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經常從慕容秋那兒借書,馬垃也跟著沾了不少光,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就是其中的一本。
第二天早晨,馬垃從睡夢中睜開眼睛,看見陰暗潮濕的墻壁和凹凸不平的地面的一剎那,以為自己還置身在勞改農場的囚房里,愣怔了好一會兒,才想起自己回到了神皇洲,昨晚喝了不少高粱酒,在大碗伯的床上迷迷糊糊睡著了。
大碗伯已經出去了,“社員”也不在,屋子里靜悄悄的,大門虛掩著,從門縫和屋頂的瓦隙間投射進來一道道明亮的光柱,天氣顯然晴朗起來了。馬垃昨晚的確喝多了,這會兒腦袋還隱隱作痛。他躺在床上又出了一會兒神。床是用磚頭壘起來的,寬大結實,至少能并排睡三個人。以前,防汛的民工被派到堤上,都住在這些用磚頭壘的大床上。被褥和床單舊得已經分辨不出原來的顏色了,污漬斑駁,這兒一塊補巴,那兒一個窟窿,露出了發黑的棉絮,使他想起小學時候的一篇課文:“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比當年他和東生鉆過的破被窩強不了多少。這大概還是民工們當年用過的吧?馬垃想。惟有床單下面鋪的稻草大概是今年的早稻草,像沙發一樣又厚又軟,散發出馬垃所熟悉的香味兒。沒錯,這是地地道道的早谷草。馬垃吸了吸鼻子,舌頭底下慢慢沁出一縷甜絲絲的口水來。小時候,每逢端午節后,天氣格外地晴好,神皇洲上大大小小的水田一片金黃,微風吹拂,稻菽翻滾,空氣中彌漫著早谷成熟的香味兒;天不亮,社員們就下田去割谷,忙得顧不上回家,早飯還要讓家人送到田里吃。馬垃每天差不多都是讓嘭嘭的脫谷聲從酣睡中喚醒的。那時候娘還活著。娘每次做好早飯,用一個大瓷碗裝上,再解下自己的圍腰布,將大瓷碗包得嚴嚴實實,讓他給哥哥馬坷送去。馬坷那時也才十五六歲,已參加了生產隊的勞動,他個子高,力氣也大,干起活來抵得上一個整勞力了。趁哥哥蹲在田埂上吃飯時,馬垃悄悄跑到脫谷的板桶邊,驚奇地瞅著板桶內金燦燦的谷子,堆得像一座小山,陣陣撲鼻的清香使他舌底生津,嘴角流出了饞人的口水……
馬垃起了床,洗漱時,他看見灶臺上一只裝滿煮熟紅苕的大碗用筲箕罩著,這顯然是大碗伯為他準備的早餐。“糧不夠,苕來湊。”馬垃還記得小時候從大人們嘴里聽來的這句順口溜。好多年沒有吃過這東西了。馬垃吃了幾塊,覺得又香又甜,特別可口,臨出門時,他又拿了兩塊在手里,往外面走去。
天真的放晴了。烏云消散之后的天空,仿佛汛期已過的河道,除了殘留著幾片帆影和棉絮般的白云之外,空曠如洗,異常潔凈。太陽已升上一樹桿多高了,秋日的陽光充沛得如同一個精力過剩的青年,熾熱得像火焰,使深受雨水浸泡的樹木和草叢滋滋地冒著熱氣,散發出夏天才有的生機。然而,在馬垃的眼里,這種生機既是蠻荒的,強悍的,又是貧弱的,仿佛一位飽受磨難的老人的回光返照,甚至帶有一種苦澀和隱忍的病態。他走在泥濘未干、爬滿雜草的小徑,目光所及,曠野無際,一片荒涼。不遠處有一塊不規則狀的荒地,大概還是兩年前種過莊稼,主人不知何故忘記或丟棄了收割業已成熟的黃麻,任其在風雨里紛紛倒伏、干枯和腐爛,散發出植物漚爛和發臭的氣味,裸露的土地仿佛病人正在壞掉的內臟,顏色黑中帶黃,與周邊的野草和灌木叢連成一片,難分彼此了。不遠的坡地上,并排矗立著三棵枝葉稀疏,軀干卻異常高大挺拔的泡桐樹,它們與江堤下的楊樹林遙遙相對,仿佛在一場戰爭中奪取最后勝利的勇士和劫后余生的幸存者,顯露出一副遺世獨立、俾睨一切的姿態。