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或許不值得拯救,羅輯不是也不想做救世主,然而在水滴沉默地毀滅人類世界的時刻,羅輯勇敢地承擔屬于自己的責任。羅輯和章北海都不會為他們的選擇而懺悔,盡管他們的選擇突破了特定時代的道德底線。用黑格爾討論歷史發展的悲劇性的話來形容羅輯和章北海再準確不過了:“一個偉大的人會是有罪的———他承擔得起偉大的沖突,因此基督放棄了他的生命個性。犧牲了自我,但是他的事業,由他首創的事業,卻永存下來了。”
地球文明與三體文明之間絕對的科技差距,以及三體人用“智子”鎖死地球以理論物理為代表的科學發展,構成《三體II:黑暗森林》(以下簡稱《黑暗森林》)第二部的第一個初始設定。作為敵人的三體文明已經確定,人類面臨的問題是如何才能戰勝敵人。相比三體人的“思考=言詞”的“透明”思維模式,人類文明的最大優勢是悠久的謀略歷史和文化。黑暗森林的法則從更廣闊的“宇宙社會學”領域構成第二部最為關鍵的設定:人類戰勝三體的關鍵在于用自己的智慧和謀略破解連三體人也無法擺脫的“黑暗森林”之謎。
在敘述方式上,《黑暗森林》一改《三體I》的主視角統攝其他視角的順敘方式,變為多線平行交叉的敘述方式。第一部中承擔觀察和敘述者角色的汪淼,在第二部幾乎完全消失了。只在一個不起眼的地方,作者通過大史之口讓細心的讀者了解到汪淼平安生活快一百歲。[1]此外,“太空天梯”等技術發展也說明汪淼的納米研究為地球發展科技、對抗三體做出了一個優秀的應用科學家的應有貢獻。
▲在最近熱播的電視劇《三體》中,汪淼這一角色由張魯一飾演
如何理解汪淼視角在《黑暗森林》的終結和消失?從初始設定出發,可以有內容和形式的兩個角度的回答。從內容看,《黑暗森林》的矛盾沖突主線是通過破解“黑暗森林”法則,“弱勢”人類成功反抗“強勢”三體的文明沖突過程。[2]汪淼為代表的科學家盡管在《三體I》中與本文明的人民大眾和文化傳統達成合解,然而在智子封鎖地球基礎科學的前提下,他的科學能力極限依然是納米材料“飛刃”。盡管在第一部中地球三體叛軍與人類政府的對決中大放異彩,然而“飛刃”為代表的科技水平顯然完全無法正真正對抗三體文明。因此,全面對抗三體的時代需要和呼喚有能力遏制三體科技能力的真正的“精英”。從形式上看,正是因為文明沖突已經發展到全面對抗的程度,多線視角有助于反映從普通民眾到不同立場和能力的人類精英的種種努力,以及在文明的生存危機的“虛擬歷史”的視角下通過推理不同人群和個體的思想和行動。
從內容和形式出發,《黑暗森林》的多線平行交叉的敘述模式存在著不同視角的主次之分和視角轉換。首先,《黑暗森林》的主人公和最重要的敘述者是破解“黑暗森林”之謎的羅輯。其次,《黑暗森林》的多線敘述可以分為“精英”與“大眾”兩個基本視角。第一主人公羅輯和第二主人公章北海等反抗者屬于“精英”;張援朝和楊晉文等散布于全書的各種“小人物”則屬于“大眾”。大眾與精英在生存危機和文明戰爭的過程中種種表現,匯合成為文明危機時代“從社會低層到金字塔頂端描繪一個世界的立體全景”。[3]最后,從時間線索出發,多線敘述可以羅輯冬眠的2015年分為冬眠前與200年后羅輯蘇醒兩個時間階段。
▲《三體》是劉慈欣創作的長篇科幻小說系列,由《三體》《三體2:黑暗森林》《三體3:死神永生》組成
