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喬麥(某大學學報編輯、社會學講師,現當代文學碩士、在讀社會學博士)
與談人:朱亞芳(文學碩士)
小卓(在讀研究生、曹征路-劉繼明研究中心秘書)
學術指導:孔慶東(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曹征路-劉繼明研究中心主任)
時間:2023年5月21日
喬麥:這期“三人談”內容較多,只好分為上半場和下半場。上半場我們重點談了王晟、顧箏的“成長故事”,下半場談其他幾個人物。亞芳,在《黑與白》中,除了王晟和顧箏,最讓你感興趣的人物還有誰?
朱亞芳:從重要性來講,肯定是杜威,還有巴東。這兩個人有某種相似度,比如都愛財,有強烈的往上爬的欲望,這跟注重精神,富于理想主義情懷的王晟和顧箏構成了異常強烈的反差,以至我覺得這是作家為了襯托他們特意安排的兩個“反派”角色。但仔細辨析,他們之間其實有很大不同,杜威這個人利欲熏心、身上有一股讓人討厭的邪氣或江湖氣,用灄水農夫的話說就是:“武伯仲和杜威父子將人性中丑惡一面幾乎上升到哲學層面,并發揮到了極致。武伯仲的淫邪、陰險、老謀深算,不愧是類似于梅非斯特(歌德《浮士德》中人物)式的魔鬼導師,而杜威也不愧是他一手精心調養出來的好學生,他精于事故、投機取巧、貪婪成性、放浪不羈,而又野心勃勃,為出人頭地,獲取利益,不擇手段,不論是非黑白,真正將實用主義哲學運用到極致。”
小說對這兩個人物都有十分精彩的描寫。宗天一為了給母親治病,找到伯仲診所,杜威為了給干爹武伯仲提供機會,把宗天一強行“請”到宿舍,給他看色情手抄本小說《少女之心》,還向他販賣武伯仲的人生哲學:
宗天一意識到自己還拿著那本小書,臉一紅,像燙手似的把書扔到沙發上。
“別不好意思。”杜威嬉皮笑臉地說,“我干爹說,書是好東西,是人類進步的階梯……”
“可這是本黃色書。”宗天一咕噥了一句。
“我第一次看到這書時也像你這么想來著,可我干爹說……”
杜威每次說話都把“干爹”掛在嘴邊,像一只鸚鵡似的。宗天一覺得有點兒可笑,忍不住打斷他,譏諷道:“武醫生……我是說你干爹,他知道的可真多!”
“當然,干爹是我的人生導師嘛!”杜威有幾分得意地說。“他可不只是一個醫生,他什么都懂,比如……”他瞥了一眼那本小書,拿起來翻了幾頁,“這可是人生哲學第一課,值得好好學習,否則你啥也不懂,啥也干不成!”
杜威有一個特點,他從不隱瞞自己的野心,而且能給任何卑鄙無恥的行為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貌似行俠仗義之人,其實卻是一個為了達到個人目的什么都做得出來的狠角色,在這一點上,跟武伯仲簡直難分伯仲。他巴結宋乾坤、宋曉帆父女,以及跟武伯仲一起將鳳凰島一步步經營成腐敗窩點和俘獲郎濤的過程,堪稱厚黑學和登龍術的經典教科書。此外,杜威作為男人也幾乎一無處,比如他跟姜黎黎結婚,目的不過是為了借助當總工會領導的岳父調進工人文化宮,好友宗天一委托他照顧妹妹顧箏,他卻為其天生麗質心生邪念,在他心目中,從來不存在什么愛情,女人只是他泄欲和利用的工具,小說中寫到,他跟其父杜福一樣,每次拿著照相機對準漂亮的女人時,眼睛像X光似的將對方衣服扒光了。因此,杜威這個形象,用劉繼明老師的話說,將個人主義和欲望主義美學發揮到了極致。
比較而言,巴東盡管也愛財,對賺錢有一種特殊的愛好甚至天賦,但他骨子里還有一點小鎮青年的自尊自愛,不像杜威那么粗俗和功利主義,比如酷愛流行歌曲,生活上頗有小資情調(小說中寫他長得像費翔),為了所愛的女人可以付出一切,當栗紅另尋新歡之后,他選擇了北上求職。雖然他和洪雁北之間的婚姻沒有愛情,純粹是一種交易,但還是能夠善待妻子,寧愿自瀆,也沒有像杜威那樣到處尋花問柳。作為洪太行的“白手套”,他付出了愛情的代價,也獲得了單靠自己努力一輩子得不到的財富和地位。小說結尾寫到,巴東背著洪太行和洪雁北在美國買房,準備帶著路勝平的女兒杏莉去過自己的幸福生活,表明他內心里有一種不甘心被金錢異化和奴役的沖動。巴東的故事,讓我想起狄更斯、巴爾扎克筆下的于連、呂西安這類野心勃勃、不折手段往上爬的“外省青年”形象,在我心里引起的不是憎惡,而是同情。這跟杜威給人的感受截然不同。
巴東和杜威作為跟王晟、顧箏截然不同的兩種人物類型,他們的“成長故事”,呈現了一種發展主義邏輯下的欲望人生,豐富了我們對當代中國社會的認知。
喬麥:不同的性格造就不同的人生。有的人始終在尋找生活的價值和意義,對自我和世界不斷地提出諸如從哪兒來到哪兒去、人應該怎樣活著之類的疑問,并試圖找到答案,成長的過程就是尋找答案的過程,如王晟和顧箏;有的人則從來不關心活著的意義,因為在他們心目中, 活著的意義就是滿足欲望,名譽、金錢、地位等等,這是他們活著的唯一目的,如杜威、巴東等人。在《黑與白》中,作家主要描寫的就是這兩種人的“成長故事”。除此之外,還有另外一種故事,如宗小天和宗天一。這兩人在小說中并不是主要人物,但跟王晟、顧箏和杜威、巴東都不屬于同一類人,顯得有些另類。小卓你談談?
