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個響指吧,他說
讓我們打個沉默的響指
破碎的理想同樣震耳欲聾
遠處的人們定會無聲地復頌
*前排劇透預警,原片與劇評更配哦
時與間
剛打開《漫長的季節》第一集時,我是帶著一個很大的疑問的——漫長的季節,究竟指的是哪個季節呢?
是春天嗎?那應該是個很美的故事吧。東北的春天很美很美,與偏南方的常綠闊葉林不一樣,在以年為周期再生的東北落葉林,綠色從來都沒有厚重,不管過去的一年里有多少殘枝敗葉,多少蟲蛀干腐,到了新一年的春天都全然成了脫胎換骨的嬰兒,過去的一切皆記不得了。
用東北話講——翻篇兒了,在這里,仿佛樹都跟人一樣心大。
會是冬天嗎?最好不要是冬天,作為古代的邊疆,無人問津的苦寒之地,東北的六七個月都是冬天,長的實在是有些令人不可思議。盡管冬日的盡頭又是一個春天,可那些沒有做好準備的動物,病害嚴重的樹木,卻并不一定能有幸參與下一個勃勃生機的春天,而是被永遠留在了寒冬里。
一會兒功夫,答案揭曉了,原來是秋天。
秋天嘛,肯定是很美的,范偉老師在苞米地(玉米地)的那段戲中,道路兩旁都是成熟的大苞米棒子,這是成熟的季節,也是準備入冬的季節,因為凜冬將至。
但很不幸的,后來的事情我們都知道了,在98年的那個秋天,在仿佛如約而至的大下崗潮里,王響、龔彪與一眾工友們如同即將過冬的毫無準備的松鼠,被從豐衣足食、碩果累累的秋天里,直接丟進了皚皚白雪、嚴酷冷硬的寒冬中。
如何活下去,活到下一個春天,就成了人們唯一要考慮的問題。但98年的火車司機王響顯然不太有這個問題,在經歷了中年下崗,理想破滅,信仰崩塌,喪妻喪子之后,對于生存的考量都顯得有些多余。
于是王響選擇了臥軌,選擇死在自己最熟悉的樺鋼,最熟悉的火車軌道上。如果不是被遺棄的,后來的養子王北仿佛命中注定般的啼哭,王響多半會留在那個異常蕭條的秋天。
至于王北為什么會被親生父母遺棄,筆者認為也跟大下崗帶來的普遍經濟問題有著直接的關系。
時間確定了,那地點呢?
現實中,東北的黑龍江省確實有一個叫樺林的地方,但那里并沒有鋼鐵廠,城市也并不足夠大。由此看來,樺林很可能是個虛構的城市,并不存在一個現實原型,但即便如此我們也仍然可以通過一些蛛絲馬跡中去尋找導演心目中的樺林。
從演員上來看,王響的演員范偉和龔彪的演員秦昊都是遼寧省沈陽人,范偉更是沈陽市大東區人(筆者此時此刻就在沈陽市大東區),劇中也多次出現了沈陽本土的俚語(與兩位沈陽主演的臨場發揮有關),另外沈陽最為出名的食物——雞架也有登場,還提到了真實存在的赫赫有名的鐵西區,如此看來,樺林市的原型仿佛就是沈陽市了。
可是,正當觀眾可能如此認為的時候,導演卻特意安排了龔彪是“來自沈陽的大學生”這一人設,明確地告訴了你樺林不是沈陽,而且如果您對沈陽有所了解的話,就會知道這里的大型工廠林立,并無任何一家能像樺鋼一樣完全代表“樺林”。
于是,當觀眾們試圖再一次仔細整理線索,打算順藤摸瓜揪出樺林真實身份的時候,人們終于發現,樺林這個地方其實哪里都不是,卻又哪里都是。
光鐵西這個地名,沈陽、鞍山、四平都有;
馬大帥聯動地點維多利亞,位于鐵嶺開原市;
劇中出現的道里道外,是黑龍江省哈爾濱市的叫法;
殷紅母親在世時賣的煎粉,是吉林的著名小吃。
