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評論豈能無視事實
李潔非先生:
你好!
我從《傳記文學》今年第6期的關于作家浩然的專題上,讀到了你的長達16頁的論文《浩然:一個曾經的文學縮影》。該期刊物的這一專題共有5篇文章(另附有浩然生前致友人的書信15封),你的文章不僅被置于該專題的首篇,而且是該期刊物的頭題,可以看得出編輯部對這篇文章的重視,甚至使人猜度搞這么一個專題,目的就在于推出你的這篇平時不太方便安排的文章。你的這篇文章不是評論浩然的某一部作品,而是試圖對浩然一生的創作來一個“蓋棺定論”式的全面審視與總結,進而對以浩然為代表的“工農兵作家”群體進行意在否定與貶低的評判。遺憾的是,讀過你的文章后,我發現你對浩然及其作品缺乏應有的了解,你的一些觀點是建立在想當然的主觀臆斷之上的,因而往往陷于武斷、片面乃至謬誤。你筆下的浩然,不是本真的作家浩然,而是一個為了印證你的某些論點而被歪曲和矮化了的浩然。
你說的“浩然只讀過很少的書”,是一個無視基本事實的偽命題。不錯,浩然能坐在教室里心無旁鶩地“穩定讀書”的時光,可能也就三年半。全國政協委員的檔案資料里,他在“學歷”一欄填寫的是“高小”。但“學歷”的高低與讀書的多少,沒有必然的聯系,“學歷”與“學力”和“學問”,不是一個概念。雖然家境貧寒使他沒有條件讀完大學,獲得一個高級文憑和“知識分子”的尊貴身份,但從小就是“書迷”的浩然,在被迫輟學后,于艱難的環境里,一直沒有停止對知識的渴求。他在自傳體小說中,以及散文《書迷》中,對自己青少年時代癡迷讀書的情景,有生動的記述。像《三國演義》《東周列國志》《十粒金丹》《濟公傳》《封神榜》《水滸全傳》《二度梅》等古典名著和張恨水的《啼笑姻緣》,袁靜、孔厥的《新兒女英雄傳》等現代小說,都是他少年時代或購買或想方設法借閱的。參加革命工作后,特別是1949年17歲樹立起當一名革命作家的遠大抱負后,他一邊工作,一邊積極參加干部業余文化補習學校和省團校的學習。正如他回憶的那樣:“我起早貪晚地一邊自學文化,一邊練習寫作。10年間,我不僅讀完中學的語文、數學、歷史、地理課本,還讀完大學專科的主要課程,千方百計地提高自己的文化和藝術修養。”(浩然:《〈蒼生〉是怎么寫出來的》,見浩然著《泥土巢寫作散論》)22歲成為《河北日報》記者后,他仍然堅持自學,“學完高中的語文、歷史、地理課程之后,我又選修中文方面的課程:巴人的《文學初步》、蘇聯季摩菲耶夫的《文學原理》、陸沅君的《中國文學簡史》、丁易的《中國新文學史略》等。我一面讀史,還一面把史中提到的重要作品找來讀。以古典小說為例,我逐朝逐代的讀作品,從漢魏六朝到明清民國小說,凡解放后重印了的,絕大部分我都瀏覽了一遍。五四運動以來的現代文學,我也比較認真地思考過,名家的代表作無一例外都細讀過。……凡是寫農村生活題材的小說大家,不論其是老手還是新秀,只要見到他們的作品出版,把吃飯的錢拿出來也得買……”(浩然:《對自學的同志說點真情話》,見浩然著《小說創作經驗談》)“從十七歲到三十四歲‘文化大革命’開始之前,我沒有在半夜十二點前上床休息過,沒有睡過一個午覺,所有的業余時間都花在學習和寫作上。”(浩然:《搞創作就像搞建筑》,見浩然著《小說創作經驗談》)“即使病倒在床上,也要讀書自修、翻閱筆記,或閉著眼睛琢磨怎么寫、怎么寫得更好些。”(浩然:《寫農民,給農民寫》,見《浩然研究專集》))原河北省薊縣宣傳部干部培訓班支部書記趙峰在接受北京電視臺《浩然傳奇》攝制組的采訪時,回憶起50年代初的浩然,曾說:“浩然是一邊工作一邊學習,每天早晨5點鐘就起來,參加文化補習班。這個人勤奮好學那是真的,見著書就沒夠!……那時一個縣就一家新華書店,他利用午休時間到書店,趴在柜臺上就看書,每天如此。”
關于浩然的讀書情況,他在歷年來的創作談中多有提及,像《金瓶梅》《紅樓夢》以及“三言”、“二拍”,蒲松齡的短篇小說,都是他的最愛。他讀過《詩經》的三四種注釋本和譯本,一部《聊齋志異》他讀了五六遍。現代作家中,他對魯迅、蕭紅、趙樹理、柳青、孫犁、馬烽、秦兆陽、王汶石、周立波、魏巍等前輩作家的作品非常推崇;郭小川、賀敬之、張志民、李學鰲等人的詩歌他也很喜愛;對于同時代作家管樺、方之、吉學沛、谷峪、張峻、李凖、劉紹棠、從維熙、瑪拉沁夫、劉真、張長弓、楊嘯……等反映農村生活的小說也很關注與喜愛。新時期以來,對比他年輕一些的文壇新秀金河、張一弓、何士光、路遙、成一、陳忠實、王滋潤等的作品也很看重。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悠悠數十載,一邊練筆一邊補充文化知識,“幾乎沒有一天停止過朝著理想目標追趕的腳步。”(浩然:《再往前奔一程》,見浩然著《泥土巢寫作散論》)
