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九十年代最初,或者是1991年?PKO,PKO,反正那時候,日本正要通過向海外派兵的法案——
我到一個大學去。
進了校門,看見大群的學生,戴著口罩和安全帽,手持木棒小跑著,跺著腳組成一個圓陣,齊聲地喊著口號。兩面旗幟在他們簇擁之中,一面寫著"憲法保衛",另一面寫著"安保粉碎"。
我和一個學生攀談起來。于是知道,他們是為了反對向海外派兵、反對日本政府復活軍國主義,去進行示威游行。
他問我的態度。
我心里一陣激動。我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我不單支持你們,我真想和你們一塊去!……"
今天去哪兒?那學生突然低聲:
"去防衛廳!今天,打算和他們直接干!……"——
聽見這個"干"字時,我心中一動。仿佛一種緊張與同伙的悸動,從心頭掠過。
時間到了。不是他們出發的時間,是我和教授們約會的時間到了。我戀戀不舍,離開他們,朝樓里走去。
我捉摸著自己的腳步。那一刻的感覺實在古怪。似乎我在逃跑;把自己的戰線,推給了這些日本的年輕人。
(五)
二十三年前,1971年2月28日、被同伴選為赤軍派中央委員的女大學生重信房子,從羽田乘飛機前往貝魯特,朋友和家人到機場為她送行。
當時已變身為游擊隊的左派學生理論,是"世界革命同時論"。毛澤東早期的井岡山、西班牙內戰時的國際縱隊,都給他們方向的指引。苦于沒有根據地的他們,甚至向一些社會主義國家派遣聯絡員,想直接與共產黨國家結盟。派往古巴的代表已經出發,只是沒能見到卡斯特羅。
巴勒斯坦,這個響亮的名字和70年代世界正義的指針,給迷茫的他們指出了一條路。
重信房子懷著一個朦朧的目標,踏上了她的人生狹路。
她和京都大學工科學生奧平剛士做了結婚登記。這樣她就能用寫著夫姓奧平的護照出國。此時奧平剛士已先她一步,踏上了中東的土地。
他們投奔的,是以貝魯特為據點活動的巴勒斯坦解放人民陣線(PFLP)。
當日本國內發生了殘殺戰友事件時,他們受到了極大刺激。在重信房子的回憶錄,以及岡本公三審訊記錄中,都記載了他們憤怒地向國內赤軍派宣布"訣別"、決心"率直地改正錯誤"、在巴勒斯坦走出一條新路的心情。
必須強調:這個起點,乃是阿拉伯赤軍的本質。
這一訣別的意義在當時或許還不清晰,但唯因這一次分道揚鑣,使他們的行為和命運脫離了日本國內的是非,而與巴勒斯坦的解放系在了一起。
他們以此一步,贏得了一席有爭議的歷史地位。無疑爭議會繼續很久,但隨著媒體帝國主義謊言體系的破敗、和人類良知的起義爆發,日本的這一支阿拉伯赤軍,將會贏得歷史的尊敬。
這是后話。
當時,巴勒斯坦人的抵抗組織,被以色列趕出了巴勒斯坦。他們為了生存和祖國,在黎巴嫩的難民營堅持武裝斗爭——這就是阿拉法特和巴勒斯坦抵抗運動被"帝國主義和一切反動派"稱為恐怖主義、而中華人民共和國堅決支持"巴勒斯坦人民的正義斗爭"的時代。
在那個時刻,日本學生萬里來投,一支象征性的"阿拉伯赤軍",在巴勒斯坦人民的懷抱里誕生了。
這件事意味著什么?其中的意義何在?
結論已經在很久之前、還將在很久之后出現。
從1972年冬天開始,日本國內開始流傳重信房子的一篇文章,題目叫做《給戰斗的你——自阿拉伯的邀請信》:
"世界的斗爭,已經徐徐化為一體。只要你拿著一張單程票走出來,那么我們就會在歐洲、美洲、或者亞洲相遇。不管在哪里,朋友的天線,會發現陌生的你為了斗爭,正漸漸地靠近我們。依仗戰斗世界伙伴們的世界聯系,在你出國后一個月左右,阿拉伯赤軍會知道你的存在。
來吧,只手提著行裝,走向未知的城鎮,和我們一起開始戰斗吧!在你一邊勞動一面學習革命、等待機會的期間,伙伴們會送去戰斗的邀請。大概在一年里,奔向哪兒都很簡單,無錢旅行,會檢驗你的革命……
沒錢就沒法子在國外住——這是帝國主義心懷鬼胎的造謠。只要單程票和些許費用就足夠了?!衼喼奕?,也有歐洲和非洲人,就像從東京到大阪、從大阪到其它城市一樣,世界在展開著胸懷。
事情原本是簡單的。
等著你的到達,為了握手——"
1972年5月30日,日本刀從左邊出鞘了。
三名日本的"阿拉伯赤軍",從羅馬機場登上法航客機,抵達了以色列首都特拉維夫的里達國際機場。晚十點左右,他們出示了疫苗注射證明書,辦好了入國手續,走進了候機大廳。三個人進入廁所,把偽造的護照撕毀并用水沖掉。然后回到大廳,從寄存行李中取出了沖鋒槍和手榴彈。震驚世界的里達國際機場襲擊開始了。在激烈的槍戰中,一共死傷達98人之多,其中死亡26人,機場一片血光狼藉——
但關于事件的細節,有不同的版本:
a,一般這個事件被稱為"亂射"事件。官方發表的消息說,這是一次無區別(無差別)的亂射殺戮、是目標對準候機廳乘客的野蠻的恐怖行為;另一說則是,事情發生后,以色列軍警立即開槍還擊,死傷的人是在雙方對射中成為犧牲的。
唯一生存者岡本公三的發言是:那并非一次無差別亂射事件。他們的目標,是襲擊機場的管制塔。
