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誕生的背景
文藝作品總是在以或直白或曖昧的方式,從不同的角度描述著人們對現實的看法,即便是幻想作品也不例外。對于《流浪地球2》的評價,無法脫離科幻作品的發展,而了解科幻的發展,也無法脫離其所處的時代背景。鑒于本文的讀者朋友們大多對科幻了解不多,且容我從頭說起。
嚴格意義上,科幻小說誕生于19世紀末。在19世紀中期,歐美社會矛盾尖銳,大批作家以筆為劍,與黑暗的現實戰斗,現實主義文學由是興起。但很快,人類就證明了自身的下限遠不止于此,新世紀的鐘聲尚未消散,戰爭就不期而至了。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
兩次世界大戰以及隨后而來的冷戰,展現了人類如何將引以為傲的智力化為自我毀滅的暴力,將崇高的犧牲化為騙人赴死的謊言。人類自啟蒙時代建立的對自身理性的自負與信仰,于此坍塌。崇高的、理性的、超然的、普世的在戰火和恐懼中破碎,一如尼采在20世紀前夜留下的讖言:“上帝死了!”
人們絕望地思索:人類是否終將自我毀滅,永墜無間?于是很多人選擇在絕望來臨前自我了結。1942年,茨威格和妻子雙手緊握,于巴西服藥自盡。他的遺書這樣寫著:
“這是出于自愿和理智的思考。”
若是說19世紀和20世紀初的現實主義文學在黑暗的背后依然蘊藏著光明和火熱。那20世紀的殘酷便是將這最后的光與熱都碾碎了,現代主義與后現代主義文學像一個破碎、混亂、荒謬卻冷峻的夢境,充斥著人們足足一百年的迷茫和焦慮。
?斯蒂芬·茨威格
在此思潮與時代背景下,世界末日、后啟示錄、反烏托邦這類泛末日題材,自科幻誕生之初便是科幻經典母題的重要一部分。
?美國科幻電影《大都會》海報
對彌賽亞敘事的刻板重復
就我個人審美偏好而言,過去更加喜歡《K星異客》這類科幻片,而對通常視覺效果更為宏大的泛末日題材科幻片興致缺缺,因為如果對泛末日題材科幻作品的要求不僅僅只是如看雜耍魔術一般追求視覺奇觀的話,那么作品總是需要回應這樣的問題——人類命運共同體能否自我救贖,以及如何自我救贖?
令人惋惜的是,大量經典的富有影響力的末日類型作品,卻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彌賽亞敘事作為對此問題的回答。
?美國科幻電影《星際穿越》
何為彌賽亞敘事?
在《舊約·出埃及記》中飽受奴役和壓迫的以色列人無力反抗,只能仰賴神明對埃及人施加神罰,只能仰賴神明分開紅海,只能仰賴神明從天上降下食物,只能虔誠信仰神明,緊緊跟隨神明的先知,才能達到自己的應許之地,獲得救贖。
彌賽亞敘事可以概括為一種高度宗教化的英雄史觀。其否定了人,或者可以進一步說,否定了人民對歷史命運的掌握能力。如果說一般的英雄史觀還能稱得上是群英璀璨的話,那么在彌賽亞敘事中,人民是完全缺位的,甚至各路英雄也只是陪襯,某個獨一無二、不可替代的救世主,成為了決定文明命運的關鍵。其核心論點可以歸結為“救贖仰賴于凡人之外”。
?摩西劈海
可以看到對“the chosen one”的執念貫穿了《星球大戰》《黑客帝國》《終結者》《阿凡達》等眾多經典科幻作品。順便這里需要強調一下,一部偉大的經典作品是立體而復雜的,往往包含了對多個母題的思考和探討,在多個母題之中,作品也有自己的側重和偏好。挑出單獨某一維度去否定整個復雜的作品全部,這是十分片面的。我尊重這些經典的價值,在此也僅是對上述作品的特定單一維度持否定性態度,而并不是否定作品全部,下面的批判亦是如此。
說回人類自我救贖的母題。顯然,人類的救贖依賴于某一個救世主的敘事范式,一遍遍的重復,讓所有人感到乏味和不滿。創作者們也希望能夠有新的突破,于是開始在舊有的敘事范式中加料,基于自身對人類命運的思考,將人本主義、環保主義等元素添加到作品中,開始強調用“愛”與“自然”來反思科技以及科技背后的工具理性。
這些嘗試和思考是極好的,然而卻被濃郁的彌賽亞情結限制了內核的發展,因為它無法正面回答這樣的問題:在“人民”缺位的情況下,極少數個體的“愛”與“覺醒”如何拯救世界?崇高的理念如何跨越現實的藩籬抵達救贖的終點?