如果說三體第一部的汪淼屬于當今社會的“主流精英”,那么在文明生死存亡的關頭,能夠拯救人類的“精英”則是一群超越或者說“僭越”現有科技思維和道德準則的“英雄”。就此而言,《黑暗森林》敘述主線是“落后文明”的英雄如何引領本文明抵抗“先進文明”的入侵。這些英雄代表是“面壁人”中國學者羅輯和中國軍人章北海。能夠超越當下社會的科技思維和道德準則,羅輯和章北海都是同輩人中的異類。就如司馬相如所言:“蓋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非常者,固常之所異也。”[4]不過,在人與歷史和英雄與命運的辯證法中,個人之于歷史的作用總是充滿爭議和復雜性。英雄史觀會說,英雄創造歷史;人民史觀則強調,人民群眾才是歷史的真正創造者,而英雄不過是歷史合力的代言人。羅輯和章北海從小人物變成大英雄的成長經歷,似乎介于兩種史觀之間。而且,羅輯為代表的人類英雄不僅不能向三體人暴露自己的戰略構思,更有意思的是,一旦他們的計劃被大眾所知曉,就必然會遭遇失敗——大眾無法接受以人類犧牲或滅亡為可能代價換取的勝利。羅輯與他的同志們是在以自我保存為最高價值的人性觀支配的現代社會開展他們的英雄事業。
▲《我的三體》是一部改編自小說《三體》,由粉絲自制,采用MC風格制作而成的動畫。
在《黑暗森林》的開篇,羅輯是一個沉浸在自我世界中的青年學者。他只活在當下,似乎沒有過去,也不期待未來。除了已經去世的父母,他不曾關心和在乎這世上的其他人。他是楊冬的高中同學,有著連楊冬都稱贊的聰明,卻毫無事業心。他在大學先學天文學專業,后來嫌天文太“嚴謹”,于是轉到更加“好混”的社會學,現在是一個得過且過、玩世不恭的大學教授。當被行星防御理事會(PDC)選為四位對抗三體人的“面壁者”之一時,羅輯與讀者一起覺得不可思議和無法接受。然而“面壁計劃”的關鍵是面壁者完全依靠自己的思維制定對抗三體的(秘密戰略)計劃,因此羅輯本人是否接受這個使命已經毫無意義——沒人(地球人或三體人)知道面壁者說的是真話還是謊言(戰略欺騙),也沒人知道面壁人是不是已經在工作。果然,在“正式拒絕”面壁者使命后,羅輯仍然遭到地球三體組織的暗殺。
不想承擔任何責任的人,卻被選擇成為承擔拯救人類文明使命的英雄。既然無法拒絕這個不能抗拒的使命,羅輯就用一貫懶散和自我中心的態度逃避被強加的責任。利用面壁者的特權,羅輯讓PDC找到了他夢想中的隱居之地。在雪山之下、森林和草原之中的湖濱莊園里,羅輯的夢想成真。然而即便是最美的風景,一個人隱居只會讓羅輯更加孤獨。他的下一步計劃是拜托大史尋找在他在想象創造的完美戀人。大史真的找來了羅輯夢寐以求的那個心靈伴侶,一個美如畫的姑娘——莊顏。五年過去,外面的世界風起云涌,其他的面壁者都在大張旗鼓籌劃和推薦各自的戰略,唯有羅輯待在自己的伊甸園里沉浸在與莊顏的“完美”愛情中,他們還有了愛情的結晶:一個女兒。
只愿在夢境中長醉不愿醒,可再美的夢境也有醒來的一刻。面壁人同僚泰勒的來訪和自殺,讓羅輯意識到,只有死亡或破壁才是面壁人的解脫,眼前的幸福生活不過是自我營造的幻境而已。自我麻痹和夢幻愛情并不可能讓他擺脫孤獨和頹廢。盡管依舊是天真美麗的模樣,妻子莊顏的發問讓羅輯難以回答:如果全人類的都不幸福,我們能幸福嗎?其實,莊顏并不僅僅如她展現那樣的對自己的“任務”和羅輯的逃避毫無了解,“偽裝歡顏”的名字意思就蘊含她的使命。在這個意義上,莊顏也是羅輯的破壁人,她和女兒的離去讓羅輯再也無法沉浸在自我麻醉的夢境里。這一次,他必須自己做自己的破壁人,直面自己的責任,找出“在全人類中你是唯一一個三體文明要殺的人”原因。[5]
