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育未來的地下寫作
辛若水
(一)所謂的地下寫作
文革時代,被認為是文學消亡的時代,可以說,這是一種偏見,但是,這種偏見又有它的道理。在當時被承認的只有頌歌文學以及所謂的跟派文學;但這種文學在文學史上幾乎是沒有什么價值的。其實,在高壓的政治環境下,人們除了唱頌歌,還能做什么呢?但是,這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人都愛唱頌歌的;有相當多的人,愿意保持獨立的思考,于是便有了所謂的地下寫作。地下寫作,自然是秘密的,但又并不是見不得陽光的。地下寫作所以要秘密,一方面是由于高壓的政治環境,另一方面也是為了捍衛思考與寫作的尊嚴。可以說,地下寫作,是很有自己想法的。雖然他們突破不了現有框架的束縛,但又在現有框架的基礎上,力圖表現出自己獨立的思考與獨特的觀點。地下寫作,是潛在的,他明知道不能發表,但依然要寫。也許,地下寫作更符合創作的根本精神。也就是說,創作是生命力的表現,只要把自己的觀點、意見、思想表達出來,這本身就有一種成就感,而不必通過發表為別人所欣賞、理解,才能確證自身的價值。也就是說,我們的價值并不建立別人賞識的基礎之上。王國維有句詞,非常妙,他說:“從今無復夢承恩,且自簪花獨賞鏡中人”。這話很可以解釋地下寫作的理由。當然,這并不是說地下寫作是孤芳自賞;地下寫作首先確證的是自身的價值。如果自己都不認為自己有價值,那誰還會承認自己的價值呢?正是因為自己有價值,所以才要寫出來。至于寫出來之后的命運,那就不是我們所能預料到的了。藏諸名山,傳之其人,這是司馬遷的夢想;恐怕后代的文人,也都做過同樣的夢吧。沒有夢,但依然做夢,這是悖論,也非常的無奈。張中曉的《無夢樓隨筆》,就非常有意思。人生總是有夢的,而所以講無夢,那也不過要打破這人生的虛幻罷了。其實,人生本就是虛幻的,打破這虛幻,所得不依然是虛幻嗎?在高壓的政治環境下,一些人連夢也不敢做的。但是,同樣的政治背景,大多人卻做著世界紅色革命策源地的迷夢。這樣的夢,也算做夢么?但若說沒夢,大家都處在迷夢中啊。夢中無夢,是很可以悲哀的,倒是說出無夢的本來,更讓人踏實些。張中曉的《無夢樓隨筆》就屬于地下寫作,現在有的文學史家,把他推得很高,恐怕他自己都不曾夢見吧。我覺得,重視地下寫作,并不錯;但是推得很高,就很成問題。因為地下寫作,在當時并沒有太大的影響;在今天,也只是極少人在記起他們。重構文學史的努力,雖然可歌可泣,但許多時候,也不免荒誕、可笑。在文學史上,根本就不曾存在的東西,突然有了一種神圣的地位,這是一種自欺,還是為了欺人呢?地下寫作,在某種意義上,確實孕育了未來。但這未來,是他們想象中的未來,而不是實有的未來。實有的未來,雖然融入了他們的想象,但和他們想象的又畢竟不一樣。我知道,現在強調地下寫作,并不是從獨立人格、自由精神的角度出發,而不過是從不同于文革的另一種政治出發。讓文學真正具有文學的精神,大抵很難。在文革時代,文學是政治的婢女;而現在呢,文學又成了商業的附庸。我覺得,最好不要把地下寫作視為對高壓政治的反抗,雖然它可能有這方面的意義。我們理解文學,還是要從審美情感出發。過強的政治性,會損害文學的藝術性。地下寫作,在力圖超越自己的時代,但終于沒能超越。文革時代的地下寫作,雖然產生了比較出色的作品,但并沒有成就偉大的作品。如果過分地強調文革時代的地下寫作,那只能說明我們在文學上的幼稚。文革究竟是什么樣的時代?是萬馬齊喑,還是萬馬齊鳴,恐怕不好說吧。在文革中,知識分子經歷了災難與浩劫;但這災難與浩劫,并沒有孕育偉大的文學。這是時代的悲衰,還是知識分子的失職呢?知識分子總愛抱怨時代;可是他們又為時代做出了什么呢?不管當時的環境怎么樣,知識分子的集體失語卻是基本的歷史事實。文革之后的血淚控訴,是沒有絲毫意義的,因為在當時,你成為了一個啞巴。許多知識分子把文革中的受難當做現在炫耀的資本,這本身不就暴露了自己的劣根嗎?
