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1: 專訪節目《吾家吾國》 截圖
據說,被奉為神作的《讓子彈飛》是從馬識途的《盜官記》改編而來的。不過,在這兩個故事里,內核是相反的。與其說《讓子彈飛》是改編自馬識途的《盜官記》,不如說姜文是借用了《盜官記》里的零件用英雄史觀講了個他幻想中的“革命者”和“革命”的故事。
對于“讓迷”和“讓學家”來說,《讓子彈飛》的劇情內容已經要被盤包漿了,在此我并不多做重復。那《盜官記》具體講了怎樣的故事呢?
小說主角張牧之是窮苦人家出身,“張牧之”并不是他的本名,他本名是什么無從考證。他打小就在地主家放牛,大字不認一個,啟蒙教育就靠聽地主家一個叫張老大的長工領班講綠林好漢的故事。張牧之拜張老大為師學認字的時候,張老大笑著說:“好,我們就來造一回魁星大菩薩的反,叫窮人也當秀才。”那時候張老大并不知道張牧之未來的確是要造反的,但不是當秀才。后來,牧之長大了,他的妹子來看他,卻被這家地主瞧上,要送去給黃老爺。牧之不干,這家地主強行奸污了妹子,然后把她送進城,半路上妹子就投河自盡了。牧之的爹去縣衙告狀,黃老爺只是送了張名片,張牧之一家便家破人亡。于是,牧之團結了一伙長工,殺了這家的地主,官府要來拿人了,可和黃老爺的賬還沒完,大伙商量上山自立,牧之說:“走,我們上西山去!”從此就有了張麻子。
張麻子的隊伍活動在幾個縣交界的西山一帶。專門跟老爺們、富商們對著干,弄得黃老爺鴉片生意做不痛快,弄得官家們頭痛不已。黃老爺幾次設計派家兵去剿匪,官家也浩浩蕩蕩來剿匪。可張麻子的隊伍來無影去無蹤,他們怎么也剿不成。一次張牧之在西山收拾了一個買官的,得知原來縣長的位置可以買。就決定也買一個縣長,進城去收拾黃老爺,但他缺個師爺。這時候張麻子的智囊陳師爺就出場了。
《盜官記》中的陳師爺,原是縣城里的窮科員,最初是被張牧之他們用麻袋裝到山里的。最開始不做張牧之他們的師爺,但后來在山里生活的兩個月里,陳師爺看到這些土匪是怎樣的有情有義,雖然這些人是搶他上山的,但進山后卻對他很尊敬。兩個月后張牧之對陳師爺說:“陳師爺,你瞧得起我們這些泥巴腳桿,你覺得我們干的是打富濟貧的好事,愿意伙倒我們干,你就留下;你覺得不是這樣,在這里不自在,我們送路費,你走就是,一點也不勉強。”張牧之沒有告訴陳師爺的是,他暗地派人送錢到師爺家里去,好叫師爺家人安心過日子。陳師爺被感動得老淚橫流,便同意加入,大家一起打富濟貧。當陳師爺知道張牧之想買官進城當縣長,覺得很稀奇,張牧之真心實意問師爺:“你說,你憑良心說,我這個張麻子,就是在你們縣城城門口貼著告示,懸賞三千塊大洋買他腦袋的這個張麻子,可不可以進城去當你們縣的縣太爺?你這個窮科員可不可以去當個秘書師爺?”陳師爺想了一夜,倒是想通了,張麻子這么一個好人,為什么不能去當縣太爺?張麻子可比他過去見過的所有太爺都好得多。因為張麻子要進城當縣長,所以他還給張麻子起了一個像樣的名字“張牧之”,從此張麻子就叫張牧之了。在他們進縣城后,他始終和張牧之一條心,不為銀子,就為的是收拾黃老爺,多整治幾個地主。雖然他并不像張牧之他們那樣急著拼命,但哪怕進城后在博弈中被黃老爺抓進碉樓,敵人變著法子試探他,他都沒有動搖過。
牧之和兄弟們正式進城前熱烈討論施政演說辭,他們立誓:“如果哪個進了城,就去學那些壞老爺模樣,腐化墮落,替地主老爺欺壓老百姓,去盤剝窮苦人家,不論是哪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此番進城一是為了殺黃老爺,二是為了給被剝削的百姓多做一些好事,多整治一些地主富商,他們都希望把這些主張目標痛痛快快寫出來,張牧之也這樣想,也想這樣說。但陳師爺不得不提醒他,這個縣還是反動政府領導下的縣,衙門口還是掛著青天白日旗,張牧之在城外可以另立山頭,但既然進了體制當了縣長,上頭就有民國政府管著,他再怎樣都只能以清官的身份為百姓做事,而不是那個不受管束的土匪頭子。所以張牧之的演講稿無奈地不可避免要帶上些陳詞濫調。
