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少年農場
天剛蒙蒙亮,三班的同學就在操場集中了。同學們都背著挎包,拿著鍬鏟等工具,按班組排成了整齊的隊列。早春校園里高大的法國梧桐剛剛萌出了新芽,操場上吐出翠綠的小草如同覆蓋著薄薄的輕紗。晨風吹來,大家都感覺有些發冷。文娛委員張湘來了,看著蹦蹦跳跳驅寒的同學,笑著說:“來大家唱一支歌吧,三班的保留曲目,《長征路上》。開始,預備,唱!”
長征的路上百花開,
長征的精神放光彩,
長征的旗幟舉在手,
我們是紅軍的新一代。
……
少年的歌聲在校園里飄蕩,一班二班的隊伍里也傳來了歌聲,他們唱的是《山丹丹開花紅艷艷》和《紅星歌》。
這時,班主任楊老師來了,穿著一件蘭色的學生裝,灰色的褲子,一雙黃色的球鞋,清瘦的臉上兩道劍眉,說道:“同學們,人的一生會遇到很多困難,文化知識是你們的基礎,勞動鍛煉意志是你們一生克服困難和面隊挫折的最好老師。”
英語李老師來了,說:“你們一生可以每天記一個單詞,成年后就是英語大師,但這美好的少年時光,在三大革命的熔爐里從小磨練意志,將是你們永遠的財富。”
好多年以后,每當我在電腦旁寫作獨自沉思,每當我在火熱的央企會到各種各樣意想不到的困難,每當在我身邊沒有同學沒有親人的莽原上踽踽獨行時,耳邊就響起了老師的教導,使我自新,使我堅定。
隊伍出發了,目標是太湖農場,從學校出來后,經過林場到達駐灣做短暫的休息,同學們走得都叫腿子痛,體育委員楊軍說:“我長大了最想當一名司機,看到去勤工儉學的學生,我一定會停下車來,把他們全帶到目的地。”
劉小霞過來說:“好啊!我腿子走得快斷了,聽你這么一說,腿又不痛了。”兩人前幾天還因楊軍不小心把墨水甩在了她身上,鬧紅過臉,一轉眼兩人又好像什么事也沒發生過一樣。眾人聽了一起大笑起來。
遼闊的平原莽莽蒼蒼,星羅棋布的大小湖泊鑲嵌在美麗的原野上,楊老師帶著隊伍從小路前進,太陽照在湖面上,浮光躍金,魚兒在尖尖小荷周圍嬉戲,剛長出的點點浮萍隨波蕩漾。江南水鄉有一種拖腔,于是我唱了起來:
“江南可采蓮,
蓮葉何田田,
魚戲蓮葉間,
魚戲蓮葉東,
魚戲蓮葉南,
魚戲蓮葉西,
魚戲蓮葉北。”
到后來好多同學都會唱拖腔,不時和唱魚戲蓮葉間。
不知不覺到達農場,農場給我們準備了開水,同學紛紛從挎包里拿出搪瓷杯子,倒了水坐在田埂上喝水。我的挎包里有炒面,還有幾個小包子,江南人吃炒面,有用糖開水泡著吃的習慣,有點像北方的羊肉泡饃的吃法,我用開水泡了炒面,一邊吃一邊看一壟壟的冬小麥。李立過來拿出一小瓶腐乳,說:“這是在大商店買的紅腐乳,你們嘗嘗看。”周陽老遠聽了,忙跑過來,“什么好東西?”我忙跑到一邊去了。張嵐過來不高興地說:“我最不喜歡吃別人的東西。”
上午的勞動是給小麥除草,班長張小華一路領先,他們回過頭來又幫別人,我看看漸漸掉在后面,不禁加了一把勁。
鄭霞后來寫的作文《農場的一天》被作為范文在學校廣為傳播,使我到很多年以后,對這篇作文都有深刻的印象,就思考自己怎樣才能寫出這樣優美的作文。很多次我走在路上看到她,總覺得使人肅然起敬。
周陽過來偷偷對我說:“張湘好像回過頭望我笑了一下。”
莫海螺聽了,不屑地說:“又來吹牛,人家是擦汗。”莫琴仔說,:“你這人就愛想歪心事。”
周陽發誓說:“騙了你們是小狗。”
陳亞灣說:“你就是一垃圾,誰望你笑啊。我已經構思好了作文,這次要把鄭霞比下去。”李強聽了,說:“咳,你我還有一拼,別眼高手低的。”
馮軍唱著歌一搖一晃的過來,陳亞灣說:“看他得意的樣子,有什么了不起的,就有個好爸爸。”
中午吃飯,在農場的食堂,李立因為沒經同意用農場的鍋炒飯,被農場的老師嚴厲的批評。他見了我說:“我就炒了飯,老師像見了鬼的。”好多年以后,我苦口婆心的勸我十幾歲的孩子做點家務的麻煩勁時,我總浮現出李立炒飯的情景,那時我們也才十四五歲啊!要是放在今天,肯定會得到夸獎。我想現在的學校怎么不組織孩子們參加勞動,讓他們體會勞動的光榮呢?
