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同調車場到云崗礦是條運輸煤炭的專用線。
給了發車信號,劉大車拉了下汽笛,火車頭像頭鯨,朝天噴出一股強勁的白色蒸汽,鳴聲震耳。他緩解了風,推上汽把,動輪的聯桿一上一下搖動起來,車輪碾著鋼軌哐、哐、哐、地轉起來。粱雪第一次登上火車頭,這個小小天地,對她來說,是個陌生的世界。尤其是看到司機要倒著開車,她更覺得新奇。通過了解才知道,云崗車站沒有三角線或專用的大轉盤讓機車調頭,所以,如果機車正著開上去,就得倒著開回來,那條專線坡度大,又是盤山修建的,幾乎全是曲線彎道。重車回來,是走下坡,倒著開車非常危險,為了安全,司機們只能倒著機車把空車皮拉上去,機車頭再正著牽引重車駛回調車場。
快到中午了,陽光看著這輛列車時而繞過山,時而穿過橋,像條長龍扭動著軀體吭哧吭哧往高外爬。倒行的機車煤水柜朝前,司機開車的姿式很別扭。正副司機要不時地探身到窗外,轉過頭,去了望前方的信號。返回身,又要去觀察儀表------
車輪一圈一圈啃著上坡的鋼軌,全借助于司爐不停地往爐膛里投煤------
開車的三個人都無暇顧及這倆個搭車的人,雖然其中有一個很漂亮的姑娘。
坐在右邊車門折椅上的粱雪看了一陣司機、司爐的操作,又臉朝外看著窗外的風景,想起早上的事情——每天清晨,警備區的院子里會準時響起遼亮的起床號聲。粱政委只要在家,他會立刻起床晨練,到院子里去舉一會兒石鎖。當他穿衣服的時候,睡在旁邊的夫人陳蔓蕓叨嘮了兩句“年齡不饒人,你別老跟那個石頭圪瘩叫勁了行不行?”“不活動活動膀子就得得肩周炎。”粱政委一邊說,一邊坐起來穿衣。夫人也同時起了床,準備早飯。這兩天陳蔓蕓心里非常高興,因為大女兒和女婿帶著外孫來看他們,而粱政委則非常喜歡這個調皮的小男孩。
很快,出操的戰士們整齊 地跺著腳開始跑步,“一、二、三、四”有節奏的鏘鏘喊號聲會驚醒附近熟睡的人。蜷臥在被窩里的粱雪睜開了眼晴,眨閃著睫毛,然后立刻爬起床。在衛生間盥洗的時候,隔著玻璃窗,粱雪看見父親已經開始在院子里舉他的石鎖,大姐夫站在旁邊觀看著,不知道在跟爸爸說著什么話。她看見姐夫解琨正躍躍欲試。姐夫的體質很弱,他提起石鎖掂掂又放下了,他的胳膊似乎沒父親有勁,單臂他肯定舉不起這個石鎖。“那么韓東呢?韓東能不能像父親那樣連連幾下地舉起這個沉重的石鎖呢?”姐姐全家前天從北京來大同過年,帶著三歲半調皮的小外甥皮皮,讓父母飽嘗了天倫之樂。母親做好了早飯,一家人坐在餐廳用早餐,粱雪勿勿忙忙地吃了幾口,放下筷子準備走。
“小雪,你干什么去?”解琨問。
“玩去?!?BR> “大冷的天,去哪兒玩?”粱政委問。
“跟那個叫韓東的去云崗?!蹦赣H回答。
“到現在,我們都不知道這個韓東是個啥樣------”
“媽,不是說好了嗎,明天晚上他到咱們家來過年------到時候您隨便看。”
“小雪,不怕我們把他看毛了?”粱凌說。
“小雪,我一到家,媽就跟我說起了韓東,明天上午先到展覽館去看他給你畫的那幅畫,看完畫,對他我們能猜個八九不離十?!?BR> “小凌,你妹不讓他回北京跟自己的父母家人團圓,非要拉到咱們家過年,你說人家心里能高興嗎?”
“媽,為了愛情,總得做點犧牲?!?BR> “阿姨,是光榮犧牲嗎?”皮皮問。
“不能叫阿姨,叫親老姨。”粱雪糾正著。
“你并不老呀,”皮皮天真地說,“你比我媽媽還年青呢,我干嘛要叫你親老姨呢,叫你親姨吧------”
“皮皮真聰明?!绷谎┛渫辏┫律碛H了他一下。
粱政委說,“小雪,我們還沒看見人,你就私訂終身?那可不行!”
