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他腦子里曾經根深蒂固的信念
發生了動搖……
一連幾天,馬垃在神皇洲荒涼的野地和那條繞著洲子蜿蜒而過的荊江邊徘徊、游蕩,像一個陷入迷途的幽靈,腦子里雜草叢生、沉沙亂涌,許多塵封已久的往事像解凍的冰河,在他記憶的河道上左沖右突、紛至沓來。在江邊的一座廢棄的破磚窯旁邊,馬垃站立在長滿苔蘚的破磚碎瓦之間,長久地眺望著腳下的江水,眼里不由得一陣發澀。
多少年來,馬垃只要一想起在大火中喪身的哥哥馬坷,心里就隱隱作痛。哥哥高小畢業后就回鄉務農,在生產隊出工總是一馬當先、任勞任怨,頗受生產隊長大碗伯的器重。哥哥不僅勞動出色,而且愛讀書。每天晚上只要有空,就捧著一本書在煤油燈下看書,一看就是大半宿。剛開始上小學的馬垃還不認識幾個字,經常纏著他講故事;從哥哥那兒,馬垃第一次聽到了《紅巖》中的許云峰、江姐、成崗,聽到了《林海雪原》中的楊子榮、少劍波,聽到了卓婭和舒拉的故事,還有小兵張嘎和王二小……哥哥真是個講故事的能手,他把那些發生在遙遠的戰爭年代的人和事,講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使馬垃很長一段時間里覺得自己就生活在那些人物們中間。后來,從省城武漢和沿河縣城來了一批知青,下放到神皇洲插隊落戶。那時候,哥哥馬坷已經當上了大隊團支部書記,在他的組織下,知青們成立了一支文藝宣傳隊“烏蘭牧騎”,經常在田間地頭為社員們表演文藝節目,武漢女知青慕容情的獨唱《沂蒙小調》、沿河男知青李海軍的笛子獨奏《揚鞭催馬運糧忙》都是每次演出的保留節目。偶爾,哥哥馬坷還會親自表演一段樣板戲《紅燈記》中李玉和的唱段《天下事難不倒共產黨員》,贏得社員和知青們一陣喝彩。沒多久,慕容秋到大隊小學當上了音樂老師。不知是因為慕容秋長得漂亮,還是因為哥哥經常從她那兒借書回家看,馬垃心里對慕容秋有一種說不出的親近感。他經常替哥哥把書還給慕容秋,或者放學時,慕容秋把一本新書交給他捎給哥哥。他差不多成了兩個人的“交通員”。馬垃當然很樂意干這份差事,每次領到任務時,都像抗日小英雄王二小和雨來那樣,感到一陣陣興奮和激動。漸漸地,馬垃對慕容秋說產生了一種類似于姐弟之間的那種感情,有時在學校外面遇見了,馬垃就叫她“慕容姐姐”,而不是“慕容老師”。慕容秋似乎也很喜歡這個稱呼,高興地“哎”一聲,順手親昵地摸一下他的頭。這時,馬垃就從慕容秋身上修道一縷淡淡的清香,類似于江邊外灘上的野草的香味兒。那是雪花膏的香味。城里姑娘都喜歡擦這個。有一次,哥哥去沿河縣城參加共青團干部會議回來,讓馬垃給慕容秋還書時,交給他一個小巧的盒子,并叮囑他千萬不要讓別人知道了。上學路上,馬垃還是忍住不住好奇偷偷拆開看了一下,是一盒雪花膏。當馬垃來到學校,把那個小盒子教給慕容秋時,她的臉上掠過一抹緋紅……
如果不是那場大火,哥哥和慕容姐姐的結局會是怎樣呢》馬垃子腦子里閃過這個念頭,心里突然像被揭開了一道陳年傷痕那樣隱隱作痛,他禁不住喃喃地呻吟了一聲:“我的兄長啊……”