農場后有一片樹林,其中有一棵樹上有個鳥窩,幾個同學都圍在那里議論紛紛,有的說是烏鴉窩,有的說是喜鵲巢。李小兵過來嘟囔道:“張小華真會圖表現,老師在井臺那邊吃飯,他就帶同學去把井邊的流水溝疏通,我去晚了,沒趕上。”
這時張小華拿著鍬走了過來,“小兵,說什么呢?”
“你去挖溝,怎么不叫我?”
“什么呀?是同學在那里滑了一下,我就順手把溝疏通一下,免得還有人滑倒。其他同學是自愿去的,都是在旁邊看到的”
李小兵還是顯得有些不高興,張小華說:“我們來成語接龍,接龍不上的就講故事怎么樣。”
李朵過來笑道:“好!算我一個。”
清清的碧草鋪滿了小溪的兩岸,岸邊的楊柳倒映在清清的河邊,小溪里的小魚成群結隊的在河里來去穿梭,水面上零零星星的開出了各中顏色的小花。張小華帶著幾個同學過來圍坐在小溪邊,見王萍和鄭鵑在小溪邊互相用手捧水灑向對方,張小華說:“喂,你們兩個干什么?”二人見是張小華,笑著跑了。
寧華說:“別管她們,我們順著轉,我開頭的成語是一路順風。”
張小華說:“風雷激蕩。“
李朵說:“蕩然無存。“
我說:“存,存……”
張小華說:“罰,講故事。”
我紅著臉想了想,講了個笑話,說有一個秀才,他媳婦想睡午覺,被門口的烏鴉吵得睡不著,于是,她大叫拿書來,秀才把書拿過來問,你不認識字,要書干什么?他媳婦說,咳,我平時見你拿起書就打瞌睡,我也想拿起書來就打瞌睡。
同學們一起大笑起來。
張小華笑著說:“我的成語是一帆風順。”
寧華一時怔在那里,李小兵說:“講故事吧。”
寧華摸摸頭,說:“講個騙人的故事吧。”
說張三朋友一天見到他,不服氣地說,別人都說你厲害,我就不信,我今天坐在石獅子頭上,你能把我騙下來,我就服你。說完爬到石獅子頭上坐下,任張三怎么說他家發火了,死人了,他就是不下來。最后張三裝出無計可施地說,你太厲害啦,真的騙你不下來,不過你要是下來了,我有辦法把你騙到石獅子頭上坐著。他朋友一聽,我不信,說著就跳下石獅子,張三拍巴掌道:被我騙下來了吧。哈哈!
下午勞動的鐘聲響起來了,同學都起身跑去集合。
太陽高高掛在天空,一陣和風吹來,一望無際的麥苗像綠色的大海,蕩起了層層波濤,波浪向天邊蕩去,消失在地平線上。
同學們給麥苗施肥,施肥的要領是在麥苗根部幾寸遠的地方挖一小坑,把化肥放進去,然后用土覆蓋好。姚飛一不小心,鏟子鏟到了手上,頓時鮮血直流,聽到呼喊,揚老師跑過來察看,傷口不大。
王萍和李平跑了過來,她們是學校的衛生員,周陽攔住二人,“我口干頭暈,把你們的十滴水給一瓶我喝。”
王萍惱道:“人家手在流血,你這個時候來搗亂。”
陳亞灣叫道:“學校的醫務室為不為廣大學生服務啊,周陽快暈過去了,你們非得給一瓶十滴水,才能過去。”
王萍從包里拿出一瓶十滴水,遞給李平,自己先向姚飛跑去,李平把十滴水遞給陳亞灣。
張小華聞聲過來,“就你們兩個愛搗亂,陳亞灣,你的成績也可以的,看你穿的這褲腳,小到我都不知道這腳是怎么穿進去的。”
李小兵過來拉走張小華說:“別管他們了,去看看姚飛。”
王萍要給姚飛包扎,姚飛忙說:“別包扎,我見到紗布就怕,給我搽點碘酒和紅藥水就算了。”
王萍只得按他的意思搽了碘酒和紅藥水。
很多年以后,當醫療福利被市場化后,我腦海里總浮現陳亞灣當時的這句話,醫務室為不為廣大學生服務啊!是啊,當時國家先建設后消費的發展政策確定了老百姓普遍消費水平比較低,但是新中國的人民消費水平的提高,絕不能建立在消費洋車、洋鐵、洋油、洋火的殖民地經濟模式上。成年后,我到了央企,看著那個時代建起來的宏偉廠房和設備,如今撐起了祖國的脊梁,不禁感慨在建設任務如此浩繁的情況下,竟然在城鄉建起了城市福利醫療和農村合作醫療體系,雖說當時醫療服務檔次還很低。
一時,姚飛又開始加入勞動,去幫著運化肥去了。同學們在田里和唱起了《春苗》:
翠竹青青喲,映霞光。
春苗出土喲,映朝陽。
身背紅藥箱,
階級情義長……
田間休息時,曹小毛神秘的告訴大家,我們農場窖藏了好多苕,農場決定給我們發一些苕,同學們聽了都十分高興,周陽說,“帶我們去看看。”
同學一行十幾人,來到農場后面,莫海螺指著一個地方說,不用找,那就是一口窖。周陽急忙過去,掀開窖口,見到滿滿的一窖苕,忙將苕往褲子口袋里裝。
曹小毛急忙叫道:“農場說了不準帶,只準吃。”
這時,李小兵和李強過來了,農場要我們送些苕給女生,二人用箢子裝滿了苕走了。
周陽把苕放回原處若有所思地說:“我不相信啊,我看他們是自己要吃要帶。”
曹小毛塞一個苕到我手里,走,去小溝洗一洗,吃苕去。陳亞灣跟著我們一起走來.,靠近農場后面小溪有一片竹林,經過一冬的竹桿,依舊是青青的,新葉片片鵝黃翠綠,輕風吹拂下,婆娑起舞,發出沙沙的響聲。
洗好了苕,我們躺在柔軟的草坡上一邊吃一邊看天上飛過的大雁,我說:“這大雁怎么就知道節氣呢?”