“爸,都七十年代了,婚姻還用父母包辦呀?!?BR> “解琨,你和粱凌也跟著他們一道去云崗玩玩吧,看看大佛,今天是星期日,明天過大年,就讓我的車拉你們去。”粱政委忽然說。
“老粱,你也動了側癮之心,不怕犯錯誤------”
“又不是動用紅旗,犯啥個錯誤?!?BR> “不行,不行,”粱雪趕快說,“韓東要帶我坐火車頭去。”
“坐火車頭去?”陳蔓蕓說。“火車頭人家也讓你們坐?”
“他不是鐵路職工嗎,當然有這個方便條件了?!绷谎┱f,“姐夫,改天你和我姐讓爸媽陪著你們去云崗玩兒吧?!眽ι系臄[鐘當當當響了,粱雪抬頭一看,七點半了,著急地說,“媽,我得走了,韓東八點等我呢?!?BR> 粱雪看了一眼韓東,他坐在另一側,似乎也在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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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東確實在想。送給粱雪的那幅畫因為只是一幅不到一米的肖像畫兒,所以僅用了一周多時間就完成了。征得粱雪同意,二月五號先把畫兒送到大同展覽館去參展。第二天,呂洪彬領他來到了分局人事科。韓東填完了自己的那張招工表后,又替妹妹韓欣填了一張。佘科長看過告訴他,他和妹妹都破格被鐵路錄取了。黨的政策歷來是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人。希望他們倆人到了鐵路以后,要嚴格地要求自己,靠攏組織,同反動的家庭決裂,真正成為工人階級隊伍中的一分子------進行完了這番教育,韓東看著她從抽屜里拿出了一本錄用通知,翻開后,開始填寫;寫到報到日期,她想了想,說,“韓東,本來應該是一個星期的報到時間,考慮到九號是個星期日,十一號又開始過年,回村后,你們哥倆還要辦各種遷移關系才能報到,再整理一下東西,春節借十六號那個禮拜天,放四天假,干脆,我從二月十五號開吧,到二月二十一日來分局人事科報到。因為報到后才算正式錄用,這樣,你們只能拿后半個月的工資了------”
“韓東,”呂洪彬說,“剛一上路,學徙工,每個月才開十八塊錢,半個月也就是九塊錢的損失,無所謂。”
“行,這樣,時間寬松多了。”
韓東看見佘科長開出了兩份錄用通知書。一份寫得是他的名子,另一份寫的名子是“韓欣”。
出了分局辦公大樓,韓東再也控制不住激動,他一下抱起了呂洪彬,“洪彬,謝謝你,并且還要謝謝梅姐,是你們的幫助,我和妹妹才終于離開了插隊的村莊。”
松開手后,呂洪彬說,“謝什么,韓東,本來你就應該抽調出來。到了鐵路,你就來我這兒上班,在文化館里,你可著勁兒的畫吧,我保證供應你充足的材料,你將來會成為一個最優秀的畫家?!?BR> “你太高抬我了。”
“哎,韓東,我可不是抬舉你,你知道嗎,咱們的那幅面在路局可是出盡了風頭,連新上任的萬里部長看了都夸這畫畫的有點意義?!?BR> “怎么,萬里伯伯也看到這幅畫了?”
呂洪彬興致勃勃地給韓東講起這幅畫在北京的奇遇:
萬里部長一上任,先抓咱北京鐵路局,前二天,路局召開分局長會議,萬里同志親臨會議指導工作。休息時,聽說路局舉辦了個工人書畫展覽,他來了興趣,在局長等領導干部的陪同下,來到了文化宮。看到那些“大批判”的畫兒,他一個勁兒地皺眉頭,走到了咱們這幅畫前,萬里部長看著畫半天沒吭聲兒,突然,他問,“這畫兒是那個單位送來的?”路局長看著咱們分局的候局長,候局長只好硬著頭皮說,“萬里部長,這幅畫是我們分局送來的?!?BR> “你是那個分局的?”
“大同鐵路分局。”
“好,鐵路整頓就從你們分局開始。這幅畫畫得好!鐵路工人就應該是這個樣!腳踏實地,肩擔重任,勤勤懇懇,埋頭苦干,才能實現四個現代化!”