你在《浩然:一個曾經的文學縮影》一文中說:“我專門注意了他的讀書情形。他最愛讀的,是中國舊小說;成為作家后,比較留心同時代本國其他作家的作品;外國文學閱讀情況幾乎沒有提及……這便是他全部的腹笥。”是真的“專門注意”了嗎?從哪些地方“注意”的呢?為什么“注意”了卻沒有發現應該發現的東西?單說外國文學吧,浩然1985年1月在《回復青春文學院的提問》一文中寫道:“在長篇方面,我喜歡法國巴爾扎克的《高老頭》《歐也妮. 葛朗苔》和英國狄更斯的《大衛·科波菲爾》《艱難世事》。短篇方面,我喜歡印度普列母昌德的作品和保加利亞埃林·彼林的作品;前者的長篇《戈丹》描寫農村生活的部分也因其高湛的藝術性和生活的真實感使我折服,愛不釋手。法國莫泊桑的名著我也喜歡。(見浩然著《小說創作經驗談》)他1988年12月還應邀為《外國文學評論》雜志的“我與外國文學”專欄寫過一篇心得體會文章《我常到那里遛遛彎兒》。文中提到50年代初期,他比較容易接觸到的,是蘇聯文學,“陸陸續續地讀到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只不過是愛情》《卓婭和舒拉的故事》《海鷗》《斯大林時代的人》《真正的人》等,還有我當時最為喜歡的尼古拉耶娃的《收獲》。”(見浩然著《泥土巢寫作散論》)他說,1956年調到北京后,閱讀條件大大改善,這期間本應該為自己打開四面窗子,迎接八面來風,但因為時代的原因,主要還是接觸的蘇聯文學,以及俄羅斯文學,認識了老托爾斯泰、屠格涅夫、普希金、契科夫等名家。他還特別提到,1962年動筆寫《艷陽天》之前,他意識到應該看看外國作家寫外國農民的小說,以便作一番比較,對自己認識中國農民一定會有益處。于是瀏覽了不少這類作品。“奇怪的是,從30年代到50年代被一些權威吹得天花亂墜的幾位寫農民的圣手的作品,讀來都有些隔膜,不能共鳴,甚至于讀不下去,更談不上吸收與借鑒。相反,有兩位不為權威們推崇和看得起的外國作家的作品倒偏偏吸引了我。一位是保加利亞的埃林·彼林,一位是印度的普列母昌德。讀著他們的作品,既陌生,又覺得熟悉和親切;既新奇,又能引起聯想和深思。他們是真正了解農民、鉆到農民心里的作家,決非是那些冷眼旁觀農民的作家,也不是那些站在高高的位子上,用同情心為農民唱頌歌或唱悲歌的作家所能相比的。埃林·彼林兩千字左右的《安得列什科》,或隨便舉出一篇,像《遲收的田地》,像《在犁溝上》這樣的小說,對我心靈的震動、賜予我的藝術啟迪,比屠格涅夫一大厚本世界名著《獵人筆記》要大得多、多得多!拜讀過普列母昌德的短篇小說選和長篇《戈丹》,我激動不已,由此及彼地加深了對中國農村的理解,增強了描寫反映正為爭取美好生活而奮斗的中國農民的激情和信心。”浩然還說,他的小說篇篇部部都是“土”味十足,他是有意識這樣做的。“外國的‘洋’東西應該學習和吸收,但要土洋結合,用‘土’把‘洋’融化掉,而且不留痕跡。”(見浩然著《泥土巢寫作散論》)
木弓說:“讀《艷陽天》,我是非常震驚的。因為這部最具時代精神的長篇巨著中居然看不到中國文人文化影響的痕跡,也看不到西方哪怕古典知識分子文化影響的痕跡,只有徹頭徹尾的充滿民間文化的泥土氣息,僅此一點,就值得我們刮目相看。”浩然的“以土融洋,不留痕跡”的創作理念和實踐,比起當今某些食洋不化、食古不化的人,不知要高明多少倍。如果有人因為浩然的作品“土”味十足就想當然地認為他沒讀過外國文學作品,只能說明他們的淺薄和無知。
誠然,浩然也曾說過,他在補習文化和初學寫作的階段,讀的外國文學作品相對較少,后來,他有意識地彌補這一欠缺,以增加自己的藝術修養。但即使那個歷史時期,他也是讀了一些外國文學名著的。為了弄清這個問題,我專門電話訪問了自50年代初就與浩然交誼甚深的老作家楊嘯,請他談一談他所了解的浩然的讀書情況。楊嘯先生認真地解答了我提出的問題,特意寫了《浩然讀過哪些古今中外名著》一文(點擊進入鏈接)。據他回憶,當年浩然讀過的名著,僅外國文學就有60部之多(這肯定是不完全統計),比如意大利薄伽丘的《十日談》,俄國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蘇聯帕烏斯托夫斯基的《金薔薇》,法國梅里美的《中短篇小說集》,猶太作家肖洛姆·阿萊漢姆的《短篇小說選》,蘇聯肖洛霍夫的《被開墾的處女地》和《靜靜的頓河》,列夫·托爾斯泰的《復活》和《安娜·卡列尼娜》,法國雨果的《巴黎圣母院》,美國馬克·吐溫的《中短篇小說選》、兒童小說《哈克·貝利芬歷險記》和《湯姆·索亞歷險記》,美國的《奧亨利中短篇小說選》,蘇聯兒童小說《白比姆黑耳朵》,西班牙小說《三角帽》和《小賴子》等等。
