諜報
《千里江山圖》是一本我們從上個世紀等到這個世紀的書。這本書的發生,就像諜戰。飯桌上第一次聽到這個題目的時候,孫甘露允許了我們對小說作出山河馳騁。吃著紅燒肉,大家想象這個小說應該是青一章,綠一篇,既分離又交互,就像孫甘露過往的纏綿:既是此地,又是他鄉;是少年,也是秦娥。
后來在一次活動中,孫甘露透露,《千里江山圖》的發生和畫家徐累、孫良有關。受徐孫兩位影響,他自己也很喜歡去博物館看各種展覽,大家碰面,也會經常聊到畫,因此有了關于王希孟的想象。
幾年后,媒體描述,這部小說關乎《千里江山圖》,也關乎一個男人。大意是,在錯失一生中最珍貴的感情之后,男人重新認識女人、家庭、國族之于一個中國人的意義。
時間嘩啦,每個人都對孫甘露的《千里江山圖》有了自己的想象。朋友聚會,看到孫老師,都會問,《千里江山圖》快了吧。孫老師總是笑笑。反正呢,在上海,提到《千里江山圖》,直接關聯人不再是王希孟,是孫甘露。
然后,2021年,在上海文藝社的重點書出版介紹中,《千里江山圖》的介紹畫風突變,大致如下:此書以細膩的日常描繪反襯斗爭的驚心動魄,以知識分子的從容獻身反映信仰的強大感召,以精致舒朗的故事書寫歷史的宏闊遼遠,以更文學的方式探索主題敘事的多種可能,創造了重要小說家書寫重大題材的全新范式,將主題敘事提升到一個全新的藝術高度,從而用更文學的方式,在更深層面上展現歷史進程的驚心動魄、慷慨悲壯,凸顯革命激流中綻放的青春之花和用初心壘起的精神豐碑。
乍一看到,我有點懵。《千里江山圖》,不是應該關乎青綠巫山,春風十里嗎?用孫甘露自己的修辭,不應該是,用比緩慢更緩慢的流水,給嗷嗷待哺的讀者一種款款而至的慰安嗎?怎么突然變成1933年中共地下組織的千里江山圖行動了呢?
《千里江山圖》插圖
本事
最初的“千里江山圖”,其實留在最終的《千里江山圖》里。
來看小說雙男主。陳千里和易君年第一次接頭,陳千里被中共派到上海重啟“千里江山圖計劃”,易君年出場身份也是中共地下黨員,掩護身份是字畫鋪老板。剛認識,易君年就給陳千里講了一個故事。
上海有個大藏家金先生,想要一幅仇英。終于有一天,有人要帶一幅仇英上門。金先生約了行家一起鑒賞。沒成想,行家一番觀摩,結論是:假畫。金先生只好送客。但金先生覺得事有蹊蹺,讓下人跟著出去。下人回來報告,說行家在門外街上攔住那人死活買下了仇英。金先生大怒,扔話給行家,要么……要么……
陳千里聽完故事,說,畫是假的。易君年扔掉煙蒂,說,是的,行家自己畫的。
兩人就這樣接上了頭。
這個故事是小說的核。既確立了陳千里和易君年的無間道關系,也建立了“千里江山圖計劃”的走向。不過,這個事情發生在小說開始不久,讀者還是懵懂的,以為就是孫甘露挪用的一則《笑林廣記》,要等全書終結,才能理解這個故事是隱喻。我不能劇透了。
所有牛逼的小說都是這樣的吧。草蛇灰線,伏筆千里。就像奧斯丁要在《傲慢與偏見》的開頭,直接宣布故事的主題和結局:凡是有錢的單身漢,總要娶位太太。
孫甘露
千里
陳千里出場的時候,就像個有錢的單身漢。他第一天出現在小說里的時候,穿鑲毛皮領子的厚呢大衣,加上面龐清秀,樣子好得就像年輕時候的孫甘露自己。
理論上說,先鋒時代的孫甘露,雖然很少在他的小說中描寫人物外貌,但永遠,從他小說的第一句開始,“如果,誰在此刻推開我的門,就能看到我的窗戶打開著。我趴在窗前。此刻,我為晚霞所勾勒的剪影是不能以幽默的態度對待的”(《訪問夢境》),讀者就準備好了邂逅阡陌公子。而這些夢中男人,他們的姿態,始終是輕風般的隱語者、遁世者(《信使之函》)。這些或者無名或者有著“時令鮮花”名字的男人(《仿佛》),構成了先鋒小說最大的島嶼,孫甘露也藉此為中國發明了一門“夜晚的語言”。他的主人公,在夢里翻山越嶺,在現實中,卻一步都不曾移動,始終是“從窗口眺望風景”的形象(《我是少年酒壇子》)。