萬里部長說完這些話,他回過頭,對所有在場的頭頭意味深長地說,“鐵路工人肩上的擔子重呀!鄧副主席上任之始,在召開的國務院工礦企業工作會議上重點強調:‘國民經濟的復蘇,鐵路是重中之重!鐵路整頓必須先行一步,’所以咱們必須要按鄧付主席的指示辦!”
說完,他又問,“這幅畫是誰畫的?”
“是------”候局長吱吱唔唔地說,“是一個北京插隊知青,叫韓東------是個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萬里部長囔囔自語,然后若有所思地說,“聽說少奇的孩子也在雁北插隊------大人犯了錯誤,不應該株連子女,候局長,能照顧,盡量照顧這些孩子們一下,拜托了?!?BR> 說著,萬里部長竟當著眾人的面給咱們候局長作了個揖。候局長趕快說,“我明白部長的意思?!?BR> 所以候局長一回到大同,趕快找到人事科。命令佘科長把你們哥倆召到鐵路上來。呂洪彬未了說:“韓東,你明白了嗎,你和韓欣為什么能這么痛快就上了路。你得感謝萬里部長?!?BR> 韓東“哦”了一聲,“萬里部長變化大嗎?”
“他有什么變化?你見過他嗎?”
“當然見過,是批黑幫的時候?!?BR> “今非昔比,他還不是照樣當部長?!比缓髤魏楸蛴终f:“韓東,我再告訴你,那幅畫的名子又改回了《軌魂》?!?BR> “怎么又改回來的呢?”呂洪彬添油加醋地渲染道:“候局長看萬里部長高興,得意地說,這幅畫兒的命子原來叫《軌魂》,《路魂》這名兒是我們給改的。人們一聽‘鬼魂’的確都一愣。‘什么鬼’?”萬里部長問。候局長說,‘鋼軌的軌,萬里部長聽了后,沉思了一刻,要了墨汁毛筆,聽說在畫的上角空白的地方寫下了兩個遒勁有力的字:‘軌魂’,寫完后,說,‘軌魂’這個名子更好,我們共產黨人就是不怕邪!有人曾經巫諂我們是‘牛鬼蛇神’,現在,就讓這些人看看,‘牛鬼蛇神’怎么搞四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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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到錄用通知書,韓東想:“應該趕快回村,把這個喜訊告訴妹妹。看見這張錄用通知書,她會高興成什么樣子呢?”
可是他怕回到村,因為回到村,春節前妹妹肯定不會讓他回大同。而他和粱雪約好要在二月九號;也就是今天領她到云崗石窟來玩------
所以當時,他一下萌生了個念頭,“妹妹不是讓我給她寫封信嗎,她一直盼望著在村里能收到一封信,我干嘛不給她用信寄回去呢?對,我應該給她寫一封信,夾著這張錄用通知書給她寄回去,看到信和這張錄用通知書,她會是另一種驚喜。讓她最后離開村的時候,滿足一個夙愿。否則,再沒有機會了。”
于是,當天下午韓東立刻給妹妹寫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寫好信后,夾上這張錄用通知書裝進信封里,正巧華子和田素蘭來了,打過召呼后,田素蘭說她今天晚上出乘,問韓東北京有沒有什么事情要辦。韓東突發奇想:把這封信帶到北京去寄,企不更有戲劇性!他讓田素蘭帶到北京去發,并叮嚀一定要用雙掛號寄。他算了一下,有五天的時間,春節前,妹妹應該能收到的------既使收不到,春節那天我也能回到村,韓東跟粱雪講好,只在她們家過一個“三十”,初一的早上他必須回家!粱雪怎么能不通情達理呢,在大同到她們家過一個“年三十”,她已經非常滿足了?!懊魈炀褪浅α耍妹檬盏轿业哪欠庑帕藛幔俊彼鋈粨饝n來:“萬一那封信丟了怎么辦?”韓東覺得自己太輕率了,也許他不該這么冒失,俗話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嘛!他又安慰著自己,二月二十一號報到之前妹妹肯定能收到信,雙掛號信函是不會丟失的------
付司機離開座,揪了一下腳下的機關,火車底下撲撲噴出濃濃的霧汽------
粱雪嚇了一跳,“這是干嗎?”