已經被彌賽亞敘事牢牢束縛的創作者們再次把目光看向《圣經》,在《圣經·新約》中人類依靠耶穌受難而得赦免,依靠人與神的靈性之愛而得救贖。為了讓主角以一己之“愛與覺醒”拯救世界,創作者們也不得不機械降神。
這里非常典型的例子就是《星際穿越》,父女親情確實可貴,但通常來說父愛是沒法拯救世界的,為了讓情節得以成立,作者就不得不機械將神,讓未來人類進化成高維生物向過去的自己伸出援手。
另一個典型的例子是《阿凡達》,這里需要說明一下,阿凡達表面是在拯救外星人,但電影的內核是人類的自我救贖。電影背景中人類處于典型的賽博朋克社會,環境污染嚴重,科技發達,生活水平惡劣。如果人類繼續以這種破壞性的方式存續,即便成功殖民潘多拉星球,也只是推遲了自我毀滅的時間。作者設定了一個崇尚自然的外星智慧種族作為人類的鏡像,以此來教育人類如何平和地與世間萬物相處,讓人類去反思自身的工業文明。(這里也包含了很多對殖民主義的反思等等,但我個人對這種設定比較反感。這整體呈現出了一種濃郁的太空版東方主義浪漫想象和自我感動,太凝視了。不過這與本文主題無關便不做更多討論了。)
我們固然可以為這些例子辯護,強調作者是要通過具體的故事傳達更為深刻的理念,重要的是理念本身而不是故事的合理性。比如父女親情代指人類普遍的愛,星際穿越是希望人類能夠用愛來反思工具理性,從而獲得救贖等等。
但是問題依然沒有被解決,那便是理念和救贖之間有著巨大的鴻溝,要如何跨越?需要知道,《共產黨宣言》已經出版快兩百年了,但是想要實現共產主義似乎依然要等兩百年。
過去的創作者們好像并不打算回答這個問題,他們刻板地重復著“理念——救世主——奇跡——救贖”的彌賽亞敘事結構,用“救世主”和“奇跡”來填補故事的邏輯空洞。我尊重這些經典作品的價值,但難以感到滿意。因為他們始終無法解答我們本章開頭的問題:
人類命運共同體能否自我救贖,以及如何自我救贖?
畢竟人類的未來不能寄托于莫須有的救世主和奇跡。
對人與人民的回歸
《流浪地球》這部小說我小學時便看過,看過電影后又有重溫,個人而言對小說談不上很喜歡。但《流浪地球2》電影對原著的改編,向原著的內核注入了新的內涵。雖然這部電影依然存在著諸多的問題,但他對人類命運共同體做出了自己思考,并給出了新的答案。
《流浪地球2》的可貴之處不是通過一遍遍不同語言的合唱來強化的世界人民大團結萬歲的精神,也不是反復強調相信人類相信未來的堅定信念,而是對傳統的彌賽亞敘事范式的顛覆。
過去幾乎所有的泛末日電影都在“理念——救世主——奇跡——救贖”的結構里打轉,偶爾諷刺一些的,比如《不要抬頭》,把“奇跡”和“救贖”部分砍了,十分黑色幽默。但是少有人正面回答人類如何自我救贖?如何跨越理念和救贖的深溝?
