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夏天,煎餅一放時間長就容易長毛,學校里農村的同學一般都是每星期中間回家再拿一次煎餅。由于學校還沒正式上課,同學們回家就想早走一會,班里的頭頭孫伯祥不大樂意。孫伯祥以前是班的政治代表或政治班長,軍代表來后改為排長,軍代表走后,大家都叫不習慣,感到有點別扭,干脆就稱頭頭。沒大事多數同學還是過午后或三點左右就回家,告訴孫伯祥一聲回家拿煎餅,明天再來,而不是以前當晚就趕回來,非等第二天小晌或過午才來校。
華志平這星期三下午也是三點左右才回家。他走到本小隊隊屋前,槍爺在東邊渭溝里剛給牛飲完水拴好,見華志平走過去就在后邊喊:"小志平!你住住我問你。"槍爺見華志平都喊小志平,也許是一種愛稱,華志平也總是爽快地答應。
"什么事二爺爺?"華志平站住很板正地這樣問。他歲數小輩份小,從不象其他大人小孩和槍爺見面胡喜鬧都當面喊槍爺,華志年從來見槍爺都尊稱二爺爺,因為他排行老二。
槍爺走近華志平,眉頭疑惑地聚了個疙瘩,雙眼直直地看著華志平問:"我怎聽說打倒劉少奇的,是真的嗎?您上學的凡什么都知道。"
華志平站著瞅著槍爺微笑著說:"這事都已經很長時間了,文化大革命主要就是打倒劉少奇,他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還有鄧小平,一樣的。他倆反對毛主席,要搞復辟。"華志平想,農村就是消息不靈通,槍爺這些老人沒文化,又不經常參加開會活動,什么事也不知道,知道了也太晚,其實春上全國就開始批判劉鄧了,學校里三個月前也開了批判劉鄧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大會,大街小巷到處貼了打倒劉鄧的大標語,到這槍爺還不知道怎么回事。槍爺還是不解,拍了一下華志平的手問:"劉少奇不是國家主席當家的嗎,怎么說打倒就能打倒呢?那么大的國家官,是過去的皇帝呵!"
華志平簡直好笑,這槍爺真有意思,就又給他解釋:"劉少奇要復辟,要回到舊社會,叫咱窮人再受苦給地主干活受剝削,咱能答應嗎?毛主席是向多數窮人的。"這話象教訓人,面對槍爺這樣的老人,不這樣說又怎說呢。
"還那樣回過去嗎?"槍爺一臉迷茫,話說的不明不白,額頭上的皺紋擰的很深,這槍爺有點來歷,現六十歲上.年輕時,曾做過溝東姜大地主鎮長姜躍輝的保鏢,他身挎雙把匣子槍,和另外三名保鏢騎馬護送鎮長姜躍輝外出煞是威風.他左右使槍,連發目標百分之八九十,他愛夸耀,別人一提這事,他就興奮地說起當年使的德國造雙匣子槍說,真好使,還是德國造,指哪打哪,一舉手瞄準,"啪啪。”百發百中。說著雙手交替做著瞄準的架式.后來大家都叫他槍爺。有人說,槍爺,當年老鎮長姜躍輝那么愛你,死時都把你和其他三人保鏢的名字刻在石頭上埋墳里,你怎不跟他去的.他不高興地說,別胡扯,哪還行,哪有那樣的。
自去年文革開始,因城里來的紅衛只砸毀了村頭的土地廟他發牢騷不滿,叫紅衛兵圍斗了他,狠狠批判了他一頓,從此他老實不少,不再盲目亂說。他說完離開了華志平,抽出腰間的旱煙袋,走到街南墻根陰涼里,坐在一塊石頭上吸起了旱煙,在凝神思索著什么。
華志平朝家走去,回頭瞅了一眼槍爺:這老頭也關心國家大事,只是稀里糊望的。
華志平回到家里,見院子繩上涼著兩塊褯子,空氣里有著小孩的屎臭味,不明白怎么回事,剛進到屋,見母親從里間出來,沒等華志平先問就說:"你回來了,你進里間看看吧,咱
家又多了個小孩,我剛給孩大半瓶奶喝了 又睡了,沒一點空,也離不開,我還能干什么,什么也撈不干了。"
華志平聽母親說完,放下蘢布和網兜,進里間一看,大床前邊一個小竹床里,一個蓋著小薄被,頭戴一個小線紅帽子,露著臉睡覺的小娃娃。胖胖的,挺好看,旁邊缸蓋上放著奶瓶等小孩吃的用的東西。華志平不由問母親:"這是誰家的小孩放在咱家里的?"