曹小毛說:“我有了靈感,畫一幅竹林大雁圖。”后來,曹小毛在我家丹青妙手,畫過一幅竹林大雁圖,被我珍藏了很久,可惜的是,結婚后,在一次換家具的過程中,被家里人連家具帶畫賣了。
張小華在叫同學們完成剩余的勞動任務,并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黨校農場晚上放電影,連放兩部,一部是《沙家浜》一部是阿爾巴尼亞故事片《海岸風雷》。黨校農場離我們農場只有幾里地,大家歡呼著跑去完成剩余的勞動,很快勞動就完成了。
吃飯時,農場到處飄著苕的香味,農場的場長笑著來到食堂,見每個人的碗里都有一個苕,笑著說:“同學們,農場的苕好不好吃啊,這可是你們親手培育長大的。”
同學們歡聲雷動地說:“好吃!”
吃完飯,同學們三三倆倆的往黨校農場去。通往黨校農場的路是細石子路,路的兩旁是馬尾松,晚風輕輕吹拂著路邊的湖水,蕩起無數漣漪瀲滟,寧馨的空氣傳來同學們陣陣的歌聲。我和張小華走在一起,我聽別人說張小華是夜以繼日讀書,就問:“你是不是不睡覺,把精力全用在了學習上。”
張小華說:“誰說的啊?有時我上課也打瞌睡啊。”
到黨校農場露天影院席地坐下,曹小毛拿著一節樹枝在手上玩上下變化,我看了半天沒明白,原理是雙手的大拇指夾住樹枝,手一動,樹枝就變到手下去了。他給我講了關竅,手碗變化時,一個手的四指要壓住另一手的樹枝,然后旋轉360度,樹枝就變下去了。這個游戲,一直陪伴了我好多年,每有機會時,我都會拿鉛筆表演一番。
電影一時開演了,《沙家浜》是大家看過無數次的了,有的人在隨電影唱《沙家浜》的唱段,有的人在說話。直到放第二部,場里靜了下來,大家聚精會神的把電影看完了。
李強和李立隨著散場的人群一邊走一邊學著電影里的臺詞比劃著,李強說:“我代表人民判處你的死刑。”李立增加了自己的內容:“我代表阿坡按得羅兒米得迫怎得(the poor and lower-middle peasants)判處你的死刑。”后來,他的這句李氏英語“貧下中農”成了我學的英語中記得最熟的一句英語。
回農場的路上灑滿了月光,我們慢慢走著,前面路旁忽然傳來了狗叫,幾個女生嚇得尖叫起來,路旁學狗叫嚇人的男生爆發出了大笑,那幾個女生要去找男生論理,男生嚇得往小路跑了。
一切又靜了下來,月華如水灑在靜靜的湖面,寶藍色的湖水泛著金光。遠處的村落霧氣氤氳,如同剪影若隱若現。我忽然想一句詩來,“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不正是這小路的情景嗎?很多年以后,我想起一群少男少女在夜色深深中,漫步在這林中小路上,他們永遠也不會擔心被人拐賣了,被誰劫持了,或者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蹤了這樣一些現在人才有的恐懼。家長們做夢也不會想到,很多年以后,學校出現的陪吃、陪睡、陪洗衣,從小學到大學都出現的新三陪現象。
我們走得慢,后面還有慢的,是鄭霞和鄭娟,我聽鄭霞說:“又一年春華秋實,春天已經來了,我最喜歡的夏天就要來了。”
鄭娟說:“你文學水平高,以后,把這里的景色寫成書吧,你畫畫也蠻行的,要不畫一幅畫。”
我身邊的曹小毛說:“鄭霞的畫畫得蠻好的。”
我們幾個合做一處,慢慢向學校農場回來。
回到農場已經是半夜了,農場靜謐極了,月亮仿佛流下了水銀,把整個農場都涂了一層水銀,銀色的草垛如同望樓,守衛著我們的銀色的宿舍。
「 支持烏有之鄉!」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站,宣傳紅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