(二)懸崖邊的樹
詩人曾卓有一首詩,叫做《懸崖邊的樹》,這可以說是經歷文革的那一代知識分子的最好象征。經歷文革的知識分子,大部分并不是圣徒,在其中甚至有許多卑鄙齷齪之人,但是在里面又真的有圣徒。也只有為苦難所造就的圣徒,才對歷史有意義。至于平常的,卑鄙齷齪的知識分子,實在可以忽略不計的,因為他們并沒有真正進入歷史。文革確實失敗了。這是無可否認的事實;也許,文革最大的失敗就在于對知識分子改造的失敗吧。知識分子并沒有變成文革政治所要求的那種人。他們雖然撕心裂肺的否定自己,改造靈魂,但并沒有變成馴服的工具。他們依然固我,也就是說他們依然是知識分子,而沒有成為文革政治理想中的民眾中的一員。作為臭老九,知識分子被排除在了人民之外,既然被排除在了人民之外,又憑什么指責他們自絕于人民呢?是政治的颶風把他們吹成懸崖邊的樹。懸崖邊的樹,經受著政治的颶風,而也正是這颶風,塑造了樹的模樣。文革時代,是刮風的時代。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毛澤東則堅信“東風壓倒西風”,在他的時代也確實如此;而以后的時代,似乎皆然相反,然而這一切,又不是他所支配得了的。而實際上,無論東風還是西風,對人的精神都是一種折磨,當然這種折磨,對于堅強者,可以成為一種磨煉。鄭板橋講不是講么:“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但是,這說的是青松。誰敢保證懸崖邊的樹就是青松呢?實際上,懸崖邊的樹,有兩種命運,一種是跌入深谷;另一種是展翅飛翔。但是,這兩種命運,都只是可能,而唯一的現實卻只是處在懸崖邊上。文革對知識分子來說并不就是災難的深淵,而毋寧是徹底改造的煉獄。文革并不以為知識分子罪該萬死,如果罪該萬死,那直接拉出去槍斃得了,又何苦改造呢?改造,雖然基于所謂的知識原罪,但更多的是一種靈魂的上升。如何讓靈魂上升呢?那就是時時讓它看到墮入深淵的危險。其實,對墮入深淵的恐懼比墮入深淵本身更可怕。如果知道定然要墮入深淵了,那倒不覺得怎么可怕了。反正是不行了,心里也覺得舒坦了。就是可以墮入深淵,又可以飛入天堂,讓人覺得最痛苦。因為這需要的是抉擇,而抉擇本身就煎熬著我們的精神。我想,沒有人愿意墮入絕望的深淵吧,大家都想著上天堂的。而要上天堂,那就拿出行動來,好好的改造啊。可以說,文革時代的知識分子是處在于極度的焦慮、恐懼中的。他們總是自信自己的純潔與忠誠,但是又面臨著艱難的扶擇,對于前途,是不敢想象的。他們對將來的恐懼甚至超過了對死亡本身的恐懼。也正是因為如此,許多人選擇了死亡。“自古艱難唯一死”,當一個人主動地選擇死亡,這意味著他的精神面臨著多么大的恐懼、焦慮、痛苦與煎熬啊。實際上,這個世界上,既沒有天堂,也沒有地獄;天堂、地獄只在人們的心中。文革初期的知識分子,有許多人因為恐懼、焦慮死掉了,但更多人卻活了下來。而活下來,卻不過逆來順受,或者茍延殘喘。死,是為了維護生命的尊嚴;但死了,就維護了生命的尊嚴嗎?屈辱地活著,便不得不放下生命的尊嚴。然而,也只有活著才談得上生命的尊嚴啊。從某種意義上講,文革的苦難也確實鍛煉了人。