劇組仿佛有意給樺林公平地添加每一個東北著名城市的要素,把整個泛東北地區的兄弟一個不落地全都帶上,所以,與其說樺林是一個具體的明確的城市,倒不如說是導演與編劇們虛構出來的一個泛東北工業城市概念,一個名為共和國長子的九十年代下崗命運共同體。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98年秋天的樺鋼火車司機王響,才可以是每一個東北下崗工人。當熒幕里的他帶著繼子從大下崗蕭瑟的秋天,走到集體主義落寞的冬天,又走到了市場經濟生根發芽的春天,從世紀前走到北京奧運會后的這一晃18年,從最驕傲的工人階級勞動模范,變成了一名普通的,維持社會基本運轉的出租車司機,這一路走來的是王響的人生,也更是幾百萬東北下崗者的命運影射——
社會地位一落千丈,事業從此變成了工作,一把年紀仍要堅持賺錢,各種疾病開始顯現,外表垂垂老矣拎著個保溫瓶,半輩子歸來仍然住在曾經廠子分配的老房子里,新蓋的樓那么多,但都不是曾經的工人階級買得起的(這點與筆者的現實觀察基本相符)。
觀眾還沒來得及感慨歲月的刀子在王響身上留下的鈍痕,鏡頭一轉,卻發現即便是這樣的王響,也是舊時工廠熟面孔中過得相對像樣的。
樺鋼女工李巧云,丈夫殘疾兒子患病,不得已下海陪酒養家,之后成為了一名按摩師;
廠辦大學生龔彪,罹患糖尿病,跟姐夫王響一起倒班開出租,每天不務正業東拉拉西扯扯,做著不切實際的發財夢;
廠醫院護士黃麗茹,下崗后在家做私人美容,無照營業;
曾經的樺鋼保衛科長邢三兒,罹患尿毒癥,靠著非法經營假汽車牌照為生。
這些人一起,構成了一幅曾經開天辟地、打下共和國工業基礎的最后一代工人階級的晚年群像——在那個天量崗位隨著一聲響指而泯滅的秋天里,無論你是下海出賣身體,還是暫時倒把投機,只要你沒有做什么傷天害理的事,只要你讓自己跟家人活下來,那都是偉大且光榮的。
在舊有產業體系、舊有消費階級——工人階級全面崩塌之時,社會必然會陷入混亂,有人能乘著混亂的階梯扶搖直上,而他們之外的絕大多數,卻幾乎必然跌至谷底。
隨著20世紀人類社會逐漸走向工業化城市化,其規則之一,便是作為城市原子的新人類必須在城市中找到個人的分工,并以其分配成果進行交換從而構成正常的社會運轉,反之則必然會被城市體系排除,游離于社會之外。
如今幾百萬的東北人,從一個時代最驕傲的工人階級搖身一變成為了社會的邊緣人,怎么辦?
自然是不惜一切代價重新擠進去。
工人做不成了就去給私人幫工,沒活兒干就攤雞蛋餅,賣雞蛋餅的太多就去烤串,不會烤串就去菜市場賣菜,這些最容易想到的,最“市井”的買賣構成了再就業1.0,并得到了迅速擴張。
幾乎也是同一時間,雞架在沈陽逐漸流行起來,這東西好吃么?好吃,特別好吃,您親自嘗嘗就知道,我每次回沈陽能一天吃倆。可是當你給幾百萬人做命題烹飪,哪怕是鞋墊子,也能做的香噴噴。
讓我們先回到當時當刻,當下崗人員都在賣東西,都處在第三產業,而舊有的社會消費中堅力量又突然坍塌時,那么究竟誰能來充當消費者呢?正如剛才所說,工業化城市化分工明確的社會并不需要這么多“計劃外” 的餐飲業從業人員,“進化”后的社會的整體收入水平也并不能供養得起被迫急速擴張的第三產業,于是意料之中的混亂接踵而至。
從小商小販飽和的那一刻起,小偷小摸的城市分工就迅速上線,那句話叫什么來著,有工作要做,沒有工作創造工作也要做。
在我五六歲剛開始記事兒的時候,也就是零三零四年左右,沈陽中街后身那里有條街專門有群小年輕在販賣那些來路不明的二手自行車。您一聽就知道,肯定是偷來的嘛,我們家放在樓道里的自行車就曾經丟過兩輛,鎖的再嚴也沒有用,而且丟了之后還得老老實實去再跟這些人買,因為我們也沒錢。
價格我記得特別清楚,50一輛,童叟無欺。
然而從某種意義上講,能在這個“城市自行車流轉經紀人崗”任職,也依然能稱的上是“幸運”的,畢竟還沒有走到豁出身體甚至性命的那步。而如果真的是那種上有老下有小,無法承受一絲絲經濟鏈斷裂的風險的家庭的話,那繼續向下的求生,就隨時有可能陷入萬劫不復之地。
自古以來,人類有什么是天然可以用于販賣的?
