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其實意象就是在無形當中,在我們潛移默化里,它不由自主地會影響我們對于一些事物在生活上的認知,會讓我們有一些轉變,甚至有些時候看待事物的角度就不一樣了。所以說意象作用還挺大的,在文學作品當中是不可忽視的。這真是值得我們好好思考,好好去品味。
您剛才提到了意象的作用和對您的影響,我看到您的書里面也有一些解讀,我們具體來品一品。比如說魯迅的《故鄉》,這里面有我們印象很深刻的閏土、圓規楊二嫂這些人物,而您犀利地捕捉到了“香爐、燭臺”,還有那“明月”。您能給我們展開講講這幾個意象嗎?
閏土 木刻 趙延年
孔老師:你開頭那段話說得特別好,你是用大白話說的,其實跟你說的意思一樣的是著名的美國詩人艾略特。艾略特講意象,跟你講的完全一樣,他只不過是用文學語言講的。就是在我們日常生活中充滿了意象,只是我們沒有注意。你早上起來看一眼天,看一眼窗戶,看一眼你梳妝臺上那朵花,這其實都是意象。在不知不覺之中,你的心情已經被影響到了,可是你不知道為什么被影響到。比如有的人上班的時候發火,到辦公室就跟同事吵架,他也不知道為什么,他很可能是家里或者路上遇見什么意象了,不知不覺已經受了影響、干擾了。可是這些東西在日常,人不容易察覺,而在文學作品中,就像生活中一樣,到處都有,它在默默地影響著我們。
你剛才說《故鄉》,我們讀了《故鄉》都覺得好,沒有不覺得它好的,可是讓你說它到底哪兒好?很奇怪,說不出來。你說它有什么驚心動魄的情節嗎,沒有啊;有什么激烈的沖突嗎,沒有啊;誰跟誰打起來嗎,沒有啊。故事非常平淡,可是讀完,一種情緒就深深地浸透了我們。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作為一個文學研究工作者,我覺得我有義務來解讀這個事情。我以前當過中學老師,我現在當大學老師,我就得解釋為什么各國的人讀了《故鄉》都感動。我不光在北大講《故鄉》,也給留學生講,也到國外去講,所有的人,不同母語的人,不同文化背景的人,都覺得這是好小說。那為什么?其實剛才你說的這幾個意象,它也是在我多次閱讀過程中慢慢發現的,這些也足以說明魯迅的藝術手段之高超。
我們一般人說魯迅是偉大的革命家,偉大的思想家,偉家的文學家,但是他的革命家不是政治上的革命家,他是文學革命家,他的思想家也是文學思想家。還是跟他藝術水平藝術手段有關系。比如我們讀過《故鄉》、學過《故鄉》的人,一說《故鄉》,很多人油然就會想到閏土,想到閏土,不是簡單的一個農民的名字,馬上會想起魯迅畫的那幅畫,他在小說里畫的那幅圖景:月下,碧綠的瓜地上,一個少年,一個英姿勃勃的少年,農村少年,手拿鋼叉在保護他的瓜田,在刺他說的那匹猹——現在讀“查”,那么一個不知名的動物。這個圖像是久久揮之不去的,這就是一個重要的意象。
他想刻畫一個楊二嫂,外號叫“豆腐西施”的農村婦女,說這個婦女很刻薄很厲害,說話像刀子一樣割人,怎么樣寫這樣一個婦女呢?寫類似女性的作家不少。張愛玲寫一個女的很厲害,她說她說話的時候,語言像刀子一樣鋒利地割著四面,這個比喻也很精彩。魯迅找到一個非常好的意象,他比喻豆腐西施像一個圓規,這是非常有創意的一點。在魯迅生活的時代,圓規這種東西進入中國時間還不長。因為圓規是現代科學技術的工具,用過圓規的學生還不多,魯迅肯定是用過圓規的,但是我們這么多人用過圓規,誰會想到拿來形容一個女人呢?腦洞大開,太厲害了!