當然,這種鍛煉,是違背文革的初衷的。文革要鍛煉的是整整一代堅強的共產主義戰士,但知識分子要找回的卻是做人的尊嚴。在許多知識分子的眼中,文革成為了封建主義的復辟。這雖然是一種誤解,但這種誤解同樣根基于真實。如果說,上世紀八十年代,人的重新發現,具有非比尋常的意義的話;但這種重新發現,已經不同于五四時代人的發現了。五回時代,人的發現,洋溢著青春的精神;而文革過后,人的重新發現,積淀著太多的苦難。知識分子為什么偏偏成為懸崖邊的樹呢!如果他們是“郁郁潤底松”,而被永遠的埋沒,也不會經歷那么多的苦難啊。在苦難中,知識分子,既沒有上天堂,也沒有下地獄;但卻好像要上天堂,卻又好像要下地獄。跌入深谷,還是飛到天上,這是痛苦的抉擇。然而,他們既沒有跌入深谷,也沒有飛到天上,而只是成為了懸崖邊的樹。
(三)苦難的象征
魯迅先生曾翻譯過日本廚川白村的美學著作《苦悶的象征》。但我總覺得,把藝術作為苦悶的象征,似乎并不怎么合適;毋寧說藝術是苦難的象征。苦悶,只是一種心情,并且帶有灰色;而苦難,則生活的全部,是最能夠成就人的。從某種意義上講,文革時代的地下寫作是高于比翼齊飛的頌歌文學、斗爭文學的。因為地下文學重視了現實的苦難,而沒有陶醉于虛幻的頌歌。頌歌文學雖然有高漲的理想主義和革命英雄主義,但并沒有對靈魂、精神的深入開掘。頌歌文學的著眼點在群體,即便有英雄,但也是群眾中的英雄,但是,地下寫作卻由群體回歸到了個體,而也正是這一點上,地下寫作孕育了未來。因為未來的八十年代,就是重視個體的年代。但是,地下寫作中所重視的個體,并不是解放了的個體,而是被壓抑甚至被扭曲了的個體。文革政治的高壓確實扭曲了許多人的精神、甚至靈魂,即便我們要為文革講公道話,也決不會忽略這種精神、甚至靈魂的扭曲。現實的苦難,我總覺得,還好承受些;就是精神、靈魂的苦難,難以承受。精神的創傷、靈魂的煎熬,才是最難熬的,所謂的度日如年,說的就是這了。文革十年,知識分子確實經歷了苦難的歷程。當然,這種苦難更多的是精神上的。說實在的,干點體力活,這算不上受難;打掃廁所、出出大糞,也算不上折磨,只不過,知識分子不曾干過這樣的活,不習慣、不適應罷了。再則,知識分子都是有尊嚴的;知識分子的尊嚴來源于知識和生命本身。知識要有尊嚴,知識分子更要有尊嚴,但是讓知識分子去掃大街、挖茅廁,是維護了知識的尊嚴呢,還是維護了知識分子的尊嚴呢?文革時代,知識的尊嚴掃地,知識分子的尊嚴更是掃地。我們可以說,文革所以這樣做,有著高尚的動機,那就是取消體力勞動和腦力勞動的分工。在以往的時代,人們鄙薄的是體力勞動,尊重的是腦力勞動;但文革把這顛倒了個兒,腦力勞動是罪惡的,只有體力勞動才是最光榮的。所以,腦力勞動者,即知識分子,要參加體力勞動。但是,腦力勞動者的長處并不是體力勞動,所以在體力勞動中,他們便有一種受難的感覺。讓張飛去繡花是難為人,但讓繡花的小姐去舞動張飛的丈八長矛,不同樣是難為人嗎?知識分子在文革中,是受了苦難,并且他們對這苦難又相當的敏感。所以,在后來的回憶中,文革作為災難、浩劫的一面,便被無限地夸大了,以致人們誤以為文革是一團漆黑、一無是處的。然而,現在即便三歲孩子都知道文革并不是一團漆黑、一無是處,更何況,那些從文革中走過來的人了。