馬垃微微瞇縫起眼睛,眺望著那三棵泡桐樹,覺得自己恍若置身在遠古的荒原上,時光似乎發生了倒流,心底的某處被隱隱觸動了一下。這種樹皮光滑、木質卻很粗糙的樹木,比一般樹木都要長得快,而且越是貧瘠的土壤,越是長得快速茁壯,在神皇洲通常被看得很賤,連打棺材都不配,只能用來當柴燒。但馬垃記得,娘病死后,沒錢買上好的木料,只好用生產隊作豬圈欄桿的泡桐樹打成棺材下葬了,而哥哥被大火燒死后,也是大碗伯領著幾個人,砍倒村頭一棵兩人環抱多粗的大泡桐樹,連夜打了一口棺材,才將他入殮下葬的……泡桐樹啊!馬垃在心里輕輕吁了一口氣,思緒一陣飄忽,他的腳步因而變得有些遲疑和滯重,被腳下的泥巴粘糊住了一般,每往前邁出一步,都要付出雙倍的力氣;又像一個很少出門遠游的城里人,突然來到荒郊野外,為眼前的陌生景象勾起滿腹惆悵。這種感覺明顯地寫在馬垃那張棱角分明的臉龐之上,將他內心的風暴袒露無遺……
馬垃在勞改農場度過的七年,使他真正嘗到了“度日如年”滋味。
最初兩年,馬垃同一群盜竊犯、搶劫犯、強奸犯關在一起,與他們同吃同住同勞動,大概他們聽說馬垃當過公司的總經理,而且是由于走私罪被判刑的,把他當成了有錢人和發泄仇恨的對象,想方設法地盤剝和侮辱他,夜里讓他睡在尿桶邊,每天逼迫他倒尿桶;每次加餐把份下的肉魚供奉給獄頭吃,就差沒有被他們雞奸了。倘若稍有不從,那伙人便背著管教干部惡狠狠地整治他,兇殘得如同一群地獄里來的惡鬼。后來,獄頭知道了他從小是個孤兒,又見他蹲了快兩年牢,連來探監的人也沒有,怪可憐的,遂動了惻隱之心,馬垃的日子才稍稍好過了一些。
那段日子馬垃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過來的。有好幾次,他覺得實在挺不住了,真想一死了之。他曾經無數次地設計過自殺的方式:吃飯時故意摔破飯碗,悄悄將碎瓷片帶回牢房,夜里趁其它人睡熟之后割腕;下田勞動穿過公路時,突然從隊列中竄出去,一頭撞向迎面駛來的汽車;把管教干部發到各個牢房的滅鼠藥偷偷藏起來,等到攢夠足以致命的份量時,服藥自盡;或者,白天上廁所時,解下褲帶上吊……他甚至對各種方式都作了精心籌劃,不放過任何一道環節,對任何可能導致自殺失敗的不利因素都做了充分的考慮,其一絲不茍的程度,不亞于當初和逯老師在佴城時進行市場分析。尤其到了夜晚,盡管勞動了一天,身體疲憊已極,可他的神經系統卻異乎尋常的活躍,腦子里幻像叢生,一幕幕自殺的場景紛至沓來,使他仿佛墮入了沼澤地,越來越難以自拔。那是馬垃有生以來與死亡相處得最為親密的時期。
自從父母和哥哥相繼去世后,死亡便像一面碩大的網似的籠罩住了馬垃的整個幼年時期,使他如同一條孤立無助的魚兒,無時無刻不生活在死亡的陰影之下。這成了造就馬垃憂郁性格的最直接因素。他生活的全部目的似乎都是為了沖破這張連續奪走了他的三位親人的網。殘暴、陰郁、恐怖,這便是馬垃對死亡的最初認識。當他學會恨的第一天起,他就把死亡當成了與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可這個仇人是如此強大,馬垃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是它的對手,二者之間的懸殊實在太大了,以至他覺得唯一戰勝對方的辦法只有與之同歸于盡。這既是一種魚死網破,又是仇敵間的最后和解。一般來說,這種對死亡的恐懼和仇恨到“和解”,人只有在老年時才會發生。可它居然在尚處于幼年和少年階段的馬垃心里發生了,但他畢竟是個孩子,這注定了“和解”只能成為他生命中的某種幻覺,具有巫術和童話般虛無飄渺的性質。