秋天的荊江平靜瘦淺,如同一把閑置的弓,但馬垃的心里卻是火光沖天,一如二十多年前那個燠熱的夏日午后。打記事起,哥哥在他心目中就占據著一個特殊的位置,充當著父親那樣的“人生導師”。馬垃從沒見過爹,可他總覺得從哥哥身上找到了爹的影子。這位想象的“父親”高大英武、勤勞堅韌、堅定沉著、充滿智慧,簡直像一個神話中的人物。有一段時間,馬垃總是悄悄地觀察著哥哥,偷偷地模仿他的一舉一動,久而久之,馬垃說話做事的語氣和風格,越來越像馬坷,有一次在課堂上,老師向同學們提問:“你最崇拜的人是誰?”很多同學都回答崇拜“毛主席”或別的偉人,馬垃卻回答:“我最崇拜我的哥哥!”他從來沒想過哥哥有一天會突然離開他和這個世界,就像他從不相信毛主席會去世一樣。所以當哥哥在那個酷暑難耐的夏日午后猝然消失于那場沖天大火之后,馬垃的心里便出現了一塊巨大的空白。他總覺得哥哥的死,與他有關:也許是自己過于急切地盼望哥哥成為一個英雄,才造成了他的死亡?哥哥成就了他少年的夢想,卻永遠離開了他。此后的好些年里,他始終為此感到凄惶、空虛、傷痛和自責,性格也更加內向了,像缺少氧氣和營養不良那樣,他身體的發育也似乎比同齡人推遲了許多。這種狀況,一直到馬垃考上沿河師范,見到逯老師之后,才有所改變……
逯老師無疑是失去哥哥之后馬垃遇到的另一位“人生導師”。在逯老師那兒,馬垃實現了從一個懵懂少年到具有獨立意識的現代青年知識者的蛻變。他不再是那個滿腦子革命英雄情結的“紅小兵”,而是了一個信奉培根“知識就是力量”的格言,崇尚個人奮斗的“八十年代新一輩”。在他的心目中,哥哥漸漸變成了一個越來越模糊的背景,而逯老師作為“啟蒙導師”的形象日益高大,直至徹底取代哥哥曾經在他心目中的位置。這就是逯老師之死會對產生如此大影響的原因。他覺得,這么多年來,自己如同一只被逯老師放飛的風箏,盡管貌似飛得很遠很高,但始終有一個人在校正和左右著他的走向。這個人就是逯老師。逯老師一死,他這只風箏便如同斷了線一樣,晃晃悠悠,不知會飄向何方。
現在,這只斷線風箏終于回到了自己的家鄉。
無論如何,應該去給娘和哥哥上墳了。馬垃想。
娘的墳在村西頭的墳地里,當年安葬時,連個墓碑都沒有。馬垃好不容易在一大片墳堆中間找到娘的墳。四周長滿了蒿草和蘆葦,還有老鼠和獾子鉆的洞,顯得十分荒涼。按照神皇洲的習俗,馬坷給娘燒了一疊紙錢和一炷香,磕了三個頭。淚眼模糊中,馬坷依稀看見娘領著哥哥和幼小的他從洞庭湖一路漂泊,流落到神皇洲時的情景。那是一段災害頻發,饑饉四起的年月,人們經常連肚子都填不飽,哪里還有精力添置衣物呢?娘找不到裁縫活兒干,這一家仨口就只好挨餓,有時一整天粒米未沾,餓得眼冒金星,別說走路,連站都站不穩了。娘兒仨就是在這種情形下漂泊到神皇洲的。其時,神皇洲也尚未完全從饑荒中擺脫出來,但人們還是慷慨地收留了娘和他們兄弟倆。當馬垃稍稍記事后,不止一次地聽娘說:“要不是神皇洲,咱娘仨沒準兒早就餓死啦……”娘是個知道感恩的人。在以后的日子里,每到一戶人家縫衣服,娘總是一絲不茍,絲毫也不敢馬虎,還處處替東家著想,對每一塊布料邊角都不肯浪費。