在孤獨的伊甸園里,羅輯終于開始認真思考三體人“害怕”自己的原因——這一切都源于序章中九年前他與葉文潔在楊冬墓前的偶然會面。葉文潔建議羅輯從事“宇宙社會學”研究,并給出兩個重要概念“猜疑鏈”和“技術爆炸”,以及兩個基本公理:“第一,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第二,文明不斷增長和擴張,但是宇宙中的物質總量保持不變。”[6]完成對人類的最后告知責任后不久,葉文潔就去世了。此時羅輯是最后的也是唯一一個有可能通過“宇宙社會學”研究找出威懾三體文明的宇宙法則的地球人。羅輯的思考從“費米悖論”開始:如果去掉星星內部的復雜和多元性,把星空看做宇宙空間中的點的集合,這個簡潔的數學世界卻有一個詭異的謎。為什么人類迄今為止尚未發現外星文明?從理論上說,外星人只要比人類早進化100萬,現在就應該來到地球了。他夜復一夜地思考。終于,在一個失足墜入冰湖的黑夜瞬間,羅輯在死寂的黑冷中發現了宇宙的真相。從此,頭頂上的燦爛星空不再是羅輯贊美和崇敬的對象,而是殘酷的宇宙生存真相。羅輯終于意識到,生存才是宇宙文明的第一需要。在生存面前,人文和道德原則必須放在第二位。然而,如果人類文明的生存需要以死亡和喪失道德為代價,哪一個人類個體能夠承擔這個重若千鈞的責任呢?為了驗證自己對宇宙真相的猜測,羅輯通過太陽的增益反射效應,向宇宙發射帶有50光年外某顆恒星坐標信號的“咒語”,并決定冬100年也就是等到觀測到“咒語”發生作用的圖像之后才蘇醒。
▲羅輯失足墜入冰湖
羅輯在北歐的冰湖中如同陷入浴盆的阿基米德一般悟出宇宙真相時,在地球的另一邊,他的祖國,前海軍某艦隊政委章北海也形成了自己的行動計劃。[7]這個沒有面壁者之名卻以自己的方式實施著面壁計劃的中國軍人,在冷酷無情地謀殺主張工質推進飛船(化學火箭變種)的關鍵科學家以推動輻射驅動飛船的發展,完成了自己計劃的第一步后,以增援太空軍未來特遣隊的名義與羅輯同時進入冬眠。他們的計劃要在未來才能實施,他們的推論也只有在未來才能得到驗證。
▲《我的三體之章北海傳》
羅輯和章北海的計劃成敗猶未可知,其他的面壁者遭遇了各自的悲壯失敗。第一位失敗的面壁者是前美國國防部長泰勒。他的計劃是通過宏原子武器(球形閃電)攻擊讓地球太空軍,讓介乎于生死之間的太空軍量子幽靈對在抗常規軍事技術上似乎不可戰勝的三體艦隊。泰勒計劃遭遇的第一個實踐障礙是在和平年代找不到自愿獻身的戰士——即便是美國的頭號敵人“基地”組織也因為三體入侵而消弭了仇恨與犧牲精神。其次,更為嚴重的問題在于涉嫌謀殺的道德—法律障礙。被“破壁人”識破戰略后,泰勒無法解決這兩個技術障礙,同時對人類本身缺乏同歸于盡和獻身精神感到絕望,于是選擇了自殺。第二位失敗者是前委內瑞拉總統雷迪亞茲。面壁者識破他極力推動水星的恒星型氫彈基地背后的戰略意圖:引爆水星從而引發太陽系各行星的連鎖反應,用地球自毀的方式與三體文明同歸于盡。雷迪亞茲最后死在祖國人民扔出的石頭之下。第三位失敗者是英國腦科學家、前歐盟主席希爾斯。他制造了一種叫做“思想鋼印”機器,允許人們自愿為自己打下“戰爭必勝”的信念。然而他的破壁人也是他的妻子山杉惠子向人類揭發,希爾斯其實是個根深蒂固的失敗主義者和逃亡主義者,因此思想鋼印代表的信念其實是“戰爭必敗”。盡管三位面壁者都失敗了,但正如羅輯意識到的,他們都是偉大的戰略家,因為他們看清楚了在四百年后末日之戰中人類必然失敗的事實。[8]因此,他們都試圖采取技術和軍事策略之外的“智謀”策略對抗三體入侵。不過,三體人并不在乎他們的謀略,因為它們既無法威脅到三體文明本身,更違背人類現存道德和法律標準,于是被人類社會本身阻止了。