他母親有些抱怨地說:"還有誰的,是您爹從廠里弄來的。那天你剛去上學一會,您爹就和老殷抬小孩來了。"華志平目光直直看了看母親,母親就和他走到外間,大體說了原委和經過。
華志平的父親華高峰廠里一個莒南的工人三十一歲了,姓殷,黑乎的臉,多幾條皺紋,顯得老成,大家都稱他老殷,人也老實,不善言詞。前一段時間,他愛人從農村老家來廠里住一些日子,快生孩子了沒回去,在東山醫院臨產了,由于產時大出血沒搶救過來,不幸去世,保住了小孩。幾天了,大人尸體還停在醫院太平房里,小孩哇哇在哭,怎么辦。老殷愁極了,急死了,最后競放聲哭了。一個普通工人家境,遇到這樣的家庭大難,誰不悲痛呢。他父母年紀已大,身體也都不好,把小孩送回老家,兩位老人撫養不了剛出生的小孩。老殷思前想后,竟濞子一把淚一把地哭,不知如何是好。真是男人不到傷心處,到傷心時也流淚。
在大家相勸安慰中,華高峰在陶瓷車間驗完燒窯的窯內溫度回職工宿舍區,見老殷悲痛為難的樣子,埋怨說:"我說你哭什么,光哭能解決問題嗎,看看怎先解決小孩的事。"一些工人也都相勸,老殷不再哭了,華高峰想想說:"你老家太遠,兩個老人喂養這么小的孩子也都困難,我看這樣行吧,咱在廠里的工人看看有沒有愛人給小孩喂奶的嗎,有的話,看能不能給幫著喂喂,不飽的話,再添些飯食不就行了,主要看看咱近處的工人有沒有。處理完大人的事再說。"
大家互相看看,有的說:"遠近不說,我小的那個五歲了,前年就給掐奶了。"又一個說:"我家那口以前奶水就不多,現在不喂小孩也沒奶水了。"大家說著散去,老尹去查村附近有沒有合適
的人家。華高峰又到兩個車間,一邊查看燒窯,一邊詢何附近工人有能喂小孩的家庭嗎,最后,沒有結果,老殷絕望了,說要包包小孩扔外邊叫人去拾。華高峰來老殷宿舍說:"他殷叔這樣吧,我有辦法了,你到附近村里查問一下借個小竹床,就是小窩窩孩躺里邊睡覺的,吃過午飯,你拾掇一下,咱倆抬著小竹床,小孩放里邊,到我家里,叫您嫂子先給喂著再說,在家她又沒多少事,忙不著。"
老殷一聽,心里豁然開朗,馬上又疑慮地問:"哪行嗎?你不回家跟嫂子商量商量再說?"