“排污?!焙槔系┱f?!翱催^《列寧在十月》的那部電影吧,列寧和瓦西里下了火車頭,怕人逮著,就是在排污的掩護下離開車站住的?!?BR> “怎么?一會兒我們下了車也得在霧汽的掩護下離開車站?”粱雪問。
車里的人都笑了。劉大車說,“咱們不用來那一套,沒人逮咱們?!?BR> “韓東,回北京過年嗎?”洪老旦停止了焚火,揪下搭在肩頭的毛巾擦了擦頭上的汗。
韓東看了看粱雪,粱雪說,“他明天到我們家去過三十?!?BR> “老旦,春節你們放幾天假?”韓東問。
“他媽一天都不放!”洪老旦氣鼓鼓地說,“跑車的沒年沒節、沒白天,沒黑夜,到了鐵路,你可千萬別跑車?!?BR> ------
列車拉了一聲長笛,徐徐進了云崗站。
“一會兒在云崗玩完了你們怎么回去?”劉大車關心地問。韓東告訴他坐公交車回去。
韓東和粱雪下了機車頭,洪老旦目送著他們穿過了一組鐵道,另一條鐵道上始發一趟回大同的重列,韓東和粱雪站在兩條線路中間等著這趟車開過去。
粱雪看著一節一節的車廂從她眼前駛過去,突然想起了《安娜-卡列尼娜》那本書里描寫安娜臥軌時的那些細致描述;她看著滾動的鐵輪,看著落滿了煤屑的路基,她甚至算著怎么掌握鉆進兩節車廂的連結點最佳時間,她想著安娜一揚手,扔出去一個紅色的錢包,然后安娜投身到兩節車廂的連結點里去了------,當安娜省悟到死亡時,一切都晚了,那盞燈熄滅了------
韓東看出了粱雪在沉思?!傲谎?,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安娜?!?BR> “安娜?”
“對,安娜-卡列尼娜?!?BR> “你怎么想起了她,”韓東看著最后一節車廂過去了,拉著粱雪的手踩進道心。
粱雪問:“韓東,你說當車輪從安娜身上壓過去的時候,安娜會是什么感覺呢?”
“我怎么會知道,這得去問安娜?!?BR> “沒有人知道那是一種什么滋味。”粱雪有些傷感地說。
“等我嘗了那個滋味再告訴你吧。”
“韓東,”粱雪看著他,“你胡說些什么呢。那是嘗滋味?那是自殺!”粱雪又問:“韓東,你說安娜為什么要自殺呢?”
“她看穿了這個世界的虛偽?!?BR> “死可怕嗎?”
“我不就差一點被你槍斃嗎。”
“還說呢,我爸回來就問我媽,誰動他的槍了。我媽說沒人動,我爸說,那可就怪了,怎么少了一顆子彈?我媽一聽,嚇壞了,趕快跟我爸爸一塊數,數來數去,果然少了一顆子彈,我媽說,沒聽見家里啥時候響過槍呀------這顆子彈能跑哪兒去了呢?”
穿著呢軍氅的韓東開心地笑了起來,穿著軍大衣的粱雪也咯咯地笑了??粗谎┮荒槧N爛的笑容,現在,韓東感覺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一切都充滿了光明,苦難即將結束,一個新的生活馬上就要開始了,他對前途滿懷希望。
他拉著粱雪的手從南邊的車站高坡上下來,穿過河灘,踩在卵石上,粱雪說:“韓東,你能老這么牽著我走嗎”
“只要你樂意,我永遠牽著你的手。”
“那你把我牽到那兒?”
“牽著你的手,我一直走到生命的盡頭。”
他倆攜手上了公路,朝云崗石窟的大門走去,不多的一些游人目光不斷落到這對青年人的身上。他們倆人徜徉在云崗石窟的洞龕間。粱雪來過幾次,也許這一回的收獲最大。通過韓東通俗的講解,她知道了云崗石窟、龍門石窟、莫高窟并稱為中國古代佛教石窟藝術的三大寶庫。然后韓東告訴她龍門石窟在河南的洛陽。莫高窟在甘肅省的敦煌。粱雪問他去過這兩個石窟沒有。韓東回答只去過龍門石窟,沒去過敦煌。然后他想起了國畫大師夏文波,“夏大師到敦煌了嗎?‘千佛洞’能否有他的一席之地?嗚沙山是否能成為他的一方樂土?------”
“韓東,我倒是去過你說敦煌千佛洞?!?BR> “什么,粱雪,你去過敦煌?”韓東驚呀地看著粱雪。
“我爸爸的部隊在柳園駐過防,去敦煌很方便的,部隊的車從柳園去青海的格爾木,必須路過敦煌------”
“敦煌什么樣?”粱雪搖搖頭,“那時候我太小,才五、六歲。不記得敦煌是什么樣了。”
“五、六歲是太小,”韓東有些遺憾的樣子?!背翘觳牛拍苡浀米簳r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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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倆站在二十窟前的那座最大的釋迦牟尼座像前,人顯得非常渺小。
“韓東,你說這座大佛是怎么雕的?”粱雪仰頭而問。
韓東比劃著說:“一錘錘,一鑿鑿。粱雪,你聽說過石路與石佛的故事嗎?”