當馬坷的額頭觸到娘墳前泥土的一剎那,他的鼻子一陣發酸。娘長眠在了神皇洲,哥哥也是這樣。他們對得起這片土地。他想。
哥哥馬坷的墳墓坐落在離江堤不遠的一片水杉林邊,在經過二十多年的風雨剝蝕之后,原先高高的土丘低矮了許多,墓碑上的字跡漫漶不清,馬垃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拂去泥垢才看清上面的文字:
為搶救集體財產犧牲的馬坷烈士之墓
馬垃的目光停留在“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三日立”這行字上。哥哥安葬后不久,學校組織新加入少先隊的學生列著整齊的隊伍,來到哥哥墳前舉行宣誓儀式。馬垃也是新加入的少先隊員之一。帶領他們宣誓的是音樂老師慕容秋,那時,她已經接替哥哥擔任了大隊團支部書記。接替慕容秋音樂老師職務的是沿河縣本地男知青李海軍。馬坷記得,那天下著小雨,淅淅瀝瀝的雨絲淋濕了慕容秋的頭發,雨水一點一點地從她那好看的額頭和臉龐流下來,她站在隊伍前頭,面朝著哥哥的墳墓,舉起拳頭帶領大家宣誓:“馬坷哥哥為了搶救集體的財產壯烈犧牲了,他的死比泰山還要重,我們要學習他的大無畏精神,好好學習、熱愛祖國、熱愛勞動,長大后做社會主義事業的接班人……”蒙蒙雨幕中,慕容秋舉起的拳頭微微顫抖著。宣誓結束后轉過臉來的那一刻,馬坷看見她的眼角濕漉漉的。是雨水,還是淚珠?那一刻,馬坷知道慕容姐姐跟自己一樣愛著哥哥。他真想撲進慕容姐姐懷里大哭一場。
這天下午,馬垃在哥哥的墳頭待了很長時間。他的腦子如同一條開了閘的水渠,沉渣泛起,泥沙俱下,往事浮云般掠過。在勞改農場曾經糾纏過他的那些問題又開始糾纏他。生、死、愛、恨、忠誠、背叛、歷史、個人、集體,這些支離破碎的字句如同歷史的碎片,不斷叩擊著他的心扉。馬垃想起在沿河師范讀書時,他和文學社的同學們討論《中國青年報》發表的潘曉來信《人生的路為什么越走越窄》,丁友鵬發言時把雷鋒精神大加貶斥了一通,“既然人活著都是主觀為自己客觀為別人,雷鋒精神就一錢不值。在一個崇尚個人大于集體的社會,集體主義的觀念就太可笑了……”丁友鵬的話贏得了同學們的一致贊同。馬垃想反駁丁友鵬的觀點,但他猶豫著,還是沉默了,他想起一大串小時候崇拜過英雄人物的名字,其中也包括哥哥馬坷。那一刻,他腦子里曾經根深蒂固的信念發生了動搖……
一整天,馬垃都在給娘和哥哥的的墳培土。現在,哥哥的墳頭多出了一個土丘。下面埋葬著逯老師的另一半骨灰。坐在新壘的土丘邊,馬垃點燃了一支煙。透過飄渺的煙霧,他似乎又看見了哥哥和逯老師,這兩個原本素不相識,而且完全不同的人,如今卻相伴在了一起。馬垃覺得心里有點兒不踏實,腦子里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他們會不會經常發生爭吵呢?這樣想著,他仿佛真的看見逯老師和哥哥唇槍舌劍地爭執起來。
逯老師指著哥哥說:“為了那點種子,你白白犧牲掉自己寶貴的生命,太不值得了!”
哥哥不客氣地問道:“照你這么說,那些革命先烈為新中國犧牲也不值得?雷鋒、歐陽海、王杰……他們也不值得?”