b,在槍戰之后,三人中,奧平用手榴彈自爆,安田用身體蓋住滾落的手榴彈被炸死。岡本公三沖出海關闖入機場里側,用沖鋒槍向以色列飛機掃射、并向停著的飛機投擲了手榴彈。最后他企圖自爆殺身,但手榴彈故障未炸,再向跑道沖去時被抓住。
以色列官方發表說:奧平剛士和安田安之兩人乃是被以色列軍警擊斃;岡本公三并未企圖自殺,也是被以色列軍警活捉。
岡本公三的法庭證言則說:安田投擲的手榴彈撞在墻上,落在了近前。為了不使一般乘客被卷入,安田撲在手榴彈上,被炸身亡。重信房子的女兒最近著書,也支持這一說法。(《秘密——從巴勒斯坦到櫻花之國》P.54,講談社)
沒有參加行動的另一名原奇襲隊員檜森孝雄,在30年之后,即2002年3月30日巴勒斯坦"土地日"當天,于東京日比谷公園燒身自殺,辭世于54歲。他留下的遺稿(《水平線の向こうに》、風塵社)仔細講述了當年的襲擊計劃:阿拉伯赤軍計劃攻擊的目標,確是機場管制塔——
甚至,由于擔心在作戰中會導致機場乘客的傷亡,還有一名參加者山田修曾經始終反對襲擊管制塔。不久在游泳訓練中,山田溺水而死。或許這不是一個事故,而是一個內心苦斗的結果。決意參加支持巴勒斯坦人民的武裝奇襲、又不能接受襲擊機場的方案——在內心折磨和自我表白的撕扯盡頭,人選擇了自殺亦未可知。檜森孝雄正是為護送山田遺骨回日本,才未能參加行動。
最近(2006年),原阿拉伯赤軍成員、電影導演足立正生拍攝了一部電影《幽閉者》,半似荒唐半是實錄地描寫了這個震撼中東的事件。
這部古怪片子看似不經意地,留下一個細節:
兩個襲擊者已經犧牲。主人公抓出手榴彈、抱著它伏在地上——這個姿勢有什么含義么?
影片手法怪異,讓人難猜本意。
細節已很難追究。
只是,從針對細節的攻防中,能感到這一事件怎樣地受到重視;能發覺包括細節在內,這是多么敏感的話題。
三個自殺攻擊者都是大學生。
奧平剛士,1945年7月生于山口縣下關。父親是京都大學農學部的知識分子,小三歲的弟弟純三也是赤軍成員。奧平是一個優等生,學習成績經常保持前十名。1964年考入京都大學工學部,同時參加"底層問題研究會",在京都的貧民區開展服務活動。他在全共斗運動中嶄露頭角,由于演說形象英俊,據說大受女生們夸贊。1971年飛抵貝魯特。約一年后,在特拉維夫機場事件中,以手榴彈自殺身亡。
奧平寄給父母的絕筆信如下:
久疏音訊了!現在正在羅馬寫著。也許這是最后一封信了。雖然出國后就定然不會再有生還,但是,不可思議地活至如今、和很多人相遇、懂得了很多事情、而且,走向最初思考的路——幾遍想過,仍覺得都是值得感激的事。
讓我隨心所欲、任性一場,無致禮的言詞可表。……
待工作了結之后,再回到您們二位身旁。
祝健康。再見剛士——
護身符小心藏著呢,和死去哥哥的照片一起。
安田安之,生于三重縣。性格開朗,學習優秀,高中就讀于名校四日市高校,三年級數學考試全縣(相當中國的?。╊^名。父親是高手木匠,夢想兒子能成為一流建筑師。所以他考入京都大學工學部,主修建筑。68年京大學運時,他以無組織活動家的方式,積極參與。后來心醉于游擊隊思想,并和奧平剛士交往密切。1971年9月,對父母托言"為了學習建筑想到歐洲一轉",要來路費25萬日元。母親擔心海外物價高,偷偷地又塞給他15萬,他對母親說:"謝謝,我會珍惜。"
父母看見兒子的容顏,是在特拉維夫事件后,政府在全日本公布照片、尋人認領的時候。據說三個人為隱藏身份,采用了《刺客列傳》中聶政的干法,破壞面容。但后來以色列軍警從廁所里找出了粉碎的假護照碎片,復原了安田的照片并送交日本。
公布那天,據說全日本有十幾個父母都聲言"和我們家的孩子很像",引起一陣騷亂。安田享年26歲。
電影《幽閉者》里,岡本公三被俘前的細節,或許也藏有什么意味:槍擊已經結束,主人公掏出手榴彈。他緊緊抱著,咬牙閉眼,趴在地上。這個鏡頭暗示著毀容?暗示不傷及一般乘客?
鏡頭里,手榴彈被掏出的一瞬,引爆環脫落了,它在地板上一跳,不見了。
第三名,是唯一活下來的岡本公三。
岡本公三,1947年生。鹿兒島大學農學部學生,父親是小學校長。那時,受到法國新浪潮電影領袖戈達爾用電影支持巴勒斯坦人民的啟發,赤軍成員、電影導演若松孝二和足立正生在1971年拍攝了一部記錄片《赤軍·PFLP世界戰爭宣言》,介紹巴勒斯坦解放人民陣線(PFLP)。這部電影在鹿兒島上演時,岡本公三曾參與協助。他于淺間山莊事件結束的次日、1971年2月29日出國,并隨即加入了"阿拉伯赤軍"的行列。
主人公被俘后,受到了殘忍的拷打,尤其受到藥物注射。據電影導演足立正生以《幽閉者》進行的揭露——他被關進一個鐵籠,被特意制造的噪聲、滴水、饑渴、困倦輪番折磨。軍警在他頭上便溺,每番折磨完畢就把粗大的針頭插入后頸,注射進不知名的藥物。他發狂地喊叫:殺了我!讓我死!但他無法死,只能忍受超絕常人想象的折磨、忍受摧毀他肉體與大腦的注射。
日本政府為了特拉維夫機場事件,曾派遣了陳謝特使前赴以色列,把佐藤首相的親筆信轉交給以色列總理梅耶。在日本,岡本的父親則聲色俱厲:"判我兒子死刑吧!"
