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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剛讀《鑄劍》|復仇與志愛

趙剛 · 2022-11-01 · 來源:保馬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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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鑄劍”這一篇名,既可表現魯迅革命路上與子偕行的強烈情志,又同時能讓這一大公與大私交纏的情志,找到一種含蓄曲致的形式,既能明情存誠同時免于情感裸奔。《鑄劍》既是復仇也是志愛,那么下筆時就自然會更“誠敬”些。這或許說明了,排開《故事新編》八篇,固有文風一致之處,但還是數它最不“油滑”。

  《鑄劍》有一大疑點:明擺著的文不對題。貫穿《鑄劍》的情節是復仇,而非鑄劍,后者僅作為故事前提稍作交代而已。八篇《故事新編》里,唯“鑄劍”一題所寓之事早已完成于過去且退入背景,而其他七篇的篇名則一律是內文所述當時之事的旨鉤。

  如果說“鑄劍”是這篇作品的原始題目,那還好說,因為標題吧,有時無非“沿用”。然而這篇不是。1927年4月25日,此文首發于《莽原》時,魯迅用的題稱是《眉間尺》—這個無論如何都是看著更對文的題。要到1932年魯迅出《自選集》時,我們才看到原題改為“鑄劍”。如此改,是出于什么考慮呢?是為了將來1935年出《故事新編》八篇時,所有標題一律二字排開嗎?魯迅應該不至于在成書還稍無眉目之時,為了一個虛講究,而如此“超前部署”吧。

  《故事新編》1936年初版本

  關于“鑄劍”這個題目的討論,相信歷來應有不少。在細讀文本、思量作者用心之后,我把這一問題拉高到理解《鑄劍》的關鍵位置。改題,是魯迅的一個非常慎重、有點促狹的決定,讓“題”既更精確提攝創作旨歸,又同時下了一個稍許惡戲的路標。正由于此“鑄劍”非(讀者我等一向直觀設定的)彼“鑄劍”,那如何理解“鑄劍”就成為掌握這篇小說的關鍵了。

  先厘清《鑄劍》在《故事新編》里的特殊性,或許對即將展開的探索有些幫助。如果暫且不論寫于《吶喊》時期的《補天》,《故事新編》的其他七篇大致可分為兩類。一類是欲在古代中國傳統中尋找尊重客觀現實與主體實干精神的思想資源。這些篇率皆揚墨抑儒損道,凡《理水》《采薇》《出關》《非攻》《起死》皆屬之。在形式上,寫于魯迅逝世前兩三年的這幾篇還共有一特征:文字中難捕作者身影。另一類則是魯迅1926年底到1927年初流寓廈門與廣州之際所寫的《奔月》與《鑄劍》。與前一類對照,這兩篇首先是不直接涉及思想流派的重估,其次則是屢屢展露作者側影。小說不僅借古喻今,更借古喻己。或許由于作者“自我”的“投入”,一般認為這兩篇有較高的“文學性”,從而也受到較多關注,尤其是《鑄劍》。如果這個分類成立,那么魯迅在《〈自選集〉自序》里對《故事新編》所下的定位—“神話,傳說及史實的演義”1,至少對《奔月》與《鑄劍》而言,就不是完全妥帖了,因為作者形象在其中有強勢伸張。

  既然細讀文本、知人論世以解“鑄劍”之意,是閱讀《鑄劍》的一個法門,那么以下就是我的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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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青與黑合

  《鑄劍》說的是小伙子眉間尺伙同一位神秘“黑色人”,為其父—一位劍成獻于王,反遭殺人滅口的鑄劍名工—復仇的故事。小說強調三種顏色:以眉間尺為青,黑色人,當然啦,為黑,而王則是金—呆滯無聊而殘暴的王發噱的名言是“金龍?我是的。金鼎,我有”2。小說以“青”始,而后“黑”現,而后,青黑二代人齊頭斷“金”,完成復仇。

