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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大地上的作息與詩意——劉亮程散文專輯

劉亮程 · 2011-11-12 · 來源:烏有之鄉(xi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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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的事情
  
  他們都回去了,我一個留在野地上,看守麥垛。得有一個月時間,他們才能忙完村里的活兒,騰出手回來打麥子。野地離村子有大半天的路,也就是說,一個人不能在一天內(nèi)往返一次野地。這是大概兩天的路程,你硬要一天走完,說不定你走到什么地方,天突然黑了,剩下的路可就不好走了。誰都不想走到最后,剩下一截子黑路。是不是?
  
  緊張的麥收結(jié)束了。同樣的勞動,又在其他什么地方重新開始,這我能想得出。我知道村莊周圍有幾塊地。他們給我留下夠吃一個月的面和米,留下不夠炒兩頓菜的小半瓶清油。給我安排活兒的人,臨走時又追加了一句:別老閑著望天,看有沒有剩下的活兒,主動干干。
  第二天,我在麥茬地走了一圈,發(fā)現(xiàn)好多活兒沒有干完,麥子沒割完,麥捆沒有拉完。可是麥收結(jié)束了,人都回去了。
  在麥地南邊,扔著一大捆麥子。顯然是拉麥捆的人故意漏裝的。地西頭則整齊地長著半垅麥子。即使割完的麥垅,也在最后剩下那么一兩鐮,不好看地長在那里。似乎人干到最后已沒有一絲耐心和力氣。
  我能想到這個剩下半垅麥子的人,肯定是最后一個離開地頭的。在那個下午的斜陽里,沒割倒的半垅麥子,一直望著扔下它們的那個人,走到麥地另一頭,走進或蹲或站的一堆人里,再也認不出來。
  麥地太大。從一頭幾乎望不到另一頭。割麥的人一人把一垅,不抬頭地往前趕,一直割到天色漸晚,割到四周沒有了鐮聲,抬起頭,發(fā)現(xiàn)其他人早割完回去了,剩下他孤零零的一垅。他有點急了,彎下腰猛割幾鐮,又茫然地停住,地里沒一個人。干沒干完都沒人管了。沒人知道他沒干完,也沒人知道他干完了。驗收這件事的人回去了。他一下泄了氣,癱坐在麥茬上,愣了會兒神:球,不干了。
  我或許能查出這個活兒沒干完的人。
  我已經(jīng)知道他是誰。
  但我不能把他喊回來,把剩下的麥子割完。這件事已經(jīng)結(jié)束,更緊迫的勞動在別處開始。剩下的事情不再重要。
  以后幾天,我干著許多人干剩下的事情。一個人在空蕩蕩的麥地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我想許多轟轟烈烈的大事之后,都會有一個收尾的人,他遠遠地跟在人們后頭,干著他們自以為干完的事情。許多事情都一樣,開始干的人很多,到了最后,便成了某一個人的。
  
  遠離村人
  
  我每天的事:早晨起來望一眼麥垛??偣参宕蠖?一溜排開。整個白天可以不管它們。到了下午,天黑之前,再朝四野里望一望,看有無可疑的東西朝這邊移動。
  這片大野隱藏著許多東西。一個人,五垛麥子,也是其中的隱匿者,誰也不愿讓誰發(fā)現(xiàn)。即使是樹,也都蹲著長,軀干一曲再曲,枝椏匐著地伸展。我從沒在荒野上看見一棵像楊樹一樣高揚著頭、招搖而長的植物。有一種東西壓著萬物的頭,也壓抑著我。
  有幾個下午我注意到西邊的荒野中有一個黑影在不斷地變大。我看不清那是什么東西,它孤獨地蹲在那里,讓我?guī)讉€晚上沒睡好覺。若有個東西在你身旁越變越小最后消失了,你或許一點不會在意。有個東西在你身邊突然大起來,變得巨大無比,你便會感到驚慌和恐懼。
  早晨天剛亮我便爬起來,看見那個黑影又長大了一些。再看麥垛,似乎一夜間矮了許多。我有點擔心,扛著锨小心翼翼地走過去,穿過麥地走了一陣,才看清楚,是一棵樹。一棵枯死的老樹突然長出許多枝條和葉子。我圍著樹轉(zhuǎn)了一圈。許多葉子是昨晚上才長出來的,我能感覺到它的枝枝葉葉還在長,而且會長得更加蓬蓬勃勃。我想這棵老樹的某一條根,一定扎到了土地深處的一個旺水層。
  能讓一棵樹長得粗壯興旺的地方,也一定會讓一個人活得像模像樣。往回走時,我暗暗記住了這個地方。那時,我剛剛開始模糊地意識到,我已經(jīng)放任自己像植物一樣去隨意生長。我的胳膊太細,腿也不粗,膽子也不大,需要長的東西很多。多少年來我似乎忘記了生長。
  
  隨著剩下的活兒一點一點地干完,莫名的空虛感開始籠罩著草棚?;顑焊赏炅?鐮刀和鐵锨扔到一邊。孤單成了一件事情。寂寞和恐懼成了一件大事情。
  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是一個,而它們——成群的、連片的、成堆的對著我。我的群落在幾十里外的太平渠村里。此時此刻,我的村民幫不了我,朋友和親人幫不了我。
  我的寂寞和恐懼是從村里帶來的。
  每個人最后都是獨自面對剩下的寂寞和恐懼,無論在人群中還是在荒野上。那是他一個人的。
  就像一粒蟲、一棵草在它浩蕩的群落中孤單地面對自己的那份歡樂和痛苦。其他的蟲、草不知道。
  一棵樹枯死了,提前進入了比生更漫長的無花無葉的枯木期。其他的樹還活著,枝繁葉茂。陽光照在綠葉上,也照在一棵枯樹上。我們看不見一棵枯樹在陽光中生長著什么。它埋在地深處的根在向什么地方延伸。死亡以后的事情,我們不知道。
  一個人死了,我們把它擱過去——埋掉。
  我們在墳墓旁邊往下活。活著活著,就會覺得不對勁:這條路是誰留下的。那件事誰做過了。這句話誰說過。那個女人誰愛過……
  我在村人中生活了幾十年,什么事都經(jīng)過了,再呆下去,也不會有啥新鮮事。剩下的幾十年,我想在花草中度過,在蟲鳥水土中度過。我不知道這樣行不行,或許村里人會把我喊回去,讓我娶個女人生養(yǎng)孩子。讓我翻地,種下一年的麥子。他們不會讓我閑下來,他們必做的事情,也必然是我的事情。他們不會知道,在我心中,這些事情早就結(jié)束了。
  如果我還有什么剩下要做的事情,那就是一棵草的事情,一粒蟲的事情,一片云的事情。
  我在野地上還有十幾天時間,也可能更長。我正好遠離村人,做點自己的事情。
  

