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熱愛文學的朋友,心里大概都有一份世界著名作家的名單,比如,我國的魯迅,矛盾、巴金、老舍;比如俄羅斯的大托爾斯泰、高爾基、契科夫、普希金;比如法國的巴爾扎克、司湯達、雨果、左拉;比如英國的莎士比亞、狄更斯;比如美國的杰克倫敦、德萊塞。而且,大家也都知道,這些作家之所以偉大,是因為他們通過自己的作品反映了本國的社會現實,揭示了本國社會的矛盾。確實,文學的本質就是反映現實生活,就是揭示社會矛盾。我們甚至可以說,離開了這兩條,也就無所謂文學。特別是在長篇小說這一文學樣式中,這兩條尤其重要。我們可以設想一下,長篇小說的篇幅長達幾十萬字,如果離開了反映社會生活,如果離開了揭示社會矛盾,它能寫什么?
著名編輯家吳光華在北京出版社擔任文學編輯數十年。他一貫重視反映社會生活,揭示社會矛盾的書稿。他在個人自傳《歲月 人生 挽歌》中,談到了編輯這一類作品的心得體會。
應該說,在吳光華編輯出版的反映現實生活的作品中,最著名的就是浩然的《蒼生》。《蒼生》寫作于改革開放初期,描繪了經濟改革發軔階段的農村社會。如果是一般的作家,在處理這樣的題材時,大多會按照如下路子寫作:過去的農村政策壓抑了農民的生產積極性。十屆三中全會之后,黨制訂了的新的農村政策。新政策激發了農民的生產熱情,解放了農村生產力,在新政策的引導下,農村出現了欣欣向榮的景象,形勢一片大好。應該說,如此寫作也無可厚非,也是合乎生活邏輯的。但是,浩然沒有走這條常見的創作路數。他是另辟蹊徑,另有開掘。首先,浩然沒有簡單地圖解黨的政策。其次,他最大限度地貼近了現實生活,他著力挖掘新時期農村中出現的各種新矛盾,新傾向、新問題。由此,他塑造了老地主巴福來、黨支部書記邱志國等全新的文學形象。
老地主巴福來在舊中國是個風云人物,他手里掌握著土地,他雇傭農民為他生產糧食。他是典型的剝削者,吃得腦滿腸肥。新中國建立后,巴福來的家業崩潰了。他一下子從天上掉了下來,大吃苦頭。但是,農村進入新時期后,巴福來卻興奮起來。他認為時機到了,他想重振家業,重新成為人上人。黨支部書記邱志國曾經是個優秀干部,在年輕時代,他全力以赴帶領鄉親們走社會主義。但是,幾十年過來,他的革命精神逐漸消弭,他沒有心思再搞社會主義了。到了新時期,他更是打起了個人算盤,想好好地撈上一把。他的思想發生了嚴重的變異。
應該說,巴福來和邱志國的形象是極為深刻,耐人尋味的。大家都記得,浩然在《艷陽天》中塑造了黨支部書記肖長春和地主馬小辮的形象。讀者們看《蒼生》,都會聯想到,巴福來和馬小辮完全不同了,邱志國和肖長春也大不一樣了。這兩個形象只能產生在新時期,屬于新時期特有的產物。我們不能不承認,浩然獨具慧眼。我們也可以說,正是因為巴福來和邱志國這兩個形象,《蒼生》產生了獨特的魅力,顯示出浩然深刻清醒的社會觀察力。幾十年過來,中國社會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中國農村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巴福來和邱志國的形象也越發顯得活靈活現,引人深思。
除了《蒼生》,吳光華還編輯了另一部反映農村生活的作品,就是王梓夫的《異母兄弟》。
王梓夫是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的編劇。他和浩然一樣,出生于農村,青年時代也是在農村度過的。他熟悉農村和農民,了解農村和農民。他的語言風趣活潑,富于泥土氣息,別具風格。讀者一翻開《異母兄弟》,首先就會被它的語言吸引。它完全是口語化的,輕松流暢,略帶幾分調侃和逗笑,讀起來非常舒服。讀者會猜想,作者的語言如此俏皮靈動,難道,這是一部喜劇作品嗎?但是,讀者只要讀上幾頁,就會明白,《異母兄弟》絕不是什么喜劇作品。它的故事非常沉重,甚至讓人壓抑。