實際上,體力勞動與腦力勞動的分工,曾被視為人類不平等的根源,而文革時代又是追求平等的。如果能夠消滅體力勞動與腦力勞動的分工,那人們不就自然而然的平等了嗎?但是,問題的關鍵都是怎樣消滅這種分工。文革使用的法子是讓腦力勞動者從事體力勞動;又讓體力勞動者從事腦力勞動。這法子當然是巧妙的,但卻導致了反智主義的泛濫,腦力勞動者荒廢了自己的專業,但體力活又沒有做好;而讓體力勞動者學文化呢,他們又在學習交白卷的榜樣。如此以來,巧妙的方法失效了,善良的愿望落空了。在我個人,總覺得體力勞動與腦力的分工,大抵是克服不了的。至于未來,能不能克服,那還得騎驢看唱本,走著瞧。文革是知識分子苦難的根源,這大抵并不錯。文革時代的地下寫作,為苦難所孕育,也深刻地反映了這苦難。在反映苦難的時候,一面不免憤世嫉俗,一面又深刻反省。憤世嫉俗,雖然為一些人所指責,但卻會迎來更多人的喝彩。用今天的話說,所謂憤世嫉俗,大抵即憤青;其實,這憤青,是有許多偏見的。視偏見為真理,這是憤青的共同特點。有人以為,所謂真理,不過偏見的總和;但在我看來,憤青們并沒有得到真理。憤世嫉俗,并沒有太大的價值,最重要的還是自我的反省。在憤世嫉俗的同時,我們也要想一想,自己是不是這世的一部分,這俗的一分子。只有深刻地反省自身,才能深刻地理解苦難。從某種意義上講,藝術就是苦難的象征。但是,藝術又從來不以苦難為滿足,它要在苦難中升華自身的靈魂。
(四)靈魂的凈化與升華
苦難,既能讓人們的靈魂得到凈化,又能讓人們的靈魂得到升華。所謂凈化,就是變得更加純潔;而所謂升華,就是變得更加高尚。但現在,我們對純潔與高尚,好像不怎么認同了。我們常講“男人不壞,女人不愛”,看來只有不純潔才會得到愛吧。對于高尚,人們同樣提出了置疑,難得有非得高尚不可嗎?高尚,是一種道德的自覺,沒有這種道德自覺,雖然說不上壞,但萬不可滑到無恥的泥沼中去。偽君子雖然可憎,但是真小人并不可愛。我在想文革中知識分子是不是由靈魂里充滿渣滓變得純潔了呢?知識分子是不是由卑鄙齷齪變得高尚起來了呢?當然,許多人對這樣的問法,是有懷疑的。因為這里有一個前提,知識分子的靈魂充滿渣滓、卑鄙齷齪。那么,這個前提對不對呢?知識分子難道生來就是有罪的?這種原罪,實際上是得不到證明的,而不過是一種理論的預設,或者來自某些片面的經驗。如果做知識分子就要帶著罪孽感,要整天在那里懺悔、檢討、贖罪,那我想就沒有人愿意做知識分子了。實際上,知識分子是可以揚眉吐氣的,而不必整天夾著尾巴做人。文革是要改造知識分子的。文革改造知識分子的目的并不是要他們成為有獨立人格、自由精神的人,而是把他們變成馴服的工具、螺絲釘之類的。我們可以講,文革所以要改造知識分子就是為了取消知識分子本身。但是,改造人的社會工程少有成功的。這既不是因為這個社會工程沒有意義,也不是因為知識分子不虛心接受改造,而只是因為外在的強制很難變成內心的自覺。也可以說,改造人的社會工程本身,就是一種強制;對于這種強制,我們縱然心悅誠服,也會有所反抗。改造人,改造人的靈魂,這不過是一個神話。我覺得,任何一個靈魂,即使是真的卑鄙齷齪,它也是有自主權的。經歷了十年文革,我們才意識到這種靈魂的自主權。