  如果黑色人不曾出現,眉間尺大概率是復不了仇的。小說開始于鼠輩橫行的遠古一夜,為之不能寐的少年眉間尺起身除害,但卻只是一味優柔寡斷,無能于“痛打落水鼠”。這一切都看在他母親眼里,很是痛心,問他是“殺它呢,還是在救它?”眉間尺除了優柔外,還帶著點兒青春期的自我厭倦。眉間尺又名眉間赤,紅鼻子也,而小說里說眉間尺“近來很有點不大喜歡紅鼻子的人”。哈姆雷特者,吾國古已有之。

  “不冷不熱的”、青澀的眉間尺在答應母親一定會把他“優柔的性情”改掉后,就穿上青衣,背著青劍,走上復仇之路。這把青劍是當初承造者預感不測,勻出委托者的好鐵料偷偷多鑄的一把,其性屬雄,而交出去的那把則屬雌。古之大匠作,都通陰陽術數,曉得復仇為一純陽之事,而根據雄主動雌主靜,留下雄劍送出雌劍也算是“良有以也”。雞鳴聲起,眉間尺正好十六歲。目送的母親想必神傷自責;為了不違復仇大義、實現亡夫遺志,她把孩子—一個無望于復仇的青年—送上了幾乎就是敗亡之路的復仇之路。她并不如讀者我們這般幸運,馬上就知道有一個黑色人會跳出來幫她的孩子。

  趙奇繪 《鑄劍》 2016年

  年青也會限制想象。眉間尺所能想象的復仇方式就只是伏擊行刺之屬,但這根本就是無謂的犧牲,無法越王的雷池一步。嫩青一枚又如何是專業殺人與保防者的對手呢?后來的沸鼎人頭大戰不就證明了孩子是完全招架不住王的毒辣手段的嗎?黑色人深知眉間尺“報不成”,于是他曾果斷阻止眉間尺的飛蛾撲火。小說交代“有人突然捏住了他的一只腳”—那個人能是別人嗎?黑色人阻斷眉間尺的熱血暴沖,不止是因為總還是“一冷一熱”的他徒將送命,更是因為即便謀刺成功,也不見得就會改變權力定勢,反而可能更加鞏固反動。唯有能辨別統治集團的脆弱環節,才能準確投槍,也才能在復仇的同時帶來真正的改變。魯迅寫到此處,不知腦際曾否突現一念:要是能拉住更多青年的腳使他們免于流血該多好!

  眉間尺起初所懷抱的僅僅是以血償血的復仇,而黑色人所懷抱者則大于此。他是一個復仇者也是一個反抗者。反抗不能徒恃勇氣,還得有沉著與辨別的能力。小說里,黑色人就是憑借他“從舊壘中來,情形看得較為分明,反戈一擊,易制強敵的死命”3的能耐,突破了復仇悶局,將疑心滿滿的王賺到鼎邊,而后劍起頭落。黑色人看什么看得較分明呢?—他知道如果對王聲稱那顆青頭“正在鼎底作最神奇的團圓舞”,則王必定奔來。為何“團圓舞”是王所無法拒絕的?因為至少自《阿Q正傳》以來,魯迅就認定“團圓”是舊社會取消一切可能變革的一條無上指令,是讓一切“熱”為之變“冷”的機轉,而因此也同時是王的統治基礎—“凡事總要‘團圓’”4。“王”,在作為狹義的復仇對象之外,更是“舊”的核心象征,體現了煩悶、無聊、只想看熱鬧、看“新鮮”、看殺,是老百姓看客大群的身體奴虐者,但也豪華地體現了他們的“末人的”精神。革王之命,因此不是刺殺行動,也不是狹義的政治行動,而是思想斗爭、頭與頭的戰爭。

  黑色人的素描:“黑須黑眼睛,瘦得如鐵”,“須眉頭發都黑;瘦得顴骨,眼圈骨,眉棱骨都高高地突出來”。這幾乎就是作者的炭筆自畫像。在王之前,黑色人自報姓氏籍貫:“宴之敖者;生長汶汶鄉。”“宴之敖者”(被家里的日本女人給趕出來的人)是魯迅指向1923年兄弟絕交之事而取的自嘲之名。“黑色人”確實折射了作者身影,傾注了作者自我。這應無可疑。但是,魯迅為何選“黑色人”之名呢?如果眉間尺的“青”象征了青春、希望與稚嫩,王的“金”象征了權勢、欲望與腐敗,那“黑”又象征什么呢?不能僅是“黑瘦”吧!