以色列軍事法庭最終判岡本公三終身監禁。
巴勒斯坦人竭盡全力營救他。每一次旨在釋放被捕戰士的行動、包括著名的慕尼黑奧林匹克村襲擊事件,都把釋放岡本公三列入交換人質的名單,而且從不在這個立場讓步。1985年5月20日,在以色列監獄里坐牢的岡本公三,在巴勒斯坦解放陣線總司令部與以色列的俘虜交換中,獲得了釋放。他終于熬到了這一天,回到貝魯特和"阿拉伯赤軍"的伙伴之中。同時,日本政府也開始了對他的國際指名通緝。
在漫長的監禁中,岡本的精神已經疲弊。非人的折磨,摧殘了肉體,他成了一個癡呆和衰老的病人。
特拉維夫機場事件發生的當夜,巴解陣線(PFLP)宣布對事件負責。
阿拉伯人宣布:這次事件,是為了反擊和報復以色列殺害兩名巴勒斯坦游擊隊員的行為、由PFLP組織的突擊隊實行的一次奇襲。因此,事件的硝煙尚未落盡,岡本和他的兩名戰友,已經被阿拉伯人民視為英雄。尤其岡本公三,在阿拉伯人中被稱作"阿拉伯之星",無人不知"Couzo"(コーゾー,公三)。
日本的赤軍,在阿拉伯受到了承認。
這是一個民族的承認么?——因為審判中岡本曾宣言:"我們三人,死后將成為東方的三顆星。"
1997年2月,日本政府向黎巴嫩派出了特使,要求引渡國際通緝中的岡本公三等五名日本赤軍。但是貝魯特和阿拉伯人民掀起了巨大的抗議浪潮,僅有400萬人口的黎巴嫩有200多名律師挺身而出,志愿為岡本辯護。緊接著,在1999年5月30日里達機場烈士犧牲紀念日,黎巴嫩年輕人們涌向貝魯特沙迪拉地區的巴勒斯坦墓地,為奧平剛士和安田行之修建墳塋。
2000年3月,黎巴嫩政府在巨大的國內壓力下,接受了被阿拉伯人民熱烈擁戴的、岡本公三的政治避難。從此,岡本公三就在貝魯特定居下來,一些來自日本和阿拉伯的年輕人守護著他。
一個呼吁建立援助岡本公三基金的網頁,在2000年的夏天這樣寫道:
"在黎巴嫩,每年到了5月30日,人們都去給在里達機場斗爭中倒下的日本赤軍戰士掃墓,召開集會。在火熱的太陽下,大家割掉雜草,清潔墳墓。
今年的5·30,岡本公三也給奧平和安田掃墓來了!
所有的參加者,都一人一人地和岡本握手。擁擠著的人們有一點緊張,不敢相信眼前的人就是"CouzoOkamoto"(コーゾー·オカモト,岡本公三)。
直接和岡本見過面的黎巴嫩人,都因為緊張而顯得姿勢繃緊。我也重新實感了這位傳說中的岡本公三,是怎樣一位"阿拉伯的英雄"。掃墓結束后,大家朝著難民營往回走,沿途老人們說著"岡本回來了",都流著眼淚?!?BR>
黎巴嫩的年輕人,結成了"岡本公三及其同志的友人會"。他們表示,"不管出了什么事,也要保護(這些日本人)","這是我們的義務","日本赤軍是為了我們拿起武器戰斗的同志","雖然我們窮也沒有錢,更沒有地位,但保護他們是理所當然的事"。當我表示感謝時,他們甚至生氣了。連出租車司機都對我說:"他們是為了阿拉伯斗爭的、我們的同志!……"
有一個故事。
在日本赤軍五個人被逮捕的時候(指1997年黎巴嫩政府在國際壓力下逐出日本赤軍,引者注),一下子來了200多個志愿者律師。有一個女律師布沙爾·阿爾·哈麗麗對我講到了這樣一個話題:"岡本公三對我們意味著什么"。
她還是高中生的時候,那時以色列的攻擊異常猛烈,因此,總覺得以色列是一個"吞食阿拉伯的怪物"、是"不會崩垮的壓頂大山"。
但是那以后發生了里達斗爭。這一作戰不是由阿拉伯人、而是由東洋來的日本人干的。這樣一來,全世界都聽見了巴勒斯坦的呼吁。
她說:"我第一次覺得以色列那么渺小"。因為那次作戰,她被賦予了勇氣,從那以后決心做一名律師。
在南黎巴嫩聽說了日本赤軍被捕的消息后,她徑直趕到貝魯特,參加了辯護。她就逮捕經過嚴厲地質問總檢察長。在以后的辯護中,她挑起了最深觸及了日本赤軍的政治性的辨論,強調日本赤軍里達斗爭的意義……
"阿拉伯赤軍"發動的里達機場事件之后5週,1972年7月,以色列對巴勒斯坦人進行了報復。以色列特務把炸彈安置在汽車上,殺害了要送侄子上學的巴勒斯坦詩人卡桑·卡納法尼。據山口淑子即李香蘭著《誰也沒寫過的阿拉伯》,參加卡納法尼葬禮的人多達7萬。在李香蘭書中的插圖里,卡納法尼正在對她滔滔傾訴,背后的墻上,貼著毛澤東和格瓦拉的照片。他是巴解人民陣線的發言人,也是一個熱情澎湃的詩人。
緊接著兩週后,又一個郵件炸彈在卡?!た{法尼的繼任者、巴薩姆·阿布·謝里夫的手里爆炸,奪走了他的一只眼睛和幾根手指。
人們說,報復的相酬是無休止的。那以后,悲劇不斷循環,而且愈演愈烈。慕尼黑奧林匹克人質事件不久也發生了,緊接著是以色列更大規模的報復。在核武器與石頭塊、導彈與步槍的懸殊對峙中,巴勒斯坦人漸漸被逼到了下風。再隨著十字軍戰爭升級和媒體的助紂為虐,我從戴著紅領軍的時候就聽慣了的"巴勒斯坦人民的正義斗爭",陷入了絕望。