進城沒多久,牧之他們就為老百姓做了幾件好事,收拾了幾個地主富商,但很快上頭就下令要收稅了,這稅還頗有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味道,名為“愛國捐”。這不是讓張牧之他們一行人變成刮民政府的工具嗎,張牧之一聽就不想做這個縣長了,好在陳師爺想了一招“隨田糧附加”收稅,這樣心痛的就是財主們了。但在體制內做事哪有在城外做土匪真刀真槍地干來得瀟灑。他們本來是進城找黃老爺報仇、整治地主財主的,而張牧之當縣長的幾個月卻非常憋屈不痛快,他越來越明白,當青天大老爺是殺不完這些害人蟲、救不了百姓的。
另一邊黃老爺已經想除掉張牧之等人許久了,黃張雙方最后一番博弈后,張牧之是捉了黃老爺。城里的百姓早就對黃老爺恨之入骨,喊殺聲不絕于耳,要跟黃老爺討血債,有幾個甚至揪住他咬起來,真是食肉寢皮之恨。只是最后刑場上出了岔子,政府的特務帶著團防兵沖了來,不僅沖散了張牧之他們的隊伍,還想將黃老爺救走,雖然最后張牧之殺了黃老爺,卻也被包圍成了階下囚。特務最后坐在縣衙上以張牧之為土匪買官為由判牧之斬首。而師爺跟隊伍被上頭來的團防兵沖散后,他知道他們的美夢要成空了,一方面叫妻子帶著孩子趕緊逃出城,但另一方面,他并沒有跟著逃走,冒著殺頭的風險留下來,混在送行的百姓隊伍里送上刑場的張牧之最后一程。最后,也沒有選擇跟隨張牧之剩下的兄弟們去找紅軍。他說他老了,帶著妻兒流亡到更遠的小縣,落寞地度過余生,再不過問世事。只是當某天給人講起這段過往時,還會偷偷落淚。
《讓子彈飛》里有一個湯師爺(馬邦德),《盜官記》里有一個陳師爺。湯師爺和陳師爺,這兩種形象都是真實存在的,都是革命隊伍里會有的,知識分子里兩種形象的縮影。眾所周知,劇里的湯師爺其實才是那個買官的縣長,是被張牧之用槍桿子逼著跟了隊伍,正如某種情況下不得不跟著革命的大勢的投機分子。革命者想著如何革命,而湯師爺們想的就是打天下后如何為自己謀得榮華富貴、如何變成老爺們。他們兩邊下注,若革命成功,撈一筆還贏得好名聲;若革命不成功,他們也能另尋高就地過逍遙快活日子。于是張牧之在和黃老爺斗智斗勇的過程中還得跟湯師爺來回拉扯,他們并不是齊心的。
《盜官記》里張牧之在拉陳師爺上山的時候,已經打探好這個陳師爺雖然是個科員,卻也窮,社會地位不高。正是有“窮”這個經濟基礎,他們才有聯合的可能,否則,若陳師爺原先日子過得滋潤,那么張牧之恐怕是沒辦法拉攏他給他做思想工作的。而且張牧之的思想工作做得很好,他讓師爺與他們同吃同住共同生活,讓師爺親眼看看、認識認識他們是怎樣的隊伍,讓師爺不知不覺間放下偏見,最后真心實意加入隊伍。不同于湯師爺反復橫跳、見風使舵的投機性和動搖性,在陳師爺身上體現的是那種軟弱性。這樣的人有一點知識但不足以做諸葛亮、吳用,有一點社會地位起碼可以做個窮科員但卻處處受氣。加入了隊伍也會與敵人抗爭,或許即使身陷囹圄,也不背叛革命組織。他們不缺熱忱卻缺少持之以恒、重新上路的勇氣。經過革命前夕的種種準備,又經歷一段高潮,似乎勝利在望,然而起勢的火焰卻被突如其來的巨浪打了個透,一切都是那么突然地進入了看不到希望的低谷。革命于他們似乎死了,他們無法力挽狂瀾,無法走過低谷,只有流淚送別那死去的熱血少年,唯一的堅守便是不行出賣之舉。帶著他們的故事流亡到天的另一邊,從此江湖路遠、隱姓埋名,一切好像鏡花水月、大夢一場,又像一道深深的傷疤,始終忘不了、放不下,郁郁寡歡地做某一段記憶的守墓人,幾十年后老成為數不多的歷史記憶的講述者。