人類文明的生存與道德之間的矛盾沖突不僅體現在正式的和非正式的面壁者們各種拯救人類的嘗試和計劃,也表現在普通人對三體入侵和面壁計劃的態度中。三體危機之始,普通人的逃亡心態造成了全社會的恐慌,甚至三體人也一度擔心人類逃亡。也有人,比如大史不爭氣的獨子,利用危機趁火打劫,虛構“逃亡基金”詐騙老百姓。然而在一個平等自由的時代,人與人之間誰去誰留,涉及到人類的基本價值觀問題。很快,聯合國通過一項特別決議宣布逃亡主義非法。當面壁人計劃公布的時候,大眾對面壁人充滿信心和期待。然而,當面壁人的計劃需要人類獻身或威脅到任何人生存本身時,無論是各國政府還是普通民眾對待面壁者的態度立刻急轉直下,雷迪亞茲之死就是一個明證。
羅輯冬眠的二百年,人類文明發生深刻的變化。羅輯蘇醒之后,發現自己與新世界格格不入。羅輯與新時代隔膜不是因為不適應新科技和地下生存方式,盡管新時代的科技讓羅輯不得不贊嘆。最讓羅輯驚奇的是新時代的人類的精神風貌和價值觀念。經歷三體危機初期地球人口滅絕2/3的“大低谷”后,世界各國停止發展太空戰略,利用基因工程和核聚變解決了能源和糧食危機,把精力集中在民生發展上。這個時代的人們擁有美麗的外表,言行舉止充滿自信、真誠和愛意。在這個倡導人性解放的新時代,最流行的口號是“給歲月以文明,而不是給文明以歲月”。[9]簡言之,新時代的基礎理念是:人文原則第一,文明延續第二。在新時代,人類科技取得了大幅進步,以木星為基地,由兩千艘戰艦組成的龐大的太空艦隊以最高速為15%光速的速度在太陽系馳騁縱橫,無論從數量上還是質量上看上去都遠遠壓倒區區四百艘戰艦、最高速度僅為光速1/20的三體艦隊。陶醉于新時代科技成就的人們“深刻”反省了二百年前“最幼稚、最愚蠢”的面壁計劃。被免除了兩百年的責任和枷鎖,羅輯真誠接受面壁計劃的解除結果,盡管他知道,新時代人類科技的上限仍然被智子牢牢地鎖死了。
為了展示人類文明的強大和威儀,太空艦隊決定出動所有戰艦迎接三體艦隊的探測器。沉浸在科技和文明發展的幻象中,人類普遍認為這顆孤零零的像水滴一樣完美的鏡面飛船代表了三體人的談判愿望。就在出征的前一刻,蘇醒后被任命為亞洲艦隊“自然選擇”號戰艦執行艦長的章北海,堅定地喊出他準備兩百年的歲月和一生之久的口令,正是這條口令,為人類在今后漫長的歷史中最終保存了最后的尊嚴:“‘自然選擇’,前進四!”[10]在人類必勝的情況下,最為堅定和勝利信念的政工干部章北海居然叛逃了。太空艦隊司令官覺得不可思議,不過既然勝利在望,司令部派遣追擊艦隊追捕“自然選擇”號后便對章北海“末日之戰人類必敗”的警告置之不理。就在人類的最樂觀時刻,末日戰役在人類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開始,以人類毫無心理準備的戰斗方式,帶給了人類一場毫無心理準備的完敗。[11]“水滴”僅僅憑借自身的運動質能就輕易擊碎整個太空艦隊。章北海的“逃亡”,為人類文明保存了幸存的種子,盡管這顆種子再也無法返回地球。在殘酷的生存壓力下,為了獲取足夠的補給,章北海所在“終極規律”號與其他四艘戰艦成為自相殘殺的“黑暗戰役”的失敗者。唯一的幸存者——“藍色空間”號在獲取充足補給后駛向十多光年外的NH558J2恒星,開始了人類第二個文明——被地球人類貶斥為“負文明”的星艦文明——的歷史。
▲“自然選擇,前進四!”