風把人刮歪
  
  刮了一夜大風。我在半夜被風喊醒。風在草棚和麥垛上發(fā)出恐怖的怪叫,類似女人不舒暢的哭喊。這些突兀地出現(xiàn)在荒野中的草棚麥垛,絆住了風的腿,扯住了風的衣裳,纏住了風的頭發(fā),讓它追不上前面的風。她撕扯,哭喊。喊得滿天地都是風聲。
  我把頭伸出草棚,黑暗中隱約有幾件東西在地上滾動,滾得極快,一晃就不見了。是風把麥垛刮走了。我不清楚刮走了多少,也只能看著它刮走。我比一捆麥大不了多少,一出去可能就找不見自己了。風朝著村子那邊刮。如果風不在中途拐彎,一捆一捆的麥子會在風中跑回村子。明早村人醒來,看見了一捆捆麥子躲在墻根,像回來的家畜一樣。
  每年都有幾場大風經(jīng)過村莊。風把人刮歪,又把歪長的樹刮直。風從不同方向來,人和草木往哪邊斜不由自主。能做到的只是在每一場風后,把自己扶直。一棵樹在各種各樣的風中變得扭曲,古里古怪。你幾乎可以看出它滄桑軀干上的哪個彎是南風吹的,哪個拐是北風刮的。但它最終高大粗壯地立在土地上,無論南風北風都無力動搖它。
  我們村邊就有幾棵這樣的大樹,村里也有幾個這樣的人。我太年輕,根扎得不深,軀干也不結(jié)實。擔心自己會被一場大風刮跑,像一棵草一片樹葉,隨風千里,飄落到一個陌生地方。也不管你喜不喜歡,愿不愿意,風把你一扔就不見了。你沒地方去找風的麻煩,刮風的時候滿世界都是風,風一停就只剩下空氣。天空若無其事,大地也像什么都沒發(fā)生。只有你的命運被改變了,莫名其妙地落在另一個地方。你只好等另一場相反的風把自己刮回去??赡芤坏榷嗄?再沒有一場能刮起你的大風。你在等待飛翔的時間里不情愿地長大,變得沉重無比。
  去年,我在一場風中看見很久以前從我們家榆樹上刮走的一片樹葉,又從遠處刮回來。它在空中翻了幾個跟頭,搖搖晃晃地落在窗臺上。那場風剛好在我們村里停住,像是猛然剎了車。許多東西從天上往下掉,有紙片——寫字的和沒寫字的紙片、布條、頭發(fā)和毛,更多的是樹葉。我在紛紛下落的東西中認出了我們家榆樹上的一片樹葉。我趕忙抓住它,平放在手中。這片葉子的邊緣已有幾處損傷,原先背陰的一面被曬得有些發(fā)白——它在什么地方經(jīng)受了什么樣的陽光?另一面粘著些褐黃的黏土。我不知道它被刮了多遠又被另一場風刮回來,一路上經(jīng)過了多少地方,這些地方都是我從沒去過的。它飄回來了,這是極少數(shù)的一片葉子。
  風是空氣在跑。一場風一過,一個地方原有的空氣便跑光了,有些氣味再聞不到,有些東西再看不到——昨天彌漫村巷的誰家炒菜的肉香,昨晚被一個人獨享的女人的體香,下午晾在樹上忘收的一塊布,早上放在窗臺上寫著幾句話的一張紙。風把一個村莊醞釀許久的、被一村人吸進呼出弄出特殊味道的一窩子空氣,整個地搬運到百里千里外的另一個地方。
  每一場風后,都會有幾朵我們不認識的云,停留在村莊上頭,模樣怪怪的,顏色生生的,弄不清啥意思。短期內(nèi)如果沒風,這幾朵云就會一動不動賴在頭頂,不管我們喜不喜歡。我們看順眼的云,在風中跑得一朵都找不見。
  風一過,人忙起來,很少有空看天。偶爾看幾眼,也能看順眼,把它認成我們村的云,天熱了盼它遮遮陽,地旱了盼它下點雨。地果真就旱了,一兩個月沒水,莊稼一片片蔫了。頭頂?shù)膸锥湓?在村人苦苦的期盼中果真有了些雨意,顏色由雪白變鉛灰再變墨黑。眼看要降雨了,突然一陣南風,這些飽含雨水的云跌跌撞撞,飛速地離開了村莊,在荒無人煙的南梁上,嘩啦啦下了一夜雨。
  我們望著頭頂騰空的晴朗天空,罵著那些養(yǎng)不乖的野云。第二天全村人開會,做了一個嚴厲的決定:以后不管南來北往的云,一律不讓它在我們村莊上頭停,讓云遠遠滾蛋。我們不再指望天上的水,我們要挖一條穿越戈壁的長渠。
  那一年村長是胡木,我太年輕,整日縮著頭,等待機會來臨。
  我在一場南風中聞見濃濃的魚腥味。遙想某個海邊漁村,一張大網(wǎng)罩著海,所有的魚被網(wǎng)上岸,堆滿沙灘。海風吹走魚腥,魚被留下來。
  另一場風中我聞見一群女人成熟的氣息,想到一個又一個的鮮美女子,在離我很遠處長大成熟,然后老去。我閑吊的家什朝著她們,舉起放下,鞭長莫及。
  
  各種各樣的風經(jīng)過了村莊。屋頂上的土,吹光幾次,住在房子里的人也記不清楚。無論南墻北墻東墻西墻都被風吹舊,也都似乎為一戶戶的村人擋住了南來北往的風。有些人不見了,更多的人留下來。什么留住了他們?
  什么留住了我?
  什么留住了風中的麥垛?
  如果所有糧食在風中跑光,所有的村人,會不會在風停之后遠走他鄉(xiāng),留一座空蕩蕩的村莊。
  早晨我看見被風刮跑的麥捆,在半里外,被幾棵鈴鐺刺攔住。
  這些一墩一墩,長在地邊上的鈴鐺刺,多少次擋住我們的路,掛爛手和衣服,也曾多少次被我們憤怒的镢頭連根挖除,堆在一起一火燒掉??墒堑诙晁鼈冇殖霈F(xiàn)在那里。
  我們不清楚鈴鐺刺長在大地上有啥用處。它渾身的小小尖刺,讓企圖吃它的嘴,折它的手和踐它的蹄遠離之后,就閑閑地端扎著,刺天空,刺云,刺空氣和風?,F(xiàn)在它抱住了我們的麥捆,沒讓它在風中跑遠。我第一次對鈴鐺刺深懷感激。
  也許我們周圍的許多東西,都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關(guān)鍵時刻挽留住我們。一株草,一棵樹,一片云,一只小蟲……它替匆忙的我們在土中扎根,在空中駐足,在風中淺唱……
  任何一株草的死亡都是人的死亡。
  任何一棵樹的夭折都是人的夭折。
  任何一粒蟲的鳴叫也是人的鳴叫。
  
  對一朵花微笑
  
  我一回頭,身后的草全開花了。一大片。好像誰說了一個笑話,把一灘草惹笑了。
  我正躺在山坡上想事情。是否我想的事情——一個人腦中的奇怪想法讓草覺得好笑,在微風中笑得前仰后合。有的哈哈大笑,有的半掩芳唇,忍俊不禁。靠近我身邊的兩朵,一朵面朝我,張開薄薄的粉紅花瓣,似有吟吟笑聲入耳;另一朵則扭頭掩面,仍不能遮住笑顏。我禁不住也笑了起來。先是微笑,繼而哈哈大笑。
  這是我第一次在荒野中,一個人笑出聲來。
  還有一次,我在麥地南邊的一片綠草中睡了一覺。我太喜歡這片綠草了,墨綠墨綠,和周圍的枯黃野地形成鮮明對比。
  我想大概是一個月前,澆灌麥地的人沒看好水,或許他把水放進麥田后睡覺去了。水漫過田埂,順這條干溝漫漶而下??菸嗄甑幕牟萁K于等來一次生機。那種綠,是積攢了多少年的,一如我目光中的饑渴。我雖不能像一頭牛一樣撲過去,猛吃一頓,但我可以在綠草中睡一覺。和我喜愛的東西一起睡,做一個夢,也是滿足。
  一個在枯黃田野上勞忙半世的人,終于等來草木青青的一年。一小片。草木會不會等到我出人頭地的一天?
  這些簡單地長幾片葉、伸幾條枝、開幾瓣小花的草木,從沒長高長大、沒有茂盛過的草木,每年每年,從我少有笑容的臉和無精打采的行走中,看到的是否全是不景氣?
  我活得太嚴肅,呆板的臉似乎對生存已經(jīng)麻木,忘了對一朵花微笑,為一片新葉歡欣和激動。這不容易開一次的花朵,難得長出的一片葉子,在荒野中,我的微笑可能是對一個卑小生命的歡迎和鼓勵。就像青青芳草讓我看到一生中那些還未到來的美好前景。
  以后我覺得,我成了荒野中的一個。真正進入一片荒野其實不容易,荒野曠敞著,這個巨大的門讓你努力進入時不經(jīng)意已經(jīng)走出來,成為外面人。它的細部永遠對你緊閉著。
  走進一株草、一滴水、一粒小蟲的路可能更遠。弄懂一棵草,并不僅限于把草喂到嘴里嚼嚼,嘗嘗味道。挖一個坑,把自己栽進去,澆點水,直愣愣站上半天,感覺到的可能只是腿酸腳麻和腰疼,并不能斷定草木長在土里也是這般情景。人沒有草木那樣深的根,無法知道土深處的事情。人埋在自己的事情里,埋得暗無天日。人把一件件事情干完,干好,人就漸漸出來了。
  我從草木身上得到的只是一些人的道理,并不是草木的道理。我自以為弄懂了它們,其實我弄懂了自己。我不懂它們。 走向蟲子
  