爹去世時馬垃還年幼,對一切毫無印象;娘去世時他已經開始懂事了。娘死于一場意外。那一年的冬天,馬垃和哥哥馬坷守著一堆樹兜火,一邊烤火,一邊像往常那樣等候著娘回來。外面寒風怒號、漆黑一片。就在這個晚上,娘給人縫衣服回家,從村頭的木橋上掉進了水渠,冰冷刺骨的渠水很快凍僵了娘的四肢,也凍住了她還沒來得及喊出口的呼救聲。后半夜,當大碗伯領著馬坷馬垃兄弟兩在村頭水渠里打撈出娘時,娘手里還緊緊握著她每天出門必帶的剪刀和尺子。馬坷和馬垃尚未成人,娘的后事是由大碗伯一手操辦的。村里為娘舉行了隆重的追悼會。悼詞是只有高小文化程度的馬坷起草的,馬垃只記得其中有一句:“姚裁縫的去世,使神皇洲的鄉親們失去了一位好裁縫,使馬坷和馬垃兄弟失去了一位好母親……嗚呼哀哉,尚食!”聽到最后一句,披麻戴孝跪在娘棺材前的馬坷和馬垃兄弟泣不成聲。
馬垃十四歲那年,哥哥馬坷被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燒死了。一連許多天,他都在已經化為廢墟的生產隊倉庫附近徘徊,那場染紅了大半個天空的大火仿佛還在熊熊燃燒,耳邊傳來大人和孩子們的嚎啕大哭聲。大火發生時,馬坷正在大隊小學上音樂課,知青慕容秋給他們教唱新歌《社會主義好》,經常遲到和曠課的郭東生突然滿頭大汗地出現在教室門口,連汗也顧不上擦一下地喊:“馬垃,四隊倉庫失火了,你哥哥他……”他聽了一怔,還沒完全反應過來,就見正在黑板上抄寫歌詞的慕容秋手里的粉筆掉到地上,啪嗒摔成了幾截。馬垃和慕容秋趕到四隊倉庫,看見了被燒得像一塊黑炭的馬坷。后來聽大碗伯說,哥哥馬坷不顧人們的的勸阻,一頭沖進已被大火吞噬的倉庫,接連扛出了幾袋稻種,整個人變成了一個移動的火球……“你哥是為了搶救集體的種子犧牲的,縣革委會追認他為烈士,號召全縣青年工人農民向他學習呢……”大碗伯的話使馬垃想起了邱少云、王杰和金訓華等英雄人物,但并未減輕他心頭的悲痛。哥哥之死,使他成了在這個世界上失去了最后的親人。他成了一個真正的的孤兒。馬垃再次感到了死亡令人恐懼的力量。多年以后,當馬垃又一次因逯老師同死亡狹路相遇時,他突然獲得了一種與以前截然不同的感受:“死亡從來不是人的對手,他們是孿生兄弟,或者說,它是人活下去的唯一理由。”這或許是逯老師之死給他的重要啟示。也是他與死亡達成“和解“的開始。事實上,在馬垃感到無比絕望和孤獨的那些日子,逯老師的幽靈曾經不止一次造訪過他的夢境,那種認真而親密的交談,似乎比逯老師活著時還要真切、熱烈,以至馬垃懷疑逯老師是否真的已經死去了。他甚至有一種錯覺:作為一樁震驚全國的汽車走私案主犯之一,逯老師只不過是逃匿到了一個令法律鞭長莫及的所在,在那兒,人世的一切規則均被廢除,獲得了真正意義上的自由。馬垃覺得,這也許是對他目前囚犯身份的合理解釋。意識到這點,他產生了一種被遺棄的感覺,這是他小時候接連失去親人之后曾經反復體會過的隱痛。但同時,他又為自己最終能夠在逯老師離開這個世界之前,能夠替他把肩膀上的那份重量接受過來獨自承當而感到些許安慰,乃至有一種主動走上祭壇的悲壯之感!這最終成了馬垃為自己找到的活下去的真實理由。但那種因為失去親密導師后在他的生活中留下的巨大空白和孤獨并沒有消除,而是像一頭巨獸那樣不斷啃噬著他的內心。他的腦子里浮現出在沿河師范求學時讀過的尼采著作《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里的一句話:“呵,孤獨!你是我的家。孤獨啊!我在陌生的蠻人中落荒太久了,所以我不能不淚水洶涌地回到你這里。現在你只是像慈母一樣撫摸我,現在你像慈母一樣對我微笑,只是對我說:‘從前是誰像一陣風似的離開了我?’”是的,像一陣風似的離開了我。逯老師不就是像一陣風那樣突然刮進他的生活之后,又突然離開的嗎……