末日戰役的完敗讓新時代的人類徹底崩潰了。數十萬人規模的超級性派對,似乎代表著劉慈欣對時代的診斷:所謂人性解放的新時代不過是虛無、頹廢和墮落盛行的“末人(der letzte Mensch, the last man)時代”而已。[12]虛無主義導致的惡是悲觀主義。末人們滿足于新時代帶來的輕松和安逸,絲毫沒有考慮過苦難降臨時的應對之策,更沒有在孤獨和絕望中提升自我的意志和行動,只能依靠現實之外的“救世主”。當絕望的人類偶然從歷史檔案發現羅輯的“咒語”,觀測到50光年外的恒星居然被摧毀時,人們——從大眾到執政者——都膜拜于羅輯的救世主光環之下。羅輯被重新任命為人類文明的面壁者。
以普通人之身被奉為末人時代的救世主,羅輯非常清楚人們對自己的神化崇拜來得快去得也快。由于末日戰役的失敗,水滴阻斷人類通過太陽發射輻射信號的技術可能,羅輯失去了將理論轉為武器的能力。他唯一能夠有所貢獻的似乎是作為精神領袖和技術顧問參與到預警三體艦隊入侵的“雪地工程”建設中。在焦慮地等待之中,人民大眾很快對羅輯失去了耐心和信心。僅僅一年半過后,羅輯就被所在的社區驅逐。因為可以接受羅輯不是救世主,但不能接受他給世界帶來希望又親手打碎了希望。
▲《我的三體之羅輯傳》截圖
經歷兩個世紀的磨難,羅輯凡人的身軀快被完全壓垮了。羅輯明白,他不是救世主。如果人類把希望寄托自身之外的救世主身上,那么人類的結局一定是滅亡。然而他并沒放棄對抗三體的希望——就算(其他)人類已無法拯救,他仍然要拯救莊顏和孩子——被他的想象帶到現實中的兩人。在葉文潔和楊冬的墓碑旁,羅輯用盡所有的體力為自己挖了一個淺淺的墓穴——他已經做好了犧牲的準備。比起肉體的疲憊,羅輯的內心更為痛苦。就像章北海在“黑暗戰役”面臨過的生死抉擇那樣,羅輯不知道自己的選擇會讓自己成為猶太還是耶穌。一旦他的行動失敗,接下來的行動關系到兩個世界的生死存亡,他不能確定自己是否一定能贏得勝利。然而,他確定這不僅是人類最后的機會,更是拯救妻女——也就是拯救曾經逃避所有責任和不敢面對內心的自私和絕望的自己——的唯一機會。
當曙光降臨的時刻,羅輯用槍指著自己的頭,面向著天外那個遙遠的世界,掀開人類最后的底牌,開始了地球文明與三體文明的最后對決。三體文明對地球文明長達兩個世紀的無言和蔑視終于付出了代價。兩個世紀以來無時無刻監視著人類的言行舉止的智子,還是敗給了羅輯的堅韌、勇氣和智慧。最后一位面壁者羅輯終于完成了面壁計劃。面對兩個文明同歸于盡的囚徒困境,三體明白,只有和平,才是最優選擇。只能選擇妥協的三體文明放棄對人類的技術封鎖,入侵艦隊立即轉向。
▲“現在,我將讓自己的心臟停止跳動,與此同時我也將成為兩個世界有史以來最大的罪犯。對于所犯下的罪行,我對兩個文明表示深深的歉意,但不會懺悔,因為這是唯一的選擇。我知道智子就在身邊,但你們對人類的呼喚從不理睬,無言是最大的輕蔑,我們忍受這種輕蔑已經兩個世紀了,現在,如果你們愿意,可以繼續保持沉默,我只給你們三十秒鐘時間。”
羅輯用一種極端危險的同歸于盡的威懾行為讓人類的文明得以延續。為什么同樣是同歸于盡的威懾做法,羅輯成功而雷迪亞茲失敗了。一個可能的原因是,羅輯的威懾在技術上是可行的,而雷迪亞茲的計劃還未完成,就被揭發并被自己的民眾處死了。從博弈論的角度分析,兩個計劃的差異并不在于技術上的可行性,而在于根本的思路差異。[13]首先,在“三體—雷迪亞茲”的策略矩陣中,兩個策略方各有兩種不同的策略(三體:進攻與否;地球:引爆與否)因而形成兩個2X2的策略矩陣,總共4組博弈結果。同理,“三體—羅輯”的策略矩陣,兩個策略方也各有兩種不同的策略(三體:進攻與否;地球:廣播與否),格式與前者類似。其次,在開始策略選擇分析前,必須注意三個前提:(1)在水滴來到太陽系之前,地球文明擁有優先選擇權;(2)水滴來到太陽系之后,三體世界擁有對策略的優先選擇權;(3)由于地球文明的道德和法律限制,一旦地球博弈者選擇任何毀滅地球的戰略被識破且公布后,就會喪失選擇的機會。