  一只八條腿的小蟲,在我的手指上往前爬,爬得極慢,走走停停,八只小爪踩上去癢癢的。停下的時候,就把針尖大的小頭抬起往前望。然后再走。我看得可笑。它望見前面沒路了嗎?竟然還走。再走一小會兒,就是指甲蓋,指甲蓋很光滑,到了盡頭,它若懸崖勒不住馬,肯定一頭栽下去。我正為這粒小蟲的短視和盲目好笑,它已過了我的指甲蓋,到了指尖,頭一低,沒掉下去,竟從指頭底部慢慢悠悠向手心爬去了。
  這下該我為自己的眼光羞愧了,我竟沒看見指頭底下還有路。走向手心的路。
  人的自以為是使人只能走到人這一步。
  蟲能走到哪里?我除了知道小蟲一輩子都走不了幾百米,走不出這片草灘以外,我確實不知道蟲走到了哪里。
  一次我看見一只蜣螂滾著一顆比它大好幾倍的糞蛋,滾到一個半坡上。蜣螂頭抵著地,用兩只后腿使勁往上滾,費了很大勁才滾動了一點點。而且,只要蜣螂稍一松勁,糞蛋有可能再滾下去。我看得著急,真想伸手幫它一把,卻不知蜣螂把它弄到哪。朝四周看了一圈也沒弄清哪是蜣螂的家,是左邊那棵草底下,還是右邊那幾塊土坷垃中間。假如弄明白的話,我一伸手就會把這個對蜣螂來說沉重無比的糞蛋輕松拿起來,放到它的家里。我不清楚蜣螂在滾這個糞蛋前,是否先看好了路,我看了半天,也沒看出朝這個方向滾去有啥去處。上了這個小坡是一片平地,再過去是一個更大的坡,坡上都是草,除非從空中運,或者蜣螂先鏟草開一條路,否則糞蛋根本無法過去。
  或許我的想法天真,蜣螂根本不想把糞蛋滾到哪去。它只是做一個游戲,用后腿把糞蛋滾到坡頂上,然后它轉(zhuǎn)過身,繞到另一邊,用兩只前爪猛一推,糞蛋骨碌碌滾了下去,它要看看能滾多遠,以此來斷定是后腿勁大還是前腿勁大。誰知道呢?反正我沒搞清楚,還是少管閑事。我已經(jīng)有過教訓。
  那次是一只螞蟻,背著一條至少比它大二十倍的干蟲,被一個土塊擋住。螞蟻先是自己爬上土塊,用嘴咬住干蟲往上拉,試了幾下不行,又下來鉆到干蟲下面用頭頂,竟然頂起來,搖搖晃晃,眼看頂上去了,卻掉了下來,正好把螞蟻碰了個仰面朝天。螞蟻一骨碌爬起來,想都沒想,又換了種姿勢,像那只蜣螂那樣頭頂著地,用后腿往上舉。結(jié)果還是一樣。但它一刻不停,動作越來越快,也越來越?jīng)]效果。
  我猜想這只螞蟻一定是急于把干蟲搬回洞去。洞里有多少孤老寡小在等著這條蟲呢。我要能幫幫它多好。或者,要是再有一只螞蟻幫忙,不就好辦多了嗎?正好附近有一只閑轉(zhuǎn)的螞蟻,我把它抓住,放在那個土塊上,我想讓它站在上面往上拉,下面的螞蟻正拚命往上頂呢,一拉一頂,不就上去了嗎?
  可是這只螞蟻不愿幫忙,我一放下,它便跳下土塊跑了。我又把它抓回來,這次是放在那只忙碌的螞蟻的旁邊,我想是我強迫它幫忙,它生氣了。先讓兩只螞蟻見見面,商量商量,那只或許會求這只幫忙,這只先說忙,沒時間。那只說,不白幫,過后給你一條蟲腿。這只說不行,給兩條。一條半。那只還價。
  我又想錯了。那只忙碌的螞蟻好像感到身后有動靜,一回頭看見這只,二話沒說,撲上去就打。這只被打翻在地,爬起來倉皇而逃。也沒看清咋打的,好像兩只牽在一起,先是用口咬,接著那只騰出一只前爪,掄開向這只臉上扇去,這只便倒地了。
  那只連口氣都不喘,回過身又開始搬干蟲。我真看急了,一伸手,連干蟲帶螞蟻一起扔到土塊那邊。我想螞蟻肯定會感激這個天降的幫忙。沒想它生氣了,一口咬住干蟲,拼命使著勁,硬要把它再搬到土塊那邊去。
  我又搞錯了。也許螞蟻只是想試試自己能不能把一條干蟲搬過土塊,我卻認為它要搬回家去。真是的,一條干蟲,我會搬它回家嗎?
  也許都不是。我這顆大腦袋,壓根不知道螞蟻那只小腦袋里的事情。
  
  孤獨的聲音
  
  有一種鳥,對人懷有很深的敵意。我不知道這種鳥叫什么。它們常站在牛背上捉虱子吃,在羊身上跳來跳去,一見人便遠遠飛開。
  還愛欺負人,在人頭上拉鳥屎。
  它們成群盤飛在人頭頂上,發(fā)出悅耳的叫聲。人陶醉其中,冷不防,一泡鳥屎落在頭上。人莫名其妙,抬頭看天上,沒等看清,又一泡鳥屎落在嘴上或鼻梁上。人生氣了,撿一個土塊往天上扔,鳥便一飛不見了。
  還有一種鳥喜歡親近人,對人說鳥語。
  那天我扛著锨站在埂子上,一只鳥飛過來,落在我的锨把上,我扭頭看著它,是只挺大的灰鳥。我一伸手就能抓住它。但我沒伸手?;银B站穩(wěn)后便對著我的耳朵說起鳥語,聲音很急切,一句接一句,像在講一件事,一種道理。我認真地聽著,一動不動。灰鳥不停地叫了半個小時,最后聲音沙啞地飛走了。
  以后幾天我又在別處看見這只鳥,依舊單單的一只。有時落在土塊上,有時站在一個枯樹枝上,不住地叫。還是給我說過的那些鳥語。只是聲音更沙啞了。
  離開野地后,我再沒見過和那只灰鳥一樣的鳥。這種鳥可能就剩下那一只了,它沒有了同類,希望找一個能聽懂它話語的生命。它曾經(jīng)找到了我,在我耳邊說了那么多動聽的鳥語??晌?只是個種地的農(nóng)民,沒在天上飛過,沒在高高的樹枝上站過。我怎會聽懂鳥說的事情呢?
  不知那只鳥最后找到知音了沒有。聽過它孤獨鳥語的一個人,卻從此默默無聲。多少年后,這種孤獨的聲音出現(xiàn)在他的聲音中。

最大的事情
  
  我在野地只呆一個月(在村里也就住幾十年),一個月后,村里來一些人,把麥子打掉,麥草扔在地邊。我們一走,不管活兒干沒干完,都不是我們的事情了。
  老鼠會在倉滿洞盈之后,重選一個地方打新洞。也許就選在草棚旁邊,或者草垛下面。草棚這兒地勢高,干爽,適合人筑屋鼠打洞。麥草垛下面隱蔽、安全,麥稈中少不了有一些剩余的麥穗麥粒足夠幾代老鼠吃。
  鳥會把巢筑在草棚上,在長出來的那截木頭上,涂滿白色鳥糞。
  野雞會從門縫鉆進來,在我們睡覺的草鋪上,生幾枚蛋,留一地零亂羽毛。
  這些都是給下一年來到的人們留下的麻煩事情。下一年,一切會重新開始。剩下的事將被擱在一邊。
  如果下一年我們不來。下下一年還不來。
  如果我們永遠地走了,從野地上的草棚,從村莊,從遠遠近近的城市。如果人的事情結(jié)束了,或者人還有萬般未竟的事業(yè)但人沒有了。再也沒有了。
  那么,我們干完的事,將是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大的事情。
  別說一座鋼鐵空城、一個磚瓦村落。僅僅是我們棄在大地上的一間平常的土房子,就夠它們多少年收拾。
  草大概用五年時間,長滿被人鏟平踩瓷實的院子。草根蟄伏在土里,它沒有死掉,一直在土中窺聽地面上的動靜。一年又一年,人的腳步在院子里來來去去,時緩時快,時輕時沉。終于有一天,再聽不見了。草根試探性地拱破地面,發(fā)一個芽,生兩片葉,迎風探望一季,確信再沒锨來鏟它,腳來踩它,草便一棵一棵從土里鉆出來。這片曾經(jīng)是它們的土地已面目全非,且怪模怪樣地聳著一間土房子。
  草開始從墻縫往外長,往房頂上長。
  而房頂?shù)拇竽玖褐?幾只蛀蟲正悄悄干著一件大事情。它們打算用八十七年,把這棵木梁蛀空。然后房頂塌下來。
  與此同時,風四十年吹舊一扇門上的紅油漆。雨八十年沖掉墻上的一塊泥皮。
  厚實的墻基里,一群螻蟻正一小粒一小粒往外搬土。它們把巢筑在墻基里,大螻蟻在墻里死去,小螻蟻又在墻里出生。這個過程沒有誰能全部經(jīng)歷,它太漫長,大概要一千八百年,墻根就徹底毀了。曾經(jīng)從土里站起來,高出大地的這些土,終歸又倒塌到泥土里。
  但要完全抹平這片土房子的痕跡,幾乎是不可能的。
  不管多大的風,刮平一道田埂也得一百年工夫;人用舊扔掉的一只瓷碗,在土中埋三千年仍紋絲不變;而一根扎入土地的鋼筋,帶給土地的將是永久的刺痛。幾乎沒有什么東西能夠消磨掉它。
  除了時間。
  時間本身也不是無限的。
  所謂永恒,就是消磨一件事物的時間完了,但這件事物還在。
  時間再沒有時間。
  1996年12月
  