粱雪搖了搖頭。
韓東給她講了這個寓言:“人們走過石路去朝拜石佛,石路憤憤不平問石佛,咱倆本是一座石山,為什么人們給你燒香上供,頂禮膜拜,而在我身上走來走去卻全然不理?佛說,我經過了千錘萬鑿成為佛,你呢,只是經過簡單的開采成為路,因為我受到的錘鑿痛苦比你多,所以我修成了正果?而你默默無聞任憑人們踩來踩去。”
“韓東,你修成正果了嗎?”
“修成了?!?BR> “得到了什么正果?”
“是一個叫粱雪的姑娘?!?BR> 粱雪咯咯地笑了。她挽著韓東的手,依傍在韓東身邊,聽著他給她講這座大佛的來歷。韓東告訴她這座高達十七米的佛像雕飾奇偉,冠于一世。并戲說,北魏的皇帝最愛跟石頭叫勁,很有點愚公移山的精神。從平城到洛陽,從云崗到龍門,走到那兒就在哪兒開鑿石窟。韓東想起自己來過這里三次,第一次是六九年的元旦,他和華子來到了云崗石窟,使他倆躲過了一場血光之災,因為要是那天不來云崗,和小王八這伙人在一起,肯定會卷入那場群架中,而楞楞的華子出手就狠,那天離村時,華子偷偷在懷里揣了一把大號菜刀,據他說就是為了到大同打架的時候去砍人?,F在,當了工人階級的華子成熟了,聽說組織上正在把他作為入黨對象來培養。一旦他入了黨,將會前途無量。而假如六九年的元旦他舞刀傷人,釀出大禍,華子今天又會是什么樣呢?必須得感謝云崗大佛的保佑。想到這兒,韓東合掌對大佛虔誠地禮拜起來 。第二次是送走了嚴學軍,村里只剩下他和妹妹了,他看妹妹情緒低落,便帶著妹妹進了大同,來到云崗,他給妹妹畫了一張韓欣站在這尊大佛象下的速寫。然后妹妹對他說:哥,有朝一日咱們倆離開了迎青臺,我一定上這兒好好給佛燒幾柱高香。韓東說,“你走吧,我可不想離開插隊的村莊。妹妹問為什么?韓東回答,因為我是無神論者。如果要是佛真有靈,那就保佑我的妹妹先離開村吧。現在,果然佛顯靈了,我和妹妹要離開迎青臺那個廟,來到大同,妹妹還能想起她的那個愿嗎?她會不會實踐她的諾言,想起到云崗來給大佛燒香?
“韓東,你拜著佛想什么呢?”
“哦,粱雪,我在這兒曾遇見過一個灑庭老僧?!?BR> “灑庭老僧?”
“對,就是一個還了俗的打掃庭院的老和尚。我們就坐在那片小樹林的石橙上,他給我講了人生十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愁苦、怨苦、受苦、優苦、病惱苦和流轉大苦------離別時,他告訴我他叫靜真?!表n東指著大佛對面的小樹林里的石桌石橙說。
“還有這回事?!?BR> “我騙你干嘛。不曉得靜真大師在否,如果還在,聽聽他講禪,你會受到很多啟迪?!?BR> “走,咱們去找他?!表n東扯著粱雪的手說。
云崗石窟文物管理所的人告訴他們,靜真和尚兩年前圓寂了。
韓東聞訊,有些神傷地對粱雪說:“他羽化仙逝了,大佛卻巍峨依然??雌饋?,末日只是人的生命殆盡,宇宙天地才萬古永恒!還有,那就是不朽的靈魂?!?BR> 粱雪說:“不朽的靈魂?”
“是呀,粱雪,如果我的生命不存在了,讓我的靈魂永遠陪你?!?BR> “讓你的靈魂陪我,”粱雪發出一串銀鈴般的笑聲,“你的靈魂,你的靈魂在哪兒?”
