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發表于《解放軍文藝》1962年10月號。)
還鄉三里路,
雁叫三月秋,
兩國兄弟誼,
蒼江不盡流!
——朝鮮一詩翁:《送志愿軍歸國》
多明凈的秋天哪!這是朝鮮停戰后的第一個秋天。我乘著一輛軍用卡車,要趕回祖國去。
卡車在山間公路上輕快地飛馳。車廂上插著幾枝火紅的楓葉,被風吹得飄飄灑灑。這是幾個朝鮮孩子插上去的。
人的感情是多么奇怪。當我們戰斗在朝鮮的那些日子,總是常常想念起祖國,而今天,當我們馬上就要回到祖國的時候,卻又對朝鮮有說不盡的依戀。就以我的同伴老劉來說,今天臨上汽車,好幾個朝鮮孩子攀住他的脖子,當時我瞧他的眼圈都有些紅了。幾個小時以后,我們就要過江,最后離開我們戰斗過幾年的土地了。我們是多么愿意再多看一眼這里的一切啊!
山,朝鮮的秋山,簡直美得叫人感到神奇。我仔細地凝視著它,仿佛朝夕相處的親人,平時卻沒有給予足夠的注意,直到今天才發現她的全部美麗似的。你看,秋天所帶給她的色彩是多么鮮艷、大方和豐富。那高高的橡樹,葉子已經變成金黃;楓樹紅得像著了火似的,比春天的花還要好看;那落葉松卻又那么青翠。這三種顏色交織著,毛茸茸的,美麗的三千里江山哪,就被這么一匹不斷頭的斑斕的花毯裹起來了。走啊,走啊,你還會遇到一些山,全是楓樹林,放眼望去,那就整個是一片充滿著生命力的旺盛不熄的火,就是路邊的山巖,也被爬山虎的紅葉繡嚴了,連石頭都是紅澄澄的。多么美好的景色,美好的土地,又何況這里生長著這么熱情、勇敢的人民!看著,看著,我的眼睛濕了,不知什么時候飄落了一滴眼淚。
我瞅瞅我的同伴,他正低著頭在默想什么。手里擺弄著一個手巾包兒,從這只手里,遞到另一只受過傷的手里。我問:
“你在想什么呀,老劉?”
“沒有想什么。”他向我笑了一笑,把那個手巾包兒異常珍愛地塞到軍用挎包里去了。
我不好追問,因為我們剛認識還不到兩天。昨天早起,車快開動的時候,他才背著背包急急忙忙趕來。他的個子很大,身腰很粗,臉也有些黑,乍一看,樣子有些粗笨。而他的眼色,卻那么和善、謙遜和誠懇。我問他回國干什么,他“笨磕”了好久,才不好意思地說是參加國慶四周年觀禮去的。哦,原來他就是一次活捉六十三個美國鬼子的戰斗英雄劉福!
提起劉福,在朝鮮前線,真可以說是沒有不知道的。我還記得,在一次晚會上,一個青年戰士興高采烈地唱著快板:“竹板一打響連天,劉福戰斗在朝鮮。黃頭發,藍眼眼,一抓就是六十三。我也來把決心下,抓它幾個解解饞。”在我的想象中,這劉福縱然不是三頭六臂的天神,也是一個超群出眾的英雄。怎么也沒有想到卻這么平凡,一時竟有點兒不大相信他就是劉福。
我問:“劉福同志,你究竟是怎樣活捉了六十三個鬼子的呢?”
“就是那么一些材料兒。”劉福靦腆地說。這時候,我看見他那十分和善的眼色里,微微閃露出一點羞澀,好像很怕人提起他的榮譽似的。
我一再催促他,劉福這才跟我詳細地敘說了這段戰斗故事。
“那還是在第三次戰役的時候,”劉福并不看我,溫順地垂下了他的睫毛,回憶著說,“因為出國第一仗我沒有打好,心里實在慚愧;這一次,我那心火燒火燎的,想立它一個戰功。坦白說吧,那時候我是下定了犧牲的決心!”
“戰斗發起,很快就突破了臨津江。敵人向南逃,我們向南追,追了一個通夜。東方發紅,就聽見前面鬧哄哄的,說是二排已經捉住了十幾個美國鬼子。我一聽就急了,跟著班長一個勁兒地往前鉆。不一會就爬上了一個山頭,發現山坡下面有三四個敵人。我說:‘班長,無論如何,你把這個任務給了我吧!’班長笑了一笑,人家一眼就看透了我的心思,就說:‘好吧,我掩護你!’我和小牛幾個梭子都壓滿了子彈,從松樹林子里悄悄地繞出去。
“一出松樹林,敵人就發覺了,向我們打槍,不好接近了。我一想,我們班長捉俘虜向來是從后面猛插,我也得試一試。就對小牛說:‘你在這兒吸引敵人的火力,我從那塊大石頭后面繞過去。’嘿,你說怎么樣,我剛插到那個大石頭跟前,敵人忽地站起了一大片,看樣子足有二三百,和我站了個面對面。有揉眼的,有拿槍的,嘰里咕嚕亂說話,接著成扇面形包圍過來,也不開槍。我一看是要捉我活的。有一個家伙,個子高極了,滿臉胡茬子,瞪著大藍眼珠,伸手就來抓我的槍口。我把槍口一掉,抓住了腰里的飛雷,心想,今天就是死了,也要找兩個墊背的,咱們就一塊報銷了吧。說著我就把飛雷甩出去了。那飛雷順山坡咕嚕嚕地滾著,轟!像大炮彈似地響了一聲。煙氣一過,我看見敵人不顧命地掉頭就跑。好,兔崽子,今天我非削倒你幾個不可!他們在前面跑,我就在后面追。敵人把槍丟了,我就撿起來打,真好,連子彈也不用裝,打完了就扔,另撿起一支再打。哈哈,那天我一個人追他們二三百,還凈打了便宜槍啦!我越打越高興,越追越來勁,一下就插在人群里,敵人前面一股,后面一股,反倒把我夾在中間。我怕再追下去,敵人跑掉,就猛地扭過頭來,往天上嘩——打了一梭子。好像喊了一聲口令似的,那些美國人舉著長長的胳膊,哆哆嗦嗦的,噗通噗通全跪下了,翻著傻呆呆的藍眼珠全看著我。他們早已把槍扔了,皮靴也扔了,大部分人赤著腳。我心想:你們這些玩藝兒,殺起老百姓來多么兇啊,今天你們熊了!
“我讓他們站起來,他們你瞅我,我瞅你,不知道我說的什么。我過去拉起一個,他噗通又跪下了,兩只手舉得更高,跪得更規矩了。老跪著不跟我走怎么辦呢?忽然想起,班長給我的一些英文傳單還在我口袋里,就掏出來往人群里一撒。他們一只手拾起來看,另一只手還是高高舉著。看過以后都高興了,還是不站起來。心想,我只會一句朝鮮話,說說看你懂不懂,要再不懂,我什么辦法也沒有了。我就把帽子一歪向后倒戴著,往山上一指,說了一句:‘巴利巴利卡!’正巧里面有一個朝語翻譯,嘰里咕嚕一翻,就都站了起來,拉著樹枝往山上走。我心里真快活,連聲喊著:‘巴利巴利卡!巴利巴利卡!’有一個俘虜穿著破爛的呢子衣服,光著腳,腳也扎破了。我就把腰里插著的一雙新鞋甩給了他。結果,我每喊一句,他也跟著我喊:‘巴利巴利卡!巴利巴利卡!’這一來,俘虜們越走越快。
“到了山上,連里人見了我,有的給我接槍,有的叫我到洞里休息,小鬼們都高興得跳起來了,好像多少日子沒有見過我似的。文化教員清點了俘虜,一共是六十四名。我仔細一瞅,有一個俘虜個頭不高,臉色說黑不黑,說白不白,問了半天,才知道是一個土耳其兵,不知什么時候夾進來了。我說:算啦,向上級報就報正牌兒的,就報它個六十三名。
“就是這么一點材料兒。”劉福瞅了瞅我,抱歉似地微笑著說。“誰知道第二天,軍里的攝影員給我照相來了。我長這么大,照相是頭一回;再加上大伙瞅著我,弄得我像老母雞下蛋似的憋得滿臉通紅,手腳也不知道該擺在什么地方。攝影員擺布了我半天,還說我沒有精神,不像個活捉六十三個美國鬼子的功臣。咱這個長相,本來就不怎么太好,可有什么辦法?……后來報上登出了我的照片,我瞅了瞅,覺著害臊得不行。心里說,咳!像你這個丑樣兒還登報哩,連風紀扣也沒有扣好,叫祖國人民看著多不好啊!”
劉福淳樸的談話,引得我幾乎笑出聲來。我忽然想起一件傳聞:自他立功的事跡傳開以后,許多人都想親眼看看他。一次住到一個村子里,有七八個朝鮮姑娘吵著笑著闖到班里來,說非看看他不行。這時候,已經是夜間了,因為防空,班里沒有點燈,姑娘們就你劃一根火柴在他臉上瞅瞅,我又劃一根火柴在他臉上瞅瞅,等到劃第三根火柴的時候,劉福鞋也沒顧穿,一步竄到門外,就藏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我問劉福有沒有這事,劉福尷尬地說:
“那,那擱在誰身上,誰也吃不住勁!”
我笑得嘎嘎的。劉福也偏過頭去,笑起來了。淳樸的劉福啊,這時我瞅著他,就像是在秋天的果園里,一枝結得最稠密的果枝含羞地垂到地面似的。在我們的隊伍里,有著多少這樣可愛的戰士啊!