  狗這一輩子
  
  一條狗能活到老,真是件不容易的事。太厲害不行,太懦弱不行,不解人意、太解人意了均不行。總之,稍一馬虎便會被人燉了肉剝了皮。狗本是看家守院的,更多時候卻連自己都看守不住。
  活到一把子年紀,狗命便相對安全了,倒不是狗活出了什么經(jīng)驗。盡管一條老狗的見識,肯定會讓一個走遍天下的人吃驚。狗卻不會像人,年輕時咬出點名氣,老了便可坐享其成。狗一老,再無人謀它脫毛的皮,更無人敢問津它多病的肉體,這時的狗很像一位歷經(jīng)滄桑的老人,世界已拿它沒有辦法,只好撒手,交給時間和命。
  一條熬出來的狗,熬到拴它的鐵鏈朽了,不掙而斷。養(yǎng)它的主人也入暮年,明知這條狗再走不到哪里,就隨它去吧。狗搖搖晃晃走出院門,四下里望望,是不是以前的村莊已看不清楚。狗在早年撿到過一根干骨頭的沙溝梁轉(zhuǎn)轉(zhuǎn);在早年戀過一條母狗的亂草灘轉(zhuǎn)轉(zhuǎn);遇到早年咬過的人,遠遠避開,一副內(nèi)疚的樣子。其實人早好了傷疤忘了疼。有頭腦的人大都不跟狗計較,有句俗話:狗咬了你你還能去咬狗嗎?與狗相咬,除了啃一嘴狗毛你又能占到啥便宜。被狗咬過的人,大都把仇記恨在主人身上,而主人又一古腦把責任全推到狗身上。一條狗隨時都必須準備著承受一切。
  在鄉(xiāng)下,家家門口拴一條狗,目的很明確:把門。人的門被狗把持,仿佛狗的家。來人并非找狗,卻先要與狗較量一陣,等到終于見了主人,來時的心境已落了大半,想好的話語也嚇得忘掉大半。狗的影子始終在眼前竄悠,答問間時聞狗吠,令來人驚魂不定。主人則可從容不迫,坐察其來意。這叫未與人來先與狗往。
  有經(jīng)驗的主人聽到狗叫,先不忙著出來,開個門縫往外瞧瞧。若是不想見的人,比如來借錢的,討債的,尋仇的……便裝個沒聽見。狗自然咬得更起勁。來人朝院子里喊兩聲,自愧不如狗的嗓門大,也就緘默。狠狠踢一腳院門,罵聲“狗日的”,走了。
  若是非見不可的貴人,主人一趟子跑出來,打開狗,罵一句“瞎了狗眼了”,狗自會沒趣地躲開。稍慢一步又會挨棒子。狗挨打挨罵是常有的事,一條狗若因主人錯怪便賭氣不咬人,睜一眼閉一眼,那它的狗命也就不長了。
  一條稱職的好狗,不得與其他任何一個外人混熟。在它的狗眼里,除主人之外的任何面孔都必須是陌生的、危險的。更不得與鄰居家的狗相往來。需要交配時,兩家狗主人自會商量好了,公母牽到一起,主人在一旁監(jiān)督著。事情完了就完了。萬不可藕斷絲連,弄出感情,那樣狗主人會妒嫉。人養(yǎng)了狗,狗就必須把所有愛和忠誠奉獻給人,而不應該給另一條狗。
  狗這一輩子像夢一樣飄忽,沒人知道狗是帶著什么使命來到人世。
  人一睡著,村莊便成了狗的世界,喧囂一天的人再無話可說,土地和人都乏了。此時狗語大作,狗的聲音在夜空飄來蕩去,將遠遠近近的村莊連在一起。那是人之外的另一種聲音,飄忽、神秘。莽原之上,明月之下,人們熟睡的軀體是聽者,土墻和土墻的影子是聽者,路是聽者。年代久遠的狗吠融入空氣中,已經(jīng)成寂靜的一部分。
  在這眾狗狺狺的夜晚,肯定有一條老狗,默不作聲。它是黑夜的一部分,它在一個村莊轉(zhuǎn)悠到老,是村莊的一部分,它再無人可咬,因而也是人的一部分。這是條終于可以冥然入睡的狗,在人們久不再去的僻遠路途,廢棄多年的荒宅舊院,這條狗來回地走動,眼中滿是人們多年前的陳事舊影。
  1993年9月  

我改變的事物
  
  我年輕力盛的那些年,常??敢话谚F锨,像個無事的人,在村外的野地上閑轉(zhuǎn)。我不喜歡在路上溜達,那個時候每條路都有一個明確去處,而我是個毫無目的的人,不希望路把我?guī)У轿也磺樵傅牡胤健N蚁矚g一個人在荒野上轉(zhuǎn)悠,看哪不順眼了,就挖兩锨。那片荒野不是誰的,許多草還沒有名字,胡亂地長著,我也胡亂地生活著,找不到值得一干的大事。在我年輕力盛的時候,那些很重很累人的活都躲得遠遠的,不跟我交手,等我老了沒力氣時又一件接一件來到生活中,欺負一個老掉的人。這也許就是命運。
  有時,我會花一晌午工夫,把一個跟我毫無關(guān)系的土包鏟平,或在一片平地上無辜地挖一個大坑。我只是不想讓一把好锨在我肩上白白生銹。一個在歲月中虛度的人,再搭上一把锨、一幢好房子,甚至幾頭壯牲口,讓它們陪你虛晃蕩一世,那才叫不道德呢。當然,在我使喚壞好幾把鐵锨后,也會想到村里老掉的一些人,沒見他們干出啥大事便把自己使喚成這副樣子,腰也彎了,骨頭也散架了。
  幾年后當我再經(jīng)過這片荒地,就會發(fā)現(xiàn)我勞動過的地上有了些變化,以往長在土包上的雜草現(xiàn)在下來了,和平地上的草擠在一起,再顯不出誰高誰低;而我挖的那個大坑里,深陷著一窩子墨綠。這時我內(nèi)心的激動別人是無法體會的——我改變了一小片野草的布局和長勢。就因為那么幾锨,這片荒野的一個部位發(fā)生變化了,每個夏天都落到土包上的雨,從此再找不到這個土包;每個冬天也會有一些雪花遲落地一會兒——我挖的這個坑增大了天空和大地間的距離。對于跑過這片荒野的一頭驢來說,這點變化也許算不了什么,它在荒野上隨便撒泡尿也會沖出一個不小的坑來。而對于世代生存在這里的一只小蟲,這點變化可謂地覆天翻,有些小蟲一輩子都走不了幾米,在它的領(lǐng)地隨便挖走一锨土,它都會永遠迷失。
  有時我也會鉆進誰家的玉米地,蹲上半天再出來。到了秋天就會有一兩株玉米,鶴立雞群般聳在一片平庸的玉米地中。這是我的業(yè)績,我為這戶人家增收了幾斤玉米。哪天我去這家借東西,碰巧趕上午飯,我會毫不客氣地接過女主人端來的一碗粥和一塊玉米餅子。
  我是個閑不住的人,卻永遠不會為某一件事去忙碌。村里人說我是個“閑錘子”,他們靠一年年的豐收改建了家園,添置了農(nóng)具和衣服。我還是老樣子,他們不知道我改變了什么。
  一次我經(jīng)過沙溝梁,見一棵斜長的胡楊樹,有碗口那么粗吧,我想它已經(jīng)歪著身子活了五六年了。樹總是一個姿勢做到底,原地踏步一輩子,往前走半步都是要命的事。我找了根草繩,拴在鄰近的一棵樹上,費了很大勁把這棵樹拉直了,干完這件事我就走了。兩年后我回來的時候,一眼就看見那棵歪斜的胡楊已經(jīng)長直了,既挺拔又壯實。拉直它的那棵樹卻變歪了。我改變了兩棵樹的長勢,而現(xiàn)在,誰也改變不了它們了。
  我把一棵樹上的麻雀趕到另一棵樹上,把一條渠里的水引進另一條渠。我相信我的每個行為都不同尋常地充滿意義。我是這樣一個平常的人,住在這樣一個小村莊里,注定要這樣閑逛一輩子。我得給自己找點閑事,找個理由活下去。
  我在一頭牛屁股上拍了一锨,牛猛竄幾步,落在最后的這頭牛一下子到了牛群最前面,碰巧有個買牛的人,這頭牛便被選中了。對牛來說,這一锨就是命運。我趕開一頭正在交配的黑公羊,讓一頭急得亂跳的白公羊爬上去,這對我只是個小動作,舉手之勞。羊的未來卻截然不同了,本該下黑羊的這只母羊,因此只能下只白羊羔了。黑公羊肯定會恨我的,我不在乎。羊遲早是人的腹中物,恨我的那只羊的肉和感激我的那只羊的肉,嚼到嘴里會一樣香。在羊的骨髓里你吃不出那種叫愛和恨的東西,只有營養(yǎng)和油脂。
  當我五十歲的時候,我會很自豪地目睹因為我而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的大小事物,在長達一生的時間,我有意無意地改變了它們,讓本來黑的變成白,本來向東的去了西邊……而這一切,只有我一個人清楚。
  我扔在路旁的那根木頭,沒有誰知道它擋住了什么。它不規(guī)則地橫在那里,是一種障礙,一段時光中的堤壩,又像是一截指針,一種命運的暗示。每天都會有一些村民坐在木頭上,閑扯一個下午。也有幾頭牲口拴在木頭上,一個晚上去不了別處。因為這根木頭,人們坐到了一起,扯著閑話商量著明天、明年的事。因此,第二天就有人扛一架工具上南梁坡了,有人騎一匹快馬上胡家海子了……而在這個下午之前,人們都沒想好該去干什么。沒這根木頭生活可能會是另一個樣子。坐在一間房子里的板凳上和坐在路邊的一根木頭上商量出的事肯定是完全不同的兩種結(jié)果。
  多少年后當眼前的一切成為結(jié)局,時間改變了我,改變了村里的一切。整個老掉的一代人,坐在黃昏里感嘆歲月流逝、滄桑巨變。沒人知道有些東西是被我改變的。在時間經(jīng)過這個小村莊的時候,我?guī)土藭r間的忙,讓該變的一切都有了變遷。我老的時候,我會說:我是在時光中老的。
  1993年10月
  
