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你董事長！我叫你總經(jīng)理！咦，你原來不是叫書記嗎？不是叫村長嗎？不是叫主任嗎？我叫你拖拉機手！我叫你婦女主任！我叫你赤腳醫(yī)生！叫你泥腿子！叫你山娃子！叫你壯勞力！叫你合作社員！叫你人民公社社員！叫你知識青年！叫你先進(jìn)工作者！叫你老黃牛！你說三十年前，因為喜歡鄧小平你天天摸了石頭過河，因為喜歡鄧麗君你把小城搞得故事多！小城從此翻天覆地，涌進(jìn)來的外來人口和臺商港商呀，將你家門口變成花街柳巷，你說以前吃不飽，現(xiàn)在每天摸完石頭數(shù)屁股！我要聽細(xì)節(jié)，叫你講細(xì)節(jié)，叫你講故事！叫你說書人！叫你相聲演員！叫你民間藝人！叫你流浪藝人！叫你小攤小販！叫你小老百姓！叫你工薪階層！叫你吃低保的！叫你散戶！叫你股民！叫你股神！叫你操盤手！叫你股市行情分析家！叫你投資失敗人士！你兩眼淚汪汪地看了窗外，心思像面孔一樣灰暗，心情像交通一樣混亂，你成了個被市場無情證明的廢人，你是錯失時機者，釀成大禍者，葬送財產(chǎn)家庭婚姻前途子女工作生活人生理想的人，他們叫你債務(wù)人！"......
這段文字是對我們這個時代的審判么？
這出戲的名字叫《小社會》。它所喚起的共鳴與震撼是如此強烈，以至于時隔一年多，當(dāng)時的印象至今歷歷在目。這里所記錄的，是演出所喚起四段感受，這些文字雜亂、零散，甚至或許與演出本身無關(guān)。面對《小社會》這樣一出戲，與其煞有介事地評論它的藝術(shù)得失，我更愿意就它所展開的社會議題，說出我自己的體會。
2011年9月10日至11日，北京朝陽文化館TNT劇場，新版《小社會》將再次與北京觀眾見面。 身為一名戲劇研究者、批評者，我衷心希望這出有著深切現(xiàn)實關(guān)懷的戲劇作品能得到更多觀眾的關(guān)注。
一，一只半導(dǎo)體收音機和它所區(qū)隔開的社會場域
走進(jìn)劇場，是一片黑暗。舞臺中央，從天頂上下來一束暗暗的光，照著一只高方凳上一個小小的半導(dǎo)體收音機。幽暗的空間里傳來電臺廣播的聲音：中英文流行音樂、樓市和汽車廣告、中產(chǎn)階級的生活倫理和人生感悟......。一截截聲音的片段，被頻道不停轉(zhuǎn)換時所發(fā)出的電波雜音所貫穿，那電波雜音聽起來讓人焦慮不安。
然后戲開始了，性工作者、乞丐、拾荒人、擦皮鞋的人、沉浸在往事中的老伯伯和糾纏在幻覺中的囈語少女、提線木偶般站起來又跪下去的女人......。不知道為什么，和那洞穿整個演出空間的聲音相比，呈現(xiàn)在眼前這些破碎的現(xiàn)實生活圖景顯得無比脆弱，無望。倒是那聲音，雖混亂但卻威嚴(yán)，聽來無甚意義但卻強大到幾乎令人窒息。
十五年前，我上大學(xué)的時候，半導(dǎo)體收音機是個很普及的東西。大學(xué)校園里的學(xué)生用它收聽VOA、BBC和"青春夜話"什么的，而進(jìn)城務(wù)工的打工仔則在"親情點播"之類的節(jié)目里一遍遍不厭其煩地點播《村里有個姑娘叫小芳》、《一封家書》、《大哥大哥你好嗎》那幾首歌曲。
也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半導(dǎo)體不再那么普及了，看電視和上網(wǎng)取而代之成了最廉價的草根娛樂；而收聽電臺廣播則變成汽車自駕族日常生活中一個中產(chǎn)階級意味十足的舉動。
但是偶爾，你會看到一兩個游離在社會前進(jìn)步伐之外的孤魂，比如建筑工地上睡在簡陋窩棚里的工人，或者樓道里、電梯間、大門口值夜班的大爺、大媽、小妹，他們?nèi)耘f會百無聊賴地擺弄著手里的半導(dǎo)體收音機。那些孤魂，你只能偶爾遇見，因為他們的身影隱沒在巨大的黑暗之中。