按照上述前提,建立雷迪亞茲博弈策略矩陣如下:
從上述矩陣中可以看出:在雷迪亞茲計劃的四種結果中,對于三體來講,最優策略就是“進攻”,如果地球“不引爆”,則三體“獲得地球”,其余三種情況沒有優劣之分,都不如“獲得地球”的結果有利。這對于沒有優先選擇權的地球來講,如果選擇“引爆”,則“地球毀滅”;如果選擇“不引爆”,則“被三體占領”,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實現“抵抗三體進攻/保存人類文明”的最初目的。綜上,雷迪亞茲計劃是一個必敗的策略。從時間維度出發,雷迪亞茲計劃在水滴來臨之前就被智子和破壁人識破了,三體的最優策略必然是準備進攻的同時公布雷迪亞茲的計劃,使得地球無法選擇引爆。等到水滴來臨之際(進攻策略發動),三體必然獲勝。因此,雷迪亞茲的計劃不僅勞而無功,毫無勝利的可能,而且還使得其本人由此擁有挾持全人類實現個人私欲(如報復美國)的可能性,所以最后雷迪亞茲落得被本國人民亂石打死的可悲下場。
同理,建立羅輯博弈策略矩陣如下:
從上述矩陣可以看出:在羅輯計劃,三體總共有三種策略結果,最優的是“三體進攻”而“地球不廣播”導致“三體獲得地球”,其次是“三體不進攻”而“地球不廣播”導致“三體另尋出路”,最糟的是(無論三體進攻與否)“地球廣播”導致“兩個文明先后毀滅”。因此,擁有技術優勢帶來的策略優先選擇權的三體世界,在這組博弈中不存在最優策略。從情節設定出發,在兩個世界接觸伊始,三體文明就傲慢地宣布,地球文明是有待消滅的蟲子。于是,從意愿上而言,三體有限考慮的是進攻策略。水滴已經發動了真實的進攻。三體人唯一害怕的是宇宙中的黑暗森林法則:暴露坐標的文明必將被其他獵手消滅。相反,地球卻因為羅輯領悟黑暗森林法則和掌握發射信號的能力而獲得明確的策略選擇:如果三體不進攻,那地球就不應該廣播;如果三體進攻,那地球就應該廣播,這樣的結果對地球是相對有利的,同時對三體是相對有害的。由于在羅輯計劃中三體不存在優勢策略,而地球獲得不同策略下有利于己而有害于對方的明確的策略選擇,因此羅輯的威懾策略獲得了一定的主動選擇權,其威懾意圖得以成立。[14]
基于黑暗森林狀態建立的威懾非常簡單明確:如果三體文明一意孤行要入侵地球,地球文明就對整個宇宙廣播三體星系的空間坐標,然后更強大的外星文明就會將暴露的三體世界消滅。當然,類似于雷迪亞茲,羅輯本人也因此獲得挾持人類和三體兩個文明來實現個人私欲的可能性(比如在三體選擇和平的前提下,以廣播為威脅要求成為兩個文明的獨裁者)。然而,地球又實在沒有優于羅輯計劃的其它防御策略,三體人也不敢輕舉妄動。從此以后的五十年中,羅輯成為維持地球對三體的有限威懾的“持劍人”。
▲《三體》電視劇海報
從博弈論角度分析,我們可以理解黑暗森林威懾的有效邏輯,以及這種看似瘋狂的“同歸于盡”策略為什么是高度理性的?,F實世界中從來沒有出現過嚴格符合“黑暗森林狀況”的組織、國家或文明間沖突,然而黑暗森林威懾與二戰后讓世界大國之間保持基本和平狀況的核威懾戰略存在威懾原理、猜疑鏈和持劍人等多方面的相似性。[15]盡管如此,本文并不準備深入研究黑暗森林威懾的現實意義和案例。這不僅是因為國際關系和戰略研究已經基于博弈論等社會科學工具深入研究和構建核威懾戰略的數理模型,而且劉慈欣本人已在《死神永生》已經給出威懾的基本模型,[16]更重要的是因為黑暗森林威懾的真正價值不在于反映、歌頌或者批判現實中的核威懾策略,而在于通過文學想象和思想實驗思考人類文明在更宏大且更嚴峻的生存壓力之下如何真正可能實現有效的威懾。
