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節(jié)、肖磊:不讀錢鍾書,不談文史哲
我們得聲明,這個題目與其說是批評某些現(xiàn)象,不如說是勉勵我們自己的要求?! ?/p>
一、正確評價和認識 錢鍾書 先生的重要性
陳道明對影星們、主持人們出自傳很不以為然,表示自己堅決不出。這多少有點 錢鍾書 先生的影子。崔永元的《不過如此》最想請而沒請到作序的是錢鍾書。賀衛(wèi)方曾在讀本科期間開始與錢鍾書往來書信。燈下黑的歷史學者易中天把茅于軾作為劃分人與非人(如動物或鬼) 的標準,他曾專文論錢鍾書與顧準。胡德平引錢鍾書對黑格爾揚棄一詞的看法,來說明馬克思的本意是揚棄私有制;奚兆永先生對此做反批評……
如果僅舉以上這些受錢鍾書影響的例來說明錢鍾書的重要性當然是不夠的?! ?/p>
自大往往是對自卑的矯枉過正。中華民族的獨立一方面增加了中國人的自信,但也使相當一部分人從失掉了自信力走向另一極端,例如,因為西醫(yī)有不少問題轉(zhuǎn)而夸大中醫(yī)的作用,因為科學的運用中產(chǎn)生了不少問題,而夸大成西方文化的沒落,而看不到西方也在努力糾正。有的人進而試圖從否定新文化運動開始徹底去西方化??梢娨嬲龅街袊幕淖杂X與自信,自信而不自大,就不能不提錢鍾書先生。他真的是有人封的“文化昆侖”嗎?抑或只是偽大師?
二、錢鍾書沒有思想嗎?
做學問有很多種方法,其中基本的有兩種辦法:一種是照著說,另一種是接著說。對于不愛引書而接著說的人,旁的人誤以為這是他自己的新說,而不知其實往往只是重新說,并不是真正的接著說。消除誤解,去掉陳言,最好的辦法就是掉書袋,把前人說過的梳理一遍。標準的學術(shù)語言叫文獻綜述,趙磊老師喻之“搬磚頭”。可見,要想接著說,并且接得好,應以照著說為前提。能照著說得好的,是為往圣繼絕學,先賢們的好東西總得完整準確地往下傳吧?創(chuàng)新固然重要,做到這一點也很重要。
磚頭搬多了,書袋掉多了,也會招致另一個誤解,以為掉書袋的作者其實是一個只能照著說的人,博學、匠人而已,作者可能并無自己獨特的心得。這正是孔子所說的學與思的關(guān)系、后來的人說的學士與文人、學者與思想家、博與專的關(guān)系??墒?,如果書袋掉到頭,會怎樣呢?從頭說呢?在滿是引文的字里行間是不是有真思想?
“錢鍾書有學術(shù)而沒有思想”就是這樣一個頗為流行的誤解。李澤厚先生就持這種看法,認為有了電腦,錢鍾書所寫的這樣的書作用大大減半;何新先生也說:“我認為,雖然錢先生博聞強記,學富五車,但自身卻始終沒有形成一種系統(tǒng)的哲學或主義,缺少一個總綱將各種知識加以統(tǒng)貫。所謂‘七寶樓臺,拆碎只見片斷’。他也缺少一套宏觀的方法論?!?A style="mso-endnote-id: edn1" title="" name=_ednref1>[1]在《讀<拉奧孔>》里錢鍾書說,很多名牌的理論著作是陳言加空話。在參觀美國國會圖書館時,他半開玩笑半當真地說原來這里有這么多自己不要看的書。在這篇文章他還說:“許多嚴密周全的思想和哲學系統(tǒng)經(jīng)不起時間的推排與銷蝕,在整體上都垮塌了,但是它們的一些個別見解還為后來所采取而未失去時效。好比龐大的建筑物已遭破壞,住不得人、也唬不得人了,而構(gòu)成它的一些木石磚瓦仍然不失為可資利用的好材料?!?A style="mso-endnote-id: edn2" title="" name=_ednref2>[2]可見他不輕易構(gòu)建所謂的體系。他不輕易建體系,使得《管錐編》小結(jié)裹的形式引起很多人誤解,以為不過是傳統(tǒng)的筆記體。北大才子余杰說:“在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人的記憶能力連一臺普通的家庭電腦都不如。一名優(yōu)秀學者,當然需要知識的積累,但更需要見識和勇氣。錢鐘書的學問,大都停留在‘資料匯編’的階段。”[3]社科院文學所的蔣寅研究員也是這樣,李洪巖對此做了辯解,認為錢鍾書正是吃了學問太多的虧。讓人以為他只有滿紙的學問,而沒有思想?! ?/p>
本不是問題卻成為了問題,多少折射了當今不讀經(jīng)典的現(xiàn)實??照f無益,茲舉一例。