浩然對階級斗爭理論的接受,也是他新時期以來受到非議的緣由之一。你把這歸咎于他“讀書不足”,缺乏辨析能力。那么請問,創立了階級斗爭學說的馬克思、恩格斯,也“讀書不足”嗎?把階級斗爭理論發展到一個新階段(毛澤東思想)的毛澤東,也“讀書不足”嗎?事實上,浩然60年代的《艷陽天》超越了早期側重寫“新人新事”的局限,而強化了階級斗爭,并不單是“文件指引”和“領袖號召”的結果。早在1959年,著名文藝評論家巴人(王任叔)就在《人民文學》發表文章,在稱贊浩然的才華并對他的短篇小說集《喜鵲登枝》給予熱情肯定的同時,也指出其在思想和藝術深度上還存在不足,并把這種不足歸咎于沒有側重表現階級斗爭和路線斗爭。巴人說:“新農村的新面貌的出現,新人物的成長,決不是偶然的,是經過劇烈的艱苦的階級斗爭得來的。……而在《喜鵲登枝》這個集子里,我們看不到這一具有根本性質的斗爭的生活面貌。……即使我們的新農村已經經過了社會主義的改造,集體所有制已成為不可動搖的經濟基礎,但人們思想上的階級斗爭未必就此熄滅。新和舊、前進和落后的斗爭有時還多半植根于兩條道路的思想斗爭上。”(巴人:《略談〈喜鵲登枝〉及其他》,見《浩然研究專集》)巴人進而指出:“社會的新風氣和新道德能夠培養新人物,但這個新風氣和新道德卻是從艱苦的斗爭,尤其是從改變社會性質的階級斗爭中得來的。”(同上)難道像巴人這樣著作等身的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家也“讀書太少”或“精神資源單薄”嗎?
你說“重讀《艷陽天》,是一個糟糕的經歷”,認為“馬立本這個人物,也忠實地傳達了‘階級斗爭’理論的一個要點,即,階級性是一種遺傳基因,‘階級敵人’的子女必然也是階級敵人,即使一萬年之后也不會改變”。這是你對階級斗爭理論的歪曲。這個說法,既沒有任何理論依據,也不符合黨的一貫政策,即“有成分論,但不唯成分論,重在現實表現。”“出身無法選擇,但道路可以選擇。”據我所知,你的這個說法,是源于“文革”中紅衛兵組織“聯動”(首都中學紅衛兵聯合行動委員會)的一個口號或曰對聯,即“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聯動”是以高干子弟為主體組成的一個紅衛兵組織,他們提出的這個張揚封建血統論的錯誤口號,顯然意在維護家族的利益,顯示自己尊貴的血統。“聯動”的所作所為顯然不符合“文革”整肅“走資派”的大方向,他們瘋狂武斗,凌辱知識分子包括他們的老師的行徑不得人心,在當時就遭到了“中央文革”的反對和批判。《艷陽天》中不僅沒有寫什么“階級敵人的子女必然也是階級敵人”,相反,我們看到的是,浩然在書中最反動最兇惡的階級敵人馬小辮的家里,塑造了一個不反對革命、經過曲折的矛盾斗爭,最終投入革命營壘的地主兒子馬志德和他的妻子李秀敏。這在當時的歷史背景下,是難能可貴的。同樣,在《金光大道》中,浩然也寫了一個堅決走社會主義道路的女孩巧桂,而她的父親正是書中的主要“反派人物”張金發。
你的文章中,還有一些明顯似是而非的觀點,限于篇幅,不再一一列舉和辨析。比如,你認為“《艷陽天》大概還是全中國最早以反映農村階級斗爭為主題的長篇小說”,就不符合實際,《艷陽天》擔當不起“這一歷史地位”。只要略具中國現代文學史常識的人,就應該知道,比《艷陽天》問世要早得多的長篇小說《暴風驟雨》《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等,不都是表現農村階級斗爭的嗎?
沒想到這封信會寫這么長,秉筆直書,不揣淺陋。不妥之處,還望海涵和賜教。
「 支持烏有之鄉!」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站,宣傳紅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