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行山深處一個四面環山的懷抱里,由山里沖下的河道分出了三個自然村:河東、河西和新村,我們就住在新村,河東村還是巖頭公社的所在地。河水順著山腳自東南向西北,后來長大后回到正定,看到城墻外的滹沱河,才知道兒時經常玩耍的小溪就是滹沱河的源頭,滹沱河沖出了群山,在華北的沖積平原上孕育了故鄉的一方土地,幾十年前山前清澈的流水在幾十年后已經成了故鄉城墻外干涸的河道。何處是故鄉?是我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還是兒時的那個小山村?只是一條滹沱河將兩地連在了心中,不能割舍。
新村的記憶
小學是在新村上的,傍晚下學的時候,也是羊群歸圈的時點,我們在窄窄的山坡小路上相遇,房子的土墻與土墻之間距離很近,且石頭鋪就的小路粗細不均,高低不平,是村中唯一的主干道,所以沒有退路,只能擠著過。可怕的是頭羊,兩個盤了幾圈的大犄角高揚著走在羊群的最前面,見人就要頂的,每當與羊群相遇時總是害怕與興奮并存:頭羊雖然厲害,但是我們更喜歡和后面的羊群擠來擠去的感覺,多數的羊都很溫順,在冬天遇到時還會感到很溫暖,所以我們和羊群都很興奮,我們更主動,像是勇敢的強盜。
村里的房屋都是用石頭壘的地基,墻大部分是土墻,除了墻和房頂不用石頭以外,所用的其他設施幾乎都是石頭壘的、鋪的。一家一戶小小的院落散落在山坡上,山坡下是場院,是村里最大的一塊平地,所有重要的活動都是在這里舉行的。場院中用一個巨大而古老的槐樹,還有一口石井,打水不是用轆轤,而是在井的一邊豎起兩根高高樹干,在樹干的頂部再橫架一根長長的樹干做杠桿,一端系繩垂于井,另一端系一塊石頭加重分量,打水時,隨著掛著水桶的繩子伸進井里,系著石頭的另一端高高的翹上天,打滿水后,使勁往上一提,水桶就會輕松的升上來。
部隊大院和新村間有高高的圍墻,后來部分墻頭還架上了鐵絲網,但是依然不能阻擋我們翻墻,有幾次褲子被鉤的好幾個口子,躊躇不敢回家。
那時候一年的收成吃不到頭,公社的糧庫就設在新村,見的最多的救濟糧就是白薯干,蒸熟了很好吃,也可以當零食干吃,這些救濟糧不供應部隊,大院的孩子反倒吃不著,很使平時優越的感覺受打擊。還有炒面,干吃時噎的人直翻白眼,裝在一個小袋子里,出門或是外出干活時帶上,很方便。
河灘里有幾畝麥子地,有一年發大水,給沖的干干凈凈,后來就再也沒有見過麥田。那一年洪水大啊!山洪咆哮了一夜,上游河灘上的羊圈被沖了幾個,還有在山里部隊的半個豬圈,早晨上學時,看到一頭大豬嗷嗷叫著被沖走了。河邊樹林里升起裊裊的炊煙,被撈上來的羊,就地剝皮,羊肉燉在鍋里,香味飄的很遠,因為還要上學,沒有看到最后的結果,只是覺得香味一直在飄,一直飄到了現在。
在山上
靠山吃山,山上的很多記憶都是和吃有關的。夏日里的山丹花,紅紅的山丹花,開的漫山遍野,只需一會兒時間就可以采到一大把,如果是在現在,姑娘們被送一束山丹花不知會高興成什么樣子;我們躺在山坡的草叢中,曬著太陽,一片一片摘下了吃,甜美而多汁,嘴紅紅的。