在致胡喬木的信中,錢鍾書借委婉地批評何新之際,闡明一個見解:“今之文史家通病,每不知‘詩人為時代之觸須(antenna)’(龐特語),故哲學思想往往先露頭角于文藝作品,形象思維導邏輯思維之先路。而僅知文藝承受哲學思想,推波助瀾”,“文藝與哲學思想交煽互發(fā),轉(zhuǎn)輾因果,而今之文史家常忽略此一點”[4]。其實這個見解不僅可以論學,還可知人。例如,我們可以用來分析1989年自殺的詩人海子。錢鍾書在自己的學術(shù)研究就運用了這個見解來論學?! ?/p>
錢鍾書對李慎之說:西方的大經(jīng)大典我算是都讀過了[5]。這大經(jīng)大典想來應該包括工人階級的圣經(jīng)《資本論》。《管錐編》論《貨殖》一節(jié)是錢鍾書對司馬遷經(jīng)濟思想的研究,也反映了他的經(jīng)濟思想,可是這一節(jié)對《資本論》卻不置一詞,何故?考慮到錢鍾書視學術(shù)為幾分游戲,我們不妨猜測,他是想與某些死在句子下的學者們開開玩笑:你看,錢鍾書不懂馬克思,馬克思的著作也沒讀過,不僅英文不咋地,德文也不行。或者這里他想與另一些死在句子下的學者們開開玩笑:你看,連博學的錢鍾書也不贊同馬克思?! ?/p>
錢先生曾批評黑格爾推崇的往往是二流文學家,他指出,莎士比亞、塞萬提斯、蒙田、薄伽丘此四人代表了整個歐洲文藝復興時代的最高水平、思想和藝術(shù)的頂峰[6]。馬克思與黑格爾不一樣,對莎士比亞等非常愛好。在《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里,馬克思引了莎士比亞關(guān)于黃金可以顛倒一切是非的這段話,23年后1867年出版的《資本論》中第三章腳注時再次引了這段話[7]。馬克思還引了歌德的詩。對于馬克思的研究方法,恩格斯曾說:“在大多數(shù)場合,也和往常一樣,引文是用作證實文中提出的論斷的文獻上的證據(jù)。但在不少場合,引證經(jīng)濟學著作家的文句是為了表明:什么時候、什么地方、什么人第一次明確地提出某一觀點。只要引用的論點具有重要意義,能夠多少恰當?shù)乇憩F(xiàn)某一時期占統(tǒng)治地位的社會產(chǎn)生和交換的條件,馬克思就加以引證,而不管這種論點是否為馬克思所承認,或者,是否具有普遍意義”[8]
事實上錢鍾書是認可并自覺運用歷史與邏輯相統(tǒng)一的學術(shù)研究方法的。《管錐編》的篇章結(jié)構(gòu),每一段引用的著作絕不破體,一定是按時間和邏輯先后。注意到他在論貨殖這一節(jié)引了一段與馬克思同樣所引的莎士比亞一段話,就知道他是搭了橋的。對照恩格斯上述那段話,我們可以有把握地說:錢鍾書認為,莎士比亞是馬克思關(guān)于貨幣的批判性認識來源之一。
還可舉一個待考的例子。我們敬重的一位前輩比較推崇朱光潛[9],可是,我們另外又讀到這樣一段話:“在 朱光潛 先生逝世的那段日子里,我曾經(jīng)寫信告訴 錢 先生,我在讀書時發(fā)現(xiàn)不少剽襲錢著的現(xiàn)象, 錢 先生回信教導我不要生氣,引了兩句龔定庵的詩:‘人才百輩無餐飯,忽動慈悲不與爭’。”[10]這句話有點模糊:不知是 朱 先生剽襲呢,還是為 懷念朱 先生時順便在讀其它人的美學著作中發(fā)現(xiàn)其它人在剽襲?
四、錢鍾書不愛國嗎?
文懷沙說錢鍾書愛得不深沉,他永遠是那么理性而客觀。我們來看錢鍾書是如何評價歷史人物的:公孫弘無恥、馮道無恥之甚[11]。我們可以對比一下今天還在為四朝宰相侍奉了十個皇帝的馮道涂指抹粉的某些史學家們、文人們。對惜墨如金的錢鍾書,這已經(jīng)是很大聲了。攻擊錢鍾書在抗戰(zhàn)時呆在上海寫《談藝錄》的人,可知這部書 錢 先生自敘“名為賞析之作,實是憂患之書”?如錢鍾書在書中考證明朝錢謙益篡改王世貞《吳中往哲象贊》的歸有光贊,把原文的“久而始傷”改為“久而自傷”。錢謙益的篡改,影響很大。這個考證實際上揭發(fā)了錢謙益的用心和為人,涉及對錢謙益的評價[12]。錢謙 益約好 夫人柳如是投湖,最終卻反悔而降了清。再如,“敏澤先生告訴我,我國近些年連續(xù)遭受特大洪災,而人民能安居樂業(yè), 錢 先生說:‘這在舊社會是難以想象的?!?A style="mso-endnote-id: edn13" title="" name=_ednref13>[13]這樣的議論顯然不是一種迫于壓力的政治表態(tài)?! ?/p>
五、錢鍾書世故嗎?