所以,孫甘露的時態是太虛,語詞關系細若游絲,所有主人公,也逐漸從“嗜夢者演變成了夢中人”(《請女人猜謎》),他們在“草席似水,瓦罐如冰”的故事里,用令人遐想的語調,“給人驚訝不已的愉悅之感”。這些翩翩少年,這些漁色英雄,他們“順流而下”(《我是少年酒壇子》),成為二十世紀當代小說中的最魅一族。他們背對讀者,我們也滿足于只看到他們的背面。總之,夢境是孫甘露小說的主要場景,背面,是人物的主要姿態。
然后,世紀轉換,這個男人轉過身來。
這個男人,不僅有真名實姓,有確鑿身世,有組織關系,有兄弟女友,還有了一個世紀的履歷。這個男人,干的每一件事情都及物,都擲地有聲,都進入歷史。
他叫陳千里。千里江山圖的千里。
《千里江山圖》插圖
江山
千里江山圖,是著名宋畫,是陳千里的接頭密碼,是中共地下組織上海行動小組的任務代號,也是這部小說的麥格芬(MacGuffin)。
麥格芬是懸諜大師希區柯克的主要語法。在希區柯克幾乎所有的電影中,都有一個或大或小的麥格芬。從他早期的《房東》《指環》《敲詐》,一路經過《美人計》《迷魂記》《驚魂記》,到后期的《艷賊》《奇案》,希區柯克都使用麥格芬來牽引觀眾注意力,比如《美人計》中的納粹鈾沙,《西北偏北》里的微縮膠卷,這些裝置構成影片的敘事動力,推動主人公一路向前,而觀眾跟著加里·格蘭特一路前行,經歷陰謀和愛情,生死和背叛,搞到最后也就沒人在意鈾沙或膠卷本身,大家都更樂意看加里·格蘭特跨山跨海,一邊陷入與英格麗·褒曼或愛娃·瑪麗·森特的纏綿。
《千里江山圖》中的這個“千里江山圖”,在功能關系上,也是被這樣設置的。小說開頭,不同戰線上的十一個地下黨員,每個人攜帶幾張骨牌,從上海的四面八方出發,進入菜市場附近的一個秘密會議點,等待攜帶骰子的人給他們布置任務,也就是“千里江山圖計劃”。十條線索,包括特務和暗藏的叛徒,齊頭并進,漂亮得不得了。然后,這個在小說第一節就被特務打斷的千里計劃,成為敘事麥格芬,一直到小說最后,整個計劃都語焉不詳。我們看到的是,在內外特務的強力監視下,陳千里率領行動小組,矢志不渝地再次進入計劃。和希區柯克不同的是,《千里》中只有江山,沒有羅曼司。
本來,革命題材不構成孫甘露的寫作履歷,但把這個故事寫成一幅江山美人圖,對于孫老師,輕而易舉的事情。奇妙的是,孫甘露立地成佛般扔下了所有過往裝備,所有過往的情和愛,他的新男主用截然不同的速度行走江山,逆流而上。這是孫甘露小說史里的新人,憂郁的先鋒派小說詩人突然變成了動詞的巨人。
動詞
第一次在孫甘露的小說中讀到這么多動詞。
他之前的小說速度非常慢,行動少,動詞少。這一次,他把一輩子要用的動詞都用上了,而且高速。整個文本,短句短段落短平快,平均十個字一個動詞,人物出場,都言簡意賅直接動作,比如,“老衛站在上街沿,手里拿著個煙盒,似乎正準備拆開。只見他停下手上的動作,抬頭注視前方,好像忽然看到了什么。”無論是我方還是敵特,除了受傷,幾乎都沒有在小說里休息過。光是“快”這個詞,就出現了87次。“撤”,54次。
在孫甘露的寫作史上,這樣的書寫本身,幾乎稱得上“簡陋”,但這種寫法,卻是文學史上的謎之時刻。或者說,動詞高速運轉的時刻,都是文學史拐彎時刻。魯濱遜來到荒島,用連軸轉的系列動作為自己建立了新的生活秩序:
第二天我去了我那所謂的鄉村住房,砍下一些小枝條,我發現它們正合乎我想要達到的目標。于是下一次我來的時候準備了一把短柄小斧去砍下大量枝條,我馬上就發現,這種枝條這里多的是。我豎起它們在我的環形籬笆里晾曬,等曬干到適合使用時,我便將它們帶回,放到山洞里,等下一個季節到來時,我就坐在山洞里使自己盡可能多地編一些籃子,來裝土或是擱一些臨時需要放的東西。雖然我編得并不漂亮,但卻是十分適用的。這之后,我就注意到不讓家里沒有籃子,舊的用壞了,我又編新的,特別是我還編了一種又結實又深的大筐籃,準備等我收到大量谷物時來放糧食,再不用袋子裝了。(笛福·《魯濱遜漂流記》)
《嘉莉妹妹》中,第一代外來妹和白相人登場時刻,也是動詞飛轉:
他上百貨大樓時,總喜歡靠在柜臺上和女店員像老熟人一樣聊聊,問些套近乎的問題。如果是在人少的場合,譬如在火車上或者候車室,他追人的速度要放慢一些。如果他發現一個看來可以下手的對象,他就使出渾身的解數來——打招呼問好,帶路去客廳車廂,幫助拎手提箱。如果拎不成箱子,那就在她旁邊找個位子坐下來,滿心希望在到達目的地以前可以向她獻獻殷勤:拿枕頭啦,送書啦,擺腳凳啦,放遮簾啦。他能做的主要就是這一些。如果她到了目的地,他卻沒有下車幫她照看行李,那是因為照他估計他的追求顯然失敗了。
文學新人出場,經常是這樣的動詞詞頻。我們的文學史也如此,《金瓶梅》開張,金庸開張,都是馬不停蹄的連軸動詞,開出新節奏。或者,借用莫萊蒂的分析,這種動詞洶涌的時刻,“不僅是一個新時期的開端,而且還是這樣的一個開端——永遠無法克服的結構性矛盾在那里有了可見的形式。”(莫萊蒂·《布爾喬亞》,朱康譯)
這種無法克服的結構性矛盾,在大量的革命小說或希區柯克的懸諜電影中,一直是用愛情來獎賞犧牲,用激情的最高形式托舉事業倫理,比如《青春之歌》中,給林道靜配置盧嘉川和江華。比如,《美人計》中,把加里·格蘭特頒發給英格麗·褒曼。
但是,《千里江山圖》放棄了愛情。
《千里江山圖》插畫
犧牲
愛情,是孫甘露的主要發明。當代作家中,他也是當之無愧的首席愛情詩人。但是,十八萬字的《千里江山圖》,沒有出現過“愛情”兩個字。雖然小說中也有幾對青年男女,但孫甘露沒有給他們時間談情說愛。
地下黨員出場就集體被捕,特務頭子倒也藝高膽大,把他們全部放出來,準備長線釣魚,如此,一場甕中捉鱉和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博弈展開。地下組織一邊要甄別內奸,一邊要在特務眼皮底下完成“江山計劃”的經費轉運和中央領導的千里轉運。葉啟年領導的特務組織,和陳千里有私怨也有公仇,敵人既不吃素,還很殘酷。這是一場信仰之戰。
小說中,頻率最高的詞,是“犧牲”,93次。本質上,這也是一部關于犧牲的小說。各種各樣的犧牲不說,其他時間段的犧牲不說,光是為了執行這個“江山圖計劃”,前赴后繼有名有姓的犧牲者就包括中共上海區領導老方,婦女干部凌汶,中央特派員林石,以及1933年4月4日,一起在龍華監獄就義的陳千元、董慧文、李漢、田非、秦傳安、梁士超和衛達夫。最后時刻,衛達夫本來是有機會逃離的,但為了確保行動成功,為了把釣餌直接下到敵人嘴邊,他微笑著拒絕了生還。
這些人都很年輕,陳千元和董慧文還是一對戀人,沒來得及對彼此說一句“我愛你”。他們進入這個特別計劃,沒有一個人喊過一句口號,沒有人說過什么大詞,他們把生命交付出去,就像1933年的農歷新年降臨一樣,自然而然。孫甘露如何在文本里建構了這種比愛情更奮勇的激情,比愛情更磅礴的形式?