我們只顧談話,沒有注意汽車開進一道很深的峽谷里。一路不斷看到涂著白五星的坦克,以各種各樣可笑的姿態翻倒在路邊的懸巖下。那些粗蔓的野藤,把它們緊緊纏縛住,仿佛怕它跑了似的。有的炮塔里也長出了長長的箭竹,蝴蝶停落在竹葉上,在微風里擺來擺去。山蛐蛐在鳴唱著。中午的山谷真是寧靜極了。
我抓住這個難得的機會,想了解一下劉福這個戰士的經歷。我問:
“劉福同志,你是什么時候參軍的呢?”
“說起這,我要永遠永遠感謝小白子。”劉福充滿感慨地說。“要不是他,哪里會有我劉福呢!……”
我急忙問:“小白子是誰?”
“就是我們班長。”劉福說,“我就是被他解放過來的。”
車聲輕微地響著。劉福的敘述,把我帶回到雖然已經過去可是并不遙遠的年代。
“我原來是一個長工,是快過年節的時候,被國民黨抓兵抓出來的。……”劉福聲調緩慢地說,“我逃跑了許多次,都沒有跑成。最后一回,那個狗臉連長把我抓回去,打了幾個死,你瞧,這就是他們最后給我留下的紀念。”說著,他把帽沿往上一掀,額角上有一條一寸多長的傷疤,像一條蠶似的趴在那里。劉福接著說:“我這傷還沒有好就被解放軍包圍在張家口了。那些狗官們督著我們向北突圍,突到朝天洼,走不動了。五六萬人,被緊緊包圍在幾里路長的一個小山溝里。人呀,馬呀,汽車,坦克,擠成了一團,你擠我,我撞你,被踏死、軋死了不少。你看我這時候打仗行,那時候可熊得很。我趴在一塊砍過高粱的地里,不敢動彈。一霎時,山頭上響起了森人的沖鋒號聲,接著,解放軍就沖下來了。那個狗臉連長用手槍督著我們抵抗,可是,這時候誰也不聽他的,都沒命地向前逃跑。只有他一邊跑,一邊回頭打槍。沒有跑出多遠,只聽后面一陣沖鋒槍聲,那狗日的一個嘴啃泥栽倒在地下不動了。這時候,我老是覺著這個打沖鋒槍的人在緊緊地追我,一邊喊:‘站住!繳槍不殺!’我也不敢回頭看,聽那喊聲,又尖又脆,像一個孩子似的。他越喊站住,我越跑得厲害。平常當官的常講,解放軍捉住要割鼻剜眼,我心想,反正不能叫你捉住。我的鞋跑掉了,就光著腳板跑,沒有跑多遠,一腳踏到高梁茬上,疼得我哎喲一聲,跌倒了。那個人趕上來,我頭也沒抬,就把槍遞了過去。他用沖鋒槍一指:‘到那邊集合!’一個人在后面押著我們。這時候,我回過頭偷偷地瞅了瞅他:嗬,多么漂亮的一個青年!他寬肩膀,細腰身,那身軍服也顯得格外合身,俐灑極了。他的帽沿略略歪著,臉長得很白,眼睛很有神,端著一支沖鋒槍,顯得十分英武。我當時想:你瞧人家!光憑那勁頭也不能不打勝仗!
“他們究竟要怎樣整治我呢?他們真要割鼻剜眼嗎?我這一輩子想再回家是辦不到了。一路走,一路想,搭拉著頭,無精打采地走著,腳也越走越疼。原來剛才只顧害怕不覺得疼,現在一看,腳板被高粱茬子削去了一大塊肉,流了好多血,一步一個血印。走在河灘上,小石子硌得實在嗆不住勁。又怕掉了隊,那青年把我斃了,就咬著牙,一拐一拐地邁著腳步。真糟,前面又是一道大河。河不深,中間是水,兩邊結著薄冰。別人嘩嘩地趟過去了,我想,傷口要中了水毒,腳非爛掉不行。正在為難,聽見后面喊:‘喂,那個大個子,你等一等!’我回頭一望,那個掛沖鋒槍的青年三腳兩步趕了上來:‘你的腳壞了,來,我背你過去。’說過,就脫了棉褲,不容分說把我背在背上。這行動,把我驚呆了。我瞅著他那黃膠鞋踏碎薄冰,跳到嘩嘩的河水里。我從他的頭發里聞到一股汗水的氣息,這就是幾分鐘以前端著槍追我的人嗎?我的心一熱,淚就流到他那綠色的棉軍衣上去了。我想,他當時是不知道的。
“到了宿營地,衛生員就來給我包扎。那個狗臉連長在我頭上打的那傷還沒有好,衛生員也給我上了藥,把繃帶換了。可能是幾天來又凍又餓,就發起高燒來,燒得昏昏迷迷。有一天稍微清醒了些,有個二十幾歲的青年同志來看我,在床邊上坐了好一會子,問我是哪里人,什么時候被抓出來的,還問我想家不想家,我的淚就再也止不住了。他還安慰我說,家鄉很快就會解放。臨走還吩咐伙房給我做病號飯。別人對我說這是連長,開頭,我還有點不信。連長?連長同我談了半天的話?這是多么奇怪的一支軍隊!
“我的病好了,指導員征求我的意見,問我如果愿意參加人民解放軍,就把我編到班里;如果愿意回家,就發給我通行證和路費。通行證!它勾起了我多少心事,在國民黨軍隊的時候,為了弄一張通行證,我費過多少心血啊!
“自從我被抓出來的第一天起,我就決心逃跑回家。有一天住到一個大破廟里,后院有一個墻豁兒,我白天裝作解手就看好了。可是還沒到開晚飯的時候,就聽見吹哨集合。我們站好隊,就見從連部里推出一個人來,身上緊緊地捆了好幾道子,站在隊伍前頭。壞了,這是開小差被抓回來的。那個狗臉連長瞪著眼珠子也不說話,用手一指,傳令兵抱出了一大摞烙餅,每人發了一張。大家伙你瞅我,我瞅你,不知道要干什么。烙餅發完,那個狗臉連長嗖地一聲就把他屁股后掛的短刀抽出來了——他們管它叫什么短劍,上面還刻著‘蔣中正贈’的字哩——然后不慌不忙地挽了挽袖子,上去就揪住了那個開小差的耳朵。那人突然像鬼似地尖叫了一聲,一只血淋淋的耳朵就被割下來了。紅赤赤的鮮血就從那人的臉頰上突嚕突嚕地流到脖子里,一霎時,半個肩頭都流紅了。那狗臉連長把割下來的耳朵向我們眼前一甩,掏出幾張草紙擦了擦手,然后發了一聲口令,叫我們成一路縱隊從那個開小差的面前經過。命令每個人都要掰下一塊烙餅來,蘸著他臉上的血吃了。……我現在一回想起來,還能看見那后生半邊血臉的樣子。……
“可是,他們并不能打消我回家的念頭。接著從綏遠開到察南,離家好幾百里,聽說路上有好多卡子,就是逃出兵營,路上又怎么走呢?好多人開小差,都一個一個地被抓了回來。這時候,我的老鄉劉小眼說,攢了錢,可以到司務長——一個很瘦的大煙鬼,一天要抽一、二十個泡子——那里偷偷地買一個通行證。聽了這話,我就經了心,每月發下的錢,我一個不花,都積攢下來。攢了好幾個月,看看可以買一張通行證了,誰知道又出了事。我把發下的錢,包了一層又一層,放到兜里怕丟,縫到衣服里,怕人連衣服拿去,費盡了心思,才想出了辦法:把它塞到空屋房檐下頭一個麻雀窩里,然后用亂草堵上。我想準不會出錯。沒料想我取它的時候,票子一張也不見了。國民黨就是這么回事:你把東西吃到嘴里,都有人給你掏出來。
“怎么辦呢?我只有硬著心腸忍著,再從頭攢錢。這一回,我把錢放在貼身衣服里,夜間睡覺,就用手按著。有時候一夜醒好幾回,生怕再叫人偷去。有一夜,我一摸,錢沒有了,急得我放聲大哭,醒來是夢,出了一身冷汗。好容易錢又攢得差不多了,有一天晚上,我悄悄找到司務長,把錢給了他,他瞪著兩只大眼珠說:‘要讓查出來,你要供出是我,你也別想活!’我滿口答應,第二天,他就悄悄塞給我一張打著紅印的通行證。我藏在腰里,心都快蹦出來了,走到一個沒人的地方坐下來,不由得想掏出來看一看。冷不防,從后面走過一個人來,我三抓兩把,就塞到口袋里。抬頭一看,是同我一塊兒被抓出來的老鄉劉小眼。他兩只小眼腫得紅紅的,只剩了一條縫,跟我叫了一聲大哥,淚就噗噗地流下來了。我說:‘小眼兄弟,你有什么傷心事,你就跟我提提。’他挨著我坐下來,頭靠著我的肩膀,只是哭,說不出話。我再三追問,他才說:‘大哥,我實在說不出啊!’我說:‘咱們都是鄉親近鄰,有什么只管說,我能辦到的,就盡力幫你。’他哭了好一陣子,才說他娘死了,尸首停在屋里,還沒有埋,家里只有兩個小兄弟守著,連飯都沒有人做著吃,眼看也得餓死。最后才吞吞吐吐地說出來:想把我的通行證借去,就是來生變驢變馬報答我也行。我一聽,急了,我說你怎么知道我有這個?他說我一去找司務長,他就明白了。我的頭低下來了,心慌得厲害,一時拿不定主意。把通行證給了他吧,我娘盼我盼得眼都瞎了;不給他吧,他實在哭得可憐。我知道這孩子心眼實落,不會說謊。家里死了一口,眼看還要再搭上兩條人命;再說他比我小好多,當年才十六歲,經驗少,不懂事,這么呆下去,什么時候才回得去呢!左思右想,最后咬著牙,下了個狠心,把那張通行證塞到他手里。他的眼淚乓乓地立刻把通行證打濕了一片。我說:‘傻孩子,趕快藏好吧,這可不是鬧著玩的!’怕他丟了,我又替他解開扣子,塞到他內衣的口袋里。
“從此以后,我就再也沒有機會弄到通行證了……
“現在呢,只要我跟指導員一張口,通行證和路費就能抓到手里。可是我‘笨磕’了半天說不出話。我在想:我長了這么大,除了父母誰背過我?誰問過我的家?誰跟我面對面地商量過什么?那些王八蛋,只會逼著我用烙餅蘸人血吃,只會用馬棒掄得我滿頭是血,他們哪一個把我當人待承過?想到這兒,我的淚就再也止不住了。我想,如果有臉沒皮地揣起通行證,拍拍屁股走了,還算個人嗎?不能!我決不能要通行證!我要報答他們的恩情!我一定要報答他們!給他們干三個月半年也好,然后我再回家養我的母親。想到這里,我就告訴指導員我愿意參軍,只求能把我分在俘虜我的那個青年的班里。‘你說的是白春明呀!’指導員笑了笑,就答應了我這個要求。實在說,當時我就是從這種報恩思想出發,我的覺悟是很不夠的。
“我下了班,同志們待我真好。有的送我毛巾,有的送我肥皂,小白子——全連都這么叫他,我可從來沒有這么當面叫過,總是喊他班長——馬上跟我比了比腳,見我的腳大得奇怪,就跑到機槍班長那里給我弄了一雙新鞋。——說起我這腳,以后還給班長添了不少麻煩,司務長領下鞋子來常常一雙都不能穿。有時候急得小白子說:‘你怎么長這么大腳?’我說:‘那可有什么辦法!’——班長叫我換上鞋,還從挎包里掏出一把紅把牙刷兒,用溫水燙了燙才給了我。隔些日子,不知從哪里拼湊了一支破鋼筆,給了我,叫我學字。我心想,我在這世界上第一次碰到了這么多的好人!