后來,馬垃被調到農場圖書室當管理員,整天同那些顏色泛黃、布滿灰塵的圖書打交道時,覺得自己像在外浪跡多年的游子,終于踏上了回家的旅途。
農場圖書室又破又舊,藏書更是少得可憐,不只是因為缺乏經費,還是以前的管理員跟不上時代步伐,藏書中大部分都是粉碎“四人幫”以前出版的革命戰爭題材小說,當然,少不了對勞改犯們進行政治教育的馬恩列斯毛的著作。有趣的是,這些藏書雖然陳舊過時,卻保存得完好無缺,有的甚至跟新書差不多,不僅少有破損,連一點折頁和污跡看不到。馬垃暗自有些驚疑,但當他整理借書卡片時發現,圖書室的部分藏書竟然沒有被借閱過一次,難怪那么新的!
馬垃意識到,這座專門為犯人們開設的圖書室,壓根兒就沒什么人借閱。也就是說,圖書室純粹是一個為了應付上面檢查的擺設。馬垃覺得不勝惋惜,心想這些書真是浪費了。不過,這倒讓他有了一個難得的讀書的機會。
《安娜.卡列尼娜》和《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就是他從一堆差點兒被前任管理員當做廢品處理掉的舊書中發現的。
馬垃在沿河師范讀書時就看過《安娜.卡列尼娜》,連版本都一樣,1979年,上海譯文出版社的版本,綠色封面,上下冊。至于《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就更不用說了。他最早讀到這本蘇聯小說時還在上小學,音樂老師慕容秋是武漢知青,聽哥哥說她來神皇洲插隊落戶時,帶了滿滿一箱子書。哥哥經常從慕容秋那兒借書,馬垃也跟著沾了不少光,《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就是其中的一本。
農場圖書室一天到晚靜悄悄的,沉寂得像一座深山古剎。馬垃就是在這種環境下重讀了《安娜.卡列尼娜》和《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起初,馬垃只是為了打發突然變得奢侈的時光,但隨著閱讀的深入,他完全遁入了另一個世界,一個消失已久的世界。馬垃發現,在時隔多年之后,當自己從一個性格內向、多愁善感的少年和青年,變成一個幾經沉浮的中年人時,他對這兩部曾經讀過的小說也有了與過去截然不同的認識和感受。比如當初讀《安娜.卡列尼娜》,馬垃最感興趣的是安娜和沃倫斯基之間的愛情糾葛,熱烈與冷漠、癡情與虛偽、忠誠和背叛,而現在,他的閱讀重心明顯從安娜轉向了以前被他視為“次要人物”而忽略掉了的列文身上。列文那種柮樸的實踐家的性格,他對莫斯科貴族生活的厭倦,他在農場實施的一系列改革,以及他躺在干草堆上思考的那些關于人為什么活著,什么樣的生活才是有意義之類顯得迂闊、玄奧的思考,都對馬垃產生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吸引力。他深深喜歡上了這個被托爾斯泰描繪成有點古里古怪不合群的人物。對于《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呢,馬垃也有了全新的閱讀體驗。以前,他總覺得保爾.