每每行色匆匆地從他們身邊擦肩而過的那一瞬間，我都會好奇地想：他們一定不會對那些路況信息、樓市廣告和汽車廣告什么的感興趣，一定不會欣賞國際廣播電臺主持人那拿腔拿調(diào)的英文饒舌，大概也未必會喜歡小野麗莎、諾拉瓊斯或者林一峰那樣的音樂，他們可能甚至根本弄不明白北京交通臺主持人劉思伽和楊洋在《一路暢通》里大侃特侃的電玩游戲是怎么回事。可是，除了聽這些聲音之外，寂寞的夜晚他們還能做什么呢？
說實話，就連我這個大學(xué)教師每每在出租車上聽到那些宣揚"精致生活主張"的電臺廣告時，都會覺得倍感壓抑。那么，這些匱乏到只有一個半導(dǎo)體收音機可以陪伴自己打發(fā)時間的人們，聽到這種距離自己生活無比遙遠(yuǎn)的聲音近在耳邊，又會是什么感受呢？
事實是，電臺的廣播節(jié)目不是為他們準(zhǔn)備的，沒人在乎他們的感受是什么。
于是，當(dāng)舞臺上那些畸零卑微的身影掙扎到無力的時候，那個聲音便會開始響起。它混亂嘈雜，卻平靜得冷漠，威嚴(yán)得讓人不敢質(zhì)疑，它語無倫次地描繪著一個青天白日乾坤朗朗的世界--太平盛世、和諧社會，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只是，這個世界離我們多大數(shù)人的生活是那么遙遠(yuǎn)。
于是，我有點明白《小社會》的演出中那無處不在地充滿著舞臺，卻又欲說而無辭的悲涼感覺究竟來自于何處了。
最可悲的貧困是你被剝奪到一無所有，連訴說自己悲哀和困苦的可能性都被剝奪。
最無望的鄉(xiāng)愁是你生活在一個完全不屬于自己的世界里，不知道自己從何處來，又將往何處去。
二，"阿姨，阿姨"--卑微者的索取與付出
叫"阿姨"的聲音是貫穿這一段演出的唯一一句臺詞。
這聲音起初是她自己發(fā)出的。她衣衫破舊，手里晃著一只小奶鍋，在空蕩蕩的劇場空間里游走，怯生生地叫著："阿姨，阿姨"。
她找來一只黑色靠背椅，蹲在椅子上，小奶鍋扔在腳邊，兩只手抓住椅子扶手，費勁地搬動椅子連同自己的身體，從這邊跳到那邊，氣喘吁吁地喊："阿姨，阿姨！"
無論是膽怯的試探還是急促的哀求，她的聲音消散在空間里，沒有任何回應(yīng)。
她停下來，小奶鍋被碰翻了，里面僅有的兩枚硬幣滾落在地上。
之后，叫"阿姨"的聲音再度響起。這一次是別人在叫她。
她把上衣解下來當(dāng)圍裙系在腰間，站在凳子面前模擬炒菜的情形。側(cè)邊觀眾席里傳來叫"阿姨！"的聲音。她在圍裙上擦擦手，恭恭敬敬地走過來把一雙筷子擺放在那聲音面前，然后退回去。
聲音再一次傳來："阿姨，阿姨！"她趕緊端起奶鍋走過來，把奶鍋恭恭敬敬放在那個聲音面前。
聲音從幾個不同的方向傳來："阿姨，阿姨，阿姨！"那些聲音一律是命令式口吻，帶著不耐煩，她四面張望，有些不知所措。
聲音在不同的地方此起彼伏，然后匯成一陣不無作弄意味，卻又不容抗拒的整齊劃一的口令：阿--姨！阿--姨！阿--姨！阿--姨！
她看起來很恐懼，因為她手中已經(jīng)沒有什么東西可以奉獻(xiàn)。片刻的驚慌失措之后，她手忙腳亂地脫下鞋襪和外衣，遞到那不同方向的聲音面前。
然而那聲音卻越來越響亮，越來越整齊劃一，帶著幾分威脅，幾乎要淹沒她。
她的表情變得絕望。在一陣哀嚎和掙扎之后，她從衣服下面貼身的地方摸索著取出一攤鮮紅色的東西，扔在地上。
這只是一個關(guān)于城市里的乞討者以及家政女工的故事么？
這個故事的意思，我猜大概是說有那么一種人，他們的索取要以犧牲尊嚴(yán)為代價，而付出的時候則會被壓榨到流出鮮血。
女人的身體重重地倒在地上，然后劇場里響起了電臺廣播的聲音，一個都市青年男子清新溫柔的聲音在唱著：那梧桐樹下的夢......