沒有人會把靈魂的自主權拱手相讓,而這也就注定了改造人類靈魂的徒勞。文革并沒有達到改造知識分子靈魂的目的,但在另一方面,它又確實改造了知識分子的靈魂。文革沒有把知識分子改造成它所期望的那樣,但卻改造成了別的樣子。文革把知識分子裝到了壇子里,于是知識分子也就變成了壇子的模樣;而后來,人們把壇子打碎,知識分子出來以后全是壇子的模樣,而找不回來自己本來的樣子了,而這就是人的異化。記得當年有人非常認真的探討,在社會主義制度下,究竟有沒有異化的現象。而這明顯的有一種社會主義的優越感,以為社會主義永遠陽光燦爛,而資本主義永遠在那里垂死掙扎。可現在呢,原有的優越感蕩然無存,許多人對發達的資本主義羨慕得直流口水。我總覺得,異化的現象并不具有意識形態的性質。也就是說,在哪里都有可能出現異化。我們要做的是克服人的異化,向人的自然化回歸。靈魂,當然是越純潔越好,越高尚越好;但是,我們首先要確保的是,這靈魂不能是扭曲的、畸形的。如果靈魂本身都是扭曲的、畸形的,那又談得上什么純潔、高尚呢?文革雖然造成了知識分子的苦難,但又確實讓一些人的靈魂得到了凈化與升華。雖然靈魂的凈化與升華,并不是文革的目的,但也算得上“無心插柳柳成蔭”。其實,即使再大的苦難,只要經歷過,大抵都是無悔的。對文革的反思中,有兩種觀點非常典型:一是青春無悔;二是我沒有錯,我不必負責。青春無悔,我就不說什么了。我看第二點,我沒有錯,那是誰的錯,難道只是造化弄人?我不必負責,那誰負責,難道所有的責任都推給老天爺。實際上,那些歷史已經過去了那么多年,追究誰的錯已經沒有太大的意義,我們所能做的,也只是反思而已。靈魂的凈化與升華是很重要的,不只在文革的苦難中如此,就是在物欲橫流的今天同樣如此。在我們這個時代恐怕已經很難講靈魂的凈化與升華了。靈魂即使再純潔、再高尚,恐怕也擋不住橫流的物欲。在橫流的物欲面前,那些曾經的艱難與苦難仿佛又散發出了迷人的光彩。文革,縱然真的是災難、是浩劫,那里依然有著理想主義的閃光。可我們現在,連塊理想主義的墓地都找不到。
(五)相信未來
《相信未來》是詩人食指的一首詩,還是不錯的。人愈是在苦難中,愈是要堅定對未來的信心。文革,對知識分子來說,確實是極大的苦難。怎樣熬過苦難呢?想來也只有憧憬未來了。知識分子最想進入的自然是百花爭艷的春天。他們都太過嬌氣,忍受不了凜冽的寒風。詛咒“梅花歡喜漫天雪”的冬天,萬紫千紅的春天就會到來么?說不準,但人,總應該有希望啊。而實際上,我們都是活在希望中的。相信未來,表達的就是一種希望,但是,未來值得相信嗎?未來就一定比現在好嗎?相信未來,也許不過一種詩意,而我們要面對的卻很可能是來日大難。也就是說,未來并不可信,相反,我們對未來是報有一種恐懼的。這種恐懼很類似于“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對于未來,誰也不敢保證什么,就是保證了也沒有用。世界上并沒有那么多天才的預言家,能掐會算,可以卜知未來。我覺得,文革的地下寫作,也就兩個方面,一是對文革苦難的承擔與反思,一是對未來的希冀。我們現在就沒有必要去承擔文革的苦難,因為那對我們來說早已成為遙遠的過去,并且我們也沒有經歷過;我們能做的,也只有反思。