柯察金是一個無私無畏的無產階級革命戰士,保爾式的英雄夢差不多貫穿了他整個的少年時代,而塑造這種少年英雄夢的,無疑就是以《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為代表的一批革命小說。在馬垃眼里,冬妮婭渾身散發著一股酸腐的資產階級小姐的臭氣,保爾在筑路工地上對冬妮婭和她的丈夫的訓斥那么解氣。相比之下,漂亮勇敢的共青團女干部麗達才是配得上保爾的革命伴侶。因此,小說中對保爾為了擠火車,在火車站掏槍威脅鬧哄哄的群眾是那副“小流氓”的作風,馬垃覺得“帥”極了!然而多年后,在勞改農場簡陋空曠的圖書室里,當馬垃重新打開《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時,他的目光卻匆匆掠過保爾作為一個革命者經歷血與火洗禮的時期,落在了他身患重病,在療養院休養修養的后半部分。保爾坐在海濱療養院的長椅上,那種沉浸于往昔崢嶸歲月,壯心不已的烈士情懷,還有保爾那段關于生命的格言:“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每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應當這樣度過:當他回憶往事的時候,他不會因為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因為碌碌無為而羞愧,當他臨死的時候,他能夠說: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獻給了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為解放全人類而斗爭。人應當趕緊的充分的生活,因為意外的疾病和悲慘的事故隨時都可能結束他的生命”。馬垃忽然對長期以來糾纏著自己的“死亡“有了更真實的理解。就在這一刻,馬垃意識到他已不再年輕。當然,更重要的也許是:那個伴隨過自己少年時代的紅色精神背景早已不復存在了……
馬垃在勞改農場度過了他的三十八周歲生日。即便按照但丁的劃分,這個年齡對一個男人來說,也是進入中年的開端。他覺得有必要重新檢視自己走過的路,思考下半輩子該怎么活了。對他來說,這的確是一個嚴峻的問題。
馬垃待在勞改農場的圖書室里,經常很長時間既不整理藏書,也不讀書。就那樣呆呆地坐著,目光癡癡地望著某個地方,仿佛中了魔怔一樣。就在這段時間,他萌發了寫作的欲望。不過,他不再是像從前那樣迷戀于“作家夢”,而是覺得心里充滿了太多的表達沖動。他先是寫一些零零星星的詩歌,這些詩歌跟他當年讀師范時那種青春期的傷感和濃郁的羅曼蒂克情調已經迥然不同,而是散發出一種曾經滄海、洞徹世事的沉思之美。他甚至想寫一本書,一本關于故鄉和記憶、幻想和現實的書。但馬垃剛開了個頭,就被調出了圖書室,接替他的是一個勞改干部的家屬。
離開圖書室的馬垃又回到了犯人們中間,但他并沒有參加高強度的大田勞動,而是被安排到了農場果園。
勞改農場的果園規模很大,面積上百畝,果樹品種不僅有柑橘、蘋果、李子,還有市場上還不多見的獼猴桃,這種外表難看的的水果據說是從新西蘭引進的,種植技術含量較高。勞改隊干部大概考慮到馬垃曾經的文化人和企業家身份,就讓他跟幾個有果樹栽培經驗的犯人一起種獼猴桃。曾經的教師生涯和企業家身份,使馬垃養成了對任何事都認真執著、一絲不茍的習慣。沒多久,他就對獼猴桃的品質特性有了深入細致的認識,獼猴桃也叫萇楚、獼猴梨、木子、楊桃、陽桃、藤梨、連楚、二維果、毛木果,還有章鎮最新品牌舜陽、紅陽。美國人稱其為醋栗,英國叫它中國鵝莓,日本叫它中國猴梨。他還通過查閱資料驚訝地發現,獼猴桃并不像一般人說的來自于新西蘭,它的祖籍其實是中國。100多年前,一位新西蘭的女校長在中國旅游時,發現了獼猴桃,并將它帶回新西蘭,開始了移民生涯。改良后被稱為奇異果的獼猴桃,在國際上名聲大振,之后又大舉回到中國,價格卻比中國獼猴桃翻了數倍。據說獼猴桃其果肉綠似翡翠,清香誘人,吃起來甜中帶酸,味道極其鮮美,有“維C之冠”的美譽,營養價值極高,近些年開始在中國市場上大受歡迎……