  昔酒作 戰斗

  舍更順口達意的“黑衣人”不用,而用“黑色人”,是為了凸顯“黑”所象征的一種存有性。讀魯迅文章,常能感受到魯迅有一種守黑而后知白、知舊而后擇新、體無而后用有、沿絕望以索希望的精神特質。不能體會暗夜、虛無與絕望的人,對魯迅而言,是不足以語希望、戰斗或光明的,因為你將為白光所盲、為實有所囚、為希望所愚。這是魯迅與“新青年”“新月派”乃至“創造社”“太陽社”等左右無論的團體或個人的最根本差異。在文學上,這樣的一種精神與思想狀態常表現為魯迅對“黑”“暗”與“夜”的肯定,甚至禮贊。一反俗見,魯迅認為真正的光明與群性反而是以在黑暗與孤獨狀態中的體察覺悟為前提。這一種為了有別于西方啟蒙而我暫名之為“內光啟蒙論”的立場,幾乎貫穿了魯迅一生。早在《破惡聲論》里,他就提出了“內曜心聲”5。而后,在《野草·影的告別》里,魯迅捏了一個要與“我”告別的“影”,因為后者不能忍受前者總是有一個外在的實有的黃金世界的設想,然而它又不欲屈服于“黑暗與虛無”,于是只好“向黑暗里彷徨于無地”。6又例如在《夜頌》里,魯迅說:“愛夜的人要有聽夜的耳朵和看夜的眼睛,自在暗中,看一切暗”,從而“領受了夜所給與的光明”。7又例如,臨終之際,魯迅一感病勢稍緩,也要打起精神,在夜里感受“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8。

  左圖:電影《鑄劍》1994年在中國香港上映

  右圖:電影《鑄劍》2011年在中國大陸上映

  相對于“白”,“黑”代表了一種愿居下流、寧受物之汶汶的主體狀態;以一種類苦行的方式領受所有雜色、所有能量、所有苦難,而非將它們反射、隔膜出去,以保自身的清涼、潔凈與高尚—而那就是“白色人”的、“新月”般的主體狀態了。我幾乎想象魯迅是透過“黑色人”表達出一種左翼的、革命的黑色觀世音,聽看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黑色觀世音神魔難辨,如一株參天古木一般“超越善惡”,接上了多少光明就意味著同時吸收了多少“地底下的”黑暗。黑色人的身與心必然永劫于明與暗之間。他是孤獨的,卻也親證了“大群必獨”。

  存有性之外,“黑”也有歷史的一面:“黑色人”不妨也就是墨者、墨俠。在一篇探索歷史中“改革者”墮落歷程的雜文《流氓的變遷》里,魯迅快速翻閱歷史的泥沙俱下,其中幾乎只表揚了墨者,贊美他們是不知取巧的俠,是“愛”的苦行者,雖有時不免近于“傻子”,但絕非“伶俐人”。9《鑄劍》與這樣一種敬墨之心不悖,從而與《故事新編》里很多篇揚墨抑儒嘲道的小說可謂殊途同心。黑色人對眉間尺說:“仗義,同情,那些東西,先前曾經干凈過,現在卻都成了放鬼債的資本。我的心里全沒有你所謂的那些。我只不過要給你報仇。”這個“只不過”,意味了黑色人的“報仇”只不過是沛然的“由仁義行”,而非自伐其德的“行仁義”。報仇是行動而非請客吃飯做文章,因此無法避免“以武犯禁”。《鑄劍》也不免折射了魯迅對甘地或托爾斯泰的“非暴力抵抗思想”的一種拒絕姿態。

  唯有掌握魯迅對“黑色”的一種存有性的、歷史性的感受,我們才能以一種會意而非“考據”的感受方式,理解下面這段話。黑色人對眉間尺說:

  我一向認識你的父親,也如一向認識你一樣。但我要報仇,卻并不為此。聰明的孩子,告訴你罷。你還不知道么,我怎么地善于報仇。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我的魂靈上是有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傷,我已經憎惡了我自己!