“我聽人說,小白子是全連拔尖的班長,還是黨支部的委員。營團首長都非常喜愛他,見了面給他開玩笑,管他叫‘團級干部’。怎么叫他團級干部?我很納悶,后來才知道他是在家里當兒童團長的時候參軍的。他,聰明,機警,勇敢得厲害,天不怕,地不怕,從來不把敵人放在眼里,好像他生來就是到這個世界上來打勝仗的。聽人說,他在師部里當騎兵通信員的時候,有一次,一個團被敵人的一個軍插斷了,敵人占領了山地的丁字路口,可是那個團還不知道,還向這個丁字路口行軍哩!這時候,師長把小白子叫到面前,限他兩個小時以內穿過敵人陣地把命令送到。小白子眼眨都沒有眨,把命令一掖,就跳上了馬背。那天夜里雨很大,敵人怕我們襲擊,丁字路口上照明彈打得明晃晃的。小白子披了敵人一件大衣,倒掛著沖鋒槍,就從敵人的哨兵跟前飛馬而過。等到敵人發覺,向他集中火力射擊的時候,他已穿過了丁字路口,鉆到對面樹林子里去了。還不到兩個小時,就把命令送給了部隊。聽了他的這些故事,我真從心眼里佩服,覺得沒有一樣比得上他。同時自己也提起了注意:戰斗的時候,可不能裝孬,他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千萬別讓他瞧不起我。
“不久天津、北平解放,接著去打太原,打下太原又向大西北進軍。一路上,我也學老同志的樣子,搶著給人背槍、背背包,公差勤務沒有一樣不搶著去做。打蘭州,馬步芳那些小子們真野,凈和我們拼大刀片。小白子把軍衣一甩,只穿件白襯衣,把腰煞得只有一掐粗,端著刺刀拼得眼都紅了。我干脆脫了個光膀子,緊緊跟著他,他拼到哪里,我跟到哪里。我們到底壓倒了敵人,把他們壓到黃河里去了,亂糟糟的一大片。小白子在班務會上,不斷表揚我,對我很滿意。我們倆近乎得比親哥們還親。不久,上級提拔了我當副班長。我哪里干過這個!當時覺得怪不好意思。
“接著大西北解放,全國也解放了。從這時候起,我這心哪,就像一張拉得緊緊的弓弦,一下子松了下來。不管干什么,心里老是空落落的,只是一個心眼:家,家,家……”
我插嘴問:“你家里還有些什么人呢?”
“我小的時候,家里一共是五口人。后來,后來就只剩下我一個瞎娘了。……”劉福的嗓音里流露出一點悲愴。沉默了半晌,他才接著說:“那時候,我的家種著陳歪嘴幾畝租地。一年趕不上一年。最后窮得什么都變賣完了,里里外外,只剩下一口破鍋。我八歲那年,遭了年景,顆粒不收。交不上租子,陳歪嘴到我們家,伸手就要揭鍋,叫你糠菜也吃不成!這不是要一家人的命嗎,我爹就拼命地抓住鍋邊不放。我那五六歲的妹妹,正拿著小碗盛飯,一見揭鍋,也用小手扒住鍋邊哭著:‘俺還盛飯哩!俺還盛飯哩!’那陳歪嘴劈臉給了我爹兩馬棒,打得他順嘴流血,提著我妹妹的小腿就扔到門外頭,還說:‘這些窮鬼沒有一個好的!’……”
劉福哽咽了好久,才說下去:“鍋揭走了,爹娘抱著我們哭了一夜。第二天,爹對娘說:‘我太困了,你和孩兒們先出去剜野菜,讓我歇一歇,等你們回來,我到他二叔家借口鍋去。’娘就帶著我們出去了。誰知回來一看,門上得緊緊的,把門端開,我爹已經上吊死了。……家里沒法生活,后來有人來招修鐵道的工人,聽說能掙錢,我哥哥一跺腳走了,錢沒掙著,死在南方。妹子沒法養活,二斗莜麥就把她賣了。……從這時候起,氣得我害了一場大病,好了以后,成了啞巴,成天傻乎乎的。直到我十二歲,給人家當小做活的,還說不出話,干活的時候,光能用手比劃。就是今天我這腦筋也老覺著比別人遲鈍似的。……
“舊社會呀,它是處處張著血盆大嘴等著你。等我剛能養住母親,國民黨又把我抓了兵。我娘的眼睛,就這么生生叫淚水漚瞎了。……”
劉福掏出手巾擦了擦眼睛。這時我看見他一向和善的眼色里充滿了憤恨。
“從此以后,”劉福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我活著只有一個目的:就是回家養我的母親。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她是我的親人,為了她我要活下去,我要逃跑,一百次不成,我要逃一千次,什么刺刀、馬棒,什么人血蘸餅,全不能嚇住我,攔住我。沒有想到,解放軍的恩情,像一只暖暖的大手把我留下了。……可是現在呢,戰爭結束了,我這想家的心哪,就再也壓它不住。……”
“你一直沒有回去過嗎?”我問。
“回啦。”劉福點點頭說,“后來上級看透了我的心思,批準了我一個月的假期,叫我回家探親。我想,這一回我可真要見到我那受罪的娘了。……
“我半夜下了火車,一路小跑,就像風刮似的。可是離家越近,不知怎的,心越跳得厲害。越怕往壞里想,越是擺不開。進了村,天還不明,走到我那個小破泥屋跟前,敲了敲門,一點動靜沒有,我的心痙攣了一下,像一下掉到一個沒有底的黑窟窿里。定了定神,推開門進去,借著星光一看,屋里空空的,炕也塌了半邊,連個席片都沒有。我的淚就唰唰地掉下來。這不是明擺著嗎?別說一個瞎老婆子,就是一個好人,在那個年月里怎么生活?我狠狠地跺了一腳,走出門去,后悔自己不該回來。天色亮了,我正要敲鄰舍的門問個究竟,門呀的開了,一個人披著衣服走出來。我一瞅是我當家哥哥。他瞅了好一陣,才認出來是我,嘆了口氣說:‘小福!你回來啦!這日子熬過來可真不易啊!’我說:‘我娘呢?’他說:‘你沒有收到信么?她已經搬走有一個月了。’我忙問:‘搬到哪里?’他嘻嘻一笑:‘說起這個地方你準知道,搬到陳歪嘴的東屋子里去啦!’