從社會科學模型回到文本細節,博弈論或“理性人”假設能夠解釋威懾策略的有效性,卻不能解釋為什么(三體文明相信)羅輯甘愿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發出威懾廣播,也不能解釋為什么羅輯擁有決定兩個文明生死的權力的漫長歲月中能夠孤獨地自我囚禁于地下室中,而不愿做兩個世界的獨裁者?!犊死茁宸蛟⒀浴吩浿v過一個叫做“老鼠會議”的故事。[17]一群老鼠在鼠洞里舉行會議,討論如何對付兇狠的貓。群鼠一致同意給貓掛鈴鐺的建議。但是,誰去給貓掛鈴鐺呢?沒有老鼠愿意去給貓掛鈴鐺,就像沒有“理性人”愿意犧牲自己拯救人類,或者在可以任意支配權力的時候仍然固守自己的責任。羅輯超越了理性人的桎梏,他成為了真正英雄。
▲《我的三體之羅輯傳》截圖
有人說,羅輯是美國動漫里的超級英雄,在邪惡即將征服人類之際,單槍匹馬拯救了人類。但羅輯不是超級英雄,他沒有任何超能力,他拯救世界目的是首先為了拯救“自己”。有人說,羅輯之所以是英雄,是因為他把人類的“大我”置于自己的“小我”之上,熱愛人類高于熱愛自己的生命。許多“現實主義”小說的主人公是這種英雄,然而羅輯不是。從32歲被選擇/任命為面壁者開始,到40歲對決三體文明的8年歲月中,最讓羅輯困擾的問題是人類到底是否值得拯救。為了尋找人類值得他拯救的東西,羅輯用面壁者特權制造了專屬自己的完美愛情。是莊顏和女兒的離去讓他明白,對于他自己而言,人類其實不值得拯救。是的,人類或許不值得拯救,羅輯不是也不想做救世主,然而在水滴沉默地毀滅人類世界的時刻,羅輯勇敢地承擔屬于自己的責任。羅輯和章北海都不會為他們的選擇而懺悔,盡管他們的選擇突破了特定時代的道德底線。用黑格爾討論歷史發展的悲劇性的話來形容羅輯和章北海再準確不過了:“一個偉大的人會是有罪的———他承擔得起偉大的沖突,因此基督放棄了他的生命個性。犧牲了自我,但是他的事業,由他首創的事業,卻永存下來了。”[18]用黑格爾式的話語進一步闡述,羅輯和章北海的英雄功業在于他們都屬于充分意識到自己的內心召喚與延續人類文明的歷史使命。用劉慈欣自己的話來說,這些英雄“可能象征著這樣一群人,他們既不敬畏頭頂的星空,也不在乎心中的道德,但卻因此而排除了思想的羈絆抓住了宇宙的真相,并把這種認識毅然決然地用做生存的武器”。[19]
唯有神才能決斷人類是否值得拯救。在一個無神的時代,無論是精英還是普通人都應該明白自己不是救世主,應該意識到自己沒有資格決斷人類是否值得拯救。然而就算人類不值得拯救,就算羅輯與人類互相厭棄,他至少還應該和可以拯救自己制造的美麗錯誤:莊顏和女兒。哪怕退一萬步,就算莊顏是PDC的間諜或同謀,他們的女兒是無辜的。為了無辜者不成為有罪者的犧牲品,為了無辜的孩子能看到明天的太陽,羅輯做出了真正負責的決斷:犧牲自己,拯救家人,于是拯救了世界與自己。羅輯和章北海用他們的行動告訴人們,沒有永恒的敵人或同志,也沒有永恒的善或正義,有的只是永恒的責任。
在一個“諸神紛爭”和宗教除魅的世界,羅輯和章北海的英雄行為是一種馬克斯·韋伯意義上的“政治成熟”。作為一位曾經的社會學教授,羅輯一定讀過韋伯的《以政治為業》(1919)。在這篇面向大學生的著名演講中,韋伯區分“信念倫理”與“責任倫理”,認為人類的政治行為,必須從政治義務和行動的后果出發,而不是從善良意愿、良好的動機、偉大的信念出發。用“同歸于盡”的廣播威懾拯救人類,并自愿成為孤獨的持劍人,羅輯一定會認同韋伯的這段名言:“能夠深深打動人心的,是一個成熟的人,他意識到了對自己行為后果的責任,真正發自內心地感受著這一責任。然后他遵照責任倫理采取行動,在做到一定的時候,他說:‘這就是我的立場,我只能如此。’這才是真正符合人性的、令人感動的表現,我們每個人,只要精神尚未死亡,就必須明白,我們都有可能在某時某刻走到這樣一個位置上。”[20]