首先,《異母兄弟》的主人公就頗為獨特,他們不是農村社會的主流形象,不是出身于貧下中農家庭的年輕人,而是兩個出身于地主家庭的“狗崽子”。其次,《異母兄弟》的創作路子也大有新意。如果按照常規的創作方向,作者應該寫這兩兄弟如何靠近黨組織,如何跟剝削階級決裂,如何跟貧下中農相結合,如何改造思想,如何接受社會主義。如何投身于社會主義建設。然而,作者沒有這樣做。他從生活出發,演繹了一番不同凡響的故事。在他的筆下,異母兄弟飽經磨難。在左傾路線控制農村的年代中,兩個年輕人吃盡了苦頭。到了改革開放時期,兩兄弟活得也不輕松,經歷了一番難以訴說的酸甜苦辣。我們可以說,任何人看了《異母兄弟》,都會有一番特別的感覺、特別的滋味。讀者都能感覺到,《異母兄弟》的主題沉甸甸的,非常有份量。讀者會進行思索,這部小說到底要說明什么呢?
是啊!《異母兄弟》的主題到底是什么?作者要告訴讀者什么呢?
對此,王梓夫做了如下的解說:“《異母兄弟》的素材是從生活中來的。我在通縣生活了幾十年,小說的人物和故事,我每天都能碰到。富的真富了,窮的更窮了。什么人發了?靠坑蒙拐騙,靠投機取巧發了。什么人慘了?真誠的老實的本分的人慘了。集體的大鍋飯一夜之間被敲破了,可燒了三十年的鍋底還有米粒,讓掌管勺把子的人獨吞了。生活本身就是不公平的。我的《異母兄弟》就要真實地反映生活的復雜性,反映生活的不公平。”
王梓夫的自我闡述鏗鏘有力!簡直是天上驚雷!他毫不隱晦,《異母兄弟》是要反映生活的不公平!
我想,讀者都知道,長期以來,我們看到的都是歌頌性的文學作品。人們甚至給這樣的作品做了概括:歌德派。然而,《異母兄弟》卻沒有歌頌功德,而是要反映生活的不公平。我們應該說,王梓夫是非常有勇氣的!吳光華身為編輯,敢于編輯出版這樣的作品,他的勇氣也是超群的!
讓我們欣慰的是,《異母兄弟》成功了。這部作品在讀者心目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當代文學史上也留下了深刻的痕跡。
當然,敢于觸及社會中的敏感題材,敢于反映社會矛盾,也是有風險的。很有可能,作者花費了很大力氣,編輯花費了很大氣力,最終卻不能出版。
吳光華在《歲月 人生 挽歌》中,就講述了編輯出版《早戀》遇到的風風雨雨。
眾所周知,從八十年代初期開始,在中學,出現了中學生談戀愛的現象。而且,這一社會現象還愈演愈烈。對此,人們稱之為早戀。如果在西方社會,早戀算不了什么。大家都熟悉紅色經典《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書中的主人公保爾,年僅十五歲就開始跟闊小姐冬妮婭相愛。但是,在中國,早戀可犯了大忌,無論是學生的父母,還是學校方面,都像是面臨洪水猛獸,無法容忍。然而,事情很奇怪。情況已經非常“嚴重”,作家們卻并不理睬,大家好像都做了約定,視而不見。當然,作家的心態也可以理解。事情的難點在于,作家如何看待早戀?你持反對態度嗎,這可就得罪了眾多中學生。而且,他們一句話就能把作者頂回去:“保爾就是早戀。也沒有人說他不對。”你支持早戀嗎?那更麻煩了,社會主流意識是絕不允許的。既然不好處理,也就沒人愿意接這個燙手的山藥,找這份難纏的麻煩。