  人畜共居的村莊
  
  有時想想,在黃沙梁做一頭驢,也是不錯的。只要不年紀輕輕就被人宰掉,拉拉車,吃吃草,亢奮時叫兩聲,平常的時候就沉默,心懷驢胎,想想眼前嘴前的事兒。只要不懶,一輩子也挨不了幾鞭。況且現(xiàn)在機器多了,驢活得比人悠閑,整日在村里村外溜達,調(diào)情撒歡。不過,閑得沒事對一頭驢來說是最最危險的事。好在做了驢就不想這些了,活一日樂一日,這句人話,用在驢身上才再合適不過。
  做一條小蟲呢,在黃沙梁的春花秋草間,無憂無慮把自己短暫快樂的一生揮霍完。雖然只看見漫長歲月悠悠人世間某一年的光景,卻也無憾。許多年頭都是一樣的,麥子青了黃,黃了青,變化的僅僅是人的心境。做一條狗呢?
  或者做一棵樹,長在村前村后都沒關(guān)系,只要不開花,不是長得很直,便不會挨斧頭。一年一年地活著。葉落歸根,一層又一層,最后埋在自己一生的落葉里,死和活都是一番境界。
  如此看來,在黃沙梁做一個人,倒是件極普通平凡的事。大不必因為你是人就趾高氣揚,是狗就垂頭喪氣。在黃沙梁,每個人都是名人,每個人都默默無聞。每個牲口也一樣,就這么小小的一個村莊,誰還能不認識誰呢。誰和誰多少不發(fā)生點關(guān)系,人也罷牲口也罷。
  你敢說張三家的狗不認識你李四。它只叫不上你的名字——它的叫聲中有一句可能就是叫你的,只是你聽不懂。也從不想去弄懂一頭驢子,見面更懶得抬頭打招呼,可那驢卻一直惦記著你,那年它在你家地頭吃草,挨過你一锨。好狠毒的一锨,你硬是讓這頭愛面子的驢死后不能留一張完整的好皮。這么多年它一直在瞅機會給你一蹄子呢。還有路邊泥塘中的那兩頭豬,一上午哼哼嘰嘰,你敢保證它們不是在議論你們家的事。豬夜夜臥在窗根,你家啥事它不清楚。
  對于黃沙梁,其實你不比一只盤旋其上的鷹看得全面,也不會比一匹老馬更熟悉它的路。人和牲畜相處幾千年,竟沒找到一種共同語言,有朝一日坐下來好好談談。想必牲口肯定有許多話要對人說,尤其人之間的是是非非,牲口肯定比人看得清楚。而人,除了要告訴牲口“你必須順從”外,肯定再不愿與牲口多說半句。
  人畜共居在一個小村莊里,人出生時牲口也出世,傍晚人回家牲口也歸圈。彎曲的黃土路上,不是人跟著牲口走便是牲口跟著人走。
  人踩起的塵土落在牲口身上。
  牲口踩起的塵土落在人身上。
  家和牲口棚是一樣的土房,墻連墻窗挨窗。人忙急了會不小心鉆進牲口棚,牲口也會偶爾裝糊涂走進人的居室??瓷先ツ銈兯朴H戚如鄰居,卻又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日子久了難免把你們認成一種動物。
  比如你的腰上總有股用不完的牛勁;你走路的架勢像頭公牛,腿叉得很開,走路一搖三擺;你的嗓音中常出現(xiàn)狗叫雞鳴;別人叫你“瘦狗”是因為你確實不像瘦馬瘦騾子;多少年來你用半匹馬的力氣和女人生活和愛情。你的女人,是只老鳥了還那樣依人。
  數(shù)年前的一個冬天,你覺得一匹馬在某個黑暗角落盯你。你有點怕,它做了一輩子牲口,是不是后悔了,開始揣摸人。那時你的孤獨和無助確實被一匹馬看見了。周圍的人,卻總以為你是快樂的,像一只無憂無慮的夏蟲,一頭樂不知死的驢子、豬……
  其實這些活物,都是從人的靈魂里跑出來的。上帝沒讓它們走遠,永遠和人呆在一起,讓人從這些動物身上看清自己。
  而人的靈魂中,其實還有一大群驚世的巨獸被禁錮著,如藏龍如伏虎。它們從未像狗一樣咬脫鎖鏈,跑出人的心宅肺院。偶爾跑出來,也會被人當瘋狗打了,消滅了。 村東頭的人和村西頭的人
  