“我不及細問,三腳兩步進了陳歪嘴那座清堂瓦舍的大院,走到東屋跟前,順著那雕花門窗往里一瞅,我的娘在炕上睡得可香著呢!娘聽見我回來了,從頭到腳摸著我,又哭又笑,好半天才住。她說,從我走后不到兩個月,她的眼就哭瞎了,只好討飯吃,兩年來拿著一根棗木棍,方圓幾百個村子都跑遍了。我說:‘娘,你的眼還能看見一點不?’她說自從斗爭了陳歪嘴,在大會上吐了苦水,有一天早晨起來,一睜眼,就猛古丁地看見一線光亮,像是吃了仙藥似的。不過現在看東西還是有點花乎乎的。我在屋里轉來轉去,心里說:陳歪嘴呀陳歪嘴!是你拔了我家的鍋,是你逼死了我的爹,是你抓了我的兵,逼瞎了我的娘,弄得我家破人亡!到現在你的威風哪里去了?你垮臺了!你完蛋了!我要踏在你身上,叫你永生永世不能反手。
“夜深人靜,來瞧我的親朋鄰舍散了。這時候,母親下了炕,輕手輕腳地走到墻角兒,蹲下身來摸索什么,顯得挺神秘的。我說:‘娘,你做甚哩?’她搖搖手,叫我不要作聲。她順著北墻根兒數到第三塊方磚,就把它扳起來,摸出了一個小木盒兒,從里面取出一個小紅布包兒,顫巍巍地遞給了我。我想,什么希罕物件呀,包得左一層右一層的?打開一看,哦,原來是一張一尺見方的土地證,上面寫著我劉福的名字,蓋著紅澄澄的官印。我兩只手托著土地證,看啊,想啊,淚就落到土地證上來了。同志們東征西戰多少年,流了多少血,才把地主打倒;我沒出什么力氣,就把土地抓到手里!想到這兒,我這拿著土地證的兩只手就抖起來了。我要不為人民多出點力,怎么對得起人哩!……
“在家里呆的這一個月真風光。因為當了解放軍,遠親近鄰都另眼看我,把我當成個人物似的。我母親特別為我的婚事著急,親戚朋友們也都愿意幫忙。我一想,我娘眼不好,成了家,也好有個照應。離我們村十五里地,有一個玫瑰營子,有人就給我介紹了那里的一個閨女,直竄掇著我去相相。人生面不熟的,見了又怎么說!我不肯,大伙連推帶拉地去了。人家在屋里炕上坐著,我一進去,瞄了一眼,自己就低下了頭,悶了半天說不出個初一十五。虧得閨女開通,問了我幾句話。出來,大伙問我的意見怎么樣。我有什么意見!人家閨女本來就不算丑!又不疤、又不麻的。像我這個樣兒,還要什么條件!擱舊社會,像我這樣人,一輩子也別想成親。可是后來那邊傳過話來,說閨女不大愿意,嫌我長得黑,看去像有點笨似的。這事本來吹了,可是大伙一個勁兒說服人家,批評人家:‘這是解放軍的副班長呀!連這你都瞧不上,條件也太高了!’磨,磨,磨,后來那閨女竟認可了,說:‘說好就好。我看他笨是笨,心眼還實落,黑就黑一點吧,黑巴巴兒的,也不難看!’你看,這事就這么成了。
“回了趟家,事事隨心,我這心氣就高了。假期沒到,我就回了部隊。部隊正在進行大生產比賽。比就比,賽就賽!你每畝打四百,我決不能打三百五!你一口母豬每年下三窩,我決不能叫它下兩窩半!下地時候,我脫了個光膀子,穿條小褲衩,渾身像有千百斤力氣,使用不盡。夜里睡下,想著以后的生活,睡著了,半夜又笑醒了。可是這時候,驚人的消息傳來了:美帝國主義的軍隊突過了三八線,幾天之內就許推進到鴨綠江邊!我們要立刻組織志愿軍抗美援朝,渡江作戰!……”
“喂,注意!”忽然有人打斷了我們的談話。一看,司機助手小王,從司機篷里伸出頭來發出警告。
我用眼一瞥,果然汽車正行駛在一段懸崖陡壁上,路面上密密麻麻不知道有多少彈坑。這些彈坑雖然填起來了,還是那么坑洼不平,有幾處路基,也坍塌下來。想來這是美國人的“絞殺戰”所留下來的痕跡。
我們緊緊扒著車廂邊,隨著車身顛簸。這些在戰火中鍛煉出來的司機們,真是膽大得可驚。有幾處地方,如果差上一點點,就會跌到萬丈深谷里去。
不一時,汽車下了一座高山:山谷越來越寬闊了,兩邊是稻田,一條筆直的一級公路直通北方。在兩年多的時間里,這些司機們走過多少艱難的道路!今天看到這樣寬闊、這樣明光光的公路,簡直想要飛起來了。
可是,在將要到達鴨綠江邊的時候,汽車突然拋了錨。司機和助手都跳下車來,修理了一個多小時還沒有修好。
我招呼老劉說:“咱們先下車走吧,到江邊等他們。”
劉福點頭同意,我們倆就下了車,向新義州信步走去。趕到新義州的時候,太陽已經快要落山了。我們看見不少的朝鮮婦女和老人們還拿著鐵锨在費力地清除著瓦礫,顯出很高興的樣子,一看見我們就微笑著打招呼。我們也用半通不通的朝鮮話向他們道辛苦。
過了新義州車站不遠,就看見一片浩蕩的江水。圓圓的鮮紅的夕陽,懸在江面上,給江水抹上一層金紅。江對岸就是安東市。一支支煙囪拖著長長的煙帶,還隱約聽見喧鬧的市聲和清亮的汽笛聲。我們貪饞地向對岸望著,不由得激動起來,這就是我們朝夕想念的祖國啊!
我們倆在江岸上坐下來,望著清亮的平靜的江水,望著對岸。我問:
“你是從這里過江的嗎?”
“嗯,”劉福回憶著,“那天夜里整個新義州被炸得起了大火,我們簡直是從大火里走過來的。不過……說起來也很抱愧!”
他有這樣大的貢獻,為什么還說抱愧呢?我不解地注視著他。
“咳,”他嘆了口氣,用兩個手指一比,“那時候,我這眼光呀,還只有這么一扎扎遠。……”
我說:“你探家回來,情緒不是很高么?”
“可不是嘛!高得連覺都睡不穩了。”他笑了一笑,用嘲弄的語氣說。“那時候,每天不管怎么累,我總想它好大一陣子才睡。可是想什么哩,我想,我一定要好好干它幾年;隨后復了員,就回去好好刨種刨種那幾畝地——我姓劉的幾輩子,哪種過自己的地啊!我還想,陳歪嘴那所東房雖說不錯,可我總瞅著不順眼,住著也不舒心,等年成好了,我就把它翻拆了,還蓋在我的老宅子那兒。隨后,我就把玫瑰營子那閨女娶過來,叫她好好照管照管我那個瞎娘……
“在我這樣想著的時候,猛一聽出國作戰,覺得多么突然!就好像一輛猛開的快車一樣,轉不過彎來。我想,我們中國打了這么多年,為什么還要打仗呢?敵人打過來,我們再迎上去不好嗎?為什么出國去幫別人打仗呢?這算不算是多管閑事?再說,美國是頭號的帝國主義,又有飛機、大炮,又有原子彈,我們只憑步槍、手榴彈就能夠打得贏嗎?如果垮下來又怎么辦?報名的時候,小白子把自己的名字在紙上寫得大大的,還揚著手滿不在乎地說:‘美國鬼子目標大,好打得很!’我雖說也寫上了,可就是這一連串的問題,老在心里不住地打轉。
“我們這個部隊行動得特別倉促,上午傳達,下午出發,我在田里帶了兩腿泥,想舀盆水洗洗也來不及就上了火車。到了安東市,我第一次看到了這條江。美國飛機正在新義州狂轟濫炸,黑煙沖到半天云里。轟轟隆隆的響聲,像滾雷似的,震得安東市的窗欞呼噠呼噠地響。煙灰、紙片都飛過江來了。小白子咬著牙說:‘你們看,不打行不行!我們要不過去,美國鬼子挽挽褲腿就過來了。’我聽了,覺著班長的話也對。特別是像我這樣的人,對國家出的力并不算多,我要不好好地干一下,就對不起解放我的共產黨,對不起同志們,也對不起小白子。可是我又想,苦,我是吃夠了,可從來不知道甜是什么滋味。今天全國解放了,革命也算成功了,好不容易分了房子,分了地,還沒有仔細瞅瞅,就得遠走高飛;就好像一根甜甘蔗剛放到嘴里,還沒有巴咂巴咂甜味,就又要扔開。我的娘苦了一輩子,還是沒有人照顧。玫瑰營子那閨女,人家答復我本來就有點勉勉強強的,我這一走,她不會變心嗎?……晚上過江,因為我老是反來倒去地想,就摔倒在一個大炸彈坑里了。虧得小白子拉了我一把,我這才跟著部隊緊緊地前進。
“部隊沿著山里的公路走了一夜,一眼望去,村莊、山頭到處都是火光。騎著公路的村莊,兩邊的火頭都快連到一起了,我們就從大火里猛跑過去。公路上,許許多多的朝鮮老百姓,正向北艱難地撤退。那些婦女們頭頂著東西,背背著孩子不知走了多少天了。有些人抱著孩子坐在路邊,呼吃呼吃喘氣,看樣子實在走不動了。看到這些,真叫人從心里痛恨美帝國主義,你為什么要侵略別人,把人們好好的生活弄成這樣?