答:男性的武力,女性的身體。
于是在后來者的講述中,東北的黑社會特別猖獗,東北的按摩店都亮小粉燈。而像劇中的巧云那樣丈夫殘疾、兒子白血病的家庭,她的陪酒生涯就幾乎成了必然。
作為后來者的我們平心而論,像劇中這樣對巧云“陪酒”的處理其實已經算是某種程度上的理想化了,在東北大下崗時,有太多偉大的女性通過某種事實違法的途徑以期為家庭帶來相對穩定的收入,她們都是可敬的,并且大多留下了終身的心理陰影,也使得人生的走向發生了徹底的轉變——
如果沒有陪酒生涯,也許巧云晚年會更加自信坦率地與王響在一起; 如果有更好的職業選擇,也許殷紅就不會在冒牌港商那里對人性失去最后一點信心,也許她還會是那個幫巧云擋酒的殷紅。
但是呢,沒有如果。如今我們能從東北出身的導演的優秀作品中重走那些歷史的片斷,感受她們一步步妥協、轉化的心路歷程,已經實屬難得,也更加突出了時代本身和作品本身有關命運的主題。
小偷小摸、詐騙、黑社會、色情服務、甚至是搶劫、謀殺、販賣人口等等一系列違法犯罪活動,共同構成了當年“下崗再就業”的2.0版本。
這里再補充介紹下保健品這一我不知道是否該歸類于詐騙的產業。
看過《鋼的琴》的朋友應該對保健品已經有了大概齊的了解,主角陳桂林的妻子小菊就改嫁給了一個賣保健品的商人,具體的配方大概就是一斤面粉兌一粒兒撲熱息痛,這就是“保健品”。
這藥嘛你說是假藥吧,它還真他娘的有效,你說不是假藥吧,撲熱息痛啥價它啥價!
就是這種讓人無語的保健品在東北一直搞到今天,在一眾產業蕭條的同時,這種吃不死人的小藥丸憑借一己之力促成了如同自行車循環一樣的財富“增值”,達成了老年人與中青年人間的財產再分配...
在中街的“二手自行車窩點”消失了那么年后,保健品憑借其高工資低技術的優勢在遼闊的黑土地上依然堅挺,特別堅挺,在東北,誰還不認識個賣保健品的親朋好友?
我特別厲害,我認識仨。
當這一切違法的不違法的、絕望的破碎、老實的投機的一個個選擇在數年中不斷重演并重塑東北這片土地時,我們最終會看到一個怎樣的東北?故事的主人公又會變成何種模樣?只能說,《漫長的季節》的導演和編劇是慣會使用時間的。
豐子愷先生在《漸》中寫到,在使人生圓滑進行的微妙的要素,莫如“漸”;造物主騙人的手段,也莫如“漸”。假使人生的進行不像山坡而像風琴的鍵板,由do忽然移到re,即如昨夜的孩子今朝忽然變成青年;或如朝為青年而夕暮忽成老人,人一定要驚訝、感慨、悲傷,或痛感人生的無常。
同樣,當劇組越過世間百態的磨損,將跨越18年的時間切片并緊挨著呈現在我們眼前時,當火車司機王響,90年代大學生龔彪,刑警隊長馬德勝忽然之間變成幾近頹唐的模樣時,觀眾們是一定要驚訝、疑惑、悲傷、或痛感人生的無常。
如果說曾經的三人意氣風發得就像是跑在廣闊田野里的火車的一聲鳴笛,那么如今的三人那賴了吧唧、得過且過的樣子,就好比是那架泡了水的發動機。
在那段有可能會被載入影視劇史的邢三兒的尿袋情節之中,我們同情曾經的邢科長,但畫面中有尿袋的,又何止他一個。
尿袋代表的,就是那些不愿面對的、無可改變的,卻又始終過不去的坎,每次意識到它的存在,就使人萬分難堪的事物。雖然主角三人組好似身體健全,但當他們的“尿袋”被大剌剌地展示在我們面前時,事實證明,崩潰也只是一瞬間的事,而這種“尿袋”般的東西,何嘗不是從東北每一個產業工人、行政人員下崗之時就開始掛上了。
這種痛苦的本身不止來源于下崗,不止源于個人的失意,而是出于所熟知的一切都轟然倒塌,它不是個人的階級滑落,而是一個階級的階級滑落——從此,顯性的偉大的工人階級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在場的缺席者。
而當如此級別的改變到來,現實中的普通人究竟該怎樣繼續自己的生活?