秋天來了,酸溜溜熟了,就是學名叫沙棘的,是一種灌木,刺兒比葉子還多,走進去就不容易出來,刺兒多是為了保護果實。酸溜溜顏色不一,大小不等,小的如花椒,大的如黃豆,只有薄薄的一層皮,籽只有芝麻大小,皮一破汁兒就流了,就像一個個小氣球一樣堆滿在枝干上,壓得枝頭顫顫的搖;有綠的、紅的、黃的、橙色的,紅色的酸溜溜酸中帶甜,黃色的甜中帶酸,最甜的是綠色的,不帶酸味;在山上吃夠后,要折下幾大枝帶回家,沉得很,是拖回去的,隔壁家的阿姨把酸枝放在微微傾斜的案板上,用搟面杖碾過,黃色的汁兒流到接著的盆里,再用一塊白色的紗布過濾一遍,伙伴們就著盆輪流著喝完。那時候物質很是貧乏,那塊用來過濾的紗布是極難得的,被染成黃的紅的,可怎么洗凈啊。
上初一時,學校在河東,冬天取暖用的柴禾要我們自己到山上砍,是山里的各種灌木,沒有記的砍過山上的樹;有一種叫黃柳的,長在海拔較高的地方,非常整齊,有時運氣好會在山頂遇到,就像人長的頭發一樣,圍著山頂長滿一圈,我們給小山頭理個發,就會滿載而歸;上山前帶上軍用壓縮餅干,軍用水壺,鐮刀是借的,回家磨得快快的,大院里的花草和路邊的楊樹都成了試刀用品,傷痕累累。
河灘小溪
山里的洪水沒有時點和預兆,河灘上裸露的大片石頭沒有棱角,向人們展示著山洪的暴戾;穿行在河灘上的小溪歡快的流過童年,已經融入了記憶的血液,成為內心歡樂的永恒部分。
河里只有泥鰍。長有鱗片的魚無法在只有石頭的河水里生長,泥鰍可以。家里養的雞最喜歡吃泥鰍了,尤其是那只大公雞,總是先挑大個的泥鰍啄,撐的雞嗉子歪向一邊;運氣好的時候,媽媽還會把泥鰍當魚做給我們吃。不過這些不是撈魚的理由,真正的原因在于撈魚時的快樂。堵河撈魚是一個工程,河灘上的小溪縱橫交錯,可以在分叉處堵上一個河口,水干了就可以撈魚了,撈魚就是抓泥鰍。選擇堵河的地點和建三峽選址是一個道理,修的壩是斜著的,可以減少河水的垂直沖刷;先用一塊塊大石頭在水里壘出壩的骨架,再用碎石填在壩的前面,然后要從遠處鏟來一塊塊草皮,堵住最后的水流;建一條二三十米長的水壩一般需要三個小時,運氣不好的話要干五個小時以上。撈魚的季節和發洪水的時間是重合的,所以經常看到有父母沿著河岸找自家的孩子,洪水季節過去后,河里就沒有魚了。不能等到壩建好了再撈魚,在水明顯變小了以后,就要在河的下游支上漁網,不然河是堵上了,魚也沒了。不過也不用擔心泥鰍會隨著水溜走,因為剩下的泥鰍就夠我們忙活的了。泥鰍滑不溜手,我們卻練就了徒手抓泥鰍的絕技,其實也沒有別的工具可用,就是圈起食指,和大拇指組成叉狀,準確地按住泥鰍的腮部,要點很簡單,重在練習。遇到低洼的水坑需要用盆子把水淘盡,運氣好的話可以發現一個魚窩,泥鰍滿滿的;煩心的是發現在要堵住的河中間有一個泉眼,非常的麻煩。
村民們在河中間壘一個石壩,圍出一片寬闊的水面,是我們的游泳池。中午,雞和狗都不愿意動的時候,跳進清涼的水里,不管會不會游泳,都會被水沖到壩上。從上游跳到水里,趴在水面上,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水底的鵝卵石在身下靜靜滑過,如此反復。
山村雪影
只要不涉及生計的問題,冬日的大雪總會使人愉悅,所以在童年的記憶中,無憂無慮的日子里,一定會有雪的影子。
