陳伍勝：“我在和美帝國主義打仗”
《環球人物》雜志記者 袁旻
2010年9月3日清晨，北京君悅酒店一間套房的門前，一位神色緊張的男士踱著步，猶豫著想敲開套房的門，卻又怕打擾了在里面休息的人。他只好靠在墻上，不安地等待。半小時后，門開了，一位穿著睡衣的中年人面帶倦容地走了出來。等待者急忙迎上前，輕聲說：“老板，出事了，我們又被告了……”
報信的人名叫全國彤，是浙江通領科技集團（以下簡稱“通領科技”）的辦公室主任；“老板”則是集團總裁陳伍勝。陳伍勝聽到這話，愣了一下：“他們不是瘋了吧？怎么沒完沒了！”幾秒鐘的安靜之后，他長出一口氣，有力地說：“好吧，我們接招！”
“美國企業要玩，我們就奉陪到底”
情緒平復后，陳伍勝馬上做了3件事：一、打電話給自己的美國律師；二、取消剩下幾天所有的活動；三、讓全國彤訂返回浙江樂清的機票。安排妥當后，他一個人走出酒店，坐在路邊的臺階上，從口袋里掏出一個他最愛惜的GFCI（一種接地故障漏電保護裝置，外形類似普通插座），靜靜地端詳了半天。
為了這個小玩意兒，陳伍勝已經打了6年的官司。
GFCI可以安全地斷電，能避免各種突發事故，因而被美國政府強制推廣使用，每家每戶都必須安裝。這一條令，使美國市場上的GFCI每年都能產生30億美元的利潤。很多人都想吃這塊“大蛋糕”。但此前，生產GFCI所需的全部6種專利技術，都被美國的四大行業巨頭（庫伯、萊夫頓、帕西希姆、胡博）所壟斷，外國企業想要插足，難如登天。
2003年，還是上海正泰電器公司老總的陳伍勝去美國出差，發現了GFCI背后蘊藏的商機。回國不久，他得知老家樂清的東正電器公司在研發該產品，便果斷地將其收至旗下，并更名為通領科技。從此，該公司停產所有其他產品，只做GFCI。
經過不懈努力，陳伍勝請來的專家終于研制出第七種生產GFCI的技術，并申請了專利。2004年，他帶著他的產品打入美國市場，僅用6個月的時間，就搶占了全美10%的市場份額。原因很簡單，萊夫頓的GFCI一個賣8美元，而質量更好的通領科技產品，只需要不到3美元。
萊夫頓感受到了壓力，不久便在美國的4個州發起訴訟，將通領科技的美國代理商全部告上法庭，理由是他們的產品“侵犯了萊夫頓的兩項專利”。當時，一位普通美國知識產權律師每小時的收費是600美元，在4個州打完所有官司，可能要花上千萬美元。這對陳伍勝來說，無疑是一個巨大的挑戰——不打這些官司，他就得退出美國市場；應訴的話，巨額律師費很可能將他拖垮。
怎么辦？睿智的陳伍勝迅速采取了3個應對之策——第一，掏出500萬美元，聘請美國最好的知識產權律師；第二，向美國新墨西哥州的法院提出申請，將4個州的案件集中在一起審理；第三，要求案件沒有宣判之前，萊夫頓不能再起訴通領科技的美國代理商，以保證他們正常的生產、銷售活動。以“天價”請來的美國律師沒有讓陳伍勝失望，2007年7月10日，新墨西哥州聯邦法院判決通領科技勝訴。然而，僅僅36天后，陳伍勝就收到了另一家法院的傳票。萊夫頓公司的盟友——帕西希姆公司以“侵犯3項專利”為名，將通領科技告到了美國國際貿易委員會。這個仲裁機構的地位十分顯赫，其6名委員均由美國總統任命，裁定結果很難被推翻。
顯然，萊夫頓和帕西希姆是想用“車輪戰”和政府權威機構的裁定來打垮陳伍勝。它們的圖謀暫時得逞了——2009年3月30日，美國國際貿易委員會裁定陳伍勝敗訴。由于通領科技只生產符合美國標準的GFCI，只能銷往美國，因此，美國國際貿易委員會的判決，幾乎將通領科技推到了破產的邊緣。