“天一亮,敵人的飛機就猖狂起來了。他們飛得比山頭還低,順著公路洋洋得意地掃射著向北撤退的人們。我們連的人也開始有了傷亡。第二天將近黃昏,我們繼續開進的時候,就聽見前面轟隆隆的聲音,越來越近。這是坦克!不一時,就響起了激烈的炮聲,我們同敵人遭遇了。連長一聲大喊:‘跑步!占前面的山頭!’小白子也又尖又亮地叫起來:‘同志們,為祖國增光的時候到了!’說著挽了挽袖子,把帽沿一歪——他每次打仗都來這么一下,總覺著這樣瞄準方便似的——把沖鋒槍一提,好像馬上就要打肉搏戰的樣子,帶領我們往山上沖去。沖到山半腰,敵人的坦克炮就吭吭地蓋過來了,攔住了去路。按說,這本來算不了什么,可是那時候,我心里發慌,不知道第一次碰到的美國人會是什么樣子,心里老覺得他們厲害。小白子的身子靈活極了,簡直像小燕子似地飛了過去,別人也都接二連三地跟著沖上了山頭,我可就隔斷在炮火這邊。很久,很久,等到敵人不向這邊打炮了,我才慢慢騰騰地往上走。這時候,他們早就把敵人打退了,遠遠地聽見山頭上又說又笑,笑得嘎嘎的。還聽見小白子又尖又亮的聲音:‘我們一定要接受教訓:把他們再放得近一點,讓他們一個也回不去!’我走上了山頭,人們才停止談話,一齊用眼睛看我,從他們的眼色里,忽然之間,我感到他們像是看一個從來不認識的外人。小白子盯了我好半天,才說:‘你負傷了嗎?’‘沒有。’我喃喃地說。他冷淡地把頭轉到一邊,不說話了。隔了好半天,又說:‘你最近到底有什么思想?’有什么思想呢?這種思想能夠見得人嗎?我就說:‘我沒有思想。’‘不可能!’他斬釘截鐵地說:‘一出國,我就看出你有思想問題!你害怕美國鬼子!’說到這里,他氣得站起來了,還揮著拳問我:‘劉福!你知道不知道,我們這個連是老紅軍部隊?’這時候,我又羞臊,又難過,特別叫人傷心的是,自從我跟班長在一起,他從來沒有拿這樣嚴厲的話說我,拿這樣的眼色看我。
“這時候,一架野馬式戰斗機,從我們頭皮上哇地一聲沖過去了,接著就繞開了圈子。班長稍微偏著頭,用眼角掃了一眼,把手一擺:‘快到下面隱蔽,我來監視敵人!’我們就伏在山頭下面的草棵里。那架野馬式瞅準目標,就俯沖下來,扔下了一個炸彈。黑煙過去,我看見小白子摘下帽子拍了拍土,又不慌不忙地戴上去了。等到這架野馬式快要第二次俯沖下來,小白子就高聲喊道:‘同志們,看我打一個試試!’說著;就用跪射姿勢舉起了沖鋒槍,仰著下巴殼,朝著沖下來的野馬式嘩嘩地打了半梭子。這架野馬式本來飛得很低,小白子的這個行動像把他激惱了,馬上又降低了高度,一邊打機關炮,一邊想用飛機帶過的風把小白子搧倒。我們怕小白子吃虧,就在下面喊:‘班長!快下來吧!’只聽小白子說:‘不要緊!他抓不了我的俘虜!’飛機上這個家伙,一看征服不了這個拿著二尺多長輕火器的步兵,好像傷了面子,死也不肯飛走。就一趟一趟地同小白子對射著。小白子戰斗經驗豐富,身子靈得厲害,一時跳到這里,一時跳到那里,越打越勇,連跪射姿勢也不用了,干脆直著身打。打得我們的勁頭子也提起來了,也開始了對空射擊。整整打了一個鐘頭,那架野馬式實在沒有辦法,才粘不唧地走了。——事后,我才知道小白子是故意這么干的,他叫我們看看:到底美國鬼子是不是可怕!
“戰斗結束以后,因為我的問題嚴重,我的副班長就被撤了。我辦了這件丟人事兒,馬上像比別人矮了一頭,有時候替人背背槍,看來別人也不怎么歡迎。咳,誰叫我的思想這么差勁呢!啊,有這么一天,忽然我的思想像打開了一扇窗戶,豁地敞亮起來……
“這天,整整走了一個通夜,天快亮了,還沒有找到命令上規定的宿營地。人們累得不行。營長打開地圖對照,誰知道就是面前這片廢墟,木椽子什么的還冒著煙,看樣子是昨天剛剛炸平的。因為頭一天行軍鍋被炸壞了,連里決定,部隊到前面樹林子里休息,讓各班派出一個人到附近朝鮮老鄉家里找鍋做飯。小白子還沒張口,我就說我去找吧。背上米袋兒,我就順路旁一個小山溝走去。還好,走了不遠,就看見崖畔上有三五家人家。我沿著小路爬上去,路上草堆里,扔著好些美國人丟的罐頭盒子。我想美國人剛剛退走,我不要嚇了老鄉才是,就輕腳輕步地走到一個茅屋跟前。門開著,往里一看,炕上丟著幾個空香煙盒子,還有好幾堆大便臭哄哄的。哼,我心里說,人講美國是文明國家,這就是美國的文明嗎!我惡心地吐了一口,就向靠山根的那一家走去。這所房屋比較整齊,草也是新苫的,外面圍著籬笆,籬笆里栽著花,一叢是西番蓮,花朵兒盤子似的,開得紅澄澄的;另一叢是波斯菊,長得有一人多高。我喊了兩聲‘噢包’,沒聽有人答應,剛要伸腿進去,哎呀,把我一下驚呆了。緊靠門口,一個頭發斑白的老大爺和老大娘倒在血泊里,手向前伸出來,好像要抓奪什么。兩個八九歲的男孩,緊靠墻橫躺著,有一個嘴里好像含著飯,手里還握著一把吃飯的銅勺兒。炕中間的桌子踢翻了,銅碗、筷子、菜、飯撒滿一炕。門里門外,零零落落撒著一些美國卡賓槍細長的彈殼。……我癡癡呆呆地愣了半天,渾身打寒顫。淚水噗噠噗噠地落到那一家的門口……
“這時候,一陣喊聲把我驚醒。仔細聽是在山坡下喊我。原來我們班的小牛已經喊我多時了,我竟沒有聽見。他說指導員叫我馬上到樹林子里開會。我腦子里嗡嗡直響,腳步忙亂地走著。遠遠聽到,指導員正在那里講話。趕到樹林子里一看,這是什么會呀,全連的人都在那里靜靜地坐著,有人悄悄地抹眼淚,有的抽抽咽咽地哭出了聲,小白子靠著一棵樹,頭歪在一邊,緊咬著牙一聲不響。我抬頭一看,啊,前面不遠,幾棵大樹上,吊著十幾個朝鮮男人,兩三個朝鮮女人!男人的小坎肩撕得稀爛,女人被剝得赤條條的。他們每個人身上都有十幾處血洞,地面上流著一大攤血。最扎眼的,在每個人的胸脯上,還貼著一張四四方方的印刷品,上面打著很大的紅印。……你說這是什么,原來這就是朝鮮土地改革以后的土地證啊!
“指導員講完了話,指示我們立刻把被害的朝鮮人解下來。我們爬到樹上,把繩子解開,輕輕地放下地,然后拔了些草,折了些松枝,把他們赤裸的身子蓋上。然后就開始了討論。我們的班長小白子第一個站起來發言。他扶著那支沖鋒槍氣昂昂的。他開始說得又尖又亮,可是沒有說上幾句,一提起自己的過去,就說不下去了。他斷斷續續地說,一九四六年,他們分了地主的土地,國民黨反動派拿著美國武器打回來了,他村的地主,專門做了一塊釘著長釘子的木板。地主抓住他的父親,把衣裳剝光,然后指著鼻子說:‘老白頭!你不是領著人要鬧翻身嗎?今兒個,我就先叫你來個大翻身!’說過,就把他父親推倒,逼著在釘板上滾。地主還舉起鞭子叫:‘翻哪!再翻!給我翻個夠!’不一時,他父親就半死不活,渾身上下一處好地方也沒有了。最后,地主又把他父親的血身子扔到大河里,還說:‘八路軍不是還叫你們吐苦水嗎,今兒個我叫你統統喝進去。’……小白子就是當天背起小包袱參加解放軍的。最后,小白子一邊流淚,一邊舉起槍說:‘朝鮮人民的仇,就是我們的仇,朝鮮人民的恨,就是我們的恨!天底下的窮人,是一棵瓜蔓上結出來的苦瓜呀!……’小白子說到這里,大家也舉起槍喊起來。我們的聲音,震得對面的小山也起了回聲。
從這天起,不知怎的,我一閉眼睛,就看見那樹林子里掛著的尸體,還有那個死去的朝鮮孩子,小手里握著一把吃飯的銅勺兒。有一天,拂曉以前,部隊又住在一座樹林子里。我剛一躺下,朦朦朧朧地,像是回了家,同我母親一道吃飯。這時候,忽然聽見窗欞子‘噗噗噗,噗噗噗’地響,接著,有人在外面說:‘誰在我這屋吃飯哩?’開門一看,呀,陳歪嘴穿著長袍馬褂,正拿馬棒敲窗戶呢,后面跟著一大群護兵。有一個護兵指著我說:‘哈哈,劉福!我找你多日了,你原來逃到這兒啦!’我一瞅,這不是那個狗臉連長嗎!剛要動手,就被他們捆起來了。那陳歪嘴三搖兩晃走到屋里,用馬棒朝我母親一指:‘瞎婆子!你把土地證放到哪兒啦?’我母親沉著臉不言語。那陳歪嘴一咧嘴冷笑了一聲:‘你不說我就不知道啦?’說著走到墻角兒,用馬棒敲著第三塊方磚,說:‘是不是這兒?’我母親臉唰地白了。陳歪嘴扒出木盒子往地下一摔,對護兵說:‘把它跟瞎婆子釘在一塊兒掛出去,掛得高高兒的!’急得我動又動不了,喊又喊不出。……正在這時候,小白子把我推醒了。我一睜眼,小黃月牙兒還掛在西天邊上,一只啄木鳥正在我頭頂的樹上‘噗噗噗,噗噗噗’地啄著樹干哩。小白子問:‘你剛才又喊又叫,夢見什么啦?’我含含糊糊地說:‘沒有夢見什么。’小白子說:‘哼,準是跟美國鬼子摔跤了!’我心里凄凄惶惶不愿多說,就點了點頭。摸了摸枕著的小包袱兒,不知道是汗水呢還是淚水,濕了好大一片。從那時候起,我這心哪,像著了把火似地,盼望著戰斗。
“不久,新的戰役開始了。心想,這下子可好了,我一定要立上一個戰功。
“大軍開到臨津江邊。隱蔽在小窩棚里,叫人等得心焦。忽然下起大雪;晚飯又是辣糊牛肉,有小半個拳頭那么大,心想,好了,攻擊快開始了。我足足吃了有兩個人的飯食。飯后,我把背包打開,兩套新軍衣里一件外一件都穿上了。從祖國帶來的一雙新球鞋,幾次試了試,都沒舍得穿,我也拿來換上,把帶子系得緊緊的。一條新毛巾也拿來圍在脖子上。背包我也不要了,只背著一個炒面袋子,一塊雨布,腰上插著一雙新鞋。小牛奇怪地說:‘這是干什么?你要走親戚嗎!’我說:‘嘿,我冷得慌!’可是什么能瞞過小白子呢,他背過臉去微微一笑,然后說:‘背包可不能丟!’……
“黃昏,我們沖過了臨津江,一直追了一個通夜。第二天一早,雖說山上霧很大,班長用眼一掃,就發現山坡下面有三四個敵人。班里同志們,哪個不想捉俘虜立功?這個說:‘班長,我去!’那個說:‘班長,我去!’我生怕再攤不上,真急得想哭。這時候,只見小白子一只腳蹬著塊紅石頭,把手一擺,說:‘別吵!……劉福,你去!’說著含著深意對我笑一笑,我什么全明白:這是班長故意給我一個立功補過的機會啊!……
自從捉了六十三個俘虜以后,小白子對我的態度跟前個時期大不一樣了。過去是:‘劉福!快換哨去!’‘劉福!快去打飯!’現在呢,一開口就是:‘劉福同志,來,咱們研究一個問題。’好像猛然間我在他面前又長高了一頭。接著,又是照相,又是訪問,祖國的小朋友們還寫了信來,叫我‘功臣叔叔’,要我立更大的功勞。一下子,我這心哪,就像一條小河漲了春水似地,鬧鬧吵吵,老想流到更遠的地方。夜里,睡不著的時候,我常想,難道我真有那么大的功嗎?要是小白子去執行那個任務,說不定那二三百個鬼子都跑不了。這都是大伙在鼓勵我。我在心里暗暗叫著:劉福呀劉福!你一定要立更大的戰功來報答他們!