"商量什么,我早考慮好了,她哪能不同競,家里又沒有再小的了,她就是家庭婦女,又不上班,這點事她能攬的。你準備準備,過了午后咱就走。"華高峰說完轉身就走。
"哪。。。。。。"老殷站著,嘴唇動了動一句話說不出來,感激地一直看著華高峰走出屋去。
下午四點左右,華高峰和老殷二人抬著小孩 睡覺的小竹床行走了近二十里路來到了家。志年娘一看,二人抬個小竹床來干什么,朝竹床探頭一看,用手掀開小薄被望望是一個小男孩正熟睡,便又蓋上。她認得老殷。華高峰于是就把老殷這次的家難簡單說了說,志平娘一聽完全明白了,一時有同情有傷感。 剛吃國庫糧住廠里那時,老殷愛人去廠里過一段日子,她倆曾相識很好。老殷愛人不大高,一般農村婦女,愛說又肯親近人,曾幫她做過一雙鞋幫。吃了不少藥,懷過孕,又流產,以后聽說就沒懷孕,誰知這次好不容易有了孩子,竟大出血喪了命,人說沒就沒了,只撇下了一個小男孩,心里一陣悲涼難受,大人走了,孩子可憐呀,一下生就沒了娘。志平娘兩眼有些潮潮的,看著小竹床里的孩子,一片同情憐憫之情,又想來想去,沉下臉一聲不吭。
老殷平時就顯得有些木納,不大會說巧話,此時只站一邊,也不知說什么好,只訕訕地說:"那就多虧嫂子了,多虧嫂子了,"又坐一會,站起說,"華哥,我先回廠了,以后就多虧嫂子了,累嫂子。"留下了帶來的奶瓶、餅干、白糖、麥乳精等吃的和幾塊舊布當褯子用的。
華高峰和志平娘也不留,送到大門外,華高峰對他說:"你先走,我等會。你放心,有您嫂子給喂小孩,你放心。"華高峰瘦瘦的身子站著大聲安慰向前走的老殷。老殷終于放心小孩的事了,回頭招招手。。。。。
華高峰和志平娘回家剛邁進堂屋,志平娘就大聲沖華高峰說:"行!這是你自己做主把小孩抬來的,以后你不上班光在家里喂小孩就是,天底下哪有你這樣的人,管什么事都自己做主。不管旁人同意不同意,行不行。事前不家來和我商議商議怎喂,咱現在能喂了小窩窩孩子嗎!"志平娘滿臉是氣,又想起以前不留志平一人吃國庫糧一事,又恨在心里,鼓鼓氣這次沒說。
"怎商議!"華高峰坐堂屋東邊床沿上說:"這么遠我再跑家來,又太急,不擔誤事嗎?老殷光看著小孩不上班了?他愁的哭,大人的尸體還在太平房里,我能看著不管嗎?都是五六年一起來建廠的工人。這還不說,六一年志平奶奶死,當時志平奶奶住院吃藥看病,加上我有病吃藥里外人情花銷,哪還有錢給他奶奶送殯,還不都是廠里工人幫了忙,這人家有困難咱就不管了,家話嗎。"華高峰對這事主觀作主雖有點理虧,想著以前廠里工人對自己的幫助,就有意說出來給志平娘聽,覺得現在自己家幫助廠里的工人喂小孩是應該的。
志平娘聽了雖在理,還是指著小竹床說:"你說的容易,這點小孩那么好喂嗎?不光白天,夜里也得起來喂,一天無次數,熱了不行,涼了也不行,你把撫養小孩當成兒戲腔了,當成玩的了。"
"喂小孩不容易不錯,"華高峰下意識看著竹床里的小孩,又看一眼志平娘說,你又不是頭一回,總比男人強吧。"
嗎志平娘干脆坐下,沉著臉沒好氣地說:"我不是頭一回,我養的小孩我知道,我有奶。這個這么小怎辦,我又沒奶,現在拿什么喂他。我越想越難喂,我喂不了,你自己喂吧,明兒我拾掇拾掇走,我不跟著你受這個洋罪。"
"你這說什么話,不就在家喂喂小孩嗎,又不叫你干別的,沒的吃出去買著點,咱餓不著,也就叫小孩餓不著。"華高峰吸著煙,知道志平娘說的是氣話,心軟嘴硬,也自知不懂喂小孩,還是把話說的緩和了些。小孩還得她喂。
"你當是大孩子了,有飯就行,"志平娘氣小了認真說,"你知道什么,這么小不能吃硬飯,得光喝,有小米面和紅糖最好。喂好了,雙方家人都喜歡,真有什么差錯,咱怎向人家交待。”
小孩一醒哼哼兩聲哭了。志平娘說:"你說這怎弄,得給什么喝?小孩醒了就餓,餓了就哭,哭就是想吃。"說著把竹床里的各樣吃的摻一些弄碎放奶瓶里,用暖水瓶的熱水沖了半瓶,一摸太熱,小孩在使勁哭,志平娘就放下奶瓶涼著,下腰慢慢抱起小孩,嘴里說"看著了嗎,喂小孩就是費事,光喂這個不行。"