《流浪地球》電影讓我看到了不一樣的回答,依然提出了自己的“理念”,依然充滿了最后一秒成功的俗套“奇跡”,依然有大光明的“救贖”結局……但是,“救世主”被替換為了“人民”。
在電影情節的設置中,每一次的危機解救行動,都有意設置了多人多組不同方向但同樣關鍵的平行任務,并且任何一個平行任務的失敗都會導致全體的失敗。比如在恢復根服務器任務中,雖然電影中是北京視角,但東京和杜勒斯任何一處都同樣重要,失敗都會導致互聯網無法重啟。布置核爆相控陣時,主角的任務權重和上百個其他小組也完全相同,三千枚核彈布置錯一顆,都會導致計劃失敗。
可以明顯看到,電影想要突出強調主角們的任務并不比其他主視角之外的普通行動人員更為重要,他們的任務也都不是非他不可。雖然電影中圖恒宇在任務中遇到了意外,并用其特殊之處成功解決,但究其任務本身,是有高度替換性的,并沒有將某種常人不具備的特別身份或能力限定為任務成功的前置條件。
為什么電影要刻意大量重復設置這樣的情節?
電影恰恰是想強調這樣的觀點——每一個普通的個體,都在不同維度上決定了人類命運的走向。是無數人選擇的疊加,創造了歷史。
《流浪地球2》將過去末日電影中屬于彌賽亞的權柄奪回,無需超凡的救世主,每一個普通的個體都分享了掌握人類命運的權力。它強調并相信每一個人都有能力、有權力、也有義務和責任去選擇人類的命運,構建了“理念——人民——奇跡——救贖”的敘事范式,對如何完成從理念到救贖的跨越作出了正面的回答:唯有立足于人,依賴人民的團結,理念才有可能照進現實。
不足與期待
《流浪地球》電影的敘事范式也為他帶來了很多新的困難和缺陷。比如在傳統的災難片中,人們安然于自己無能為力,將拯救世界的責任拋給命運選中的英雄們就可以了。而在人民敘事之中需要動員人民,但動員人民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如何團結?如何面對和解決分歧?回答這個問題是十分艱難的,電影在這方面處理得也十分生硬。
電影在敘事技法上,為了體現“人人都是救世主,無分高低”的精神,并沒有選擇傳統的以單一主角為中心的中心化敘事方式,而是幾乎將劇情平分為三份,三線敘事描述劇情。同時又把太空電梯危機和月球危機兩部分可以單獨拍成一部電影的劇情,壓縮到一部里。雖然不得不稱贊導演和制片良心,量大管飽,但這也導致即便電影時長有三個小時,信息量依然過于密集,極大地增加了普通觀眾的認知負荷。當然,實際上如果我們對標影史上那些長篇經典電影的話,《流浪地球2》當然也有達到四小時體量的資格。只能說目前國內不論是市場接受度還是觀眾認知層面來說,還沒有做好習慣在影院觀賞三小時以上巨制的準備。期待《流浪地球2》的導演剪輯版后面能與觀眾見面。
最后,電影的視角依然停留在飛行員、科學家、高級官員等群體上,對更為基層的勞動者的貢獻缺少著墨,電影中讓我印象較深的只有一幕工人們坐在鋼梁上,從高空俯瞰城市的場景,致敬了著名的黑白照片《摩天樓頂上的午餐》。雖說我可以理解這是激進的敘事方式已經將電影擠滿,無法再留出描繪勞動者群像的時間。但客觀上,這確實使得電影的“人民”成色不夠濃郁,不免給人有些許的精英主義感受。這些都是我希望電影續集在未來能夠進一步改進的地方。
但瑕不掩瑜,我依然認為這是一部必將載入世界科幻發展歷史的偉大作品。流浪地球開辟了新的敘事范式,讓以后更多的同類型電影可以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探索新的問題,和提出新的回答。這讓我對末日題材科幻片有了更多的期待。
一些私貨
整部電影我最為看重的一點,便是將權柄收回人間的同時,也將伴隨著權柄的責任帶回。既然每一個人都是救世主,那么每一個人也都背負著救世主的責任。
如果希望交通環境安全,那么每一個人都有責任恪守交規。如果希望城市干凈,那么每一個人都有責任不去亂扔垃圾。如果痛斥世界的冷漠,那就不應該忽視那些釋放微小善意的機會。“能力越大,責任越大”并不等于普通人沒有改變世界的能力和責任。
所謂匹夫有責,改變世界是每一個人的權力和責任,如果對現狀不滿意,如果希望世界能夠被改變,那便有責任從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圍內做出改變,從此刻開始,但盡所能,自有后來者!
最后,且與諸君高歌共勉:
“從來就沒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創造人類的幸福,全靠我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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