但是,著名作家肖復興決定碰一碰這塊硬骨頭。肖復興當過多年的教師,對中學生的生活非常熟悉。有一次,他跟吳光華談到了這個問題。吳光華興奮起來。他鼓勵肖復興觸及這個難啃的題材。看到吳光華叫板了,肖復興反倒有些遲疑。他問吳光華:“我寫了,你們敢出嗎?你們要不敢出。我豈不是白費力氣。”吳光華慷慨而言:“你敢寫,我們就敢出。”看到吳光華態度如此明確,肖復興大受鼓舞,回答曰:“你們敢出,我就敢寫。”
作者和編輯都有共同的心愿,事情進行的就特別順利。肖復興很快寫成了《早戀》的書稿,書稿順利通過了二審三審,隨即在北京出版社的文學刊物《長篇小說》上發表了。
《早戀》刊物一旦問世,立刻引起了強烈的反響,媒體上評論多多,讀者們也紛紛給作者和編輯部寫信,講述自己的閱讀體會。書稿在印單行本時,征訂數目竟然到了六萬冊,形勢喜人。
《早戀》之所以能夠成功,最根本的一條,是肖復興對中學生早戀秉持了積極的態度。從人倫上講,中學生只要進入成熟期,就可以談戀愛,這無可厚非。我們甚至可以說,中學生的戀愛往往是單純的,,沒有那么多計算,沒有那么多心計。中學生的戀愛較之成年人的戀愛,要純潔得多,單純得多,甚至可以說,可貴的多。但是,由于中國社會處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再者,中學生由于身體、思想、性格均不成熟,過早談戀愛會引發極不和諧的后果。所以,中學生還是以不談戀愛為好。正是站在這個立場上,肖復興定下了三個原則:第一,不贊成中學生早戀。第二,中學生早戀并不可怕。第三、對中學生早戀,應該循循善誘、因勢利導。
《早戀》大受歡迎,證明肖復興的三原則是正確的。
但是,我們也不得不承認,《早戀》的題材確實敏感。俗話說,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有人覺得它好,就會有人討厭它。就在《早戀》開始印刷單行本時,情況突變,北京出版社的主要領導提出了不同意見,要求停止印刷出版。
其實,肖復興本人已經預感到,《早戀》有可能遇到麻煩。他不時向吳光華打探消息。他的意思是,《早戀》如果不能由北京出版社出版,他可以另想辦法。
如果換了別人,眼見出版社主要領導反對,也就認頭了。但是,吳光華是個有勇氣的編輯。是個較真的編輯。他認為,《早戀》是好作品,應該出版,沒理由封殺。他甚至跟出版社的主要領導爭執起來。可是,出版社的主要領導態度強硬,堅持封殺《早戀》。最后,吳光華和出版社編輯部的一位負責人去了北京市委宣傳部,請宣傳部的領導審閱《早戀》。宣傳部的領導仔細閱讀了《早戀》,做出了裁斷,《早戀》沒有什么問題,可以出版單行本。就這樣,《早戀》的單行本出版了。
從《蒼生》到《異母兄弟》,再到《早戀》,充分說明了一點,文學只有反映現實生活,揭示社會矛盾,才能得到讀者的歡迎,才能擁有生命力。
我們反觀當代的文學創作。我們不能遺憾地說,有很多作家不大愿意關注現實社會,不大愿意揭示社會矛盾了。他們下筆千言,滔滔不絕。但是,他們說了些什么呢?他們說的是今天的天氣不錯,他們說的是張家長李家短。他們唯獨不愿說說社會,說說社會矛盾。更讓人遺憾的是,中國社會的主體是工人和農民,作家們理當多多描寫工人和農民。然而,愿意描寫工人和農民的作家是少而又少了。
這些作家疏離現實社會,疏離社會矛盾,疏離工人和農民。結果如何呢?結果是,文學顯得越來越軟弱,讀者也漸漸遠離文學。
我們真誠地希望,作家們能夠回歸現實主義,貼近現實生活,揭示社會矛盾。只有如此,文學才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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