逯老師嘆息了一聲,說:“無論如何,生命對于人來說只有一次,或者是人的最基本權利,任何偉大的目標都不能剝奪這種權利。”
“你這是徹頭徹尾的利己主義哲學和資產階級人生觀!”哥哥那兩道劍眉習慣地皺起來,這是他生氣時的習慣表情,“記得保爾是怎么說的嗎?當你回首往事,不因碌碌無為而悔恨……”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個連文盲都懂的道理,你竟然視而不見,你受那一套激進主義毒害的確太深了。”逯老師聳了聳肩,悲天憫人地注視著哥哥,“我的朋友,難道你沒想過,你‘犧牲’這么多年,除了當初熱鬧過一陣子,這幾十年來,你的墳前冷冷清清,現在還有幾個人記得你?難道你不知道,你以及你崇拜的那些所謂英雄已經過時,變得一錢不值了嗎?”
…………
一陣風從遠處的田野上吹過來,將墳前的塵土和枯枝敗葉刮起來,使眼前變得灰蒙蒙的。一粒灰塵吹進了馬垃的眼睛,他揉了幾下。逯老師和哥哥的“爭辯”言猶在耳。這其實是當年在師范時逯老師參加文學社討論時的發言。馬垃覺得,這么多年來,逯老師的話始終占據著自己的大腦。剛才哥哥和逯老師的“爭論”,其實是無數次在自己大腦里發生過的。
此刻,馬垃坐在哥哥馬坷的墳頭,再次被一種強烈的困頓和茫然攫住了。馬垃想,他必須再次面對那些曾經困擾過無數人,現在又反復困擾自己的那些問題。但更為嚴峻的問題是:接下去,他應該怎樣生活呢?
馬垃真希望哥哥和逯老師的在天之靈能夠點撥他一下。但冥冥中他仿佛聽到一個嚴厲的聲音:“這個問題應該由你自己來回答,我們誰也幫不了你!”他無法辨認這是哥哥馬坷還是逯老師的聲音。如果說,在已經過半的人生旅途,馬垃始終是按照哥哥馬垃和逯老師指引的方向前行的。那么現在,他必須獨自對自己后半輩子的生活做出選擇了。似乎到了今天,馬垃才意識到自己真正“成熟”了。對于一個已屆不惑之年的人來說,是不是太晚了點?
曠野無人,唯有一縷青煙從那坐孤零零的墳頭上裊裊升起,在天空久久盤桓,仿佛馬垃飄忽不定的思緒。
天快黑時,馬垃扛著鐵锨往江堤上走去,還沒有走近哨棚,就遠遠地看見堤上站著一個人,身旁停放著一輛泥漿斑斑的鈴木摩托,這個人年紀與馬垃相仿,但身材卻比他要魁梧得多,臉膛很寬,像一塊厚實的桑木砧板,眼睛微微鼓突,馬垃一眼認出,這個人就是他兒時的伙伴和同學、大碗伯的兒子郭東生。
郭東生也看見了馬垃,扔掉煙頭,快步向他迎過來。
“前兩天,我一聽說你回來了,就想來看你,可昨天鎮上開了一天的會……”郭東生用那雙學過木匠的大手,握著馬垃的手有力地搖晃了兩下,目光像一把刨子似的在他臉上來回地打量著,“給你娘和你哥上墳去了?自從你離開沿河以后,咱們倆就再也沒見過面吧?一晃都十大幾年了。”郭東生用責備的口氣說,“你這個人哪,還是過去那個脾氣,回來了也不去找我……”
“這可不能怪我。我一回來就打聽你,不信你去問大碗伯。”馬垃認真地辯解道,“我以為你還住在神皇洲呢!”
“是不是還想起咱們爭搶被窩的事兒啦?”郭東生望著馬垃,開了一句玩笑,“小時候,我可沒少挨我爹的巴掌,他總是護著你,好像我不是他生的,你倒成了他的親兒子。”
“可不,為這個你對我嫉妒得要命呢!”馬垃想起了什么,半開玩笑地說,“對了,東生,你干嗎不把大碗伯接到一起去住呢?他的身子骨可不如從前了,一個人孤零零的,病了也沒人照料……”
“嗨,我爹那個犟脾氣你又不是不曉得的。他還是想從前那樣,看我什么都不順眼,莫說一起住,就是跟他說句話也愛理不理的。”郭東生苦笑了一下,支吾道,“當然,我老婆那脾氣你也曉得……”
馬垃想起東生那個當過大隊婦女主任的老婆,沉默了一下,問道:“就因為……這些么?”