“我們接著就打過了漢江,解放了漢城。我的情緒真是高極了。可是,這時候,敵人的飛機轟炸得厲害,物資常常運不上來。每次進攻,每個人只能背七八天的糧食。打完一個戰役就得停頓一下。敵人瞅準了這個空子,就來了一個反撲。我這人從小飯量就大得厲害。我能吃兩斤干面,大饅頭不吃不吃就是七、八個,再有三個兩個也能捎進去。這時候,每天只能吃幾把炒面,日久天長,我這身子骨兒眼瞅著就瘦下來了。
“有一天往回撤的時候,天還沒黑,我就覺得瞅東西花糊糊的,一下跌倒在路旁的水溝里。第二天黃昏行軍又差點掉到一個石崖下。班長這些日子又白又紅的臉,也變得黃蠟蠟的,可是精神卻一點不差。他走過來一把拉住我說:‘劉福同志,你是怎么搞的?是不是得了雀蒙眼了。’我這才想起,許是得了雀蒙眼了。說著,他抽了別人一把刺刀,三腳兩步爬到山坡上,削了一根小棍,然后說:‘劉福!你跟著我走!’說著就把小棍的一頭遞到我手里,哦,他是要牽著我走!我不愿意:一來,班長還要掌握部隊,二來好像牽瞎子似的多么難看。可是他不由分說就把小棍遞給了我。正巧敵人的飛機在天空打了一串照明彈,班長就說:‘劉福!咱們倆給大伙演一出瞎子觀燈吧!’大家哄地笑起來。班長的小孩脾氣上來了,又唱又扭,還捏著鼻子學著女人的腔調說:‘那些蘿卜燈,白菜燈你都看見了嗎?’我說:‘全看見了,還看見了美國鬼子給我們掛的天燈!’
“從此以后,每到晚上行軍,班長就用那根小棍牽著我走。‘喂喂,劉福!要下坡啦!’‘喂喂,劉福!要過溝啦!’ ‘注意!一個大炸彈坑,別摔進去!’我在后面嗯嗯地答應著,做好了準備。不管夜多么黑,不管路多么窄,我就是這樣跟著班長,走過不知多少朝鮮的山路!
“有一次,我們守在白華山上,跟敵人整整打了三天。一下陣地,每個人都困得厲害。到了一個小村子,房子還沒分好,人們坐在背包上,把槍往肩膀上一靠就睡著了。這時候,你猜班長干什么?不知道他從哪里找來了一根細竹竿兒,一根白線繩,還把一截細鐵絲彎了一個小鉤子,在石頭上磨著。這不是做釣魚竿嗎?我當時想,嘿,班長政治上比我強得多,就是小孩脾氣太大!這么累了也不說養養神,還想釣魚去哩!果然,他把魚竿弄好,甩著試了一試,就到河邊去了。這道小河,水很清,貼著山邊流著,村下邊,正是一個轉彎地方,明鏡似的,匯成了一個水潭,倒是一個難找的釣魚去處。班長往一塊大青石上一坐,拿著魚竿兒輕輕一甩,就把魚鉤拋到水里去了。開頭,他聚精會神地瞅著水面,不大會兒,頭就往前一磕一磕地打起盹來,逗得我直想笑。我遠遠地喊了他幾聲,他也沒有聽見。我心想,下次班務會我非給你提個意見不行,叫你把這個小孩脾氣也克服克服!我這么想著,不知道什么時候,就睡著了,直睡到開飯時間,別人喊我的時候才醒。我揉揉眼,剛盛上飯,班長就把一個朝鮮銅碗遞過來,我一瞅,里面是一二十條煎好的小鯽魚兒。我不由一愣。班長說:‘快吃吧,你老瞅它干什么!’哦,原來班長向人打聽,說魚肝油治夜盲癥,可是哪里來的魚肝油呢?他就這么著,在他這么疲勞的時候,去給我釣了這些小魚兒!
“撤退到黑云嶺,我們班進行了一次最艱苦也最堅強的阻擊。這座山,巖石像炭塊似的,松林也密,遠看去,一片黑森森的。背后是懸崖陡壁,像一面高高的城墻。這座山正好卡住前面一條公路。我們在這里守了七八天,每天都要打退美軍騎一師十幾次到幾十次的攻擊。敵人攻不上來,就憑仗著炮火出氣。炊事員送飯越來越困難。打起來不覺得怎么,一停下來,就餓得挺不住了。真像人們說的,這時候是不想娘也不想老婆,就是想吃個白面饃。嘿!這時候,就是有一籃子饅頭,我也能吃下去。正餓得難受,聽見小牛正同班長在防炮洞里悄悄談話。小牛說:‘你吃了吧,班長,把你餓壞了,誰指揮哩!’又聽班長說:‘小牛,你留著吃吧,我的嘴發干,吃也吃不下。’聽小牛帶著哭嗓又說:‘班長,你要再不吃,打完仗,我就要求調班,不在你這班了。’然后,又聽班長說:‘好好,別急,你再吃一把,剩下的我保證吃了就是。’這時候,聽見小牛咯咯地笑了。小牛這孩子是個新兵,有點邋遢,嘴唇上常掛著半截鼻涕,沒想到他這么懂事!我正這么想著,班長走上來,把個破舊的炒面袋子往我懷里一塞,用命令的口氣說:‘你把它吃了!’我用雙手推著,死不肯接,我怎么能吃人家小牛嘴頭兒上省下來的一點東西呢!班長說:‘劉福!叫你吃你就吃吧,全連數你個子大,干活也多,我知道你抗不住餓!’說著就往我手里倒,三推兩推,就倒在了我手里。我心里熱呼呼的,眼淚拉撒的,又怕大風把炒面吹走,就兩手捧著,和眼淚一起吞在嘴里。……
“中午,班長的腿被炮彈炸傷了。開頭,他一拐一拐地走,后來就爬著指揮,他爬過的地方,滴滴達達的,留下一道血印。我心里老大不忍,幾次叫他下去,他都不肯。后來硬讓人把他背下去,他才把我叫到身邊說:‘劉福,你代理班長吧,要好好守住陣地,一步都不能退!咱們班的作風你也知道。’我說:‘’你就放心吧,班長。別人把他背上,走出沒有好遠,他又說:‘劉福!你要好好照顧小牛,他年紀小,別叫他在陣地上亂跑!’我連連答應,他才放了心,把頭搭在別人肩上,下山去了。
“天黑以前,又打垮敵人兩次沖鋒,我們班犧牲了兩個人,小牛也負傷下去,陣地上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天一黑,陰陰沉沉,又下了一陣小雨。這時,我一個人坐在這個大黑山頭上,身上又濕又冷。開頭,我的心很不實落。坐在東面,怕敵人從西面上來;坐在西面,怕敵人從東面上來。把子彈數來數去,只剩了三發,手榴彈也只這么兩三顆了。心想,我孤零零一個人,守這么大山頭,能夠守得住嗎?可是,這時候,我回頭望了望北方,在后面一帶著火的山嶺上,好像看見那個死去的朝鮮孩子,小手里舉著吃飯的銅勺兒向我呼喊著:‘守住啊!守住啊!’我的老娘也好像扶著拐杖,向我呼喊著:‘守住啊!守住啊!’小白子和連隊里的同志們,都好像在那里舉著槍向我呼喊似的。我的心沉下來了,腦子清醒起來。一想,山坡下面,還堆著許多敵人的死尸,不就是我的彈藥庫嗎!我就緊了緊腰帶,爬到死尸堆里去摸;然后再把摸來的彈藥分做幾堆擺好。這時候,既不覺得孤單,也不覺得疲倦,仿佛這么大一塊陣地,本來就應該由我一個人分擔似的。
“天快亮了,我看到陣地邊邊沿沿,打落了許多橡樹葉子,又大又黃的葉子卷曲著,里面落了一兜兒雨水。這可好,連小碗都不用使,就一個個端起來喝了。天色大亮,敵人開始了炮擊,不一時就攻上來了。東面打下去,西面又上來,我就在這個陣地上來回跑著打。打退了第一次進攻以后,怕敵人發覺我是一個人,平時我這腦瓜很笨,這會倒好使了,就把犧牲同志的帽子用小樹枝一個個地支起來。就這么著,也不知道打退了敵人多少次沖鋒,一直打到太陽平西,敵人也沒有攻上我這陣地!