  一般來說,南方人和北方人的相貌及性情差異是顯而易見的。住在村東頭的人和住在村西頭的人有啥不同便少有人知了。村莊是這個世界上最小的地方,一般的村子戶不過百,人不足千,東西跨度也就幾百米,那頭咳嗽一聲這頭也能聽得清清楚楚。這樣的彈丸之地竟也有東西人之分,聽起來你會覺得可笑。
  住在村東頭的人,被早晨的第一縷陽光照醒。這是一天的頭茬子陽光,鮮嫩、潔凈,充滿生機。做早飯的女人,收拾農(nóng)具的男人,沐浴在一片曙光中,這頓鮮美的“陽光早餐”不是哪個地方的人都能隨意享受。陽光對于人的喂養(yǎng)就像草對于牲畜。光線的質(zhì)量直接決定著人的內(nèi)心及前途的光亮程度。而當陽光漫過一個房頂又一個房頂?shù)竭_村西頭,光線中已沾染了太多的煙塵、人聲和雞鳴狗叫,成為世俗的東西。
  早晨村東頭的屋影、樹影、煙影、人畜影層層疊疊壓向村西頭。早晨的影子是殘夢,是夢幻與現(xiàn)實的曖昧與交替。這種影子里長大的人,憂郁、懷疑、好妄想。午后村西頭的影子正好反過來壓向村東頭。午后的影子是疲憊,是一整天勤勞帶來的收獲與遺憾,是先到的夜晚。坐在這種陰影里吃飯的人們,咀嚼生活的自足與艱辛。早熟,早戀,早有所成。
  住在村東頭的男人,早晨面朝太陽,一泡激尿撒出三米遠兩丈高。這是憋了一夜的老尿,之所以憋一夜不在三五更放掉,就是為了一大早地曬曬太陽。越是見不得陽光的東西就越是需要陽光,撒尿是個多好的正當理由,它讓這個無期監(jiān)禁的“家伙”偶爾出來放放風見見陽光。村東頭的男人,無論高矮胖瘦皆悍勁陽剛。
  水往東邊流,一渠水村西人洗過衣服村東人洗,雖說水過百米自然清,百米外的清水肯定已不是以前的水;風向西邊刮,村東頭的塵土刮到村西頭,村西的塵土又刮到更西邊另一個村莊的東頭。
  村東頭的人以為太陽落盡時,太陽才落到村西頭的房子后面,幾棟矮土房足夠遮擋人的眼光和觀念。就像村西人以為太陽還未出來時,村東人已飲足了早晨的頭茬子陽光。村西人的黃昏漫長,夜相對短些。村東人的黎明早,晝相應長些。前后一算又是一樣的。先醒的人先睡著。誤差極微小,才不易覺察地影響著人。
  一個人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被太陽先照那么一陣,一個人夜夜早睡早醒,早早下到地里,四寂無人地先干那么一陣。
  另一個人總是最后目睹日頭落盡,看著人全回村,牲口都歸圈。爾后關(guān)好院門。只有他知道一天真的完了。他最后一個端起飯碗,最后一個點燈又最后一個把燈吹滅。半村人鼾聲大震時,另半村人正醒著。
  這樣的兩種人像不像生活在兩個不同時代,他們氣質(zhì)、稟性中的不同東西肯定比相同的東西多得多。
  人雖非草木,家卻是根,把人牢牢拴在一處。人可以走東竄西,跑南奔北。大部分時間卻還是在家里度過。家的位置對人一生有多重要。家安在鹽堿灘,你的腳就一輩子返潮。家住沙溝梁,有風無風你都得把眼瞇縫上。不同的生活方位造就著不同的人。幾步之外,另有乾坤。村人早就知道這個道理。所以他們在活得不對勁時,要想方設法搬搬房子,這比搬動其他更容易些。樹挪死,人挪活嘛。
  
  1994年7月
  寒風吹徹
  
  雪落在那些年雪落過的地方,我已經(jīng)不注意它們了。比落雪更重要的事情開始降臨到生活中。三十歲的我,似乎對這個冬天的來臨漠不關(guān)心,卻又好像一直在傾聽落雪的聲音,期待著又一場雪悄無聲息地覆蓋村莊和田野。
  我靜坐在屋子里,火爐上烤著幾片饃饃,一小碟咸菜放在爐旁的木凳上,屋里光線暗淡。許久以后我還記起我在這樣的一個雪天,圍抱火爐,吃咸菜啃饃饃想著一些人和事情,想得深遠而入神。柴禾在爐中啪啪地燃燒著,爐火通紅,我的手和臉都烤得發(fā)燙了,脊背卻依舊涼颼颼的。寒風正從我看不見的一道門縫吹進來。冬天又一次來到村里,來到我的家。我把怕凍的東西一一搬進屋子,糊好窗戶,掛上去年冬天的棉門簾,寒風還是進來了。它比我更熟悉墻上的每一道細微裂縫。
  就在前一天,我似乎已經(jīng)預感到大雪來臨。我劈好足夠燒半個月的柴禾,整齊地碼在窗臺下;把院子掃得干干凈凈,無意中像在迎接一位久違的貴賓——把生活中的一些事情掃到一邊,騰出干凈的一片地方來讓雪落下。下午我還走出村子,到田野里轉(zhuǎn)了一圈。我沒顧上割回來的一地葵花稈,將在大雪中站一個冬天。每年下雪之前,都會發(fā)現(xiàn)有一兩件顧不上干完的事而被擱一個冬天。冬天,有多少人放下一年的事情,像我一樣用自己那只冰手,從頭到尾地撫摸自己的一生。
  屋子里更暗了,我看不見雪。但我知道雪在落,漫天地落。落在房頂和柴垛上,落在掃干凈的院子里,落在遠遠近近的路上。我要等雪落定了再出去。我再不像以往,每逢第一場雪,都會懷著莫名的興奮,站在屋檐下觀看好一陣,或光著頭鉆進大雪中,好像有意要讓雪知道世上有我這樣一個人,卻不知道寒冷早已盯住了我活蹦亂跳的年輕生命。
  經(jīng)過許多個冬天之后,我才漸漸明白自己再躲不過雪,無論我蜷縮在屋子里,還是遠在冬天的另一個地方,紛紛揚揚的雪,都會落在我正經(jīng)歷的一段歲月里。當一個人的歲月像荒野一樣敞開時,他便再無法照管好自己。
  就像現(xiàn)在,我緊圍著火爐,努力想烤熱自己。我的一根骨頭,卻露在屋外的寒風中,隱隱作疼。那是我多年前凍壞的一根骨頭,我再不能像撿一根牛骨頭一樣,把它撿回到火爐旁烤熱。它永遠地凍壞在那段天亮前的雪路上了。那個冬天我十四歲,趕著牛車去沙漠里拉柴禾。那時一村人都是靠長在沙漠里的一種叫梭梭的灌木取暖過冬。因為不斷砍挖,有柴禾的地方越來越遠。往往要用一天半夜時間才能拉回一車柴禾。每次拉柴禾,都是母親半夜起來做好飯,裝好水和饃饃,然后叫醒我。有時父親也會起來幫我套好車。我對寒冷的認識是從那些夜晚開始的。
  牛車一走出村子,寒冷便從四面八方擁圍而來,把你從家里帶出的那點溫暖搜刮得一干二凈,讓你渾身上下只剩下寒冷。
  那個夜晚并不比其他夜晚更冷。
  只是這次,是我一個人趕著牛車進沙漠。以往牛車一出村,就會聽到遠遠近近的雪路上其他牛車的走動聲,趕車人隱約的吆喝聲。只要緊趕一陣路,便會追上一輛或好幾輛去拉柴的牛車,一長串,緩行在鉛灰色的冬夜里。那種夜晚天再冷也不覺得。因為寒風在吹好幾個人,同村的、鄰村的、認識和不認識的好幾架牛車在這條夜路上抵擋著寒冷。
  而這次,一野的寒風吹著我一個人。似乎寒冷把其他一切都收拾掉了?,F(xiàn)在全部地對付我。
  我掖著羊皮大衣,一動不動趴在牛車里,不敢大聲吆喝牛,免得讓更多的寒冷發(fā)現(xiàn)我。從那個夜晚我懂得了隱藏溫暖——在凜冽的寒風中,身體中那點溫暖正一步步退守到一個隱秘的有時連我自己都難以找到的深遠處——我把這點隱深的溫暖節(jié)儉地用于此后多年的愛情生活。我的親人們說我是個很冷的人,不是的,我把僅有的溫暖全給了你們。
  許多年后有一股寒風,從我自以為火熱溫暖的從未被寒冷浸入的內(nèi)心深處陣陣襲來時,我才發(fā)現(xiàn)穿再厚的棉衣也沒用了。生命本身有一個冬天,它已經(jīng)來臨。
  天亮時,牛車終于到達有柴禾的地方。我的一條腿卻被凍僵了,失去了感覺。我試探著用另一條腿跳下車,拄著一根柴禾棒活動了一陣,又點了一堆火烤了一會兒,勉強可以行走了。腿上的一塊骨頭卻生疼起來,是我從未體驗過的一種疼,像一根根針刺在骨頭上又狠命往骨髓里鉆——這種疼感一直延續(xù)到以后所有的冬天以及夏季里陰冷的日子。
  天快黑時,我裝著半車柴禾回到家里,父親一見就問我:怎么拉了這點柴,不夠兩天燒的。我沒吭聲,也沒向家里說腿凍壞的事。
  我想很快會暖和過來。
  那個冬天要是稍短些,家里的火爐要是稍旺些,我要是稍把這條腿當回事些,或許我能暖和過來。可是現(xiàn)在不行了。隔著多少個季節(jié),今夜的我,圍抱火爐,再也暖不熱那個遙遠冬天的我;那個在上學路上不慎掉進冰窟窿,渾身是冰往回跑的我;那個跺著凍僵的雙腳,捂著耳朵在一扇門外焦急等待的我……我再不能把他們喚回到這個溫暖的火爐旁。我準備了許多柴禾,是準備給這個冬天的。我才三十歲,肯定能走過冬天。
  但在我周圍,肯定有個別人不能像我一樣度過冬天。他們被留住了。冬天總是一年一年地弄冷一個人,先是一條腿、一塊骨頭、一副表情、一種心情……爾后整個人生。
  我曾在一個寒冷的早晨,把一個渾身結(jié)滿冰霜的路人讓進屋子,給他倒了一杯熱茶。那是個上了年紀的人,身上帶著許多冬天的寒冷,當他坐在我的火爐旁時,爐火須臾間變得蒼白。我沒有問他的名字,在火爐的另一邊,我感到迎面逼來的一個老人的透骨寒氣。
  他一句話不說。我想他的話肯定全凍硬了,得過一陣才能化開。
  大約坐了半個時辰,他站起來,朝我點了一下頭,開門走了。我以為他暖和過來了。
  第二天下午,聽人說村西邊凍死了一個人。我跑過去,看見這個上了年紀的人躺在路邊,半邊臉埋在雪中。
  我第一次看到一個人被凍死。
  我不敢相信他已經(jīng)死了。他的生命中肯定還深藏著一點溫暖,只是我們看不見。一個最后的微弱掙扎我們看不見。呼喚和呻吟我們聽不見。
  我們認為他死了。徹底地凍僵了。
  他的身上怎么能留住一點點溫暖呢?靠什么去留住。他的爛了幾個洞、棉花露在外面的舊棉衣?底磨得快透了一邊幫已經(jīng)脫落的那雙鞋?還有他的比多少個冬天加起來還要寒冷的心境?……
  落在一個人一生中的雪,我們不能全部看見。每個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獨地過冬。我們幫不了誰。我的一小爐火,對這個貧寒一生的人來說,顯然杯水車薪。他的寒冷太巨大。
  我有一個姑媽,住在河那邊的村莊里,許多年前的那些個冬天,我們兄弟幾個常手牽手走過封凍的河去看望她。每次臨別前,姑媽總要說一句:天熱了讓你媽過來喧喧。
  姑媽年老多病,她總擔心自己過不了冬天。天一冷她便足不出戶,偎在一間矮土屋里,抱著火爐,等待春天來臨。
  一個人老的時候,是那么渴望春天來臨。盡管春天來了她沒有一片要抽芽的葉子,沒有半瓣要開放的花朵。春天只是來到大地上,來到別人的生命中。但她還是渴望春天,她害怕寒冷。
  我一直沒有忘記姑媽的這句話,也不只一次地把它轉(zhuǎn)告給母親。母親只是望望我,又忙著做她的活。母親不是一個人在過冬,她有五六個沒長大的孩子,她要拉扯著他們度過冬天,不讓一個孩子受冷。她和姑媽一樣期盼著春天。
  ……天熱了,母親會帶著我們,趟過河,到對岸的村子里看望姑媽。姑媽也會走出蝸居一冬的土屋,在院子里曬著暖暖的太陽和我們說說笑笑……多少年過去了,我們一直沒有等到這個春天。好像姑媽那句話中的“天”一直沒有熱。
  姑媽死在幾年后的一個冬天。我回家過年,記得是大年初四,我陪著母親沿一條即將解凍的馬路往回走。母親在那段路上告訴我姑媽去世的事。她說:“你姑媽死掉了?!?
  母親說得那么平淡,像在說一件跟死亡無關(guān)的事情。
  “咋死的?”我似乎問得更平淡。
  母親沒有直接回答我。她只是說:“你大哥和你弟弟過去幫助料理了后事?!?
  此后的好一陣,我們再沒說這事,只顧靜靜地走路??斓郊议T口時,母親說了句:天熱了。
  我抬頭看了看母親,她的身上正冒著熱氣,或許是走路的緣故,不過天氣真的轉(zhuǎn)熱了。對母親來說,這個冬天已經(jīng)過去了。 永遠欠一頓飯
  