華高峰默默抽著煙掐滅了火說:"我和老殷來時半路上,他說這兩天他要買一只好奶羊,叫小孩喝羊奶摻白糖,他這幾天就趕集,人家會想辦法的,不會光叫你拿東西喂的,他的小孩他不上心嗎,就這幾天緊張些,并不是你象想的,人家的小孩送來就不管了。"
志平娘沒有再吱聲,一只手抱著小孩晃來晃去,一只手拿著奶瓶子不住搖,然后說:"凡正這樣了,您只要有什么喂,我也揣上了,盡量給小孩喂好,凡正以后什么也不干了,光在家喂小孩,等于自己又生了一個。"
華高峰見志平娘痛快接受了,心里自然高興,黑瘦的臉也舒展開了,過去看看在哭的小孩笑一笑說:"別哭了,以后有人疼你了。”說完回廠去,快走到大門口,沒聽見小孩哭聲,不由回頭一看,只見志平娘站堂屋門口,一手攬孩子,一手正拿奶瓶喂小孩,兩眼看著他說:"走吧,出家無家,不叫當廠長負責了,還拿廠當自己的家,一輩子就這樣了。"
不錯,華高峰雖然被廠里造反派打倒,但從未批斗過他,后來又叫他到陶瓷車間負責人員工作,頂替一下探親假的上班,他欣然接受,習慣惦記著車間里的人員和工作。所以,下午回家安排完小孩的事,就趕快走回去。
華志平聽了母親說的大體經過后,一聲沒吭只說:"小孩真好。”
"都說小孩好。"志平娘整理著孩子的鋪蓋,拿起奶瓶要洗一洗說,"您妹妹一看來個小孩,喜的也說好,挺愛的,叫給喂喂還行,要叫她給洗洗褯子了,就一溜煙下去了,手不伸,說干活去,大事小事都是我的事,想出去干點活掙工分沒事了,就您妹妹一個大半勞力,以后吃糧食光交錢買了。"
華志平聞著屋里屋外一股輕輕的腥臭味,心想:以后家里就離不開小孩的這個味了。
志平娘洗刷完奶瓶進屋又說:"我身子不好,好歹能給喂到一生多,能吃會走會跑就行了,到時交給他老家爺爺奶奶看吧。那時我也放心了,沒心操了。"志平娘這樣盤算著。
華志平仍沒有吱聲,只聽母親說話,認為母親說的對,能盡盡自己的責任義務,幫了殷叔的大忙是好事。父親做的也很對,都是本廠的工人階級,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了一起,應該互相關心,互相愛護,互相幫助。看到身邊的工人有了這么大的困難,決不能袖手旁觀。父親歷來都是站在國家利益,集體利益和他人利益方面想問題辦事,對自己的家卻當成了 個旅店,華志平不由暗嘆了一聲,不能把自己的想法告訴母親,以免引起母親的誤解,又會對父親產生反感和抱怨,現在要盡量維持好父母現在的關系,雖然現在形勢有些亂,父親下到車間,仍然堅持上班,還是常想著廠里和工人的事,不能再因家里外頭的事給他添煩惱。華志平又想到自己能干什么呢,還沒畢業不能掙工分,就只靠妹妹彩平掙些了。困難誰家都有,等自己畢業再說吧,現在只能暫時這樣。
小孩醒了就哭要喝,志平娘伺弄小孩,對志平說:"你去萡子上扒兩簸箕瓜干先泡上,晚上好剁剁,明天好推磨烙煎餅。"
說話的功夫,登高娘就來了,沒進到屋就喊:"這回大奶奶可有活了,又拾個小孩,有福氣,長大了多一個兒孝順。俺看這小男孩真好,給我我也要。"說完哈哈笑著進了屋。小孩來頭一天晚上,登高娘就來看了,這兩天天天來。
志平娘正抱著小孩哄,聽見登高娘的話,滿心歡喜,笑著把小孩朝登高娘前一縱說:"給你吧,俺不要了,養不起,到她家去吧,她家有的吃。"小孩猛一下又高聲哭了,志平娘對小孩哄著說,"不去了不去了,這里好這里好,這就給你弄什么喝,過幾天你就有羊奶喝了"。
"我抱抱看,這幾天又長多少斤了。"登高娘說著接過孩子。志平娘就去給小孩弄什么喝。
屋里頓時熱鬧起來,華志平也很高興,大家都高興,小孩哭也是笑,因為家里又多了一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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