經過一段時間的鉆研,馬垃熟練地掌握了獼猴桃的培植技術。在他的精心伺弄下,不到兩年,獼猴桃樹便結出了第一茬獼猴桃。
這一年,勞改農場的各色水果大獲豐收,其中就包括最難“伺候”的獼猴桃。馬垃也被評為“技術能手”,并獲得了一年的減刑。
就在這時,馬垃迎來了第一個來農場探監的人。
這個人就是他的老同學丁友鵬。
當馬垃看見丁友鵬在勞改農場的一位領導陪同下走進簡陋的探視室時,不由吃了一驚。他一時反應不過來。幾年的服刑生活,已經使他的思維變得有點兒遲鈍了。后來,當農場領導客氣地讓“丁副縣長”和他單獨呆一會兒,離開探視室后,他仍然半晌也找不出合適的話說。
丁友鵬顯然早已不是當年沿河縣教委的普教科副科長了,西裝革履,整個人似乎比過去胖了一圈,臉微微仰著,腰板挺得筆直,舉手投足都頗有副縣長的派頭。農場領導離開探視室后,丁友鵬才徹底放下副縣長的架子,走過來與馬垃握手。馬垃握住他那雙白皙的手時,覺得軟綿綿的,有點兒像女人。
“我早就聽說你的事了,一直想來看你,可總也找不到機會……”丁友鵬打量著馬垃,斟酌著字眼說,“這次去省勞改局辦事,順便來看看你。”見馬垃沒吭聲,他又說,“一晃過去了十多年,我們都人到中年了。馬垃,這兩年,我常常回憶起咱們在師范讀書的日子,你整天捧著那些比磚頭還要厚的哲學書和文學書看,滿腦子稀奇古怪的念頭,我琢磨將來你即便成不了哲學家,至少也能當個作家什么的吧?可我怎么也沒有料到,你后來跟著逯老師走上了那么條路……”丁友鵬說到這兒,臉上流露出一種不勝惋惜的表情。他掏出一包香煙,抽出一支對他晃了一下,“你還是不抽煙吧?”不等馬垃回答,他把煙叼在嘴巴上,用打火機點燃,慢悠悠地吸了一口。“最近我在W大學讀研究生,聽一個教授講課,他把與你和逯老師那批下海經商的人,稱為改革開放誕生的第一代‘弄潮兒’,對中國的經濟建設發揮了舉足輕重的作用,功不可沒。他通過列舉大量的數據證明,這一代人在目前的市場格局中,已經占據了相當重要的位置,有不少國內外知名的大公司的老總,都是差不多和你們同時下海的那一代‘弄潮兒’。當然,也有的人運氣不佳,中途被淘汰出局了,比如你和逯老師……”丁友鵬說著,大概意識到自己的話會刺傷馬垃的自尊心,就突然住了口。
馬垃始終面無表情地聽著,此刻見丁友鵬緘默下來,反而詫異地瞟了他一眼,似乎期待著他繼續說下去。“給我一支煙吧。”馬垃忽然說。
丁友鵬的一席話,顯然觸動了馬垃,他想起許多年前看過的一部電影《大浪淘沙》,在20世紀初期的大革命浪潮中,一群親密無間、經歷過五四運動的青年,紛紛被卷進時代的洪流,每個人都必須做出自己的選擇,他們經受了各種嚴峻的考驗和利益的誘惑,有的成了志同道合的戰友或戀人,有的則成了不共戴天的敵人……青春,信仰,忠誠,背叛。影片中洋溢著的那種理想主義氣息,曾經讓馬垃感到熱血沸騰,激動不已。現在,馬垃面對著他的老同學丁友鵬,腦子里忽然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如果將他們倆人放到電影中,他和丁友鵬各自究竟扮演著怎樣的角色呢?