小卓:之前我們分析《黑與白》的主題時,我就在琢磨,這部小說的主題也許不像我們解讀的那樣單純。無論從結構還是敘事方式上,它都不像是一部傳統的現實主義小說,包括它的主題,我覺得并不僅僅是我們指出的,甚至劉繼明老師自己說的那樣,是為時代作證,為人民賦形。在這種明面主題下面,還存在著一個或多個隱性的主題。或者像巴赫金的復調小說理論,《黑與白》中一直存在著兩條或兩種不同的敘事結構和主題結構。而這個主題,很大程度上就是通過宗小天和宗天一、顧箏父子父女兩代人的“成長故事”揭示出來的。
宗天一表面上是一個放浪形骸、沉溺于情色的男人,但這不過是為了掩飾其內心的痛苦和迷惘。母親安娜嫁的兩個男人——父親宗達和養父宋乾坤——都是“叛徒”,這讓他產生了一種難以承受的荒誕感,從小被一種羞恥感籠罩著,找不到自我,只好放縱自我。小說中他對顧影說過一段話:
“愛情其實不過是一種鴉片,只有愛才能使我忘掉一切恥辱。”他顯得那么傷心,孤單,像一個羸弱無助的孩子那樣把雙手舉向空中,仿佛在禱告或求助。“親愛的,你知道嗎?革命使我成了一個可疑的雜種,我害怕革命!”他歇斯底里地喊道,“我真想找一個世外桃源隱居下來,忘掉我是誰,從哪兒來,到哪兒去……”
宗小天的離奇失蹤,正是作家為這種“找不到自我”的一種象征性安排。宗天一也是這樣,他比父親宗小天更不幸的是,十幾歲就因為父親失蹤、母親發瘋,承擔起了照顧全家的責任,他一面要承擔祖父叛徒身份帶來的折磨,一面還要經受母親被龔校長凌辱的羞恥,這種雙重的羞恥感使他在一種異常強烈的虛無感中難以自拔,他對王晟說:“我以前只聽說我祖父在省里當大官,還經常嚷著讓爸爸媽媽帶我回省城去找爺爺呢,可這幾封信一下子把我的夢打破了,原來那個大官并不是我的親祖父,我的親祖父是個大叛徒。我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幻滅感,這種感覺爸爸失蹤時我都沒有過。我知道‘叛徒’和‘間諜’意味著什么。我想也沒想,就把藤木箱連同里面的信件和唱片,扔進了紫瓦屋門口的池塘里,唯獨留下了那本《金瓶梅》。那時候,我寧愿希望自己是個孤兒……”當宗天一發現自己視為寶貝的女兒安安是妻子和武伯仲私通所生,他一下子垮掉了,從肉體到精神。最后,罹患癌癥的宗天一回到了父親宗小天失蹤的紅石谷,死在了被他拋棄的前妻紅隼懷中,不能不說是對他那顆迷惘的靈魂的一種安慰。
宗小天、宗天一父子的成長故事,觸及到了存在主義哲學如自由即選擇,存在先于本質以及虛無、荒誕等等一系列命題。在《黑與白》中,郎濤是存在主義大師海德格爾的研究專家,但反諷的是,他的婚姻和事業不僅不是自由選擇,而是一種自我背叛;王晟撰寫《宗達傳》目的本來是為了尋找歷史真相,但最后他自己也被現實的荒誕吞噬了。
劉繼明老師對存在主義頗有研究,曾經寫過《世界黑夜的貧困與我們時代的虛無主義》這樣專業的論文,他早期的許多小說也都是以揭示存在的荒誕為主題的,在《黑與白》這部長篇巨制中,他采用復調小說的結構方法,將現代人的荒誕感植入更加復雜廣闊的歷史和現實場域之中,使這部作品超越了一般的“成長小說”和現實主義創作,具有了一種哲學的深度和厚度。
喬麥:《黑與白》人物眾多,講述的“成長故事”還有不少,如果繼續分析下去,再講一次也不一定能講完。我小結一下:我們這次“三人談”從成長小說角度,分析了幾位主要人物的精神內涵和性格類型,特別是小卓通過對宗小天、宗天一父子的分析,提出了《黑與白》的主題并不像我們以前理解的那樣單純,具有多面向、多層次的豐富性。從而使這部作品超越了一般的“成長小說”和現實主義創作,具有了一種哲學的深度和厚度。
好,今天就談到這兒,下次我們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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