  你的仇就是我的仇,他被殺就是我被殺,人饑己饑,人溺己溺……這是承受所有古今痛苦之人的世界之暗與世界之重的“黑色”狀態,而其核心卻又是一種超乎關系、超乎功利甚至超乎理由的,從而是無比的愛。

  黑色人固然“沉著、勇猛,有辨別”10,但他也許如《野草·希望》里的主人公一般吧,自覺“大概老了”,必得找到“身外的青春”攜手向前。11眉間尺應是黑色人找到的那個身外之“青春”。

  魯迅和許廣平

  二、以愛鑄劍

  前引的黑語于青那段文字是《鑄劍》篇眼。眉間尺如是聽說,心靈深處電擊,隨即砍落項上人頭,于匍倒前將劍交與黑色人。能令眉間尺心靈顫動的,應就是黑色人所透露的聞所未聞的“無我的愛”12。黑色人夾雜著一抹近于父愛但卻又遠比父愛遼闊的愛,竟讓那之前總還是“不冷不熱”的眉間尺決絕殺身。黑色人于是“提起眉間尺的頭來,對著那熱的死掉的嘴唇,接吻兩次,并且冷冷地尖利地笑”。后頭的事,我們都知道,就是黑色人穿起那襲青衣,攜著青劍與青年頭,唱著滿是“愛”字、愚智難辨的怪歌,或謂“愛歌”,向王城“揚長地走去”。黑色人穿起青衣,形象上落實了黑與青的合而為一。

  昔酒作 眉間尺和宴之敖者

  眉間尺自去其首是一種觀看法,另一種則是自去其身、魂從知己。我們應從后者。“自去其身”即是將凡屬私的、我的,甚至“吾之有身”都一概取消,并與對象達到忘我乃至忘死的合而為一。黑色人愛歌里的“頭換頭兮”,難道不是“愛”的最純粹體現嗎?因此,黑與青合,既是兩代人之合,更是“中間物”與“身外的青春”的革命之合,而合的基礎則是愛。此處的愛,超越了一般意義的“愛情”,因為它有向上的目標、完全的信任,且稍無嫉妒。愛當然可以發生在兩性之間,但這不等于只能“在異性中看見愛”13。于此,愛與革命初心無二,皆建立在那自戀的、所有格的自我的取消,以及,為他人而活。《鑄劍》因此可說是對當時流行的“戀愛加革命”文學的現身說法的批判。半世紀后的臺灣,陳映真在他的小說《賀大哥》里,透過主人公表達了抗拒虛無的唯一依仗即是“愛”—“無條件地愛人類,無條件地相信人類”14。陳映真也在同篇小說里表達了一種魯迅式的小大辯證:人唯有將自身看做人類向上大潮中的一滴水珠,才能藉由與對象的一體而克服個人的虛無,于是,反而成其大。15

  然而,以愛與信窮盡黑色人與眉間尺的關系內容,似乎又有些不足或“過于”—過于偉岸。文學不是宗教或哲學,畢竟還是以具體的、活生生的人為關切對象。那么,我們可否問:這個愛,具體而言,是透過什么形式或介質展現的呢?

  直接這么問吧—眉間尺是男的,還是女的?你也許會說,這難道還成問題嗎?當然是男的,沒看到代名詞是“他”嗎?作為原材料的“故事”里的眉間尺當然就是男的,例如《列異傳》就說得很清楚,干將交代他妻子:“爾生男,以告知。”然而,在《鑄劍》里,男孩兒,或是女孩兒,則成為問題了。鑄劍者臨別對妻說:“待生了孩子,好好地撫養。一到成人之后……給我報仇!”行文至此的魯迅,選擇以“待生了孩子”取代“若生了兒子”,用心應該是明顯的:革(王之)命不分男女。作為作者,魯迅先前已經讓眉間尺的父親留下雄劍了,他似乎很不情愿非得再讓他的后生是男兒。是男,是女,都成。想象眉間尺也可以是一位女青年,應該就是魯迅的“新編”之一。