中午,丁友鵬請馬垃在勞改農場的職工餐廳吃了一頓飯。席間,他們談起了逯老師。“當我聽到逯老師的死訊時,幾天沒睡好覺。一個多么優秀的人物啊!盡管他在商場上失敗了,可他仍然算得上是一個英雄……”丁友鵬像在追悼會上那樣神情肅然地說,“作為沿河縣的第一位民營企業家,逯老師對沿河縣的發展是做出過貢獻的。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他卻還活著。前不久,咱們縣新修縣志,我還建議把逯老師寫進‘沿河縣風云人物譜’哩。”
丁友鵬說話的風格雖然像在會上作報告,有點兒夸張,但他的表情看上去倒不無誠懇,看來,他對當年逯老師拒絕給縣教委捐款的那件事,并未一直耿耿于懷。畢竟,我們都是逯永嘉的學生,在精神上接受過逯老師的啟蒙啊。馬垃這樣想著,那種由于時間和不同的人生際遇在他和丁友鵬之間造成的生疏之感,似乎消除了不少。
“不過呢,人無完人,金無足赤。”丁友鵬感嘆了一句,“咱們的逯老師也有弱點,犯過一些錯誤,甚至很嚴重。連毛主席也犯過錯誤,逯老師豈能例外?作為他的學生,我們不能搞為尊者諱嘛!”
馬垃聽出丁友鵬話里有話,以為他指的還是走私案那檔子事,就沒吱聲。但對方突然壓低嗓門,問道:“你還記得那個被逯老師把肚子搞大的女人么?”
馬垃遲疑地看著丁友鵬,不明白他為什么突然提起這事兒來。“不是縣文工團的一個女演員么?”
“那可不是一般的演員,她叫唐麗娜,在舞劇《白毛女》中扮演過喜兒。”丁友鵬詭秘地一笑,“但更重要的是,她父親是一位剛退休不久的副縣級干部,解放初期和家父一同南下的戰友……父女倆告到縣委書記那兒,逯老師在劫難逃。縣里考慮到是師范的王牌教師,沒有開除公職,而只勒令他辭職,也算給他留了點面子吧!”
“原來是這樣?”馬垃喃喃道,還是有些半信半疑。但丁友鵬說得有鼻子有眼,絲毫不像編故事。“我怎么一點也不知道……”
“如果你知道了,怎么會死心塌地跟著逯老師一起辭職下海呢?”丁友鵬的話里隱含著一絲譏諷。
“我想知道,那個孩子生下來了嗎?”馬垃忽然問。
丁友鵬猶豫了一下才說:“生下來了,是個女孩兒。聽說長得很像逯老師,但遺憾的是,那孩子從來沒見過自己的父親……”
馬垃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
臨走前,丁友鵬像領導對待下屬似的拍著馬垃的肩膀,用勉勵的語氣說:“在師范時,你的思想就一直比我深刻,讀的書多,也比我有學問。別的話不用我多說了,再咬咬牙堅持一下吧,聽說你被減刑一年了,剩下的一晃就過去了,出去以后,有什么事用得著我的,只管去找我。誰讓我們是老同學的呢!”丁友鵬的語氣里充滿了同情,“畢竟,你在很大程度上代人受過,是為逯老師坐的牢嘛……”
馬垃聽了,不禁有些感動。
第二年,當馬垃的勞改生涯進入第七個年頭時,他終于出獄了。
出獄之前,馬垃找到了那位曾經對自己照顧有加的勞改干部,從實際上已經處于閑置狀態的圖書室挑選了一些舊書,其中就包括《安娜.卡列尼娜》和《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裝了差不多整整一箱子。