從小學四年級開始,冬天的早晨同學們要輪流到教室生火。這一天天亮的特別早,大雪覆蓋了世界,加上一夜的風,所有的溝壑都平了,世界顯得格外均勻;天空中的亮是四時中沒有見過的,不像太陽的光明,只要有陽光你就會感覺到時間在一天中的位置,這種亮是那樣的勻稱,好像世界不會再有變化,光亮來自所有的角落,發著蛋清一樣的光。憑借著腦袋中的定位系統,我們知道路上那里有坑,只是上學的路由于潔白而顯得漫長。生爐子時要先將爐子清理干凈,將容易著的玉米皮或是報紙墊在下面,上面放上耐燒的柴禾、劈柴等,點著下面的玉米皮,待到劈柴基本著了,再放進煤塊,可能就算完成了;也有來二次三次的,有時干脆從家里帶上煤油或是汽油,直接澆到爐子里的柴禾上,很快就會把火生著。最高的水平是等到同學們來的時候,教室里的煙已基本散盡。
從開始下雪到雪化了,都有合適玩的節目。剛下雪的時候,雪比較柔軟,易于滾雪球,堆雪人;打雪仗的時間是雪在陽光下即將融化時,這時雪容易成團,便于組成炮彈。當然事無定法,下雪了,你想干什么都可以的。
一年一度分大白菜的日子到了,那天雪下的非常大,漫天飛舞,大人們都在大院的廣場上等待,卡車一車一車陸續地把白菜卸下,分成一堆一堆的,用平板車推回家。那天的雪很適合滾雪球,大人們都在忙,我們的時間很充足,雪一直沒有停,到傍晚的時候,在大雪的覆蓋下一切都變的模糊。后來滾的雪球實在是大的推不動,推的時候已經看不到前面的路,房子與房子之間的過道顯得很窄,不能放在門前做雪人,終于在一個排水溝停了下來。
小溪邊有泉眼的地方是常年不結冰的,冬日里遠遠地會望見升起的一縷縷霧氣。往返學校的路上,有時會在泉邊停下來喝點水,看著泉水里的泥鰍自由地游;泉水里的泥鰍是黑色的,河里的泥鰍是黃色的,長的要壯大一圈。
這時的河面上結滿了厚厚的冰,劃著冰車從上游向下劃,一劃就是幾里地;冰車都是自己做,在兩條橫木上釘幾塊木板,不需多大,兩條腿能夠跪的下就行,橫木下需要固定上鐵絲或是鋼筋,用鋼筋效果要好,耐磨不容易變型,用鐵絲容易跑偏,還需要兩個冰錐用來滑動車,一般是用鋼筋做的,有的直接用家里捅爐子的火串子當冰錐;跪在冰車上,雙手扎動冰錐,喊叫著順著河道沖下去;河道上有突兀的大石頭,經常會撞的人仰馬翻,還有一些凍得不夠結實的冰面,能夠看到下面潺潺的流水。
部隊大院
部隊大院的魅力在于單純。很多的文章、小說、影視作品都有描述,有些描述還加進了一些幻想,其實社會中還有很多大院和部隊大院相似,比如院校、科研部門等,只是都沒有部隊大院的規模,沒有如此統一的風氣。在社會紛繁喧囂的氣氛下,有一片凈土,那里的孩子不會為了吃發愁,平靜的心靈接受的是正統的教育,極易產生崇高的理想,并生活其中。
放學后,首先要剁雞菜,就是把白菜幫子或是灰子白的葉子剁碎,拌上麩子等用來喂雞;我不喜歡幫子,只把菜葉子剁,剁幫子費勁,前院的老奶奶來自四川,見了后,從地上拾起菜幫子,給我說:“這菜幫子呀,營養非常豐富,雞可愛吃了,我就專門給雞剁幫子吃”,此后我就記住了,不在挑三揀四。村里的孩子放學后,背上筐子到部隊大院揀煤核,到了“小喇叭”廣播的時間,有時同學會到我家里,安靜地做在凳子上聽晶體管半導體收音機的廣播;有時在學校里打了架,我們就是不讓他們到院里揀煤核,見了就要把他們趕走。
到吃飯時間,伙伴們從家里盛了飯都到一起吃,有兩個磚砌的乒乓球案子,圍著吃;記得一次和一個小不點比吃飯,他的碗小,他吃一碗,我吃一碗,最后把我給撐的,唉!