  這一新編,于小說邏輯并無妨礙,因為讀者可以想象眉間尺之母就是以“若男”的方式撫養他,并要求他為父報仇。魯迅筆下,眉間尺時露女兒眉目,例如在鼎里,眉間尺的頭“秀眉長眼,皓齒紅唇;臉帶笑容;頭發蓬松,正如青煙一陣”,“眼珠向著左右瞥視,十分秀媚”,而當王俯視沸鼎時,眉間尺的頭“便嫣然一笑”。魯迅為何執意勾畫一抹女子相,甚至,為何黑色人要對眉間尺“接吻兩次”,不是一個可以隨手放行的疑問。

  文學創作有屬于它自己的規定,好比一個人是男是女,一般而言,你必得選擇其一。作為一個作者,魯迅在寫作上似乎并不曾明白挑戰傳統的性別設定,以“他”代稱眉間尺。但是,這個設定與好比設定后羿為“他”、嫦娥為“她”那般的確鑿無疑,是不同的。《鑄劍》里代表眉間尺的“他”,是表達“男或女”“他或她”的唯一可能。現代中文里,我們可以用“他們”涵蓋“他與她”,但我們還沒有一個適當的代名詞表達“他或她”—這造就了今日政治正確論文里不勝其煩的“他或她”,以及網絡字匯“ta”的出現。魯迅當年為了要表達這個“他或她”,只能回到白話文運動前、用之千年的“他”。

  陳燕生 《故事新編》插圖

  《鑄劍》有好幾處不確定性,“劍”何所指是一個,結局為何是一個,而眉間尺是男還是女,更是其一。魯迅的高明之處就在于不欲將這一問題權威定死,寄望讀者既能以男孩意象近之,但也不妨以女孩近之。為何如此?可能原因有二,其一已如前述—革命不分男女;其二則是屬于作者傳記性質,后面將會談到。

  因此,在黑色人與眉間尺之間的,就不只是同哭者之間、兩代人之間、男性革命者之間的愛,同時也可以是男人與女人之間的愛。對男與女這一維度的浮現,我們應該避免立即掉入今日吾人,透過好萊塢及其他,所太熟知的西方浪漫愛意義下的“愛情”與“戀愛”套路,進而想象一種以男與女為形式、為中介所體現出的無我之愛、向上之愛—這在20世紀中國革命歷程中其實并不稀有。因此,《鑄劍》無關所謂“代別”或“性別”的身份政治,因為他倆不是以性以代為別為分,而是兩代人的、男與女的,再說大點兒,也就是人民的,精神與意志的鑄合,如一把利劍,刺向那個“金龍我是”的王。三頭之戰功成之時,黑與青“四目相視,微微一笑,隨即合上眼睛,仰面向天,沉到水底里去了”。《莊子·大宗師》云“相視而笑,莫逆于心”,我們不妨稱他倆為愛人同志。值得讀者我們思考的或許有兩點。首先,這一雙頭顱不是西方浪漫主義做派的向天拔升,而是一種悖論式的向上自沉。如此看,約略同時的《奔月》是對一種“愛情”的嘲弄,而《鑄劍》則是一種大愛的莊嚴宣示。其次,如果對魯迅而言劍有雌雄,那么頭緣何獨無男女?道理上,眉間尺可以為男可以為女,但我總覺得魯迅私心慕其為女。

  此外,還有一點值得一提。在黑色人與眉間尺的復仇行動里,并不曾有過自以為義從而以他人為手段的想法:決絕而不嗜血。革王之命的行動中,他人的生命該怎么擺,始終是一個關切點。眉間尺的“優柔”,于是有兩面性:一面是寡斷,另一面則是常葆不忍人之心,總是怕傷及無辜。魯迅對這個心腸是肯定的,因為他痛恨李逵之類的掄起板斧排頭砍向看客的“反抗者”。在黑色人與眉間尺各自唱的“愛歌”里,都出現過這樣一句:“彼用百頭顱,千頭顱兮用萬頭顱!我用一頭顱兮而無萬夫。”如果說黑色人有作者的濃厚身影,倒也不意味作者就不能將自身的某些質地投射到眉間尺身上。