“可是,當敵人再一次沖鋒的時候,子彈一顆也沒有了,我就撿起石塊往下砸,砸得他們的鋼盔當當地響。敵人一看我沒有彈藥,就猖狂起來,哇哇叫著,幾面撲上來,想捉我活的。我心想,膽小鬼們,死了你們這條心吧!我是志愿軍的戰士,我是共產黨領導的戰士,你想捉我活的,比上天還難。我就走到懸巖邊上,望望北邊的天空,心里念叨著,毛主席啊,祖國人民啊,再見吧,我今天彈藥沒有了,沒有徹底完成任務,我對不住你們,請你們原諒吧!我把眼一合,就跳下懸崖……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覺著耳朵邊老是有人喊我,勉強睜開眼一看,恍恍惚惚地,看見一個老媽媽,手里端著一個碗,蹲在我跟前。我正躺在一個小土洞里。我怎么來到這里?為什么會來到這里?這究竟是什么地方?我想啊,想啊,腦子空空的,怎么也想不起這是怎么回事。不光十幾天來的戰斗、跳崖我忘記了,就是我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來。剛想翻翻身,只覺得腰骨斷了似的,又昏了過去。
“又不知經過多長時間,我才又一次醒來,稍微清醒了些。這時候才發覺我躺在很厚的棉被里,暖烘烘的。一個朝鮮老媽媽守在我身邊打盹;旁邊放著一個火盆,火盆上坐著一銅碗熱水,冒著熱氣。我的沖鋒槍,在一邊墻上靠著。看見了我的槍,再看看我身上帶血的軍衣,這才想起跳崖的事。……
“這位朝鮮老媽媽,約摸有五十四五年紀,背有點駝,不斷打嗝,像是有什么病癥。她見我睜開了眼,高興得幾乎要叫起來了。連忙在火盆里撥了撥火,把一塊舊毛巾圍在我脖子里,用小銅勺兒一勺一勺給我灌水。我真是一輩子也沒喝過這樣的水啊,覺得每一滴都是甜的。喝過水,老媽媽就把大銅碗拿走,原來她連鍋也沒有,就用這只大銅碗架在幾個磚頭上給我做飯。她做了一碗白米稀粥端過來,又要喂我,我掙扎著想坐起來,剛一欠身,疼得我渾身是汗。我哎喲一聲,老媽媽也跟著我哎喲一聲。我看老媽媽比我還要痛苦,就咬著牙忍住,含著眼淚,把飯吞在嘴里。……
“后來,我漸漸注意到,為什么老媽媽吃飯的時候老是背著我呢?我問她,她比劃著,不是說吃過了,就是說,等一會做了再吃。一次,我吃過飯,就裝作睡著了,瞇細著眼瞅她。她做好了飯,又背向著我,端到洞口去吃。我就忽然喊了一聲:‘阿媽妮!巴利巴利!’我要解手的時候總是這么叫的。她聽見我叫,就急忙放下飯碗,跑到外面拿盆子去了。這時候,我欠身往碗里一看,原來是大半碗青不唧唧的野菜。我的眼淚再也止不住了。我長了這么大,有誰一口一口喂我,有誰給我端屎端尿,有誰把糧食留給一個生人而自己悄悄去吃野菜呢?
“有一天,來了朝鮮人民軍一個偵察員投宿,他會一點中國話。我就同朝鮮媽媽談了一個晚上。這才知道是她上山砍柴的時候發現了我,喊人把我抬回來的。我問起她的家世,朝鮮媽媽用裙子捂住臉哭了。她真比我那親媽還要苦啊!她的丈夫是一個礦工,原來有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大女兒是在日本統治時代,搞什么‘處女供出’的時候被搶掠去的,一去沒有音信。她那打嗝的毛病就是那時候‘座’下的。解放以后,日子過得很好。自從美國人打過來,大兒子被李承晚的‘治安隊’綁在大樹上活活地燒死了,女兒被他們裝上汽車搶走了,丈夫也失去了音信。從此就只剩下老媽媽一個人了。有一天早晨,她上山砍柴,瞧見美國飛機把村子炸得起了一片大火。她惦著自己的房子,柴也顧不得捆,就倉倉忙忙趕回來。還沒有趕到村邊,就暈倒在路上。等她醒轉來,趕到村子里的時候,她的房子,她一生經營的一切,已經成了一攤冒著煙的灰堆!她就在那個灰堆上彎下腰來,挖啊,挖啊,美國飛機過來,她也不躲,別人勸她歇歇,她也不聽,飯也不吃,一個勁兒地挖啊,挖啊,直挖到天黑,什么也沒有撿到,只從灰堆里扒出了一只銅碗,就是她給我燒水、做飯的這只銅碗!
“偵察員走了以后,第二天就來了擔架,把我抬到朝鮮人民軍的醫院里。臨走那天,我同樸媽媽都掉了眼淚。想起她穿得單薄,一早一晚常凍得打哆嗦,就掙扎著把我的絨衣脫下來,悄悄藏在她的被子底下,然后,我就離開了一個銅碗里吃過飯的媽媽。
“在人民軍醫院里,一直休養了一年多。差不多夜夜夢見小白子,夢見我的連隊,快把人想瘋了。直到一九五三年春天,我才出了院,又上了前線。
“嗬,一年多的工夫,前線上起了多么大的變化!
“看那山連山,嶺連嶺,全打通了。一跨上陣地,曲曲彎彎的交通壕四通八達,還插著大牌子,寫著什么‘天津路’、‘上海路’、‘長安街’。這邊是鐵匠爐,那邊是豆腐房,還有俱樂部、澡堂子。嘿,完全是安家落戶的樣子!我還看見好幾只大黃貓在洞口曬太陽,炮一停,什么地方公雞還拉著長聲叫呢!
“我到了連部。連里人原來全以為我犧性了,見我回來高興透了。小通信員上去就摟住了我的脖子打滴溜。連長跟我沒說上幾句話,不管我抽煙不抽,啪地甩給我一根紙煙,說:‘抽吧,敞開兒的!’接著就叫通信員給我打開了一筒牛肉罐頭,一筒豬肉罐頭,從伙房里給我端來了小半盆炒雞蛋和十多個四兩重的大饅頭,往桌上一擺。連長說:‘劉大個!過去叫你受屈了,現在有多大肚子,你就往里裝吧!’我又高興,又抱愧,我說:‘連長,我沒有完成任務,沒有等連的主力上來,就把陣地丟了。’連長把手一擺,說:‘打得可以!’我狠狠吃了一頓飽飯。司務長又給我拿來一雙大號的狗皮靴子。我一試,真暖和!在地上跺了兩腳,心里甜絲絲的。祖國人民的支援真太好了,過去那些土財主也不定穿得上我這樣的狗皮靴子!
不一時,我們的班長小白子——他已經當了排長——急忙忙趕來了。原來他負傷以后,并沒有往后方去,只在團的衛生隊養了半個月,傷還沒好就回來了。一見面就親熱地擂了我一拳,說:‘好,來的正是時候!’一面又貼著我的耳根子悄悄地說:‘快打紅山包了!’我問小牛回來了沒有,他說小牛正在前面打冷槍哩,小伙子決心要當百名射手,現在已經打死敵人七十幾了,打得整天連飯都忘記吃了。我心想,看人家進步多快,我非攢攢勁追他不行!
“連長、指導員留我在連部休息了一天,第二天就派我回班當了班長,副班長就是小牛。小白子班長——咳,我老說他是班長——領著我在陣地上仔細看了看地形。我們一道山,敵人一道山,相隔不到二百米,中間是一條大溝,溝里有一條小河。那個紅山包就在我們的對面。我一看,紅山包的右邊,天空里垂著兩個大白汽球。我問這是什么地方,小白子說,這就是板門店。哈利遜每天坐了直升飛機來,坐在帳篷里翹著腿吹口哨,還說‘讓炮彈、子彈去辯論吧。’小白子把腿一拍:‘他要怎么辯論就怎么辯論!他一天不簽字,我們就一直往前擠。不光拿下紅山包,連白華山也得拿下來!’說過,他指了指紅山包后面一帶紫濛濛的山影。啊,白華山!我猛然想起來,在我得夜盲癥的時候,班長給我捉小魚吃,那個村莊不就在白華山嗎!我說:‘排長,你在那里還給我捉過小魚吃呢!’小白子笑了一笑,說:好好地參加‘辯論’吧,你‘辯論’到白華山去,我還給你捉小魚吃!
“隔了不幾天,攻奪紅山包的戰斗就開始了。不到一個鐘頭,我們就占領了紅山包,全殲了敵人。小白子來我們班清查繳獲的武器,我說:‘排長!你的準備工作怎么樣了?’一下把他問愣了,我說:‘你不是講打到白華山,給我釣小魚兒嗎,釣魚竿兒你準備好了沒有?’小白子笑著說:‘劉福,你忘了我是水邊的人了。我還是光屁股小孩兒的時候,就是個摸魚好手。沒有釣魚竿兒,我好歹摸兩下,也夠你吃一頓的。’說得班里的小鬼們嘰嘎亂嚷,都爭著向排長要魚吃,像是已經打到了白華山似的。
“往后,咱們的陣地一步一步向南推。今天這兒啃下一塊,明天那兒啃下一塊,來個‘向右看齊’,再往前擠。敵人被打得嗆不住勁了,也叮叮咣咣挖起了坑道工事,鉆到地里去了。哈利遜的腿也不翹,口哨也不吹了。停戰談判本來快要簽字了,李承晚這灰鬼又扣留了我們的戰俘。這樣一來,規模最大的夏季攻勢就全線展開了。我們的任務是堅決打下白華山。
“說起這一次的戰斗情緒,嘿,整個陣地像開了鍋似的。因為我們連是老紅軍連隊,威信最高,加上連長一個勁兒地爭,這才把突擊任務抓到手里來了。師里還做了一面紅旗,讓我們插到白華山上。為了表示決心,全連人都在紅旗上寫上了自己的名字。簽名那天,鬧哄哄的,你推我,我擠你,擠不到跟前去。我本來寫字就很難看,拿起毛筆來,抖抖顫顫的,加上這么三推兩擠,就把我這個‘劉’字弄得分了家,那個‘刂’就歪到別人的名字上去了。正在簽名,二排長郭彪子提了一把斧子來,往地上一扔,把人們弄愣了。原來他要把旗竿削得尖尖的,要把紅旗插得又牢又深。簽過名,郭彪子敞著懷用大嗓門說:‘你們瞅著,我們二排只要有一個人,一口氣,保趕人倒旗不倒,堅決插上白華山!’小牛在后面捅小白子的脊梁骨,小白子不慌不忙地站出來說:‘二排長,你也瞅著,我們一排堅決完成爆破任務給你們開道,讓紅旗半步都不能停!’