所有玩的安排都是在這兒定的,晚飯后是捉迷藏的時間,菜窖、煤窩、樹上、舊房子,什么犄角旮旯的地方都去,一直到熄燈號吹響了,我們才紛紛回家;有一次不是,那天的月亮又圓又大,月光明亮的像是給大地鋪上一層薄膜,我正在后院藏的好好的,突然聽到一個女孩子,老家是北京的,在廣場上唱:“紅巖上紅梅開,千里冰霜腳下踩。。。”在寂靜的夜晚,我像是聽到了召喚,走到了廣場上,發現伙伴們都出來了。包括那時和此后的很長時間,我一直認為國民黨殺害江姐是慘無人道的事,一件非常美好的東西被毀滅了。
家里難得請一次客,媽媽要忙活幾天準備,還要到隔壁去借凳子。來的都是解放軍叔叔,著裝整齊劃一,前三碗是站著喝的,他們舉杯的姿勢像是去沖鋒,去完成戰斗任務,一齊用右手舉起杯,到嘴邊挺胸仰頭。客廳其實是一個過道,他們站起身喝酒時顯得地方挺寬綽,我當時想這也許就是他們頻頻站著喝的理由,不記得是怎樣勸酒了,只記得有大聲笑著說的興高采烈。大人們都在忙,我也就出去玩了。喝酒確實是用的酒杯,但是大的像小碗。
地震那年,在大院中間建了一個巨大的軍用帳篷,就像一個尖頂的大房子,大部分的家屬都住在里面。在我的腦海里這就是一次大型的聚會,只是持續的時間比較長。寬大的帳篷頂是滑梯,爬到三層樓高的頂上,滑下來;沖到帳篷邊沿的時候,一定得停下來,不然就會掉下去。床鋪一個挨著一個,都是母親帶著孩子,不知道父親們都到哪里去了。天總是下雨,河水上漲了。那些日子里,爸爸回來過一次,是下午,晚上還要走:山洪爆發了,晚上可能要把部隊大院上方的公路橋炸掉泄洪。爸爸叮囑媽媽:晚上聽到警報就馬上帶著我和弟弟向新村跑,那里地勢高,我在旁邊聽著,想:我知道可以從哪里翻過墻去,可是媽媽不會爬墻啊!但是我沒敢吱聲。后來洪水在到達警戒線之前開始下降了,我是在早上穿衣服的時候聽說的。
再說兩句
有人說人老了,容易回憶過去,我想還有另一個作用:在對懵懂童年的回憶中可以找到一些人生的真諦,找到繼續追求美好生活的勇氣。
那是一個物質貧乏的年代,童年又是一個索取物質的年齡,父母的艱辛可想而知,但是父母們盡力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成長的環境,那么當時我們能給父母什么呢?除了希望,我想就是純真的生命了。
現在是一個物質豐富的年代,孩子們不會知道什么是饑餓了。那時喜歡吃的窩窩頭,現在依然喜歡,只是已經過了一個輪回,以前喜歡是要活命,現在喜歡只是為了健康。那么幸福也在輪回嗎?幸福似乎越來越遠,并沒有隨著物質的豐富而再次降臨;或者是幸福隨處可見,卻變的異常稀薄,難以捕捉。究其原因,我想就是不再單純,社會已不再單純,人也不再單純;物質的豐富鑄就了精神的空虛,物質的豐富不會必然導致幸福。
只要回想起童年的時光,就會喚起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孩子們在滿山遍野的瘋跑,在溪水中辛苦的抓泥鰍,在月光如洗的晚上捉迷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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