  因此,在表面的殘酷荒誕下,《鑄劍》的底色是愛與昂揚;即便在魂靈也都寂滅了的終極死亡時刻相值,他們也是“仰面向天”。在不輕“武器的批判”的同時,高舉“頭的斗爭”,強調愛、信任、辨明與意志。于是,我們來到了小說的最后一個關鍵問題:黑與青的團結復仇最后“成功”了嗎?比較悲觀的讀法是革命者雖革了王命,但自身卻被整編到金盤金棺的體制與儀軌之中,太廟尚饗兮。而且,或許由于過于被魯迅從“幻燈片事件”與《藥》以來長期關注的“看客”意象所制約,小說終局也不免讓讀者油然而生一種志士犧牲無謂、世間麻木依舊的感覺。但這樣一種閱讀感覺,用在《鑄劍》上,似乎理路雖通但感覺總是不對頭,與整篇小說所透露的昂揚精神不對頭。所幸,在一次小型討論會里,江湄教授指出了惰性與麻木之外的另一種可能:三者同歸于盡、骨發難分彼此,畢竟客觀上造成了“王”與“逆賊”無法分清的效果,嚴重松動了禮法秩序,亂由是生。這個解讀比較有說服力,因為小說的確結束于“只是百姓已經不看他們,連行列也擠得亂七八糟,不成樣子了”這一句。這意味了老百姓的看客熱情開始降溫了,而這將讓他們對“巨變”的等待,更加焦躁而不可忍耐。殺王屠龍為的就是醒民。承認黑青“鑄劍”所造成的顛覆效果是重要的,唯有如此,昂揚之氣才不至于在結尾處給岔了氣,變成不雅的打嗝。

  《藥》中的看客

  但更重要的也許還不是行動所帶來的“功效”,而是革命者主體狀況的改變。經由黑青同心,眉間尺明顯袪除了他原先的“哈姆雷特狀態”,不再優柔寡斷,不再“不冷不熱”,而是敢于削下項上物、痛咬落水頭。的確也不妨說,眉間尺這一把“劍”煉成了。黑色人也有變化,革命路上與子同行,不再彷徨孤憤。于是,我們看到鼎沸之戰時,黑色人的顏色竟出現了類似鑄造上的變化:“變成紅黑,如鐵的燒到微紅。”此刻的他,應是不會再說:“我已經憎惡了我自己。”青色人與黑色人的改變是在同一鑄造過程中完成的,有歌為證:“一夫愛青劍兮嗚呼不孤。頭換頭兮兩個仇人自屠。”兩個復仇者頭換頭而為一,不再孤獨。

  “鑄劍”是人民團結的象征,是一把情志之劍。眉間尺之父所鑄的劍有兩把,敵我各執其一;人民有,獨夫也有。但眉間尺與黑色人“頭換頭”所鑄的精神之劍則是獨一的,為殘忍無聊呆滯的王所無。對于實體之劍,魯迅固然也不曾否定其重要,但他應是更認為唯有人民的主體煉成才有希望克服那以暴力、看客與禮法為營盤的獨夫民賊。因此,“鑄劍”的所指必然不是那塊鐵的所化之物,而是眉間尺與黑色人以愛與信任煉成的團結,并以兩顆頭顱相繼躍入煉爐(“金鼎”)之刻,達到此一煉成的最高點。這個情節也讓我們想起了傳說中干將的師傅與師娘兩口子縱身躍入煉爐才得鑄成寶劍的故事。

  標題“鑄劍”所指并非兵器,還有一個理由,即是“王妃生下了一塊鐵”。如何解釋這一句“荒唐言”?首先,我們應該都能接受一個前提:盡管“純青透明”,這塊由人所生下的鐵畢竟還是一不祥之物。但如何引申這個不祥就將產生關鍵的分歧了。一種解讀是:這是隨后展現的整個荒誕世界的源起,一塊鐵生兩把寶劍,兩把寶劍生了三個仇人,而后……世界既以無意義始,也以無意義終,因此復仇無意義,而看客與惰性的世界依舊。另一種解讀則是階級的、反抗的解讀。這塊鐵既是王妃生的,那么也就等于暗示了不祥源起于階級社會里的統治集團內部。人民抗暴,雖不免也要舉不祥之兵,但魯迅想要說的可能是:徒兵不足以成事,因為那將是不斷循環的“彼可取而代之”而已。必須要新民,愛與信的主體必須煉成。這也就是說,如果將“鑄劍”以實體理解,那就要導致歷史虛無主義,而若將它理解為主體的精神力量,那就指向了昂揚奮進。