結語
劉慈欣曾說,科幻文學是英雄主義和理想主義的最后一個棲身之地。他的幾乎每部作品都有英雄的存在。在《三體》系列中,羅輯、章北海、史強和維德都是“超人”式的英雄。能夠“在關鍵時刻,能夠有精神力量和魄力跳出道德的限制,奔向最后生存的目標”。[21]另一方面,劉慈欣也反對“英雄史觀”,他認為:“歷史一定有自己的原則和必然性存在。”于是,我們可以發現,劉慈欣給《三體》英雄的安排命運常常是悲劇。
英雄主義與歷史必然性之間的糾結,反映了劉慈欣對人類未來的悲觀主義態度。盡管他反復強調,宇宙終結并不是一種悲觀主義。在我看來,劉慈欣的真正的覺悟和糾結之處,在于他在《三體》中創造和揭示了現代社會中精英與大眾的深刻分裂。一方面是分裂的大眾,每個人類個體都把“自我保存”和“個人權利”視為文明的首要價值,卻無法組織和整合起來。另一方面,是孤獨的精英,盡管可以在危難中拯救人類,甚至可以為人類社會立法,然而這樣英雄總是不被大眾所理解,甚至遭遇大眾的報復和懲罰。劉慈欣曾經設想,技術可以做到把人類用一種超越道德底線的方法組織起來,用犧牲部分的代價來保留整體。然而《三體》系列的悲愴結局中,精英和大眾都沒有找到合適的人類社會的組織方式。
在談及《蝙蝠俠:黑暗騎士》電影時,劉慈欣評論導演諾蘭“雖然很出色地營造出這個道德死局,卻沒有膽量對自己提出的詰問做出任何有價值的回答。”在我看來,類似的詰問也可以向劉慈欣提出:科技發展似乎也無法解決英雄與歷史的糾結和精英與大眾的分裂,我們可以怎么辦?劉慈欣看到了問題,但他無法回答。從對民眾創造力和自我組織力模式悲觀(大史這樣的傳統中國人真的極少嘛?),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普遍推崇(《三體》系列只有私有企業!),對政黨和社團對民眾的組織性的漠視(《三體》最強有力的組織是ETO這樣的邪教),以尼采式的超人的推崇(羅輯、章北海和云天明在骨子里蔑視大眾),我們可以發現劉慈欣的糾結背后的精英主義。然而這種精英主義卻在末人時代無所適從。因此,我愿意用“文化自覺”而非“政治自覺”來描述和總結劉慈欣對于科幻與現實的自覺意識。
不過,正如時代的不同讓汪淼最終沒有成為葉文潔,我們或許不必苛責劉慈欣沒有給出答案,而在于這個時代本身尚在變化和波動之中,關于許多根本問題的回答的爭論尚未終結。歷史沒有終結,中國文明和人類文明的未來存在多種可能。[22]如果未來歷史中存在著一種調和英雄主義與歷史必然性的解決方案,那么劉慈欣筆下的英雄與大眾最終會達成和解。在這個意義上,我想劉慈欣會同意這樣一個說法:我們需要未來,所以理解當下;我們敢于想像未來,所以認同傳統。
其實,中國現代文明本來就有這樣既敢于征服宇宙,又甘愿獻身于民眾的偉大英雄。早在1935年,一位24歲的中國青年就立下了這樣一個足以激勵百年乃至千年之后又的科幻迷們繼續為之暢想和奮斗的夢想:
“你在一個清朗的夏夜,望著繁密的閃閃群星,是否有一種可望不可及的失望?不,決不!我們必須征服宇宙。”[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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