使用電影手段的原赤軍成員足立正生,在他十年一劍的電影"幽閉者"片名上頭,不顧攝制組反對,非要添上一行日文注音:"テロリスト"(terorist,恐怖主義者)。
據影評家四方田犬彥的詮釋,影片作者在這個單詞標音之上,表達了相當學究的觀點。他說:這一稱呼,這個惡謚,是在布什的戰爭中、專指謂戰爭的敵對方的。在巴勒斯坦沒有這個詞,巴勒斯坦人只使用"游擊隊"一語。影片要描寫的,"是威脅著テロリスト——戰爭對方的、國家的無限制的暴力。影片以不點其名(因為誰都知道就是它們)的諷刺,揭發了某某和×××才是世界上最兇惡的恐怖主義者。"
重信房子被捕后,在公審中說:"過去也好,今日也好,我都不是恐怖主義者"。她在2005年10月的法庭最終陳述中說"與巴勒斯坦的解放斗爭相聯合,至今是我的驕傲。"検察方求刑無期懲役,但被東京地方法庭否決,重信房子在2006年2月23日被判懲役20年。
檜森孝雄的遺書,以這樣的句子開頭:"無條件地支持巴勒斯坦人民對侵略與屠殺、以及對人種歧視的抵抗。無論和平的或暴力的、無條件地支持為恢復人的尊嚴的抵抗?!?(《在水平線的對面》、p.5-6)遺書的落款是:
在連接著巴勒斯坦的海邊,2002/3/30土地日,尤素?!u森
尚不很清楚他們的宗教歸屬。但他們每人都有一個阿拉伯名字,而且在著作或遺書里鄭重地使用這些名字稱呼:尤素?!u森、巴西姆·奧平、薩里哈·安田、瓦利德·山田……他們成為死者后都埋葬在貝魯特的穆斯林墓地里,石碑上只用阿拉伯文寫著他們的姓名和生卒年月。
這一切,和一切的代價,至少增添了人們對世界的理解。
日本的阿拉伯赤軍事件,是一次襲擊更是一聲呼喊。哪怕嘶啞難聽,那一次,巴勒斯坦的心聲,是用日語喊出的。世界雖然嚇得一陣哆嗦皺起眉毛,但世界已經不能假裝沒聽見。無數人因為它理解了巴勒斯坦問題,包括穆斯林,包括中國人。它既然由世界另一角的日本人做出,也就成了世界對巴勒斯坦問題認識的、一個深刻的注解。
同樣,固執地要寫這一節的我,也是為著這一點拿起了筆。巴勒斯坦問題并非是人們在電視控制的時代,晚飯時瞟上一眼的佐餐談資;更不是不覺間被誰灌輸的、落后的阿拉伯人的又一條壞消息。巴勒斯坦問題是世界上紛爭的最主要起源;是世界硝煙滾滾的主要原因。一些勇敢的日本青年在70年代之初、企圖投身解決的這一頑疾固癥,今天已經擴散到全世界,成了不治的癌。
抗議日益右翼化的日本,也是赤軍重提的原因。
二十世紀的革命,是對50年的日本軍國主義侵略、對500年的世界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秩序——唯有的、唯一的顛覆。同時,迎對著日本國家的奴役鄰人凌駕亞細亞的百五十年險惡歷史,唯有"阿拉伯赤軍"大反其道、大造其反,放肆地嘲弄了"脫亞入歐"的殖民主義道路。
顧名思義,阿拉伯赤軍是投向阿拉伯、也就是投向亞洲母親懷抱的一群日本兒女。
1972年,重信房子在貝魯特接受李香蘭采訪時,曾說及一個"日本人不會為別國人去死"的舊意識。
狹隘的民族意識,在一剎那被打碎了。那些年輕人,他們以年輕的生命,從阿拉伯換來了傳奇、榮譽和貴重的好感,回贈給自己的日本民族。我想,日本可以拒絕這一回贈,可以用法律的名目否定他們;但日本必須正視——"阿拉伯赤軍"代表的、"歸亞"的方向。
在這個意義上,鍥而不舍否定革命的工程,是注定徒勞的。因為控制、壓榨、不公和不平、人追求真理的天性,這一切都會推動思考,使人們重新尊重、甚至重新選擇革命。阿拉伯赤軍以一種日本方式證實了這一可能,其懾人的力量,遠非侏儒與黨棍能否定——
回顧他們的實踐和勇氣,我只覺得羞愧無地。在他們的影子下,我唯覺自己的渺小。獨自看那個電影的夜里,強烈的沖動撞擊著胸膛。在標榜革命和共產主義的中國,不能無人傳達他們的訊息。
責無旁貸,這是我的責任。他們能不怕粉身碎骨,我也不怕老鼠大軍。我不愿——連"愛"這個字都不敢說出。我要一吐為快,歌頌瞬間的光榮。我總算寫出了這一篇。這是招致圍剿、毀名丟利的一篇,但這更是我的文學年表上重要的一篇。
我早就分擔了罪惡感的齒咬。在那太激烈、太龐雜、太短暫的歷史中,輝煌和陰暗、罪過和功績,糾纏得難解難分。一切都屬于他們,一切也都屬于我們。
"阿拉伯赤軍"——他們不過用犯規的嗓子喊出了真相、用極端的手段強調了公正。他們衣衫上滿濺的血污,使人忽視了他們捍衛和平的初衷。挺立在一浪浪推來、企圖把革命誣蔑為一種惡魔瘋狂的、四十年不休不止的帝國主義宣傳之前,它提供了一個真誠的例子。它告訴了人們革命的合理,革命中人的犧牲、路的狹窄、情感的沉重、種種的不得已。
從樺美智子死亡到重信房子被捕,在厚厚的日本左翼史的案卷中,我想,能忍受住苛刻的歷史審視、能俯瞰侏儒的世論、能使追求正義的人敬服、并成為他人生參照的,或許只有"阿拉伯赤軍"這一頁。
這一頁平衡了厚厚的一本。
(六)
那么,對思想貧窮的我們來說,還有什么遺產可言呢?