“唉,說來說去還不都是為了村里收提留款的事。就為這個,我爹當眾罵我不算,還扇過我一耳巴,你說我這個村支書還怎么當下去?”
“大碗伯不是那種蠻不講理的人啊。聽說你把一群孩子關在村小學當人質,逼著家長拿錢去贖?”
“話不能這么說吧?么子叫人質?我和幾個村干部每年把腿子跑斷都收不齊,鎮上催得又緊,只好采取一點強制措施。”郭東生說著,臉微微漲紅了,“你不曉得現在當個村干部有多難!我這個村支書其實就是個收款員,干的全是些吃力不討好的事兒。各項稅費和提留款收不上去,向鎮上和縣上都交不了差;對村民們采取點兒強制措施吧,又把鄉親們給得罪了,罵我是土匪、刮民黨,戳背通娘,什么難聽的都有,就差沒把我當成電影里的偽保長了。真是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哪!”
瞧著郭東生滿腹委屈的樣子,馬垃忍不住嗆了他一句:“聽你這么一說,村民們是存心跟上面作對,你倒成了最大的受害者嘍?”
“我可不會講這種昧良心的話。”郭東生搖搖頭道,“要說現在全中國最苦的還是農民,誰愿意整天被人逼債逼得像楊白勞東躲西藏、大年三十都不敢回家呢!報紙電視報道農村,總是盯著那些沿海和靠近大城市的地區,好像農民的日子比城里人過得還好。可你只要看看神皇洲這一片片撂荒的土地,村里冷冷清清,就曉得大多數農村是么樣子……”
兩個闊別多年的朋友一邊說話,一邊順著江堤往前走,走了一段路,他們緩步走下堤坡,沿著江岸,走進了一片荒野。這兒以前是不錯的莊稼地,但現在長滿了齊腰深的蘆葦和茅草,放眼望去,蒼蒼莽莽、一直延伸到遠處的江灘,秋天的陽光無遮無攔地播撒下來,將荒野照耀得仿佛著了火。持續一段時間的陰雨之后,又接連幾天晴朗的天氣,原本開始涼爽的氣候回升了不少,又變得像夏天那樣炎熱了。這就是人們常說的“秋老虎”。積蓄在地下的濕氣被蒸發出來,使荒野上彌漫著一層淡紫色的霧嵐,經太陽一照,姹紫嫣紅,給人一種撲朔迷離的感覺。
面對這么一大片曠無人跡的荒野,馬垃的腦子里浮現出當年春種秋收時有過的那種你追我趕、人歡馬叫的勞動場面,忍不住有些悵然地喃喃道:“怎么會是這樣子?怎么會是這樣子呢?”
郭東生那張黑里透紅的寬臉膛上已冒出了一層汗,他用手抹了一把,甩出去一串雨點似的的汗珠,然后敞開衣領,擼起肥大的褲腳,在地上蹲下來,扯了根茅草根兒銜進嘴里一邊咀嚼著,一邊對馬垃說:“你這么多年在外面,不了解農村的情況。現在可不是搞集體和剛分田到戶那會兒了。棉花和糧食作物越來越不值錢,上頭每年都在喊減輕農民負擔,可公糧稅費卻一年比一年高,有時候農戶一年忙到頭,說不定還得倒貼本,你說這地誰還種?”他噗地吐掉茅草根兒,仿佛在質問馬垃。一霎那間,馬垃似乎又看見了那個總是剃光葫蘆頭、調皮搗蛋、喜歡捉弄人的少年伙伴的影子。小時候,他們經常一起在還未開墾的洲子上割牛草、追野兔、捉刺猬,東生總是一馬當先,他脖子上戴著一只銀色的項圈,手握一柄異常鋒利的鋼叉,動作出奇的敏捷。后來,馬垃在中學課本里讀了魯迅先生的《故鄉》以后,覺得那時的東生真有點兒像少年閏土。
“多么好的莊稼地啊,太可惜了……”馬垃仍舊喃喃著,“村里的人呢?他們都走了么?都進城去了?”