我在這里有一段分析,我們使用過許多數理化的工具,我想沒有人會對圓規產生感情,我也不喜歡圓規,我喜歡尺子。有段時間我喜歡搜集各種量器,我喜歡各種卷尺、直尺、三角尺,我都有感情。圓規看上去就不討人喜歡,為什么?它鋒利,它扎人,它有危險性,你不喜歡就放到一邊了。
可是魯迅對他不喜歡的東西,竟然讓它發揮了極大的功效。魯迅并不是一個拿圓規工作的工程師,他竟然用圓規形容這樣一個厲害的鋒利的刻薄的女人。自從他用了這個比喻之后,豆腐西施楊二嫂,不論誰給她說什么好話,再也引起不了人們的好感了,這個形象就被魯迅徹底給解構掉了,被他徹底給毀掉了。假如我們在生活中遇見一個女的叫楊二嫂,盡管她這個人特別善良,特別溫厚,就因為她叫楊二嫂,這個形象就受到損害了。
我在講課的時候我還舉了一個例子,我在網上找到,真有一個賣“楊二嫂豆腐”的,她就用這個做商標。她這一開始的創意就有問題。豆腐做得很好,人也非常好,可是就因為魯迅曾經形容過這人像圓規,就對人有一個根本性的傷害——這個人不可信,這個印象就不可修復了。你想想,一個女性,誰愿意被人家形容為圓規呢,你肯被人形容成皮球也不愿被形容成圓規。這就是一個不朽的意象,這個意象是沒有辦法顛覆的。
還有剛才你提到的香爐燭臺這些東西,日常用品我們看過就過去了,其實日常用品都可以變為意象,就看它在作家筆下是怎么用的。香爐燭臺本來是拜佛用的,可是魯迅跳出一般知識分子的范疇,一般的知識分子會認為,這是沒文化的、修養低的勞動者一種愚昧的道具的象征。一些大學生研究生如果回到農村老家,發現爺爺奶奶還在用香爐燭臺,也許會暗笑,也許會同情,但是魯迅卻看透了本質。
魯迅說我們知識分子所向往的那些東西,不也是我們的香爐和燭臺嗎?我們說的什么人權、民主、自由,包括今天流行的什么女權,各種好聽的名目,其實也是我們心中的香爐和燭臺。如果跟閏土比一比,未必就比過閏土。人家閏土的那是看得見摸得著的,實實在在的,我們這些東西跟閏土的比,比人家還虛幾分。所以我們再看見香爐和燭臺,恐怕就不是去嘲笑那些普通的勞動者,反思一下,我心里是不是有香爐和燭臺。
魯迅還多次描寫過一種東西叫辮子,清朝男人后邊都梳辮子,辛亥革命之后,大家把辮子都剪了,在魯迅的話語中,是個大問題。五四時候——也許很多人看過《覺醒年代》這個電視劇,北大有一個奇怪的教授叫辜鴻銘,他還留著辮子。到了中華民國,作為一個北大教授,還留著辮子。很多人就說這個人怎么這么保守,現代社會了,都民國了,你怎么還留著辮子?辜鴻銘就說,我的辮子是留在頭上,你們的辮子是留在心里。中華民國,你剪了辮子,你算哪門子好漢,你算什么英雄?到了中華民國仍然大義凜然,獨自一人留著辮子,這才是文化英雄。
《覺醒年代》劇照
當年有人跟北大校長蔡元培告狀,你看你們,貴校北大是新文化大本營,怎么還有這么一個教授啊?你們應該把他開除。蔡元培回答得很妙,蔡元培說,我請辜鴻銘先生當教授,他是講英國文學的,他英語說的比英國人都好,你們如果不喜歡他,你們誰如果學問比他好,能代替他到北大講英國文學,我就開除他。我們看蔡校長講得很委婉,講得很巧妙,也很藝術,其實他是擁護辜鴻銘內心的文化立場的。一個人,到底是不是封建遺老,不在于他頭上有沒有辮子。你如果在清朝,在辛亥革命之前,就勇敢地剪掉了辮子,我佩服你是英雄。中華民國了,你剪辮子了,你算哪門子英雄啊!就像你到了美國滿口說英語,這算你有文化嗎?這不算有文化吧?我在美國,我看樣板戲,“打敗美國野心狼”——我用漢語唱,我不管你能不能聽懂。
辜鴻銘(1857年—1928年)
就是說怎么樣選擇文化立場,魯迅巧妙地用辮子這個意象把它凸顯出來。假如今天我在北大校園里看見一個男人梳著辮子,我絕不敢隨便地嘲笑他,你不敢隨便給他下個結論,你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嗎?你不知道。
這個意象,你不可能隨便總結成一句話,它里面包含著豐富的意蘊,要結合具體的語境,還要講出具體的道理來。
主持人:我感覺這意象好高級哦。
孔老師:非常高級,這是最高級的東西。早在《易經》里這就叫觀物取象。象本來是大象的象,后來由于北方氣候變化,北方看不見大象了,大象都跑到越南那邊去了,跑到南方去了,北方留下一些大象的骨頭。所以它變成意象的“象”,就是我們看見大象的遺骨,想象生龍活虎的活著的大象,由一個圖案想出生活的實際場景來,“象”是這么來的,所以叫觀物取象。