不盡的悲劇一直在說:激進的革命思潮,只能導致非合法、暴力、炸彈,它是一條無望的絕路。所以,抗議和反體制的傾向,是不可取的。
時至如今,已經沒有誰再為革命辨護。已經很久沒有清新的詞匯誕生,刷新這貧乏的話語了。
何況——整個問題還有另外一面。
魯迅講過這種微妙的心理和思路:革命的伙伴派他去暗殺,他不習慣,也不愿意。結果,沒有去就回來了。
一個選擇的黑影,悄然但嚴峻地隱現在前。雖然形形色色的行人過客,終其一生,都未曾與這樣的大命題相遇。
魯迅說的是最深的心底話。他最初曾把這種心情向增田涉透露,后來又對許廣平講過:他不喜歡刺殺之類的手段。雖然他一生都為反叛和異端辨護,但他坦白:他不喜歡那樣的方式。
究竟是否存在——以"和平"為手段執行的"正義"呢?和平主義的、非暴力和拒絕流血的道路,它存在么?究竟為什么,和平與正義這對孿生的姐妹,卻像是相悖的分歧?
在這樣的思路上苦苦尋索,就會與另一些日本人相遇:比如記者本多勝一,比如影星李香蘭。
1.
對中國人來說,或許更雄辯的是李香蘭。
被想象成嗲聲唱著靡靡之音的、滿州國電影明星李香蘭,怎能和極左派恐怖分子岡本公三、還有重信房子扯到一起呢?
誰敢相信:正是李香蘭,曾經首先推動了日本的良知,在七十年代率先把目光投向巴勒斯坦。
李香蘭(她的日本名字叫山口淑子)在那個時代擔任電視主持人。幾乎與日本的阿拉伯赤軍同時,她意識到巴勒斯坦問題的嚴重,并進行了對巴勒斯坦的采訪。歸國后,寫了一本《誰也沒寫過的阿拉伯》。最近,她又在自傳《生于李香蘭》中,再次為巴勒斯坦人的苦難、甚至為"阿拉伯赤軍"表示同情和辨護。(《誰也沒寫過的阿拉伯》、1974年,產經新聞社,《生于李香蘭》、2004年12月,日本經濟新聞社)
讀著這兩本書,心頭的感動是異樣的。感覺居然和讀著赤軍的史料一樣。這昔日大紅大紫的明星,用娓娓的女性語氣,毫不遲疑地呼應了——站在被殺戮者的一側、推動世界公正的觀點。
《誰也沒寫過的阿拉伯》扉頁上,印著一幀她抱著一個嬰兒的照片。照片說明寫的是:
"阿拉伯游擊隊的特拉維夫機場襲擊事件后訪問貝魯特難民營。一個女人塞給我這個嬰兒說:這個孩子送給你了,盼你把他培養成岡本公三一樣的勇士!"
后來,她又在自傳《生于李香蘭》的開頭,更詳細地寫到這件事。
在貝魯特的難民營里,一個老太婆抱著一個男嬰走向她,嘴里不停地講著聽不懂的阿拉伯語。翻譯遲疑地用英語轉譯著,好不容易才弄懂,原來那阿拉伯老太婆是在說:
"這個孩子送給你。帶到日本,讓他受到更好的教育吧。我已經不能回到巴勒斯坦了,但是盼能讓這孩子戰勝以色列,踏上祖國的土地……"
(《李香蘭を生きて》P.11)
那一次,巴解人民陣線的發言人、詩人卡納法尼特別給她留下了親切的印象??{法尼甚至給她起了一個阿拉伯語的名字:加米拉(Jamila),這個詞的意思是"美麗"。
李香蘭喜歡也珍視這個名字,所以把它當做自傳第一章第一節的標題。她用這個名字做題目,來紀念不久后就遭以色列暗殺的、那個優雅的詩人。
當然,李香蘭對巴解人民陣線發言人、詩人卡納法尼最好的追悼,是她在這本明星自傳里準確傳達的、卡納法尼對巴勒斯坦問題的最基本觀點:
"巴勒斯坦人斗爭,是為了回到家鄉巴勒斯坦?!?BR>
我們的敵人,是猶太復國主義而不是猶太人和猶太教徒。我們解放巴勒斯坦的目的,就是為了讓阿拉伯人、猶太人、基督徒等過去曾經一直在巴勒斯坦土地上和睦相處的人們,再次一起生活?!?BR>
我們要一個一個地教給孩子們:猶太人不是敵人而是鄰居。"
(《誰も書かなかったアラブ》,P.168-169
也許用岡本公三的例子,已經不能說服飽受美國式洗腦的朋友們。李香蘭的例子,是否會多一些說服力呢?
其實無論誰都選擇了自己的立場。不管自己是否意識到,人們紛紜的議論,其實只顯露了自己做為人的質地而已。
2.