此刻，在寫這段文字之際，我打開《小社會》的演出說明書，看到演員侯晴暉的創(chuàng)作闡述。她說這段作品的標(biāo)題是《我與你》。我心里忽然產(chǎn)生一種異樣的感覺。這段充滿力度，在劇場中曾深深震撼了我的演出，此刻變得有些難以面對。坦率地說，我希望這只是一個故事，不要和我的生活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就如同走在大街上的時候，我總是希望那些乞討者都不要朝我走過來。
當(dāng)然，我沒有忘記，《我和你》曾是花團(tuán)錦簇、烈火烹著香油般盛大的北京奧運會開幕式主題歌。話說我的住所距離水立方直線距離不到五百米，每天上下班，都會看到很多人從四面八方、全國各地涌來，參觀那流著奶和蜜的夢幻之地。他們當(dāng)中的一些人，會把身上的最后一分錢花在這朝圣的途中。于是，小區(qū)周圍常常有一些人在夜晚游蕩，攔住你的去路哀求你給他/她一點錢，或者為他/她買一塊面包。
通常遇到那些貌似乞討者的人迎面走來的時候，我都會選擇避開。實在避不開的時候，就給他們幾塊錢。有一天傍晚，我戴著耳機在路上走，忽然一個面目清秀的少年攔住我的去路，紅著臉，輕聲地跟我嚅囁什么。我吃了一驚，疑惑了片刻之后明白過來：他是在向我乞討。我沒有聽完他的話，徑直走開了。之后發(fā)生的事情有點出乎意料，少年竟然憤怒了，他忘記了羞愧和謙卑，沖著我的背影高聲地喊道："就幾塊錢的事情，你至于這樣嘛！"
回想起這件事情，我覺得很難堪，我真的不應(yīng)該那么冷漠地面對一個因自己的乞討行為而羞愧的少年。話是這么說，但即使是現(xiàn)在，即使是在看完這出戲之后，我也無法保證今后會施舍每一個攔住我去路，或在我身邊徘徊的乞丐。劇場不見得給了我多少道德教育，我對自己本有的個人修養(yǎng)亦無充分的信心。
但至少，這段演出會叫我稍微思考一下，在由那首甜膩得令人惡心的歌和那些游蕩在小區(qū)周圍的乞討者所編織成的社會文本里，我自己所處的是一個什么樣的位置。
三，老伯伯--那些淹沒在往事中的人們
這個被擠壓在黑暗的劇場空間里的關(guān)于"小社會"的故事，真的只和那些"社會地位低下者"有關(guān)么？
我覺得不是。
舞臺上是一位神志不清的老伯伯，用一口湖南方言一遍遍重復(fù)著："囡囡，囡囡，過來，過來。你記不記得那個時候你只有那么一點點大，最好玩了。我還背過你呢，那么一點點......""囡囡，囡囡，過來，過來......"
創(chuàng)作這段表演的演員阿范說，這是他伯伯的故事。伯伯一位殘疾老人，他的生活不應(yīng)該是這個樣子。
可是，在化身為孤獨的老伯伯喃喃自語之前，演員做了一系列的動作。他掏出一塊紅領(lǐng)巾蒙上眼睛，表演沖鋒、投擲手榴彈、中彈犧牲的啞劇。旁邊的口琴伴奏是那段所有人都耳熟能詳?shù)男桑何覀兪枪伯a(chǎn)主義接班人，繼承革命先輩的光榮傳統(tǒng)......