  總而言之,標題改為“鑄劍”,應是因作者覺察到,“眉間尺”或是“復仇”之類的標題,都無法承擔他所想要表達的情感與意義,因為它們所彰顯的是個人主體或英雄主義,而非一種“交互主體性的”“相人偶的”情志交融。眉間尺與黑色人之間的愛、信任與團結,是對西方文學傳統所常見的復仇者孤獨主體的超越。因此,“眉間尺”雖然表面看似“對題”,但卻嚴重碎義失情。

  三、頭換頭兮

  1926年末與1927年初正是魯迅與許廣平的關系經過各種磨練終成愛人同志的關鍵時期。幾篇屬于回憶性質的《朝花夕拾》散文之外,魯迅在這時期也寫了《奔月》與《鑄劍》。這兩篇的寫作先后是有爭議的。包括《兩地書》的不少證據顯示《奔月》的寫作時間沒有問題—寫于1926年12月,但《鑄劍》的寫作時間就不確定了。魯迅在1927年4月雜志初刊時沒有標注時間,之后編《自選集》時,標記為1926年10月,比《奔月》還早兩個月。然而,在魯迅1927年4月3日的日記里又分明記錄:“星期。雨。下午浴。作《眉間赤》訖。”16因此,最妥當的學術說法會是:早在1926年底魯迅在廈門時就開始構思或動筆,到翌年四月廣州居停時才完工。但這僅僅是一個考據家的安全陳述,畢竟回避了先后問題。我堅信《鑄劍》必定后于《奔月》,而我的理由則是根據文本內容:作者的情感流向不可能相反。至于魯迅為何在1932年將作品時間標志為1926年10月而非1927年4月,我認為較少可能是記憶之誤—“廈門”與“廣州”的時空記憶差距何其懸殊啊!如此記年,應與當時肅殺的政治氛圍有關。向來謹慎的魯迅試圖避免予人將這篇與1927年的殘酷四月進行惡意聯想的可乘之機。但這還只是猜想而已。

  《眉間尺》 木偶動畫 1991年

  《奔月》與《鑄劍》,是魯迅掙扎于自疑自毀與自信自愛之間的關鍵時期的征候性寫作。《奔月》寫的是一個大齡末路英雄對自己能于愛的懷疑。這篇小說嚴格說來是魯迅創作里的一個“敗筆”,因為作者無法韁住自己長期自抑的奔騰情感,以公器泄私嗔,影射了一位文學青年高長虹—一個自以為魯迅是他的情敵從而對魯迅由敬轉恨、從師變敵的小伙子。高曾在一首詩里,比喻自己是太陽,許廣平是月亮,而魯迅呢,則是老邁無光的黑夜。這就是為何《奔月》的主人公是射日的后羿,而在故事的結局,后羿打算“找那道士要一服仙藥,吃了追上去罷”17。文章在“烏鴉炸醬面”的油滑中,也不免真心透露了后羿對自己是否有能力不負嫦娥并給予她幸福的強烈焦慮自疑。用許廣平的話,此時的魯迅“于生活無把握,而且又是老脾氣,生怕對不起人”18。而《鑄劍》則不同,它是魯迅與許廣平相互表白之后時日里的文學凝結。魯迅對許廣平表白:“我先前偶一想到愛,總立刻自己慚愧,怕不配,因而也不敢愛某一個人,但看清了他們的言行思想的內幕,便使我自信我決不是必須自己貶抑到那么樣的人了,我可以愛!”19于是,黑色人竟然對著眉間尺的嘴唇“接吻兩次”—這當然是本人遠遠超出任何文本證據,需要加上一個大笑表情包的奇想,請讀者不必考慮其效力。