“凡是有點兒門路的都走啦。整個神皇洲走了一半以上的青壯勞力,沒走的差不多都是些老弱病殘。在外面再苦再累,好賴能掙點兒錢,總比在家受窮強呀!”郭東生點燃了一根香煙,“連前任村支書也因為收不齊稅款和提留,撂挑子跑到浙江去打工了。我本來也在武漢做木工,每月除掉吃喝,凈賺千把快。可鎮上領導硬派人把我叫了回來,說是個人利益服從國家利益,誰讓我是個黨員呢?”他說到這兒,自嘲地對馬垃笑了笑,“我爹怪我執行政策太狠了,可我還要怪他呢。當初他要是不好說歹說勸我入黨,我現在會眼睜睜的戴上這副爛籠子,受這種兩頭不討好的夾板氣么!”他說到這兒,忽然拍了一下腦門道:“嘿,看我只顧說自己的,把要緊的倒忘了,你這是十幾年來第一次回鄉吧?我以為你再也不會回來了。畢竟你不是土生土長的神皇洲人嘛!”他見馬垃要解釋什么,像過去他們之間發生爭執時那樣,武斷地擺了擺手,“在神皇洲還一直沒出過什么像樣的人物,你算得上是頭一個。聽說那些年,咱們縣的領導去佴城出差想去拜訪你和那個神通廣大的逯老師,還差點兒吃了閉門羹,有這么回事兒吧?那會兒,我剛進城找活路,兩眼一抹黑,像一頭瞎眼的驢子到處碰壁,真想去佴城找你給碗飯吃,可一聽了這事兒,就泄氣了……”
“這是哪兒跟哪兒啊!”馬垃覺得有些啼笑皆非,“我還沒告訴你,我是坐了幾年牢才放出來的吧?”
“這事兒我早聽說了。”郭東生說,“可這又怎么樣,你不是出來了么?現在報紙上登的那些企業家,哪個不是幾進幾出。像你這樣倒騰過汽車,動不動買賣上千畝地皮,轟轟烈烈干過大事業的人,留得青山在,就不怕沒柴燒,遲早有一天會東山再起……”
“是嗎?”馬垃含糊地說,“我倒沒這樣想過。”
“別跟我打馬虎眼了,怕我找你麻煩是不是?”郭東生白了他一眼,正經八百地說,“你放心,到時候如果你還念著自個兒是個神皇洲人,投點兒錢,幫我們把通往河口的那條爛泥潭一樣的公路鋪上柏油就行啦,這可不是我私人請你幫忙……”
見郭東生那副認真的神情,不由微微一笑:“你這個村支書看來沒有我一開始像我想的那樣糟糕,還在想著為村民謀點福利嘛!可是……”他稍稍沉吟了一下,“東生,如果我告訴你,我這次回神皇洲,打算留下來不走了,你怎么想?”
蹲在地上的郭東生聽了這話,直愣愣地瞧著馬垃,突然,不知是被手中的煙頭燒的,還是被馬垃的話驚愕的,他猛地一下跳了起來,走到馬垃的面前,用那雙拿慣了斧頭的大手對著面前的荒洲,劃了個大大的弧圈,用調侃的語氣說:“你該不會告訴我,你是想留在神皇洲開墾這片撂荒的茅草灘吧!”
“你猜對了,東生,這幾天,我真的有這個想法,并且越來越強烈……”馬垃用嚴肅的口吻說;然后,他轉過身,面向那片蒼蒼莽莽的荒野,雙手攤開著伸出去,像朗誦詩一樣,輕聲吟哦了一句:“田園將蕪胡不歸?”
郭東生沒聽清楚他吟誦的是什么。他像瞧著一頭怪物那樣瞧著馬垃,滿臉詫異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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