“我們預先悄悄開進到白華山的山腳,潛伏了一夜一天。第二天黃昏,忽然從我們陣地上飛起了幾顆綠色的信號彈,緊接著幾百門火炮一齊轟鳴起來。那炮火出口的閃光把半邊天都照紅了。特別是那多管火炮,說雷不像雷,說炮不像炮,呼嚕嚕直沖下來,沉重得厲害。我們的身子被震得忽忽悠悠,像坐船似的。霎時,白華山一個個山峰,全蓋在火海里。多壯的火力呀!想到以前敵人炮火的猖狂勁兒,大大吐了一口悶氣。小牛高興得叫起來:‘班長,你看咱們的炮兵,給敵人美美地戴上了一頂火帽子!’說著,把手榴彈掏出來擎在手里,我吆喝了他一聲:‘快放進去!拿好爆破筒準備爆破!’
“炮火剛一延伸,我們就隨著炮火發起了沖鋒。山上的鐵絲網、地堡差不多全叫炮火摧毀了,剩下幾個地堡,也叫我們班炸得一干二凈。二排的紅旗卷著硝煙,在后面很順利地跟進。可是當我們快沖到白華山主峰的時候,忽然,從一個暗堡里,機關槍向我們猛烈地掃射起來。敵人接連打起的照明彈,照得地面明晃晃的。我跟小牛兩個爆破組,就在離敵人五六十公尺的地方,壓得抬不起頭來。小牛性子急,提著爆破筒就往前沖,沖了沒有多遠,就負了傷,從山坡上滾下來了。這時候,后面卷過來一陣殺聲,我回頭一看,火光里出現一面紅旗,二排的同志已經快涌到跟前來啦。只聽二排長郭彪子喊:‘劉福,怎么搞的?’我急得滿頭是汗,心想糟了,我們事先保證紅旗半步也不能停,現在能讓它再退回去嗎?就在這危急的當兒,我聽見有人大喊了一聲:‘劉福,我掩護你!’我一看,在照明彈的亮光里,從右面幾十公尺的地方站起一個人來,叉開雙腿,站得直直的,端著沖鋒槍向地堡嘩嘩地射擊著。他的帽沿略略歪著,是小白子。我心里馬上全明白了:這是我們的排長小白子故意暴露目標,要把敵人的火力吸引過去。果然敵人的火力射向了他,我顧不得細想,就猛撲到暗堡跟前,靠上炸藥包。怕不保險,等導火索燃了好長,我才離開,剛滾出幾步,火光一閃,我就被震得昏過去了。……
“我醒過來的時候,抬頭一看,在火光和硝煙里,那面紅旗已經飄揚在白華山的主峰。……
“我站起身來,回到剛才小白子站起來的地方,見他兩手握著沖鋒槍倒在地上,整個胸脯上全是鮮血。我一摸他身上還有熱氣,就俯在他臉上拼命地喊:‘排長!排長!你醒醒吧,你醒醒吧,我是劉福呀!紅旗插上主峰啦,你瞅瞅吧!你醒醒吧!……’可是他一聲也不答,已經犧牲了。
“山頭上,槍聲還在響著。我咬著牙忍住火辣辣的悲痛,把軍衣脫下來,抖了抖,給他蓋上;用袖子給他擦了擦臉,扶正了他的帽沿兒;才拾起他的沖鋒槍向主峰爬去。
“戰斗結束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我往下一望,山腳下一道小河。小河轉彎地方,匯成了一個碧清的水潭。水潭邊有一塊大青石。我仿佛看見小白子還坐在那塊大青石上,頭一磕一磕地給我釣小魚兒呢。……這時候,我滿腔的悲痛再也忍不住了,就在這白華山上,我一生一世也灑不了這樣多的眼淚!
“同志們都過來勸我。淚雖說止住了,可是我這心里一起一落像潮水似的,前前后后的事情全想起來了。我永遠不能忘記,是誰從火坑里搭救了我,在我犯了錯誤的時候教育我,在困難的日子里用小棍牽著我,最后在我遇上危險的時候,又舍了命來掩護我。黨培養出多少這樣的好人啊!你們不讓我哭,我不是哭別的,就是哭這樣的好人哪!沒有這樣的人,革命是不會勝利的。我既然下定決心革命,就應該站上小白子的崗位,成為像小白子這樣的人。……
“就在打下白華山這天,朝鮮停戰談判簽字了。在白華山主峰上,有一棵很高很大的古松,我們就把小白子埋在那里。我的入黨儀式,就是在小白子的墓前舉行的。……”
劉福同志結束了他的談話,陷在深沉的思索里。
這時候,江上那一輪落日已經沉下去了。江水由金紅變成了暗綠色,無聲地向大海里流去。江面上的漁船,一只都不見了。我正在思索他的談話,忽然腳下噗啦一聲,嚇了我一跳,我一瞅,江面上圓圓的水紋,正向四外擴散開來,一條躍起的大魚又落下水面去了。
我忽然想起,中午在汽車上,劉福手里拿著一個包包,顯得十分珍愛,不知是什么東西。我提起這事,劉福的臉色又有些激動。他解開軍用挎包,取出那個包包遞給了我。我感到沉甸甸的,打開一看,原來是一只又大又厚實的朝鮮銅碗。碗底上還留著一層煙熏火燎的顏色。
我問:“這是你同那個朝鮮媽媽用過的嗎?”
劉福點點頭說:
“是那個救我的樸老媽媽送給我的。最近聽說要回國了,我想起了樸老媽媽,就繞路到黑云嶺去瞧她。好容易才找到了她住的地方。原來她給我架著銅碗做飯、燒水的土洞,早就被雨水灌塌了,她已經搬到志愿軍給她蓋的新房子里。她的二女兒,被敵人抓走關在監獄里,這次我們突破了敵人的陣地,已經家來了。
“我這一去,老媽媽高興得像孩子似的,還請了兩個頭戴烏紗帽的老人陪我喝米酒。可是當我對她說就要回國的時候,她扒著我的肩頭,站都站不住了,她邊哭邊說:‘阿德兒啊,我是……我是再也見不到你了!’我怕老人家哭壞身子,把眼淚一擦,就硬著心腸在門口穿起了鞋子。老媽媽急忙叫住了我。一面拾起裙邊擦了擦淚,一面捧起這只銅碗送到我的懷里,說:‘阿德兒,這就是咱們娘兒倆用過的那只銅碗。你把它背回去,什么時候想我的時候,你就看看這只銅碗吧……’
天黑下來了。一陣晚風吹過,鴨綠江水吻著岸邊,發出了輕微、親切的波聲。望望對岸,不知什么時候,已經亮起了燈火。這燈火越來越多,越來越密,沿著江岸成了一條綴滿寶石的長帶。江這岸的燈火也接著亮起來了,像是一株株臘梅花插在岸上。朝鮮人民重建家園的歌聲,同對岸歡騰的市聲,像姊弟一樣地隔岸呼應著,擁戴著這條平靜的江流。
聽了剛才的談話,我在想,是什么力量使得不可一世的敵人終于低下頭去?又是什么力量把燃燒到鴨綠江邊的戰火吹得煙消云散?是人民,是兩岸的人民。人民,只有人民才真正是強大的,不可戰勝的,他們的力量也才真正是無窮無盡的,就像我面前滔滔不息永遠流不盡的江水一樣。不管敵人加給他們多大壓力,多少苦難,他們都要連結起來奪路前進。唯有他們在這世界上是永生永在的。而那些帝國主義和一切反動派,只不過是過眼的云煙,早晚要被吹得一干二凈,連他們的影子都留不下來。我望望劉福,望望面前奔流不息的江水,真想大喊一聲:人民啊,這些像麥穗一樣普普通通的人民啊,誰要真正認識了你們究竟具有怎樣的力量,他才可能有最勇敢的靈魂!
我們望望后面,汽車已經遠遠地駛來了。劉福說: “我們先過橋去吧!”我們倆就站起身來,向鴨綠江橋上走去。安東市越來越近。劉福出神地望著迎面燦爛的燈火,臉上現出了極其動人的笑容。他在想些什么呢?他在想不久就要見到的母親嗎?他在想只見過一面的未婚妻嗎?不,不會完全是這樣的,他已經不是三年前剛剛出國的劉福了。在他的視野里,已經不只是有著暖炕的茅屋和一條黃牛幾畝土地了,他已經把自己的命運同整個祖國,同英雄的朝鮮,同全世界一切階級弟兄緊緊地連在一起,而且隨時準備著為他們犧牲自己的一切。跨過了鴨綠江橋,我看到他站在人群里面,謙和地注視著大街上來往的行人,微微張著嘴唇,異常親切地笑著……
1960年10月25日志愿軍出國作戰十周年寫
1962年8月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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