  現(xiàn)在我還不知道那頓沒吃飽的晚飯對我今后的人生有多大影響。人是不可以敷衍自己的。尤其是吃飯,這頓沒吃飽就是沒吃飽,不可能下一頓多吃點就能補償。沒吃飽的這頓飯將作為一種欠缺空在一生里,命運遲早會抓住這個薄弱環(huán)節(jié)擊敗我。
  那一天我忙了些什么現(xiàn)在一點也記不清了,只記得天黑時又饑又累回到宿舍,胡亂地啃了幾口干馕便躺下了,原想休息一會兒出去好好吃頓飯。誰知一躺下便睡了過去,醒來時已經(jīng)是第二天早晨。
  我就這樣給自己省了一頓飯錢。這又有什么用呢?即使今天早晨我突然暴富,腰纏千萬,我也只能為自己備一頓像樣點的早餐。卻永遠無法回到昨天下午,為那個又餓又累的自己買一盤菜一碗湯面。
  過去了就是過去了。但這筆欠賬卻永遠記在生命中。也許就因為這頓飯沒吃飽,多少年后的一次劫難逃生中,我差半步?jīng)]有擺脫厄運。正因為這頓沒吃飽的飯,以后多少年我心虛、腿軟、步履艱難,因而失去許多機遇,許多好運氣,讓別人搶了先。
  人們時常埋怨生活,埋怨社會,甚至時代。總認為是這些大環(huán)境造成了自己多舛的命運。其實,生活中那些常被忽視的微小東西對人的作用才是最巨大的。也許正是它們影響了你,造就或毀掉了你,而你卻從不知道。
  你若住在城市的樓群下面,每個早晨本該照在你身上的那束陽光,被高樓層層阻隔,你在它的陰影中一個早晨一個早晨地過著沒有陽光的日子。你有一個妻子,但她不漂亮;有一個兒子,但你不喜歡他。你沒有當上官,沒有掙上錢,甚至沒有幾個可以來往的好朋友。你感覺你欠缺得太多太多,但你從沒有認真地去想想,也許你真正欠缺的,正是每個早晨的那一束陽光,有了這束陽光,也許一切就都有了。
  你的妻子因為每個早晨都能臨窗曬會兒太陽,所以容顏光彩而亮麗,眉不萎,臉不皺,目光含情;你的兒子因為每個早晨都不在陰影里走動,所以性情晴朗可人,發(fā)育良好,沒有怪僻的毛病;而你,因為每個早晨都面對蓬勃日出,久而久之,心懷大志,向上進取,所以當上官,發(fā)了財。
  你若住在城市的高煙囪下面,那些細小的、肉眼看不見的煙灰煤粒常年累月侵蝕你,落到皮膚上,吸進肺腑里,吃到腸胃中,于是你年紀不大就得了一種病,生出一種怪脾氣,見誰都生氣,看啥都不順眼,干啥都不舒服。其實,是你自己不舒服,你比別人多吃了許多煤沫子,所以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你怪領(lǐng)導給你穿小鞋,同事對你不尊敬,鄰居對你冷眼相看,說三道四。你把這一切最終歸罪于社會,怨自己生不逢時,卻不知道抬頭罵一句:狗日的,煙塵。它影響了你,害了你,你卻渾然不覺。
  人們總喜歡把自己依賴在強大的社會身上,耗費畢生精力向社會索取。而忘記了營造自己的小世界,小環(huán)境。其實,得到幸福和滿足是非常容易的事情,只要你花一會兒時間,擦凈窗玻璃上的塵土,你就會得到一屋子的明媚陽光,享受很多天的心情舒暢;只要稍動點手,填平回家路上的那個小坑,整個一年甚至幾年你都會平平安安到家,再不會栽跟頭,走在路上盡可以想些高興的事情,想得入神,而不必擔心路不平。
  還有吃飯,許多人有這個條件,只要稍加操持便能美美款待自己一番。但許多人不這樣去做,他們用這段時間下館子去找挨宰,找氣受,找傳染病,爾后又把牢騷和壞脾氣帶到生活中,工作中。
  但還是有許許多多的人懂得每頓飯對人生的重要性。他們活得仔細認真,把每頓飯都當一頓飯去吃,把每句話都當一句話去說,把每口氣都當一口氣去呼吸。他們不敷衍生活,生活也不敷衍他們,他們過得一個比一個好。
  我剛來烏市時,有一個月時間,借住在同事的宿舍里,對門的兩位小姐,也跟我一樣,趁朋友不在,借住幾天。
  每天下班后,我都看到她們買回好多新鮮蔬菜,有時還買一條魚,我聽見她們又說又笑地做飯,禁不住湊過去和她們說笑幾句。
  她們從不請我吃她們做的飯,飯做好便自顧自地吃起來,連句“吃點飯吧”這樣的客氣話也不說一句。也許她們壓根就沒把我當外人,而我還一直抱著到城市來做客的天真想法,希望有人對我客氣一下。她們多懂得愛護自己啊,生怕我吃掉一口她們就會少吃一口,少吸收一點營養(yǎng),少增加一點熱量,第二天她們在生活和事業(yè)上與人競爭時就會少一點體力,缺一點智力,她們生活的認真勁兒真讓我感動。雖然只暫住幾天,卻幾乎買齊了所有佐料,瓶瓶罐罐擺了一窗臺,把房間和過道打掃得干干凈凈,住到哪就把哪當成家。而我來烏市都幾個月了,還四處漂泊,活得潦倒又潦草。常常用一些簡單的飯食糊弄自己,從不知道掃一掃地,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總抱著一種臨時的想法在生活:住幾天就走,工作幾年就離開,愛幾個月便分手……一直到生活幾十年就離世。
  我想,即使我不能把舉目無親的城市認作故土,也至少應該把借住的這間房子當成家,生活再匆忙,工作再辛苦,一天也要擠出點時間來,不慌不忙地做頓飯,生活中也許有許多不如意,但我可以做一頓如意的飯菜——為自己。也許我無法改變命運,但隨時改善一下生活,總是可以的,只要一頓好飯,一句好話,一個美好的想法便可完全改變?nèi)说男那?這件簡單易做的事,唾手可得的幸福我都不知道去做,還追求什么大幸福呢?
  