“就是我給你畫的那幅畫呀,名子叫‘你為何哭泣’?”
“你不在了?我當然要哭泣??赡悴粫辉?,我們這么年青,死離我們很遠很遠?!?BR> “可是安娜也很年青------”
“我們現在生活在新中國,怎么能跟安娜那個舊時代比?!?BR> 文物管理所的一個中年人看著這兩個顯得氣度不凡的年青人,疑惑地問:“你是——”
身穿呢子軍氅的韓東回答:“我是靜真大師的弟子?!?BR> 管理所的人聽說是靜真的弟子,有點驚呀。告訴韓東靜真和尚火化后的骨灰按他的遺囑埋在了石窟上頭的武周山上。
“能帶我們去看看嗎?”穿著斬新國防綠軍大衣的粱雪問。
“可以,可以?!蹦莻€中年人似乎是個領導,他連聲說。然后拿著一串鑰匙引著韓東和粱雪繞過東邊的石窟,后邊有一條路,能通到武周山上面。他們走到一個大鐵門前,那個人拿著鑰匙打開了鎖,沿著小路走到了山頂上,不一會兒,來到了一個土丘前,他指著說,“這就是靜真和尚的墳。”
韓東站在墳前,默默地垂頭立著,似乎是在哀悼。他在想那天靜真和尚對他和妹妹說,“歷史上最偉大運動莫過于造神,造神運動給我們留下了石窟、寺院、教堂和宗教的信仰。如今,我們稱文化大革命是最偉大的運動。但這場運動可能就像一陣風,刮過去,只會給后世留下遺憾。如果我們思索它的意義,恐怕那只是一個偉人的理想?!表n東想:“文化大革命爆發時,我們這些青年學生是何等豪邁,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我們又是何等從容;可能這些都孕育著一種理想主義!那些投身三大革命、改天換地,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的口號都實現了嗎?如風一般,飄渺無蹤。我和妹妹也要離開農村了,離開迎青臺,離開青龍廟,離開青石窯。當年來的時候,懷著一腔熱血,如今走了,心靈疲憊、滿身創傷------我們知青這段歷史后世的人會去思索它的意義嗎?”瞅著這個不大的墳丘,韓東思路更深一層:“我們這些共和國的第二代,走過的道路是偉大幸福呢?還是崎嶇坎坷?”韓東想起文革初期,他們這些號稱根紅苗正的革命小將在西單廣場同遇羅克那些所謂“狗仔子”就“血統論”的大辯論,最后這個四中的高材生付出了生命的代價。而他們這些革命闖將呢,付出的是一代青年的青春。
墳前刮起了一陣罡風,注視瑟瑟枯草,韓東領悟到任何的人,只要你來到這個世界上,就必會有死亡這樣一個歸宿。生命鮮在的時候,人類的演繹說不勝說;生命一旦結束,只有靈魂才能進入那個人們夢寐以求的大同世界。韓東又想起陳老師在自殺前夜,曾找過他。那時,他還是校革委會的副主任。本來,他極不想去“學習班”見陳老師,但他還是勉強地去了,陳老師竟對他講梵高自殺前最后的一幅作品名為《麥田上的烏鴉》,那是畫家坐在墓園對面黃色麥田的山坡上對著一群黑色的烏鴉畫的畫兒。雖然太陽當空,但突如其來的一大片烏鴉充滿空中,遮暗了太陽。烏鴉的翅膀讓溫森特迷漫在一團黑色濃云之中,于是,這個天才失去了生存的信念------陳老師干嘛要對他講這些呢。離開學習班的時候,陳老師情緒低落地說,“我不想自絕于人民,我只是感到活著有點累。”韓東現在明白了,他韓東也許當時就是那一群遮日的烏鴉其中的一只,可是是誰把他們變成了這么一群烏鴉呢?讓一個光明的社會暗然失色!