自己明明擁有自主知識產權，卻被判敗訴，公理在哪里？陳伍勝不服氣，決定將官司打下去。當時，很多人勸他說，歷史上從未有哪家中國公司能告贏美國政府機構，更何況，美國國際貿易委員會的裁決被推翻的先例還不到3%。但陳伍勝就是不認輸：“我沒偷沒搶，專利本來就是我們辛苦研發出來的，我就不相信沒有公理！”他聘請了收費更高的專業律師，隨即向美國更高一級的聯邦巡回法院提起上訴。今年8月27日，美國聯邦巡回法院做出判決，宣布陳伍勝勝訴。他6年的艱辛維權，終于得到了回報。
陳伍勝說，在與美國競爭對手打官司的過程中，他經常想到當初的一幕——2004年，他曾到紐約長島與萊夫頓公司的高層溝通。其間，對方傲慢地說：“陳先生，你還是和我們簽約吧，別再生產GFCI了。我們美國人有的是錢，你要是不簽約，我們會將官司一直打到你們死掉為止！”陳伍勝自己描述：“那時，美國人表面上和我們一個桌子吃飯，實際上卻覺得我們根本不配上那個桌子。”對方本想以此嚇退陳伍勝，卻不料激起了他維護尊嚴和權利的“戰斗欲望”。
陳伍勝告訴記者，今年9月3日起訴通領科技的，還是萊夫頓公司——它換了一個“侵權”名目，要求美國國際貿易委員會永久禁止通領科技的產品進入美國。那天晚上，他去北京簋（音同“鬼”）街吃了一頓夜宵。其間，一名歌手為他彈唱了一曲《玩夠了沒》。聽完歌曲，他舉著酒杯告訴在場的朋友：“對，玩夠了沒？人生的拼搏本來就是一種玩。美國企業要玩，我們就奉陪到底。我們有這個氣度，跟它們玩到底！”
“我會堅持走這條路，哪怕付出再多的代價”
10月7日，在位于浙江樂清的通領科技生態園區三樓，陳伍勝接受了環球人物雜志記者的專訪。談話間，他忽然指著樓下籃球場上一個正在打球的少年說：“那是我的小兒子，他在上海上學。我的大兒子在美國。我不希望他們中的任何一個接手通領科技，不希望他們再感受我在這個位置上的痛苦。”
1954年，陳伍勝出生于浙江溫州市樂清鎮。由于家境貧寒，對于童年，他印象最深的就是過年過節時可以吃頓“肉菜飯”。所謂的“肉菜飯”，也就是一大鍋飯里只有一小塊肉。而作為大哥的陳伍勝，吃飯的時候還得讓著弟弟妹妹們?！拔夷菚r候就想，以后一定要賺錢買一塊肉，好好吃一頓。小時候挨過窮，長大了什么苦日子都能過?！?/p>
1988年，陳伍勝和別人合伙成立了“求精電器廠”，生產多種型號的插座。他雖然是老板，但也親自跑推銷。那年冬天，他去山西大同的一個小煤礦推銷插座，求了半天，對方才表示“可以考慮一下”。結束“談判”時，天黑了，長途車已經停運，他只好步行幾十里山路趕回大同。山西的冬天寒風刺骨，深山里發出的各種聲響讓他百感交集。走完3個小時的山路，他的鞋底已經磨破，渾身冰涼。“那時，我就對自己說，以后一定要過上好日子！”
到上世紀90年代，陳伍勝的生意已經做得很大，還在上海站住了腳。進入新世紀后，他開始專心在老家樂清經營通領科技。如今，通領科技的年產值達到3億元。“一路走來，處處都是艱辛，就是因為這一路的苦，我才不愿意讓拼搏的成果付之東流。我會堅持走這條路，哪怕付出再多的代價?！?/p>
“只有通過法律戰勝對手，才能生存”
環球人物雜志：8月27日，您在美國打贏了官司，但美國萊夫頓公司9月3日又以“侵犯專利”為由起訴您了。對此您有什么感受？