在援越抗美的世界大潮中,朝日新聞記者本多勝一在越戰采訪中,提出了"站在被殺戮者一側"的思想。
就像書題的表述,在紛爭殺戮的今天,任何一個打算活得正直的人、任何一個有良心的人,都該有這樣的立場:無論強權霸道如何得勢,無論媒體怎么散布謠言,人應該站在被殺戮與被剝奪的、無助和絕望的人們一側,反抗橫行的霸道,支持弱者的抵抗。
不止一個人回顧過初次接觸本多勝一思想時的感受,回顧他們無法忘懷"被殺戮一側的論理"——這言簡意駭的警示,對他們靈魂的沖擊。
"論理"其實不是理論,它只是貫穿熔化在一冊《被殺戮一側的論理》之中,其實并沒有哪一篇專門做思想的闡釋。本多勝一的文章,是一系列行動的組成部分。一個新聞工作者的"取材"只是他的涉及之一。他以關心世界為己任,他也有做如此關心的能力:從殖民主義在美洲的屠殺,到日本軍隊在南京的屠殺,全球范圍內,上下五百年,他清算不平、聲援弱者、毫無妥協、從不惜身。
本多勝一那驅使龐大知識、排除一切曖昧、直逼問題要害的氣概和文筆,擁有一種掃蕩的氣勢。默默讀著,我見識了日本的骨氣。
何止越南,包括對南京大屠殺,他的鮮明,他的雄辯,那些激烈的句子,那些嚴肅的考據,在龐大的文章之海之中塑造了作者。他是一個誠実的人,主動救援苦難的人,從不轉向的人。只是瀏覽了目錄,瞭望了他的文章構成,就使我感到了敬重和信任。
不盡的惡意,被他激起——木秀于林,風必摧之。若想了解本多勝一的全面,幾乎等於面對整個現代史。三十數卷的全集中,越南戰爭、柬埔寨殘殺、美利堅合"州"國的霸權、南京大屠殺、原住民問題、貧鈾彈、環境破壞……等等,覆蓋龐大,人所不能。他的著述早已超越了新聞記者的職業,他不僅為自己、更為日本的思想界贏得了名譽。
我讀得較細的,除了最早的政論集《被殺戮一側的論理》之外,只有他的《南京大屠殺》。這是最使他招致惡毒咒罵的一本著作。但對中國讀者來說,作者遭受的咒罵愈惡毒、愈說明他勇敢地沖決了禁錮日本人思想的民族主義,站到了當年被屠戮、今日被歧視的中國人一側。
《南京大屠殺》是本多勝一給中國的最好自我介紹,也是他龐大著作的基本注釋。對南京的態度,證實著對越南的態度。對南京真相揭露的雄辯,支持著對伊拉克真相之揭露的可信。
在日本的知識分子中,尤其是他,擺脫了曖昧的日本病。他攻擊體制豢養下群儒的言動,是由于對日本思想平庸的憤慨——正如他自己所表白,是由于對日本的熱愛。
前年(2006)在東京,由結識多年的朋友、原朝日新聞北京支局長田所竹彥領著,我們去拜訪了這位前新聞記者。
我對他說:
那是越南戰爭剛結束不久的時候,我還是個年輕人,一個從小在北京長大的日本朋友,第一次對我提到了你的名字、和《被殺戮一側的論理》。這個書名給了我很特別的印象,我一直沒有忘掉這個書名。
而今天又像越南戰爭時一樣。美國又掀起了帝國主義侵略的新高潮。而且它打出的是十字軍的舊旗,把殺戮強加給穆斯林世界。然而今天很難看到新聞記者、作家、知識分子、藝術家,尤其是青年,站在"被殺戮者的一側",譴責歪曲的時代。甚至正相反:從共產黨到紅衛兵,侵略者募集了巨大的啦啦隊。在北京,只因對美國侵略的態度不同,數十年的舊友便反目交惡。作為本多勝一,你怎么看這一切呢?
他說:……我對現在的記者是絕望的。越南戰爭期間,記者很活躍,都是個人行動。那時流行做實錄,很有意思。而今天,比起正義,人們更關心的是個人的利益。電視的影響很大,新聞記者再也不去冒險,再也不親身去"現場"。他們只是利用網絡,只利用第二手資料。而人們,大家都習慣于——似乎是真相的新聞。
本多繼續說:老年之后,我在編輯《周刊金曜日》,就是想給讀者盡力提供"現場的感覺"。2002年我去伊拉克,調查第一次海灣戰爭中美軍使用貧鈾彈的問題。在廢墟和殘骸上,放射線很強。從那次調查以后,身體就衰弱了。調查之后僅半年,第二次伊拉克戰爭就爆發了……
我提了最想向他確認的問題:
"我一直想,美國不是只要打一個伊拉克。它是要發動一場征服和控制世界的大戰爭。"
"已經開始了。"他的回答很簡單。
我聽得難過,又問:這樣的形勢會怎么發展呢?——
會越來越嚴重。他在回答中分析了美國。因為,從大的視野看,美國是一個唯有在戰爭中才能存在下去的國家。它雖然只有200年歷史,卻從未停止過侵略。從華盛頓的時代開始,先是針對美洲;進入二十世紀前,已經瞄準日本。此外還有夏威夷、菲律賓。接著是越南,直至伊拉克。即便伊拉克戰爭結束,它也一定還要發動別的戰爭。它的軌跡是連續的。
我聽著想:關于這一點,有幾個中國教授會同意呢。
他說:日本歷史上沒有革命,所以很難期待。日本人的基因,百分之九十是順從的,不會干革命。這也是讓人絕望的原因。日本人的基因,很像羊。
"那美國佬的基因,一定像狼啦!或者像野豬!……"我忍不住,開始嘻笑胡說。"中國人呢?像——"