馬垃走出勞改農場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佴城處理逯老師的骨灰,以了卻這樁心頭的夙愿。當時的情況不允許馬垃從容處理這件事兒,逯老師的骨灰只得臨時存放在殯儀館,而逯老師去世前交待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希望馬垃能夠將他的骨灰撒掉。“我沒有后代,我老家的親屬們也沒有享受過我的任何好處,因此,我也不想拖累他們每年去給我上墳,那么,就讓我干凈徹底地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吧!”逯老師像哲人那樣超然地說,“隨便撒到哪兒都行,只要別留墳墓和墓碑……”
時隔多年之后重新踏上佴城的街頭,馬垃有一種恍若隔世之感。在佴城建立特區之初,整座城市都還沒有幾座高層建筑,但今天的佴城,遍地高樓,并且一座比一座雄偉,富有現代氣派。人走在鱗次櫛比的樓群之間,如同置身在深山峽谷里;馬垃上汽車像流水一樣不絕如縷,行人卻寥寥無幾,這與當年滿街擁擠著求職者的熙熙攘攘場面相比,簡直有天壤之別。映入馬垃眼簾的是一張張更加年輕和富于朝氣的面孔。這使馬垃意識到,對這座城市來說,他已經是一個十足的陌生人了。
馬垃費了好大的勁,才打聽到了鯤鵬公司過去的幾位部屬的下落。當初,由于逯老師的猝然病逝和馬垃的啷當入獄,鯤鵬公司也隨之土崩瓦解了。公司的員工不得不作鳥獸散,各奔前程。其中的一位叫郝建,當初是馬垃親自把他招進鯤鵬公司的,經過一些年的商場沉浮,那個來自安徽,身材瘦高,說話總愛紅臉的大學生,看上去比過去成熟了許多。他現在經營著一家綜合性的飲食連鎖店,分店開了好幾家,生意做得紅紅火火。舉手投足都像個有頭有臉的生意人。不過,郝建沒有像其他幾個部屬那樣對昔日的上司愛理不理,一見面就親自把馬垃安排到佴城最豪華的一家五星級酒店住下,不僅請他吃幾千元的海鮮大餐,還張羅讓他去洗桑拿和泰式按摩,說是給他“松松筋骨”。馬垃婉言謝絕了郝建的一番盛情。末了,他只好請馬垃去著名的望海樓茶軒喝晚茶。在布置成南亞風格的茶室里,郝建用懷念和惋惜的口氣談起了鯤鵬公司的董事長逯永嘉。“如果逯董不得病,如果鯤鵬公司不卷進那樁走私案……”郝建的嘴里里頻頻出現這類假設式的語句。馬垃其實也可以從中聽出另外一層意思:如果沒有這一切,他自己也不會有今天,說不定還在給鯤鵬公司打工哩。郝建是個精明過人的小伙子,當年馬垃就只是看中了這一點,進鯤鵬公司不到兩年就把他提升為市場營銷部總監。郝建顯然還記著馬垃對自己的器重和栽培,“馬總以后有什么打算?鯤鵬公司重振旗鼓,也只有靠你啦!需要我幫忙,您只管吩咐……”郝建的話讓馬垃想起逯老師去世前握著自己的手說的那句話:“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以后……只有靠你了!”他暗自苦笑了一下。丁友鵬的話也許是對的,他想。我壓根兒就不是做生意的材料,倘若當初不是因為逯老師,我現在沒準真的報考研究生,成為了一名學者吧?
“讓我再想一想,再想一想吧。”馬垃閃爍其辭地說。
幾天以后,馬垃就與郝建不辭而別,悄悄離開了佴城。在回沿河縣的火車上,他將逯老師的一部分骨灰撒在沿途的鐵路線上,當年,他就是同逯老師經由這條鐵路,赴佴城創業的;逯老師的另一部分骨灰,他準備帶回老家去……
馬垃相信,如果逯老師地下有知,一定不會反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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