本來是有很多大象的,你看河南省,為什么簡稱豫呢?就說明當年河南這個地方有許多大象,商朝的時候主要是騎著大象打仗的,現在騎著大象打仗變成東南亞南亞的傳統,其實北方原來也是騎象的。后來象沒有了,我們只能到動物園去看了。我們小時候到動物園看大象,都說是從南方來的,哪個國家送給我們的,可是“象”實際上是我們的常用字,變成形象的象,物象的象,意象的象。
所以很多日常的東西,你不把它只看成物理性質的一個物體,而是把它的意思抽出來,這就變成了象。而從這個意義上說,西方專門有意象派。剛才我講了,中國不用專門有意象派,因為每一個漢字就是一個意象,我們知道漢字叫象形文字。象形文字,不要想它是畫畫,圖畫功能早都淡化了,每一個漢字都是一個符號,它的意象已經存在在里邊了。所以中國人看見一個漢字,天然地具有一種感情,一種感覺就出來了。
它不像西方文字是拼音文字,先翻譯成一種聲音,根據聲音去講它的意思。而漢字不是這樣的,漢字所有的信息是一個蒙太奇,全息地儲存在這個符號里邊。所以中國人看見一個漢字,引起的聯想是非常復雜的。我多次舉這個例子,我們看見春天的“春”字,你想到的絕不是冬天過去了的那三個月,冬天過去了,夏天還沒來,它不是這么一個簡單的想法,不可這么簡單地解釋的。中國人看見“春”可以有一百種想法,而且不同的時間還有不同的想法,這不是簡單的英語單詞spring,這就是意象。
所以中國人從根上說,也可以說是一個意象民族,我們有意象文化。中國人經常說個段子,很多段子里邊都是意象。信息時代特別有利于漢語文化的人,我們可以用最少的符號,很快,一分鐘就把人逗樂,一分鐘就讓人啟蒙,就因為我們文字是高度濃縮的意象文字。
而魯迅的意象水平為什么這么高,又跟魯迅是古文字大家有關。我上課的時候多次講過,魯迅專門跟章太炎先生學過古文字,他們兄弟還有其他幾個人在日本的時候,每個禮拜都到章太炎先生那里去吃小灶,章太炎是古文大家。魯迅后來是白話文大師,早年寫的幾篇文言文,咱們都讀不懂,必須拿著字典,不斷翻著字典才能讀懂,它比唐宋八大家的文言文要難多了。跟魯迅的文言文相比,什么韓愈、柳宗元、蘇東坡、王安石寫的都算白話文,寫得都太簡單了,只能用來出高考題。魯迅的那些文章是給教授出題的。魯迅使用的是真正的古文,是文字剛產生時的那個意義那個意象,文字在魯迅手里,就像女媧手里的泥土一樣,他隨便團來團去,把漢語意象的功能發揮得淋漓盡致。
他的藝術水平為什么這么高?很多人動不動就吹捧,說這個人是魯迅那個人是魯迅,最后可能都是一場空,誰也比不了魯迅。因為魯迅的學問太大了。我講魯迅的時候專門有一節課要講,魯迅首先是大學者。他為什么能成為偉大的革命家思想家文學家,首先他是大學者,學問太深,太廣博,又深又廣博,所以他拿起筆來寫這點小說,對他來說,真是小菜一碟。
剛才你舉《故鄉》里的幾個意象,我們說了閏土,說了燭臺,說了圓規,最后我總結《故鄉》整個小說,整個小說有個完整的意象,這個意象是什么呢?就是“望”,希望的“望”。為什么呢?“望”字本來的意思就是正月十五、八月十五,月半的那輪月亮,農歷每到月半十五,那一輪明月叫“望”。正好“望”字本意是站在高處仰視的意思。我們站在高處仰視,能夠見到的最醒目的物體,就是月亮。太陽很醒目,你不敢看,我們敢看的最醒目的就是月亮,而月亮這個物體天然就跟“望”有關系。所以我說整篇《故鄉》,小說寫的就是一個望的問題,希望,絕望,而魯迅的一生就是在探討希望和絕望。
魯迅很了不起,他告訴我們希望是空的,但是你說希望是空的,我們就絕望嗎?不對,絕望也是空的,希望都是空的,怎么會有絕望呢?你看這就講出哲學家的道理來了吧。可是這個道理被我這么一講,就有點對不起魯迅了,魯迅是不直接這么講的,由于我們很笨,就必須要講出道理來。
魯迅就給我們寫了一個《故鄉》,你看了《故鄉》,就覺得人到底應該怎么活著?像閏土這么活著是不對的,像楊二嫂那么活著,也是不對的,像小說里的“我”這么活著,好像也不對,那到底人應該怎么活?他留下一個無窮的思考空間。所以最后才有那句話,地上本沒有路,你就走去吧,最后到底是希望還是絕望呢?這是《故鄉》這篇小說永恒的魅力,最后留在我們心中的,就是天上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明月,這是小說總體的意象,就是望。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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