上海
盧卡契說,每一種形式都是針對生活的根本的不和諧作出的化解。“千里江山圖計劃”,就是這樣的一種形式。整部小說,對這個計劃沒有特別交代,但是,孫甘露特別牛逼地用一句話提綱了1933年的狀況,以及中共地下組織要守護的是什么。
陳千里在卡爾登大戲院等易君年接頭。那幾天,卡爾登在演歌劇《圖蘭朵》,海報上有中意兩種文字,寫著:在圖蘭朵的家鄉,劊子手永遠忙碌。這是《圖蘭朵》開場合唱中的一句,孫甘露寫道:“不知制作它的人專門挑出這句是什么用意。”整部小說,有很多這樣的互文時刻,尤其發生在易君年出現的場景里。易君年第一次和凌汶見面,在書店里,凌汶拿起一本小說,小說中寫:“她知道這部小說,幾天前,她在雜志上看到了魯迅先生對它的介紹。《二月》,她記得這個書名,書里有一位寡婦,丈夫在戰斗中犧牲了。”凌汶沒看懂小說封面的木刻圖案什么意思,旁邊的男人,也就是易君年,在邊上說:“你沒看出來嗎?那是一條河,河面上漂浮著樹葉、雨水和許多人的面孔。”
上海漂浮著多少劊子手,就奔跑著多少個陳千里。而就在陳千里們緊鑼密鼓的奔跑中,江山圖真正展開,孫甘露不僅盤活了當年上海的很多場景,更重要的是,得益于他早年的郵遞員生涯,上海在小說里紀錄片一樣展開,所有的機構、地名、事件都實打實可以被歷史定格。就連交際花的臺詞,“徐枕亞你認識吧?他跟我跳過舞的”,都能被考證。
外灘華懋飯店,世界大旅社,四馬路菜場,北四川路橋,郵政大樓,南市老城區,法租界公董局,跑馬總會,公益坊,顧家宅公園,天津路中匯信托銀行,茂昌煤號,工廠醬園,肇嘉浜,小木橋,朱家角鎮,淀山湖區,珠滬縣道……小說涉及幾百處地名,全部能在地圖上被標記出來。這些地名集合起來,上海就有了自己的五官四肢,魯迅、馮雪峰、陳賡去過的水沫書店、辛墾書店,孫中山到過的扆虹園,貼著《海外鵑魂》海報的浙江大戲院,掛著瑪琳·黛德麗大頭像的大光明大戲院,這是陳千里陳千元董慧文們的上海,他們要守護這個城市的大街小巷,守護這個世界里的咸菜、什錦菜、獅子頭,他們要跑在特務前面為這個世界遮風擋雨,他們對這個城市的愛,讓他們毫不猶豫。如此最后,當他們用肉身寫下的上海情書,緩緩呈現的時候,我們熱淚盈眶:“我們并不指望在另一個世界重聚,我們摯愛的只有我們曾經所在的地方,即使將來沒有人記得我們,這也是我們唯一愿意為之付出一切的地方。”
這是愛的最高形式。超克所有矛盾。締造重量的最輕逸結構。
輕逸
卡爾維諾在《未來千年文學備忘錄》里說:我致力于減少沉重感,人的沉重感,天體的沉重感,城市的沉重感。而首先,我致力于減少故事結構和語言的沉重感。
奧維德的《變形記》中,斬妖勇將柏修斯為了不讓粗沙損傷美杜莎長滿小蛇發卷的頭,他用柔軟的樹葉鋪墊地面,上面又加一層水下植物的嫩枝,才把美杜莎的頭放下,臉朝下。卡爾維諾認為,柏修斯作為一個英雄所代表的那種輕逸,令人耳目一新。如此,才能發生后面匪夷所思的奇跡:細軟的海草稍一觸及美杜莎就變成了珊瑚和水仙。
整部《千里江山圖》,最令人贊嘆的就是這種柏修斯性質的舉重若輕。有時是反諷,比如,在逃追捕的生死時速中,崔文泰順了冷庫貨梯旁的一爿豬肉擋臉,而這一節的逃亡就結束在這么一句上:“跑到弄底時忽然想到,老方不會以為我趁亂順走了一爿豬肉吧?”有時是克制,比如陳千里被派到上海來重啟“江山圖計劃”,下線中有一人叫陳千元,兄弟相見,就一句,“爸爸媽媽都好嗎?”然后直接進入工作。所有爛小說里的誤會,糾結,眼淚,撕扯,都被清空。葉桃雖然有一個特務頭子父親,但沒有一刻被家庭倫理裹挾,她和陳千里的愛情,也像那個時代一樣明亮,用的是涅克拉索夫:他們說暴風雨即將來臨,我不禁露出微笑。就這些了,沒有其他抒情。就像小說里的每一次犧牲,也都迅速結束,最后,陳千里目送著自己弟弟和戰友們駛向敵人,小說一句話結尾:陳千里再次翻身上船,抹去臉上的水,望了一眼船艙,命令船工把渡船轉向蘇州河方向。
不用再多說一句什么。歷史歌詠會自動補足其中熱淚。就像很多年以后,當記者說起當年的特務頭子葉啟年在六十年代的一本香港雜志上,仍然聲稱是陳千里槍殺了女兒葉桃。陳千里只說了四個字:葉桃清楚。
葉桃清楚。讀者清楚。共和國清楚。千里江山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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