只能說劇組確確實實是懂東北的,《漫長的季節》所呈現給我們的,正是我們如今依然能看到的,東北下崗工人普遍存在的三種樣貌——老實本分、自暴自棄、跟醉生夢死。
勞模王響,下崗后依然兢兢業業地工作,即便在出租車司機界也達到了那種舍我其誰的地步,廠辦龔彪,家庭與事業都一塌糊涂,基本上是放棄思考天天擺爛,刑警隊長馬德勝(即便他并不是下崗工人),那種稀里糊涂,得過且過、逃避現實、醉生夢死的精神狀態,只能說每個東北人都見過。
因為我是沈陽人,所以還是拿我所熟悉的沈陽舉例吧。我父親從年輕時,便一直在沈陽市汽車發動機廠生產汽車所需要的曲軸等零部件,98年買斷下崗之后,他去了沈陽鋼管廠給人打下手,然而沒過多久鋼管廠也黃了,他又去附近工地干零活,后來一直力工做到現在。我前陣子問他還會玩車床不,他說那哪能不會,正經干了十幾年呢。
在我心里,父親一直都是老實本分的代表,而和我的父親相比,我大爺幾乎是另一個極端。打從下崗之后,他的日常便是每天到處跟人借錢和吹噓,后來大爺家的孩子因為販賣違章車進了監獄之后,便徹底跟我們家斷了來往。
自暴自棄型這不就有了,至于醉生夢死型則更是常見。
如果您是外地人,如果您想要有朝一日來沈陽旅游,那請一定不要錯過極具沈陽特色的酒蒙子一景。他們的潛伏地點主要在沈陽的無數四季抻面館,或者是西塔大冷面的一樓大堂中,特點是喝的離了歪斜,吹的天花亂墜,一碗五塊錢的抻面就五瓶啤酒,一頓飯從凳子上掉下來三回。
全天都是最佳觀賞時間,年齡基本集中在五十多歲六十歲,算一算正是當初下崗的那一批人,有熱情、有激情,卻沒什么錢,說話又極其大聲。
為啥上一輩人,尤其是退休的工廠人普遍說話都那么大聲呢,無非是因為在車間鐵與鐵相互摩擦的一片嘈雜之間,人聲是如此的微小且轉瞬即逝。
只有幽默,特別幽默
有人說,喜劇的內核是悲劇,但我覺得對于東北來講卻不盡然——在這里,幽默更多時候是一種語言上的特性。
如果您平時有關注脫口秀、相聲等藝術形式的話,便可以發現,與其說東北小品中的笑點是一種演繹出來的故事性,倒不如說這里的幽默是一種內生的天然性,語言講述了什么不大重要,反倒是語言或行為呈現出來的狀態,很重要。
比如說王響形容家里亂的時候會說“造的皮了片了的”;
比如王北照顧王響時說:“爹你這襪子掉地上都能支棱起來”;
比如麗茹問龔彪說你有心么,龔彪說“有啊,你聽,咣咣的”;
比如邢三兒跟主角組撕吧的時候說“大衣你都給我瀨壞了”。
這些生活中的細節刻畫都很難說背后蘊藏著多么大的悲劇,只是這種賤嗖的、哏糾的感覺就是讓人覺得很好笑,由軸,一根筋,與濃烈的表達欲組成的東北人就是招人稀罕。好比脫口秀里來自鐵嶺的李雪琴,只要她站在你面前,你沒來由的就是想笑。
這當然是東北人的天賦,但同時也是一種另一種詛咒——畢竟誰也不想在極度悲傷的時候看上去依舊那么好笑(此時的內核的確是悲劇了),不過也許正是因為這種由不得你的搞笑屬性,使得春晚舞臺上的東北小品人才輩出,使得東北的搞笑屬性早早地被抽離出來,從而獲得了一種純粹的,無關于悲傷的幽默。
這種抽離在大下崗之后的體現則更加令人恍惚。
曾經的共和國長子,生產了中國第一輛汽車、第一架噴氣式殲擊機、第一臺輪式拖拉機、第一艘萬噸級貨輪、第一爐鋼水的東北工業基地,如今所產出的招牌產品卻是沒有雜質的幽默,這本身不就怪好笑的么?