  1995年11月
  
  城市牛哞
  
  我是在路過街心花園時,一眼看見花園中冒著熱氣的一堆牛糞的。在城市能見到這種東西我有點不敢相信,城市人怎么也對牛糞感起興趣?我翻進花園,抓起一把聞了聞,是正宗的鄉(xiāng)下牛糞,一股熟悉的遙遠鄉(xiāng)村的氣息撲鼻而來,沁透心肺。那些在鄉(xiāng)下默默無聞的牛,苦了一輩子最后被宰掉的牛,它們知不知道自己的牛糞被運到城市,作為上好肥料養(yǎng)育著城里的花草樹木。它們知道牛圈之外有一個叫烏魯木齊的城市嗎?
  一次我在街上看到從鄉(xiāng)下運來的一卡車牛,它們并排橫站在車廂里,像一群沒買到坐票的乘客,東張西望,目光天真而好奇。我低著頭,不敢看它們。我知道它們是被運來干啥的,在卡車緩緩開過的一瞬,我聽到熟悉的一聲牛哞,緊接著一車牛的眼睛齊刷刷盯住了我:它們認出我來了——這不是經(jīng)??敢话谚F锨在田間地頭轉(zhuǎn)悠的那個農(nóng)民嗎,他不好好種地跑到城里干啥來了。瞧他挾一只黑包在人群中奔波的樣子,跟在鄉(xiāng)下時挾一條麻袋去偷玉米是一種架勢。我似乎聽到牛議論我,我羞愧得抬不起頭。
  這些牛不是乘車來逛街的。街上沒有牛需要的東西,也沒有牛要干的活。城市的所有工作被一種叫市民的承攬了,他們不需要牲畜。牛只是作為肉和皮子被運到城市。他們?yōu)榱伺H獾男迈r才把活牛運到城里。一頭牛從宰殺到骨肉被分食,這段時間體現(xiàn)了一個城市的胃口和消化速度。早晨還活蹦亂跳的一頭牛,中午已擺上市民的餐桌,進入腸胃轉(zhuǎn)化成熱量和情欲。
  而牛知不知道它們的下場呢?它們會不會正天真地想,是人在愛護它們抬舉它們呢。它們耕了一輩子地,拉了一輩子車,馱了一輩子東西,立下大功勞了。人把它們當老工人或勞動模范一樣尊敬和愛戴,從千萬頭牛中選出些代表,免費乘車到城里旅游一趟,讓它們因這僅有的一次榮耀而忘記一輩子的困苦與屈辱,對熬煎了自己一生的社會和生活再沒有意見,無怨無悔。
  牛會不會在屠刀搭在脖子上時還做著這樣的美夢呢?
  我是從裝滿牛的車廂跳出來的那一個。
  是沖斷韁繩跑掉的那一個。
  是掙脫屠刀昂著鮮紅的血脖子遠走他鄉(xiāng)的那一個。
  多少次我看著比人高大有力的牛,被人輕輕松松地宰掉,它們不掙扎,不逃跑,甚至不叫一聲,似乎那一刀捅進去很舒服。我在心里一次次替它們逃跑,用我的兩只腳,用我遠不如牛的那點力氣,替千千萬萬頭牛在逃啊逃,從一個村莊到另一個村莊,最終逃到城市,躲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讓他們再認不出來。我盡量裝得跟人似的,跟一個城里人似的說話、做事和走路。但我知道我和他們是兩種動物。我沉默無語,偶爾在城市的喧囂中發(fā)出一兩聲沉沉牛哞,驚動周圍的人。他們驚異地注視著我,說我發(fā)出了天才的聲音。我默默地接受著這種贊譽,只有我知道這種聲音曾經(jīng)遍布大地,太普通、太平凡了。只是發(fā)出這種聲音的喉管被人們一個個割斷了。多少偉大生命被人們當食物吞噬。人們用太多太珍貴的東西喂了肚子。渾厚無比的牛哞在他們的腸胃里翻個滾,變作一個咯或一個屁被排掉——工業(yè)城市對所有珍貴事物的處理方式無不類似于此。
  那一天,擁擁擠擠的城里人來來往往,沒人注意到坐在街心花園的一堆牛糞上一根接一根抽煙的我,他們頂多把我當成給花園施肥的工人或花匠。我已經(jīng)把自己偽裝得不像農(nóng)民。幾個月前我扔掉鐵锨和鋤頭跑到城市,在一家文化單位打工。我遇到許多才華橫溢的文人,他們家里擺著成架成架的書,讀過古今中外的所有名著。被書籍養(yǎng)育的他們,個個滿腹經(jīng)綸。我感到慚愧,感到十分窘迫。我的家里除了成堆的苞谷棒子,便是房前屋后的一堆堆牛糞,我唯一的養(yǎng)分便是這些牛糞。小時候在牛糞堆上玩耍,長大后又擔著牛糞施肥。長年累月地熏陶我的正是彌漫在空氣中的牛糞味兒。我不敢告訴他們,我就是在這種熏陶中長大、并混到文人作家的行列中。
  這個城市正一天天長高,但我感到它是脆弱的、蒼白的,我會在適當?shù)臅r候給城市上點牛糞,我是個農(nóng)民,只能用農(nóng)民的方式做我能做到的,盡管無濟于事。我也會在適當時候邀請我的朋友們到一堆牛糞上來坐坐,他們飽食了現(xiàn)代激素,而人類最本原的底肥是萬不可少的。沒這種底肥的人如同無本之木,是結(jié)不出碩大果實的。
  好在城市人已經(jīng)認識到牛糞的價值。他們把雪白雪白的化肥賣給農(nóng)民,又廉價從農(nóng)民手中換來珍貴無比的牛糞養(yǎng)育花草樹木。這些本該養(yǎng)育偉大事物的貴重養(yǎng)料,如今也只能育肥城市人的閑情逸致了。
  
  1995年7月


  “天熱了過來喧喧?!蔽矣窒肫鸸脣尩倪@句話。這個春天再不屬于姑媽了。她熬過了許多個冬天還是被這個冬天留住了。我想起爺爺奶奶也是分別死在幾年前的冬天。母親還活著。我們在世上的親人會越來越少。我告訴自己,不管天冷天熱,我們都要常過來和母親坐坐。
  母親拉扯大她的七個兒女。她老了。我們長高長大的七個兒女,或許能為母親擋住一絲的寒冷。每當兒女們回到家里,母親都會特別高興,家里也頓時平添熱鬧的氣氛。
  但母親斑白的雙鬢分明讓我感到她一個人的冬天已經(jīng)來臨,那些雪開始不退、冰霜開始不融化——無論春天來了,還是兒女們的孝心和溫暖備至。
  隔著三十年這樣的人生距離,我感覺著母親獨自在冬天的透心寒冷。我無能為力。
  雪越下越大。天徹底黑透了。
  我圍抱著火爐,烤熱漫長一生的一個時刻。我知道這一時刻之外,我其余的歲月,我的親人們的歲月,遠在屋外的大雪中,被寒風吹徹。
  
  1996年5月20日

  在人心中活著的,必是些巨蟒大禽。
  在人身邊活下來的,卻只有這群溫順之物了。
  人把它們叫牲口,不知道它們把人叫啥。
  
  1993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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