我們知道在《讓子彈飛》中,“張牧之”就是主角的本名,他童年經歷怎樣不得而知,但他少年時就追隨蔡鍔將軍,還當了手槍隊長,還去過東洋,知道莫扎特的音樂,也有送兒子留洋的見識,怎么也算得一個精英了,后來當了土匪,被污名化“張麻子”。他來鵝城之前,和黃老爺之間并沒有什么直接的血海深仇。姜文在電影里說,人們不愿意相信一個土匪的頭子的名字叫“牧之”,人們愿意相信一個土匪的名字應該叫“麻子”,而且還是丑陋的麻子臉。這里,姜文一直在用“人們”做主語,似乎在泛指人們的無知,人們無可避免對一個英雄產生誤解,沒有階級敘事的電影里,丑化牧之的主體便是“人們”。
而在《盜官記》中,城里老百姓就算知道了張牧之的真實身份,就算看到張牧之最后失敗了作為階下囚,他們也只叫他張牧之,他們也堅定地選擇他。創造“張麻子”的污名始終是統治階級的行為,剝削階級的傲慢不允許反抗壓迫的庶民有著好聽的名字、周正的外貌。人的品質、外貌在他們看來是按財產與社會地位來分配的,一切反抗他們壓迫的人都被千方百計丑化、歪曲成窮兇極惡、丑陋不堪的強盜土匪、恐怖分子。馬識途筆下,這個漢子沒有本名,他就像那個年代無數窮苦的泥腿子,窮得連名字都沒有。他自己就是最窮苦大眾的一員,背負著比血海深的階級仇恨,不需要跟著哪個赫赫有名的將軍,他勇于跟剝削者斗爭,就已經是英雄了。
姜文作為大院子弟,他愛英雄,愛革命的英雄。但直白講,他不懂什么是真正的群眾路線,也不真正相信群眾的智慧——至少從電影敘事里呈現的是這樣,所以這就是為什么《讓子彈飛》其實透露著精英主義的味道,站的是英雄史觀的視角。在《讓子彈飛》的鵝城里,人民群眾是看到武舉人把小販當球體時可以歡樂鼓掌的看客,是沒有主觀能動性的群體,是不認識張牧之但以夸張又滑稽的姿態對張牧之下跪喊著“青天大老爺”的愚民,即使在張牧之發槍后帶頭來回號召下,也猶豫不前遲遲不響應。于是張牧之驚覺:誰贏他們跟誰。我相信,如果張牧之失敗了,姜文會安排鵝城百姓跟黃老爺而去再踩張牧之一腳以求自保。電影全程都沒有展現人民對黃四郎那種恨之入骨的階級仇恨,他們像一群沒有自主意識、趨之若鶩的大鵝。打開b站上《讓子彈飛》電影的彈幕,相關情節對應的彈幕里,也看不到對群眾的認可的,有的只是高高在上對群眾的諷刺,或帶著一種英雄主義情結為張牧之感到“悲哀”,因為電影傳達的就是這種意識。人民群眾總是愚昧無知、膽小懦弱,不會憤怒、不知是非,他們從沒嘗試反抗,像待宰的羔羊等著從天而降的張牧之來拯救他們。而且只需要一個張牧之,人民就能得到解放,沒有張牧之,就沒有人民的反抗;有了張牧之,青天就有了,打倒黃老爺的運動就搞起來了。還有“讓學家”說電影里的張牧之是在隱喻那個老人,如果是這樣,那只能說“讓學家”們不懂他,張牧之沒有一點像他,張牧之絕不是他。
秉持英雄史觀的“讓學家”們可以回想回想,是先有了英雄領袖才有的人民群眾的運動,還是已經有了無數的群眾運動才能從中誕生出人民的英雄領袖。是先有了無數農民的反抗,才有了《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才有了農村包圍城市。是先有了歐洲大大小小無數的工人運動,最終才呼喚了馬克思主義的誕生。
“群眾是真正的英雄,而我們自己往往是幼稚可笑的,不了解這一點,就不能得到起碼的知識”“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創造世界歷史的動力”
《讓子彈飛》里,張牧之是鵝城百姓敢沖進碉樓里的底氣。而《盜官記》中,馬識途筆下,人民群眾才是張牧之的后盾,是張牧之的精神支柱。張牧之的隊伍之所以在西山一帶能擋住圍剿得以長存,還能長成氣候,并不是因為他神通廣大、未卜先知,而是因為有當地老百姓在保護他們。百姓與他們是“民匪一家”,官家來剿匪,這里都是民;官家走,這里都是匪。黃老爺的幾次詭計被破,都因有老百姓提前給張牧之報信,才能讓張牧之反收拾黃老爺一頓。張牧之在西山一帶干起仗來,附近的百姓總是一呼百應。百姓們還會給牧之造勢,故意把他說得神乎其神,讓一些地主聞風喪膽,不敢胡來。如此,張牧之和他的隊伍保護著老百姓,老百姓也保護著張牧之和他的隊伍,雙方是相互依靠。就算最后,張牧之失敗了,作為階下囚在縣衙大堂,張牧之看到身后的人民群眾,依然可以底氣十足地讓堂上的王特務問問百姓們,他張牧之給百姓當縣長夠不夠格。這份底氣不是來自張牧之的性格,而是來自人民群眾的擁護。群眾對張牧之的支持聲和他們的義憤填膺的情緒如浪潮一般在堂前翻涌,張牧之是看到這些群眾,有足夠的力量擲地有聲地對大堂上的蟲豸說了最后一番肺腑之言:
“你們以為我當了你們罵的江洋大盜就可恥嗎?哼!才不呢,我當強盜就是專門搶你們這些為富不仁的混賬老爺的,就是專門來治你們的。你們以為當了縣太爺就榮耀嗎?狗屁!你們剝老百姓的皮,喝老百姓的血,吃老百姓的肉,從他們的骨頭里也要榨出油來。你們比強盜還強盜十倍!不,簡直不能比的。我這個強盜現在才失悔來當縣太爺呢。我就是當一輩子青天大老爺,最多給老百姓辦點好事,就好比給他們治點傷風感冒,或者幫他們捉幾只虱子罷了,哪里能救得他們的性命?我失悔沒有再當強盜,搶光你們搶來的東西,剝開你們的皮,挖出你們的狼心狗肺,燒掉你們的衙門,砸爛你們的天下,把你們一個個千刀萬剮。哼!我現在才明白,只有強盜才能治你們……”
馬識途親口說過,張牧之之所以失敗,是因為靠綠林好漢的義氣不足以找到解救人民的道路,所以他讓張牧之的兄弟們放棄當土匪去找紅軍,去找正確的道路。作為有過豐富地下工作經驗的革命者,馬識途是充分見識過人民群眾力量、相信群眾力量的。他真正擁有人民史觀,知道什么才是群眾路線——所以,馬識途選擇讓張牧之他們失敗,或許還另有用意。雖然張牧之他們信任群眾、為了群眾、依靠群眾,但進城后在敵人的大本營里并沒有徹底發動群眾,所以就算群眾擁護他,就算馬識途形容群眾的呼聲、怒火“像狂怒的波濤一般涌進大堂來”“好比陰云在聚積,可以帶來一場暴風雨”——卻也沒有變成暴風雨。張牧之被送刑場的時候,大老爺們怕人劫刑場,是讓一隊又一隊的團防兵“護送”的。但全城的窮苦百姓幾乎都涌來了,他們是那么愛牧之,他們可以給張牧之撒紙錢、捧酒水、送斷頭飯,他們潛在的力量是那么大,可是他們沒有槍桿子,沒有組織,救不了牧之。“讓學家”們或許會說,姜文讓張牧之給群眾發槍、帶領他們殺了黃四郎,自己也活了下來,這是比原著高明的地方。雖然姜文讓張牧之給群眾發槍,帶他們搶碉樓,但是看不到張牧之與群眾之間有真正的信任與依靠,歸根是姜文不懂群眾路線的真諦。姜文的電影里,張牧之的隊伍和人民群眾是拯救與被拯救的關系,突出表達鵝城百姓不能沒有張牧之,人民必須靠張牧之他們才能得到拯救,“縣長來了,鵝城就太平了;縣長來了,青天就有了”“你才是來者”。
而馬識途選擇讓張牧之被殺,讓新縣長接任,恰恰是想說明:一個張牧之是推不倒百姓頭上的大山的。“老百姓從極度的揚眉吐氣中一下掉到極度悲傷里去,像又有一口大鍋,從天上扣下來,扣在他們頭上,見不到天日了。”張牧之來時,百姓好過一些,張牧之沒了,老百姓面對的又是原先那些吸血蟲縣長,他不能真正做他們的救星。所以不論是張牧之來了還是去了,無產階級都必須自己來解放自己。
關于《讓子彈飛》是否有特別的暗喻,具體含沙射影哪些歷史的細節,以及這些細節是否是真相、是否是真實,一直是“讓學家”們津津樂道的。但過分糾結于這些歷史的細節,目光著落于個人與個人的較量拉扯,就難免陷入歷史唯心主義的敘事里。革命不是精英與精英之間的殊死搏斗,真正改天換地的革命都是一場曲折的持久戰,它永遠是階級力量之間的抗衡與較量。革命初步勝利,不會只因某個人的英明就勝利;暫時失敗,也不是某個人就能導致全盤的暫時失敗。所以,無產階級在革命斗爭中,在經歷暫時勝利又陷入低谷后,要從階級力量的動態中尋找失敗的教訓和斗爭的經驗,走出低潮的希望永遠在無產階級本身的力量中迸發。
革命不死,無產者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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