  魯迅與許廣平的結合是魯迅(當然也是許廣平)生命中的一個節點。自此以后,魯迅從死守舊社會留給他的痛苦的遺產(許廣平語)走出;從“后五四”以來由于同志隊伍的解體(“退隱的退隱,升官的升官”)所產生的慢性孤獨感走出;從1923年兄弟絕交肺炎復發身心交疲的“宴之敖者”中走出;也從1926年年初的“三·一八慘案”的傷痛中走出。現在,他應該大致從“我已經憎惡我自己了”走出了,甚至感覺自己變成一個從冷黑到熾熱紅黑的“以一人任者”的志士任俠了—那個將魯迅與其師章太炎平生心志相連的唯一形象、唯一線索。在魯迅內心里,“眉間尺”具象言之是許廣平,大而言之則是無量覺醒青年,而“仇人”則是所有的金龍金鼎一族、所有的吃人者、所有的不以暴力為恥的集團,其中當然更是尖銳地指向秋瑾與劉和珍等志士的殺害者。因此,讀《鑄劍》,不妨想象干將之于眉間尺,猶如劉和珍之于許廣平。這樣的想象讓我們更能體膚理解黑色人所說的:“你的(仇)就是我的(仇);他(被殺)也就是我(被殺)。”

  日本學者丸尾常喜在他的《魯迅傳》里,也指出“《鑄劍》的世界宣示了魯迅憑借與許廣平的愛情,走出單方面為了年輕一代的‘自我犧牲’……步入一條與他們相互聯結的嶄新道路。可以認為,這部作品的問世意味著魯迅的‘彷徨’已基本終結”20。與許廣平的愛,既是魯迅人生的一個關鍵節點,那么《鑄劍》自然也不妨理解為魯迅對這個“頭換頭”事件的一個文學呈現。頭換頭兮,自然也就是心換心兮。于是我們看到后來許廣平對她與魯迅的關系描述:“那里沒有燦爛的花,沒有熱戀的情。我們的心換著心,為人類工作,攜手偕行。”21

  《鑄劍》插圖 姚延林作

  “鑄劍”這一篇名,既可表現魯迅革命路上與子偕行的強烈情志,又同時能讓這一大公與大私交纏的情志,找到一種含蓄曲致的形式,既能明情存誠同時免于情感裸奔。《鑄劍》既是復仇也是志愛,那么下筆時就自然會更“誠敬”些。這或許說明了,排開《故事新編》八篇,固有文風一致之處,但還是數它最不“油滑”。

  2022年6月5日于臺中大度山

  注釋

  1 魯迅:《〈自選集〉自序》,《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456頁。

  2 本文專論《鑄劍》,引文均出自《魯迅全集》第2卷,以下引用該文時不再注明頁碼。

  3 魯迅:《寫在〈墳〉后面》,《魯迅全集》第1卷,第286頁。

  4 魯迅:《論睜了眼看》,同上書,第238頁。

  5 魯迅:《破惡聲論》,《魯迅全集》第8卷,第23頁。

  6 魯迅:《野草·影的告別》,《魯迅全集》第2卷,第165、166頁。

  7 魯迅:《夜頌》,《魯迅全集》第5卷,第193頁。

  8 魯迅:《“這也是生活”……》,《魯迅全集》第6卷,第601頁。

  9 魯迅:《流氓的變遷》,《魯迅全集》第4卷,第155頁。

  10 魯迅:《拿來主義》,《魯迅全集》第6卷,第40頁。

  11 魯迅:《希望》,《魯迅全集》第2卷,第177、178頁。

  12 魯迅:《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魯迅全集》第1卷,第135頁。

  13 魯迅:《〈塵影〉題辭》,《魯迅全集》第3卷,第547頁。

  14 陳映真:《賀大哥》,《陳映真全集》第3卷,(臺灣)人間出版社2017年版,第148頁。

  15 同上,第147頁。

  16 魯迅:《日記十六(1927)四月》,《魯迅全集》第14卷,第651頁。

  17 魯迅:《奔月》,《魯迅全集》第2卷,第368頁。

  18 魯迅:《兩地書·八十二》,《魯迅全集》第11卷,第220頁。

  19 魯迅:《兩地書·一一二》,同上書,第275頁。

  20 丸尾常喜:《明暗之間:魯迅傳》,陳青慶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233頁。

  21 許廣平:《為了愛》,《許廣平文集》第一卷,江蘇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33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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