如果說,原本的東北是一只整雞,工人階級是其肉身,勞動與奮斗是其體膚,幽默是其內在的骨血,那么現在,僅剩的雞架就是我們的全部。
玩吧,樂吧,搞笑吧。
為啥如今東北會成為文藝的熱土呢,一方面是共和國打下來的基礎使得這里充滿了故事,另一方面,則是這片土地的文藝工作者們實在無法接受這種程度的抽離,如此驚濤駭浪般的無視,哪怕硬拉著你,把你變成精神東北人,也要告訴你這里曾經發生過多么驚天動地的大事。
《漫長的季節》的導演辛爽是,《鋼的琴》的導演張猛也是。
在2007年拍攝《鋼的琴》之前,鐵嶺人張猛曾經是趙本山的小品編劇,對于如何抽離東北人特有的幽默感,曾編出過《功夫》、跟《說事兒》的張猛顯然是駕輕就熟的,但他并不滿足于單純塑造一個幽默的東北。
▲小品《功夫》
就在白云黑土坐著拉磚拖拉機去北京接受小崔采訪的第二年,張猛掏出了自編自導的電影處女作《耳朵大有福》,講述的是由范偉飾演的在沈陽鐵路機務段(沒錯又是鐵路機務段)干了四十年光榮退休的王抗美面對著妻子患病、自身有疾的窘迫現實,從退休第一天便開始找活兒干貼補家用,從而遇見的一系列荒誕現實。
平心而論,盡管這些年國內外的電影看了無數,但若是說哪部電影最能讓我感覺悲傷,這部《耳朵大有福》絕對榜上有名。它的絕望從人物無數個謹小慎微的神態,一次又一次被“社會分工”拒絕,以及主角自身所無法改變的親人所處的境遇中一點點地彌散出來,給你講述了一個沒有下崗,而是平安退了休,卻依然困頓他絕望的平行世界里的王響的故事。
然而,就是這樣一部電影,一部在我看來根本沒想往幽默上拍的電影,一部就算是有笑點,也都存在于東北話本身的片子,在豆瓣的標簽之一卻是“喜劇”,那些想要輕松一下的人,按著喜劇分類搜進來的人,最后估計得哭著關電腦。
到了三年后的2010年,張猛掏出了其導演生涯的第二部作品——徹底以下崗為主題的電影《鋼的琴》,影片講述了主角陳桂林為了與前妻爭奪學琴女兒的撫養權,與其他幾名下了崗如今在“就業2.0”高就的技術工友們再度聚集,想要手搓一臺工人階級鋼琴的故事。
雖然時間已經過去了許久,但這部片子依然可以說是我看過的最浪漫的影片之一,從頭到尾,那種不怕困難就是干的氣質讓我從那時開始真的相信沒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一本蘇聯《鋼琴制造工藝》就能造琴,一個車間就能改變世界,哪怕如今大環境不再,他們也能讓你見識到曾經工人階級的本領與多才多藝。
科幻不是分為軟科幻跟硬科幻么,如果浪漫也分軟硬,那么《鋼的琴》絕對是硬浪漫,它是一部東北工業史的回響,也是一路火花帶閃電的中國工業奠基史的核心精神——想干,肯干,就能干成,就能實現。
只能說,最好的他們并沒有碰上最好的時代,而這部壯麗的影片也在院線慘淡收場,出身東北的主演們倒貼錢拍出了這部《鋼的琴》,而它在斬獲了一系列電影大獎之后,也在豆瓣上收獲了另一個喜劇tag。
毫無疑問的是,《鋼的琴》的確比《大耳朵有福》具有更加濃厚的喜劇色彩,盡管這與他們聽上去給人的感覺正好相反,筆者對于喜劇這一標簽當然也沒有任何不滿,只是想表達一種觀點——當幽默實際上作為東北人的內在特征之一時,無論你是否想要,這片土地上所有衍生出的文藝作品都事實上成為了一份份竹筒飯,不論里面所裝著的是鍋包肉、烤冷面、還是素燴湯,都被名為幽默的竹子緊緊包裹在里面,哪怕有一天鍋包肉被裝在瓷盤子中呈上來,大家也會稱做它為“打開了的竹筒飯”。
當幽默被看做是東北的全部,那等待它的就只會是更淺的關注與更深的孤獨。就像小時候的漩渦鳴人,無論如何也得不到大家的喜愛,只能通過耍怪逗人笑來使人愛憐,他努力的表達鮮少有人愿意仔細聆聽,最后只能通過出更大的丑,一遍一遍地重復這個循環。