聽著我的發泄,本多勝一微微一笑。
注視著他,我想,包括中國革命和日本精神,都沒有在教育方面戰勝美國。今天時代的大潮已經退盡。異議和抵抗,正被恐怖地孤立。兇惡的帝國主義在小人歡奔下流自娛的喧囂中,一路硝煙,攻城略地。
有人說:一場越南戰爭留下的最重要遺產,也許就是本多勝一的這句話:"被殺戮一側的論理"。
我想,這么說是有道理的。人最應有的品質,年輕人應有的品質,知識分子應有的品質,都凝縮在這一句之中。也許沒有另一句話,比它更能揭示從越南戰爭到野蠻今日,這社會和人的緊切需要。
我想得到一本《被殺戮一側的論理》做紀念。
我說,我想在今天讀這本書,會有新鮮的感受。他卻送給我全集的另一本,《南京大屠殺》。
讀后我才知道,這本書是本多勝一鄭重送給中國的禮物,哪怕中國人多不知道——他因這部著作,被右翼分子咬牙切齒欲食其肉,也招致了不少自由君子的反感。
如果他沒有遭受圍剿,如果不是連我的一些日本舊友都對他攻頇,也許我不會這樣認識本多勝一。當不安的新世紀肇始,無論中國,或是日本,并沒有多少人——為"他人的苦難"不能安寧。大家都在享受自己的小康,不在乎世界的一隅,殺戮正以堂皇的名目實行。
此刻我想引用一段。
但哪怕薄薄一冊《被殺戮一側的論理》,內容也涉及廣大的領域:屠殺與歧視、越南、美國的戰爭軌跡、原子彈的毀滅、珍珠港、黑人運動、阿伊努原住民、質疑人類學、探險的追究、日本的作家、評諾貝爾獎、中國、靖國神社……等等,還更有與一個宣布"我愛星條旗"的美國牧師就越南索米村屠殺事件展開的、往來四五回合的激烈論戰。
盡管不易選擇,我還是移譯一段:
"戰爭嘛,本來就是那樣!"
現在對正遭殺戮的越南民族能這般說話,如觀戰棋局,對美國的戰爭推進者而言最佳不過。……
某來信讀者、一個曾是日軍官佐的公務員,對索米事件這樣寫道:
"十人里,有兩個游擊隊其他八個護著他們,能以危險為由后退么?我是哪怕殺十個也要完成任務。"——
能讓如此發想隨便冒頭的日本,對數百年、否,對千年來一直蒙受侵略的越南朝鮮,是何等可怕的國家!
正因日本是這么一個國家,才愈是不能擁戴美國。因為若擁護了美國,就會犯下比美國更甚的侵略罪行。……
我們日本人要有——偏是越南朝鮮,才非要擁護的立場。若不這樣,再說到廣島長崎,美國人這么一說日本人就沒辦法了:
"原爆嘛,本來就是那樣!"
《被殺戮一側的論理》,朝日新聞社1982版,P72-73
確實,非暴力的原則,愈來愈成為人們的愿望。在今天,具備說服力的不是阿拉伯赤軍的犧牲,而是本多勝一的說理。
……成城學園站前的咖啡館里,鄰座的主婦們吵嚷得震耳欲聾。
我竭力地豎耳分辨他低沉的嗓音,一瞬間想到一個古怪的話題:
知識分子的責任。
如今,在中國和日本,兩國之中還有多少知識分子肯舍身向前,為那些被占領家園、殺戮性命、剝奪話語的人,辯護他們的道理呢?
我沒有問。我知道,這個問題該提給自己。
3——
圈子雖然繞得太大,但已經繞回了起點。
其中交叉著那么多人的軌跡;樺美智子、重信房子、岡本公三、李香蘭、本多勝一。此刻——那個時代的兒女,有名和無名的、逝去的和生存的,都從往事中、從書籍中,默默地起身,向著我們走來。
比起不少諾貝爾獎和媒體炮制的人物,他們更真實、更具備意義。而且,也更有人情味。他們是一些無形的碑石,埋在路口,當殘暴橫行時,當謊言肆虐時,他們會顯現出來,擋住強暴,給和平以救援。
在這血肉之軀圍起的圈子中央,矗立著一面寫著"和平"的旗幟。
不曾有過一個國家如日本。它有一部美國占領軍替它制定的憲法,但正是美國,今天竭力慫恿它違憲、修憲、毀棄這部憲法。
而日本民眾的一切奮爭,不論是過激的還是理性的、不論是群眾的運動或是孤膽的努力,都是對憲法九條的防衛。日本憲法因染上的淋漓鮮血,完成了它的奇異質變,如礦石在烈火中煉成了金。它早已蛻盡了底色,蕩滌了美國占領軍的涂抹,變成了一種世界的追求。
哪怕有一天九條離開憲法,日本已不可能后退到昔日。未來日本民族的體質中,將會活著一個靈魂。它是由那些著名和無名的戰士以鮮血澆灌的、新的民族之魂。
它像墓地中的一座紀念碑,像雨林簇擁的一株千年松。這是日本曾有過的最激動人心的歷史形象,是亞洲和世界高舉雙手歡呼的日本象征。染血的"和平"在殘破的旗子上呼呼作響。九條或許會成為歷史,但是象征將會永存。
它已經是新的日本文明的基礎。
我頭一次感到了它的份量。九條,和平,回想起那么多次長期居留日本,我從未仔細思索過它。
如今,在直面著新的帝國主義進攻的今日,我終于感到它如一股新鮮的血液,也流進了我的身體。我不僅能向日本、也能向美國和一切強國、向我的祖國尖銳地提問:
在中國,會產生這樣的理念么?中國人會做出絕對的不戰允諾么?會用憲法約束對和平的守衛么?
我們敢于挑戰傲慢的大中華思想、并以法律禁止未來可能的、對弱小民族和國家的威脅么?
