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外文學史上,可以說,幾乎所有的作家,無不認為自己的作品將流芳百世;幾乎所有的詩人,無不認為自己的詩篇將被永久傳頌。
作家在進行藝術創造時,都要有熾熱的激情,都要有高度的自信—都奔著“青史留名”的目標奮進。這無可非議。否則,“這一個”,決不可能產生。
但事實卻每每不如“所愿”。
就像人一樣:“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1
這看似不是一個艱深的問題,但古往今來許多理論家、文學家都思考過這個問題,并給出了各式各樣的答案。
柯巖思考了這個問題,并通過她與胡笳共同主編的《與史同在—當代中國新詩選》,給出了答案:“騎在人民頭上的,/人民把他摔垮;”即便“把名字刻入石頭的,/名字比尸首爛得更早”。而“給人民作牛馬的,/人民永遠記住他!”“只要春風吹到的地方,/到處是青青的野草”。2
這里,說的是人—“俯首甘為孺子牛”的魯迅。
詩也是一樣。只有與民同心,才能“與史同在”。
1976年初,春寒料峭。敬愛的周恩來總理逝世。噩耗傳來,舉國悲痛欲絕。許多人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都不敢相信敬愛的總理已經離去。柯巖的一首《周總理,你在哪里》,道出了億萬群眾心底里發出的深情呼喚:
周總理,我們的好總理,
你在哪里呵,你在哪里?
你可知道,我們想念你,
—你的人民想念你!3
人民對周總理的無比熱愛、無限思念之情,仿佛通過這詩篇一下子迸發出來。作品一經發表,迅即在全國傳頌,成為廣大群眾的心靈之歌!它被收入中學教材,一代又一代青少年讀著它,從中受到深刻的教育。如今,四十多年過去了,人們還經常誦讀這首詩,以傾訴他們對敬愛的周總理的懷念之情。這樣的詩篇,是不朽的。它必將“與史同在”。
這部詩選還收錄了一些佚名詩作。柯巖在選集“前言”中寫道:“本書還選入了不少工農兵業余作者的詩,他們原來曾是我們共和國的熱情歌者和一道獨特的風景”,“這些令人尊重的普通勞動者,就像他們默默地把立體的詩行鐫刻在祖國大地上一樣,他們還默默地用崇高在叩擊我們的心靈之門。他們不但在物質上給了我們光明和溫暖,而且在精神上也在為我們驅寒和照明”。
煤是我們的軀體
火是我們的心臟
電是我們的靈魂
光是我們的翅膀
燃燒自己把世界照亮
我們是新世紀的火鳳凰4
這是一位發電廠工人的詩歌。寫得何等精彩!短短六行,立意高遠,內涵豐富,形象生動,讓人浮想聯翩,百讀不厭。這些至今也查找不出姓名的作者,既是物質財富的創造者,又是精神財富的創造者。他們如同黃牛般,勤勤懇懇,無私奉獻,為人民服務;他們如同煤炭般,燃燒自己,發出光熱,照亮別人。他們還以發自內心的優美詩作,感染、打動了無數人。他們像天女散花似的將金子般的詩行撒向人間,自己卻瀟灑地悄然而去,什么名啊、利啊,在他們的心里,從來就沒有任何位置。這樣的詩作者,才是真正純粹的詩人!把他們散落在大地上、埋藏在泥土里的詩篇,沙里淘金似的尋找出來,收到集子里,正顯示出了編者“大選家”的獨到眼力和寬廣的藝術情懷。
天上沒有玉皇
地上沒有龍王
我就是玉皇
我就是龍王
喝令三山五岳開道
我來了!5
上了年紀的人差不多都知道,這是一首民歌。在20世紀50年代,這首民歌幾乎家喻戶曉,很多人都會背誦。在這里,我想說的是,《與史同在—當代中國新詩選》的編者,能將這首民歌收錄在該書里,足以顯出他們具有一種“大選家”的膽識!因為,這些年來,對這首民歌的負面評價實在是太多了。一些評論認為,這首民歌“充斥”著“浮夸風”。有的甚至將它一棍子打死,嘲笑它“根本不是詩”,只是一些“空洞的政治口號”,是“文藝為政治服務”的產物。其實,他們的真實意圖是以此發泄對那個年代的不滿,對革命文藝的蔑視。一時間,這成為一股不謂不“強勁”的思潮,風頭所及,新中國成立后整個五六十年代的文藝創作,幾乎被一掃而光,尤其是詩歌領域,遭遇最為極端,許多詩人的詩作被上綱上線地批評,甚至被污名化。這其中,就包括賀敬之和他的詩歌創作。
前年,在一次朋友聚會時,忘記了是什么起因,話題轉到了詩歌上。那天,在座的,除了我是搞文藝理論的,其他人都是搞理工科的。酒過三巡,一位公司的老總問我:“你是研究文藝理論的,你最喜歡哪句詩?”這個問題問得很突然,而且按我們的說法,問得可能不太專業,怎么叫“你最喜歡哪句詩?”沒這個問法呀,叫我怎么回答?我正犯難時,他倒快人快語:“我最喜歡的一句詩,就是‘責令李白改詩句,黃河之水“手中”來。’”說完,得意地舉起酒杯,一飲而盡。“李白的‘黃河之水天上來’,氣勢的確很大;而讓‘黃河之水“手中”來’那更是氣概非凡。而且,還要‘責令’李白改詩句,這是什么氣派!”他繼續滔滔不絕地發表見解,仿佛他不說完別人不許插嘴。
“可這首詩受到不少人的批評,說作者太不謙虛了,用語沒有分寸,竟敢讓大詩人李白改詩句,而且還是‘責令’,應該給予否定,以后就不要再引用、朗誦這首詩了。”在他說話間隙,我插話道。
“還有這樣的事?”他很詫異。并接著問:“那作者改了嗎?”