北大才子余杰說:“中國當代作家筆下只有‘小聰明’而沒有‘大智慧’,此類作家的代表便是被奉為‘文化昆侖的錢鐘書”[14]這是典型的“苛求君子,寬縱小人。”網(wǎng)易不懷好意地用世故的變色龍這樣刻薄的語言貶低錢鍾書。這篇文章里真正對錢鍾書著作做出點評的地方很少[15]。比錢鍾書年歲大或與其同齡的馬克思主義史學家不少,他其實完全可以象這些人一樣做。只是他對學問有自己的看法。早在七十年前就提到了一位史學前輩呂思勉。也是近來,才疏學淺的我們才知道呂思勉說過這樣的話:“以先富帶動后富,吾決不信也”,“天下只有天良發(fā)現(xiàn)之個人,無有天良發(fā)現(xiàn)之階級;只有自行覺悟之個人,無有自行覺悟之階級?!?A style="mso-endnote-id: edn16" title="" name=_ednref16>[16]
我們還可以比較一下《管錐編》與 任繼愈 先生的《中國哲學史》、 馮友蘭 先生的《中國哲學史》對《易經(jīng)》的處理。講史學的從《春秋》和《史記》開始,講文學的從《詩經(jīng)》開始,整個中國文化思想史從《易經(jīng)》講起,反映了錢鍾書的把握。
六、錢鍾書胸無大志或狂妄嗎?
一方面,有的人批評他胸無大志;另一方面,有人批評他狂。他自己認為,說他狂是對他的誤解。他實則是狷,狷者,有所不為。錢鍾書的好友中有戈革這樣的物理專家,又身處一個科學革命的時代,他不可能對自然科學一無所知,這從他對科學修養(yǎng)很高的羅素比較欣賞也可看出??墒羌词谷绱?,我們可以看到,《管錐編》很少引用自然科學家的著作。獲諾獎的弗里德曼一類經(jīng)濟學者和中國一批跟風者,動輒在經(jīng)濟學方法論中批牛頓或論愛因斯坦,他們究竟了解多少?
1840年后,把中國文化梳理一遍而又與西方文化打通,真正做到這一點的學者是錢鍾書先生。余英時先生說:不懂英法德,不談文史哲[17]。在我們看來,只懂英法德,也不談文史哲。應該是:不讀錢鍾書,不談文史哲;不讀文史哲,不談錢鍾書。只讀錢鍾書呢?盡信書當然不如無書,不過錢先生又說:盡不信書,也不如無書??梢?,既要讀無字之書,也要讀有字之書。學人珠峰在中國,偉哉!
[1] 何新《我的哲學與宗教觀》第80頁,時事出版社,2001年5月第1版。
[2] 錢鍾書著《七綴集》第34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8月第2版。
[3] 余杰《錢鐘書是中國人文化心理上的一道花邊》http://www.tianya.cn/publicforum/content/no01/1/397530.shtml
[4] 楊子江編纂《何新批判—研究與評估》第343頁,四川人民出版社,1999年1月第1版。
[5] 李慎之《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后事—送別錢鐘書先生》,載《文化昆侖—錢鍾書其人其文》第6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7月第1版。
[6] 趙瑞蕻《歲月挽歌—追念錢鐘書先生》,載《文化昆侖—錢鍾書其人其文》第33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7月第1版。
[7]《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第155頁,人民出版社,2001年6月第2版。
[8]《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第33頁,人民出版社,2001年6月第2版。
[9] 烏有之鄉(xiāng)http://www.wyzxsx.com/Article/Class12/200903/76210.html
[10] 陳子謙《緬懷錢錢鐘書先生》,載《文化昆侖—錢鍾書其人其文》第135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7月第1版。
[11] 錢鍾書《管錐編》第1卷第356頁,中華書局,1986年6月第2版。
[12] 周振甫冀勤編著《錢鐘書<談藝錄>讀本》第9—10頁,上海教育出版社,1992年8月第1版。
[13] 陳子謙《天賦通儒自圣狂》,載《文化昆侖—錢鍾書其人其文》第143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7月第1版。
[14] http://www.tianya.cn/publicforum/content/no01/1/397530.shtml
[15] http://www.wyzxsx.com/Article/Class10/200812/62891.html
[16] 轉(zhuǎn)引自張旭東《呂思勉的“執(zhí)微”》,《中華讀書報》, 2009-1-22
[17] 轉(zhuǎn)引自鄒恒甫博客http://zouhengfu.blog.sohu.com/166282914.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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