我緊張而興奮。
所以人們常說,和平憲法早超越了日本,它已是進步人類的一致愿望。圍繞九條的滄桑已提示人類:社會的最好契約,必須是一切國家都盟誓允諾、放棄戰爭這貌似神圣的"主權"。
事不關己的時代就要結束,歷史已經強求中國思考。
是的,在日本的啟發下,我們也開始摸索——讓自己的祖國、尤其當她錢包鼓滿船堅炮利之后,也做徹底的不戰承諾。讓我們在修改了百年仍是草案的憲法上,在它莊嚴的共和國條款中,也表達如上的精神。
它會刺傷大中華的虛榮么?它會破了泱泱大國的面子嗎?不,那才是民族振興的真正象征,那才是大國的風范景象。
無論歷史將怎樣演出,早晚中國要走到這一關口。是的,如果我們能推動自己的祖國抵達那樣的繁榮,就連逝去的日本同志,也將得到安慰。
這不是癡人說夢。這是令人陶醉的理想。
(七)
讓我找到一個焦點,結束最后的段落——
阿拉伯赤軍的負責人重信房子在阿拉伯生活了二十八、九年。她與一名巴勒斯坦戰士之間,生下了一個女兒。
一個女兒!
日本女性和阿拉伯人的女兒!我想著只覺光芒眩目。
是的,他們不僅留下了足跡,還留下了女兒。赤軍的女兒,這個朦朧的形象,使我浮想翩翩。她似乎能淡化一切沉重,包括血腥和歧路,如一個天使或幻夢。也許,這夢一般的女兒,能成為我沉重話題的結尾?
聽見我多次重復,不斷念叨赤軍的女兒,有人說,既然你有這么大的心思,可以設法讓你見到重信Mei。
我說不,你錯了。我不需要見她本人。因為我更愿這"赤軍的女兒",繼續留在想象里,成為一個神秘的憧憬。
2001年4月3日、重信房子的女兒、28歲的重信Mei(メイ,命)初次踏上了日本的土地,應了一個算命的阿拉伯老奶奶給她的預言:在那一年里,人生會有大變。
既然已經被捕,也就結束了潛伏的狀態。母親決心讓女兒恢復國籍。她在拘留所寫了一本上交日本法務局的申訴書,這就是題為《在蘋果樹下決定生下你》的重信房子自述。
經過了復雜的手續和DNA鑒定,從出生以來28年無國籍、隱姓埋名、扮做一個黎巴嫩女孩長大的"命",終于恢復了日本國籍。于是,恐怖組織的領袖母親雖在坐牢,潛行異國的女兒卻堂堂正正、合法地回到了日本社會。
一個從小就在貝魯特的巴勒斯坦難民營長大的女孩、一個能講阿拉伯語、日語、英語、法語四種語言的天才、一個貝魯特美國大學碩士和日本同志社大學的博士、一個顯然對世界有話要說的、潛在的巴勒斯坦人民和日本左翼運動的年輕漂亮的女發言人——沉著地走進日本,露出迷人的微笑。
重信Mei名字的漢字,是"命"(メイ,Mei)。母親解釋說,是為了紀念革命、犧牲同志的生命、危險中的命。但她一般不用漢字而用日文メイ表示名字,為閱讀方便,我采用"重信Mei"的寫法。
我不愿讓她具象化,沒去刻意尋找她的消息。我只仔細讀了一本她寫的自傳,《秘密——從巴勒斯坦到櫻花之國》,以及一篇她與人討論一部庫爾德題材電影的文章。
由于生得漂亮,打開電腦,甚至能找到她的粉絲網。
她的政治色彩如何?
謙和回避的日本人很少議論。無疑她不會重走母親的狹路。世界已展開在她的面前,道路唯有她自己才能挑選。好像她也正表演著這謎語般的角色,熟練而神秘。
當然,盡管她還沒有拿出本色,重信Mei已是巴勒斯坦問題的權威解說者。到處都有人請她去舉辦講座,做巴勒斯坦專題的講演。
母親在沒有桌子的監獄里寫下的回憶錄,記載了她的降生。為重信房子接生的貝魯特一家醫院,在母女出院的時候,堅決拒絕收費。醫生激動地說;
"要道謝的是我們。我們一直為只能說一句謝謝,感到心里難受。不管怎樣請別付什么錢!……我也是巴勒斯坦人。光榮的為我們民族斗爭的日本人,能來我的醫院讓我高興?!YR你順利出產,然后再感謝你;為巴勒斯坦,為阿拉伯。而且我相信還應該說,為日本人民。愿真主給你女兒保護,她是我們醫院的驕傲。起名字了嗎?(重信房子回答:名叫命,Mei,阿拉伯語的Hayāt,哈婭苔)祝賀你,Mei·哈婭苔!平安賜予你,真主保佑你!"
(《在蘋果樹下決定生下你》,幻冬舍,2001年,P136-137)
誰是赤軍的女兒?
Mei-Hayāt?
我只知道,一代新人的她們已經誕生。世界已轉交到了她們的手上。她們是健康的、多民族結合的產物,天生就否決了種族主義。她們自孩提時代就失去了家園,所以她們的夢想,只有家園。她們最熱愛的,唯有和平。
誰是赤軍的女兒?
Mei-Hayāt?
我只知道,一次新的革命已經啟動。也許和過去的革命有了巨大的差異,也許暴力和流血已被擯除。但是,捍衛和平的終級目標不會變,援救弱者的沖動不會變、站在被殺戮者一側的正義不會變。
赤軍的女兒。
美好的夢想——
她將繼承我們的靈魂、刷新我們的時代、跨越我們的悲劇。
她將在新的世紀,迎來世界的新生。
「 支持烏有之鄉!」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站,宣傳紅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