幽默可以救贖很多,卻也可以掩蓋很多,東北人可以很幽默,但這并不意味著東北只有喜劇。也是因為這樣,當在筆者看來遠比張猛導演的兩部電影作品笑點密集且哏糾的電視劇《漫長的季節》播出,且沒有收獲“喜劇”標簽時,內心中的某種情感仿佛得到了釋放,仿佛比起面前的“竹筒”,大家終于更加看重里面裝著的到底是什么了。
一個人的表達能被看見,一個人的故事能被聽見,對任何一個民族任何一個人來說都是幸事,在這一點上,東北從來不缺故事,也有好酒。
回頭看看,然后繼續往前走
比起傳統的犯罪類電視劇而言,《漫長的季節》的慢節奏顯得不太犯罪,也不太電視劇,它沒有急于渲染緊張的氛圍和窒息的犯罪手法,好冷不丁的嚇你一跳,震你一驚,讓你快速知曉社會的可怕。它仿佛只是真心實意地想要讓你感受下什么是真實生活的漫長,今天帶你下廚做做鍋包肉,明天帶你懷舊下馬大帥里的門童,后天又安利下東北冷面店拌的桔梗,去個烤肉店都得是篦子烤肉,賊地道。
而這樣做的目的便是——批量制造東北人,當你已經開始意識到事情的發展走向不受控,當你已經發現危險與侵害的事實發生時,你已經對在場的人物們產生了廣泛的共情,你已經對所處的時代有了一定的把握,你已經對東北產生了一定的鄉愁。
一群從沒來過東北的沒吃過鍋包肉的人,如今通過一部劇變成了愛吃鍋包肉的精神東北人,與幾百萬東北人一起害怕下崗,這不就是《漫長的季節》所特有的魔力么。
可以說,這才是這部劇真正的目標——對于那個秋天的重走,對于那個時代的回憶,從而再次回歸它真正的主題——命運,相對而言,犯罪與其說是主題,倒不如說是將這些人的故事串聯起來展現給我們的線索與工具。相比于劇中著力刻畫的每一個情感豐實、故事完整的人物所組成的那個時代,劇組對于犯罪本身的描述,就好比一桌子滿漢全席里單給你講了開水白菜的做法有多精彩。
這就是群像的魅力,每個人都能找到打動自己的地方,他們的故事你永遠也窮不盡,寫不絕。
命運無常,大勢已定,劇組只管奏響了《悲慘世界》的最后一曲One day more,投機者宋玉坤與“港商”在日落前瓜分掉最后一點資產,邢建春利用職權多拿一點是一點,巧云在夜總會努力陪酒,全然不知要持續多久,王陽與沈墨自大橋上一躍而下宛如飛蛾撲火,王響剛正不阿直到最后,卻既不能保全工作也無法逆轉妻兒的死亡。
剩下的,就讓觀眾自己想吧。樹能過冬,至于草,就只能留在過去一年的秋天。也許巧云與王響一家三口去了北京旅游呢,也許王北考上了美院呢,也許馬德勝腦血栓恢復的很順利又去欺負健身器材了呢...
真正重要的,可能就是電視劇結尾處,頭發花白的王響于想象中追趕著曾經意氣風發的自己時,告訴他的那句——往前看,別回頭。不要回頭,不要沉浸在過去,不要讓悲傷吞噬了你,要永遠向著明天而活。
▲對于那個時代的無數當事人來說,有些事情不敢回頭、不能回頭,有些人不能懷念,也不敢懷念
如果說不回頭,能讓人們更加有勇氣直面未來的人生,如果說陷在過去實在是太痛苦太痛苦,那么就讓他們大步地往前走,就讓新一代的東北人,代替他們回頭吧。
回頭,是為了更好地往前走,如果沒有回頭,也就沒有《漫長的季節》,沒有《鋼的琴》,沒有《耳朵大有福》。
永遠要有人向前走,也永遠會有人回頭、回憶并復頌著前輩們的故事。有句話講說,每個人都是一本書,這排屬于東北人的迎頭砸下去的鐵質書架,未來一定會有人接力將它扶起。
以前是張猛,如今是辛爽,以前是馬大帥,是遼北地區著名狠人范德彪,如今,又變成了樺林舞王龔彪。
一代又一代的東北人在寒冷的冬天里向前跑啊跑,把北大荒跑成了糧倉,把濕地跑成了油田,也許有一天,人們將同時記得最寒冷的那場雪,而又不再害怕冬天。
回頭看看吧,然后繼續往前走。
「 支持烏有之鄉!」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站,宣傳紅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