陳伍勝：其實，在8月27日打贏官司之后，我就想過萊夫頓和帕西希姆這個同盟下一步會耍什么新的花招。只是，我沒想到它們的動作會這么快。不過我很坦然。贏得第一場官司的時候，我們曾想和萊夫頓達成和解。因為人家是“百年老店”，牌子在那里。我們總以為他們對我們中國企業的傷害，只是因為一時糊涂，誤以為我們侵犯了他們的專利。但6年之后，我完全看清了他們的陰謀。而且，他們的陰謀不只是針對通領科技一家，而是對中國GFCI這個行業的強烈打擊，目的就是維護他們的壟斷地位和在市場上的既得利益。
環球人物雜志：面對這樣的陰謀，您的很多中國同行都沒有堅持到最后，這是為什么？
陳伍勝：有很多原因吧。首先是我們國家的執法部門在工作上有欠缺，導致國內的很多同行倒在我們自己的法律面前；其次是大家的財力不足以應付這樣的官司，只能倒在美國法院的門口。
環球人物雜志：“我國執法部門工作上有欠缺”指的是哪些方面？
陳伍勝：在所有國家，知識產權競爭的核心還是保護本國產業的安全和國家經濟利益。就像反傾銷那樣，別國的產品以很便宜的價格在一個國家出售，這個國家為什么不允許？是因為這不見得是好事。作為銷售市場的那個國家要承擔很多問題，比如產業危機、工人失業、社會不穩定……但這個普遍的規律在我國并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美國萊夫頓公司在中國設有生產基地，產品運往美國銷售。我們公司很早就在廣東的法院起訴它侵犯我們的專利，假如那時法院可以立案，將它的產品扣在海關，不讓運出去，那我在美國打官司的情況就會不一樣了——他們肯定會主動來找我說：“陳先生，我們坐下來談談和解?！?/p>
環球人物雜志：難道說，在國外打官司反倒比在國內更容易？
陳伍勝：這次我們告的是美國國際貿易委員會，它相當于我們國家的發改委。反過來說，一家外國企業在中國告發改委，能贏嗎？
環球人物雜志：既然看得如此清楚，您為什么還堅持打這場官司？
陳伍勝：因為這是站在一個國家的角度。剛開始時我們想和解，不想糾纏，但人家堅持要打垮我們。我覺得這是危害國家經濟安全的大事。
環球人物雜志：您這么堅持值得嗎？這么拖下去對您的企業是有很大影響的。
陳伍勝：官司打到現在，我還站著，我就覺得是值得的。一個人見到警察就跑，跑幾次后，你不是小偷人家也會說你是了。我們6年來背著“侵權”的黑鍋，根本無法拓展市場。這些年，為什么中國的這么多企業“侵權”呢？因為好多企業怕事，寧愿茍且偷生，結果對中國的民族企業產生了負面影響?！坝袊艜屑摇保@真是一句大實話。如果每個企業都只想著自己的小家，沒人顧國家，小家也保不住。
環球人物雜志：您有盟友嗎？
陳伍勝：沒有，也沒有行業協會，我是一個人在戰斗。打官司花了這么多錢，政府也沒補貼我們一分錢。我只需要我們的相關部門公平、公正地對待我。有些領導批評我們，說我們不好好做生意，沒事打什么官司，我聽了很傷心。不是我們要打官司，而是人家逼著我們打，我們是很無奈地站在被告席上。我在和美帝國主義打仗，只有通過法律戰勝對手，才能生存。
「 支持烏有之鄉！」
烏有之鄉 WYZXWK.COM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站，宣傳紅色文化！
歡迎掃描下方二維碼，訂閱烏有之鄉網刊微信公眾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