這段寓言式的表演讓我無比錯愕，一時黯然之后，竟恍然不知今夕何夕。
那一刻我想起我的父親。
小時候，家中的書柜里塞滿了各種黑色硬皮筆記本，里面全是父親年輕時學(xué)馬列主義和毛澤東著作的筆記，奔赴祖國各地參加社會主義再教育和革命大串聯(lián)的日記心得，還夾著他參觀革命圣地延安寶塔山、王家坪時意氣風(fēng)發(fā)的留影，或者從《人民日報》、《紅旗》雜志上剪下來的各種社論文章。給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人民日報》上剪下來的一幀黑白照片--一個穿黑色列寧裝，容貌清秀的紡織女工正在車間里專注地工作。照片上方是父親用藍(lán)色鉛筆寫的一行漂亮的正楷字："向勞動模范郝建秀同志學(xué)習(xí)！"
離家上大學(xué)之前最喜歡干的一件事情就是偷偷躲在自己屋里翻看這些筆記本，一看就是幾個小時，想象著二三十年前的父親會有過什么樣的青春。
筆記本里的那個父親風(fēng)華正茂，意氣風(fēng)發(fā)，可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父親因為家庭出身不好，歷經(jīng)仕途坎坷。后來我自己上了大學(xué)，假期回家的時候偶爾會因為抱怨腐敗之類的話題而被他指著鼻子斥罵，甚至跟他大吵。說真的，很久以來我都覺得很難理解自己的父親。在我看來，他的理想和政治信念有如上世紀(jì)六十年代差點讓他葬身于斯的西海固的黃沙，貧瘠、荒涼，卻不可理喻地固執(zhí)。
后來，父親退休之后，我發(fā)現(xiàn)他也開始抱怨了，通常是在看電視、報紙或者提起單位某個新提拔的領(lǐng)導(dǎo)的時候。聲音并不高，臉卻漲得通紅，有時候氣得身子直哆嗦。再后來，父親年紀(jì)越來越大，家里也就聽不見他的抱怨了。每每回家，媽媽說他在鄉(xiāng)下老家獨自養(yǎng)花種菜，回到家來，也是對著電視機打盹。偶爾天氣好的時候，他會坐在客廳沙發(fā)上翻他那幾本《中流》、《延安精神》、《中華魂》，厚厚的鏡片架在鼻梁上，看著看著，自個兒就睡著了。家里誰也不去打擾他。
想著這些，我自作主張地給出了自己對演出的解讀。在我看來，那個在"繼承革命先輩光榮傳統(tǒng)"的旋律中慷慨激昂的年輕身影和口齒不清、喃喃獨語的老伯伯其實是一個關(guān)于時間的隱喻，在里面我看見父親的人生滄桑和這六十年來家國的變遷。
只是，父親可以用沉默表達(dá)他對現(xiàn)實的拒絕，而我，卻不得不背負(fù)著父親年輕時代的記憶在當(dāng)下的世界里前行。
四，站起來，跪下去
我們站起來，我們跪下去。
農(nóng)村戶口、山區(qū)戶口、城市戶口、北京戶口、上海戶口、紅戶口、黑戶口、灰戶口......。做著不一樣的舉動，卻都同樣地站起來，跪下去。
一個冰冷的聲音在命令我們：站起來，跪下去！
我們一遍遍地重復(fù)著，站得歡天喜地，跪得開開心心。
偶爾有點不爽，不是因為被命令要跪下去，而是因為那個命令我們跪下去的聲音聽起來好刺耳，好不舒服。
于是那個聲音變得柔和了：請你站起來，請你跪下去！
于是我們踏踏實實地跪了下去。
"請你站起來"變成了"你站起來"，"請你跪下去"變成了"你跪下去"，而我們沒有察覺。
之后，"你站起來"變成了"站起來！"；"你跪下去"變成了"跪下去！"聲調(diào)比之前還要刺耳。而我們?nèi)耘f沒有察覺。
我們站起來，我們跪下去。
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偶爾稍作抵抗。我們往地上一躺，拿塊硬紙板蓋住身體，那個遮蔽身體的硬紙板馬上被扯開了；我們歪歪斜斜懶懶散散地跪下去，我們的身體姿態(tài)隨即被強行糾正了。
大多數(shù)時候，我們老老實實地站起來，跪下去。
我們洗漱、耕作、晾曬衣衫、進(jìn)食、敲鍵盤、K歌，而與此同時我們沒有忘記還得要站起來、跪下去。
等到那個聲音停止了，我們卻還在站起來，跪下去，站起來，跪下去，站起來，跪下去......
我們成了不必操作的自動機器：站起來，跪下去！
關(guān)于當(dāng)代統(tǒng)治權(quán)力的運作機制，福柯說："權(quán)力以符號學(xué)為工具，把’精神’（頭腦）當(dāng)作可供銘寫的物體表面；通過控制思想來征服肉體；把表象分析確定為肉體政治學(xué)的一個原則，這種政治學(xué)比酷刑和當(dāng)眾處決的儀式解剖學(xué)來得更為有效。"
而最讓人心驚的，是當(dāng)我們不停地站起來，跪下去的同時，嘴里還在興高采烈地哼哼："滴答滴答滴答滴，滴答滴答滴答。"曲調(diào)請參考奧運歌曲《北京歡迎你》。
那試圖通過控制我們思想來征服我們?nèi)怏w的觀念性力量，已然成為我們無意識情感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
我們就這么站起來，跪下去；站起來，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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