“改了。”
“怎么改的?”
“將‘責令’改成‘懇請’。”
這位公司老總畢業于一所著名高校,有著博士頭銜。他聽了我的話,忽地站了起來,又端起一杯酒,一飲而盡:“完了,完了,改了兩個字,毀了一首詩。”他喃喃自語。突然,又大聲嚷嚷,“不,是毀了一個詩人!浪漫主義的詩歌,還要講謙虛,還要有分寸?這是別有用心,還是在搞笑?‘白發三千丈’,頭發哪能長那么長?講分寸,你想量量嗎?浪漫主義詩歌,就是要夸張,就是要有理想的光芒,就是要鼓舞人心!那是五六十年代,我們國家多窮呀,要在一張白紙上畫出最新最美的圖畫,沒有一點浪漫主義的精神,沒有一點敢想敢干、天不怕地不怕的勁頭,那哪成呵!現在提倡科學創新,創新就需要有想象力,也需要一點浪漫主義的精神……”他激動不已,說了一大段。
此后數天,他的這一番酒后真言,一直使我感慨萬千。他是搞工程的,領導一個實力雄厚的大公司,說起話來,干脆利索,不像我們這些搞文藝理論的,談起詩來,拖泥帶水,有時甚至顧左右而言他。
是的!20世紀五六十年代,我們國家百廢待興。建設新中國,創造新生活,站起來了的中國人民,以從未有過的熱情和干勁,意氣風發,投入社會主義建設新高潮之中,他們迫切需要新的文藝作品在精神上給他們以鼓舞。“天上沒有玉皇/地上沒有龍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龍王/喝令三山五岳開道/我來了!”正是他們那種大無畏氣概的生動寫照。這是何等可喜的新氣象、新精神!我們這個受盡苦難的民族,受壓迫太深,被壓抑得太久,特別需要一次思想上的大解放,精神上的大振奮,情感上的大爆發!現在終于來了,做了主人的中國人民,終于揚眉吐氣了!我們應該為之歡欣鼓舞!況且,這里的“我”又何嘗是我們今天已經見慣不怪的“小我”,而是億萬中國人民這個“大我”。這樣一個“大我”如果沒有精神和氣概,恐怕也不是幸事。
展我治黃萬里圖,
先扎黃河腰中帶—
神門平,鬼門削,
人門三聲化塵埃!
望三門,門不在,
明日要看水閘開。
責令李白改詩句:
“黃河之水‘手中’來!”6
這是美麗的詩!這是動聽的歌!我看,這也是站起來的中國人民發出的叱咤風云、驚天動地的志氣歌!我們應該熱烈地為之鼓掌!同樣,對于賀敬之那個時期的政治抒情詩創作,也應給予應有的公正評價。
當然,當時的一些具體做法的確存在問題,反映出我們這個剛剛站起來的民族,對經濟建設的規律還缺乏深刻的認識,對社會主義這個新生事物的認識還不到位,有些頭腦發熱,急于求成,想一口吃成個胖子。這些,應該實事求是地加以總結、改正。
但作為決心開創新的歷史的廣大人民群眾,那時從內心所迸發出的對社會主義新生活的無比向往的巨大熱情,和反映這一熱情的具有浪漫情懷的政治抒情詩,卻是值得我們無比珍惜的!
我相信,歷史終會作出公正的評價!人民群眾終會作出正確的抉擇!“為人民服務”的文藝,“以人民為中心”的詩篇,才能“與史同在”!
諸君以為然否?
(本文為作者2O21年10月21日在柯巖逝世十周年追思暨學術研討會上的發言)
1 臧克家:《有的人—紀念魯迅有感》,《與史同在—當代中國新詩選(上卷)》,作家出版社2005年版,第76頁。
2 同上,第78頁。
3 柯巖:《周總理,你在哪里》,《與史同在——當代中國新詩選(上卷)》,第473頁
4 佚名:《火鳳凰》,同上書,第178頁。
5 佚名:《我來了》,同上書,第325頁。
6 賀敬之:《三門峽—梳妝臺》,《與史同在——當代中國新詩選(上卷)》,第169—17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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