我們的反思,可能非常深刻,但并沒有切膚之痛。用老百姓的話來說,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但是,文革的那一代地下寫作者,對于苦難,就有切膚之痛了。他們是以苦難的名義,來表達對未來的希望;而他們的寫作,也確實孕育了未來。我們常講,整個的八十年代,就是由他們孕育的。當然,他們所孕育的八十年代,未必盡合他們的初衷。歷史自有其道路,并不是個人的意志所能轉移的。我覺得,孕育未來本身,就是一種理想主義。其實,文革本身,何嘗不想著孕育未來呢?但是,毛澤東一作古,他的革命就再也進行不下去了。當然,這也不以毛澤東的意志為轉移。在那個歷史條件下,文革作為大災難、大浩劫,被永遠地封存,但是,這并不妨礙,它可以在別的歷史條件下,產生巨大的影響。中國社會往往是由一個極端走到另一個極端。毛澤東的文革就是一個極端,而緊隨其后的改革,則力圖糾正這個極端。當然,糾正這個極端的時候,就會徹底否定這個極端。由一個極端到另一個極端的道路是漫長的。而漫長的路,又畢竟一步步走過來了。我們現在呢,已經走到另外一個極端。而這個極端,又讓毛澤東的文革具有了嶄新的意義。許多在文革中受苦受難的知識分子,也突然間如夢初醒,大徹大悟了,原來文革并不是誣蔑的那個樣子。歷史就是這個樣子,“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大是大非,也只有水落石出,才能夠清楚。但是,文革中地下寫作者所孕育的未來,卻又顯得那么是非不分。是非的標準已經蕩然無存,黑白可以顛倒,歷史可以編造,難道這就是向神圣與崇高開戰的后果嗎?未來并不見得那么美好。我們的現在,較之過去,那應該也算未來。作為過去未來的現在,就有許多缺點、不好,那么,現在的未來也是可以想見的。如果未來并不那么美好,甚至還有苦難,那么這未來,還值得相信嗎?當然值得相信。既然徹底絕望的人都“未絕大冀于方來”,我們又有什么理由,不相信未來呢?還有一個重要的問題,那就是我們能不能消滅苦難。實際上,所謂的苦難也就兩種,一是天災,一是人禍。對于天災,我們大抵沒有法子消滅,譬如地震、海嘯、洪水,但是,我們卻可以抗擊它。至于人禍,我們則要力圖避免,文革雖然是人為的動亂,但又說不上人禍,因為它有著高尚的動機。真正的人禍是沒有高尚的動機的。關于文革究竟是不是災難與浩劫,還會有許多的爭論。可以說,毛澤東的身影到哪里,哪里就會有爭論。毛澤東在歷史上留下的身影太龐大了,就是文革受難知識分子的整體,依然詮釋不了他龐大的身影。在毛澤東身后,有太多蚍蜉撼樹,螞蟻緣槐的事情了。然而,對于這些,去見馬克思的毛澤東,恐怕也懶得理會了。也許,毛澤東的文革是沒有未來的;也沒有人希望毛澤東的文革有未來。但若毛澤東的文革真有了未來,似乎也沒有什么擋得住。文革中的地下寫作都能夠孕育未來,那毛澤東的文革本身反倒不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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