粱雪看著韓東對著那個已快禿平的土丘沉思,沒有打攪他。她轉目四周,背后,是一望無際的丘陵,枯草瑟瑟,天際飄著朵白云,那白云的形狀像一座雪山------,朝南看,云崗處在一條溝里,對面是云崗煤礦和云崗火車站,一列煤車朝大同方向行駛,機車頭冒出粗壯的白煙?!皢琛睓C車嗚著響亮的汽笛,彎過一個弧度很大的曲線,機車頭被山坡擋住了,然后是一節一節滿戴煤炭的車廂隱進山坡------
二
齊國華坐在市郊車上回家,他現在只能回礦山的家了,大同的那個家被市革委收回去了,父親去世后,家屬不能享受他生前的待遇。市郊車上亂哄哄的------上上下下的旅客除了礦工外,都是農民。快過年了,他們忙著采購年貨,或是去賣農副產品,背筐提籃,咯咯的雞叫聲不絕于耳,一個老農不知怎么跑了一只兔子,滿車廂爬著找,到了齊國華跟前,他要往齊國華的座位下鉆,齊國華一腳把他踢翻開,他坐起來,剛要發作,一看齊國華穿著警服。而且怒容滿面。他跪在車箱甬道上,悻悻地鉆進別的椅子底下------ 齊國華心緒煩亂,他咬著牙想起趙秘書長到市公安局找到他:不但收回了十號院的房子,公安局還借機收繳了他的槍和吉普車------
火車一頓,停在了口泉站。
齊國華看著站臺上那些勿勿奔碌的老百姓,他想起父親稱他們為“草民”的含意。明白了爸爸為什么把權力看的那么重!爸爸又為什么挖空心思去讓他追粱雪,以便結成一種勢力聯盟。如果他是粱政委的女婿,既使父親不在,這些人敢對他這個態度嗎?
火車重新開動。過了一個橋,兩座山迎面撲來。坐在市郊車的矮背椅上,他看了看窗外,公路上跑著一輛拉炭的舊汽車,那輛車很爛,裝載的煤炭快撐破了車幫。哼哼地爬著坡,顯得力不從心。曾幾何時,他還開著212在這條路上風光過------想到這些,他越發痛苦。郭麗娟這個可人沒有了,腹中還帶走了他的骨肉,父親也沒有了,帶走了往日的風光?,F在,他尤如棄兒,遭受到了不能讓人容忍的白眼。齊國華終于明白了父親攏靠權力的用意,是呀,如果他能成為粱政委的女婿,即便父親不在了,可誰敢對他小覷呢?齊國華咬著牙,他暗暗發誓,要不擇手段地奪回失去的一切!現在,沒有了父親的蔭庇,他只能靠自己的努力!他已經掌握了韓東的全部情況,實施報復,他要選擇一個最好的時機!
中午火車到了紅洞礦,他隨著一群人下了車。融融的陽光照耀著礦山,可是齊國華沒有感覺到一絲溫暖。他順著一條結了冰、很臟的路往家里走。他已經很長時間沒走過這條路了。兩邊都是貧民窟般的礦工住房,低矮、陰潮、狹小;“如果這也能稱為家,在這種家過一輩子,真是枉來此世一場!”但是家家戶戶的屋頂上都冒著飲煙,空氣中還能嗅到一股燉肉的香味。破爛的柴門居然還貼著鮮紅的過年對聯。齊國華看了一副:
歡慶四大盼國家蒸蒸日上
實現四化生活會欣欣向榮
橫批:歡渡新春
“呸!”齊國華唾了口唾沫。他穿過這片棚區,下了一個坡,越過公路,來到橋頭上。走到橋中心,他扶著橋欄站了一會兒,冰河上有一些孩子玩著滑冰車,有的盤腿坐在冰車上,有的跪在冰車上,用帶尖的鐵條往后杵著在冰上嘻笑著玩耍------,童年時,到了冬天,他也曾這樣快活過。他的那個冰車是爺爺給他的,跟其他孩子的冰車不同。一般的冰車底下都是鐵絲,爺爺給他做的冰車底下卻是角鐵,在孩子們的眼中,顯得高貴了許多。想過了這些事,他才又往前走。
到了街里,一切如舊,只不過,添了一些過年的氣氛。貼了對聯,飯館外也掛出了紅燈,還能聽到孩子們零零落落放幾響炮------明天就是除夕了;“這個年,家里怎么過呢?”他心里想。
齊國華敲開門,站在屋里的是霍溫朋,齊國華看見他一愣。他也遲疑了一下,問,“哥,你回來了?”
齊國華點了點頭。
齊國麗迎過來,“哥,”她叫了一聲,落下了眼淚。
齊國華看見妹妹的眼睛腫了?!皠e老哭了,哭有什么用”齊國華說完問,“媽怎么樣?”
“媽躺在屋里呢?!彼檬直巢亮艘幌卵劬Α?BR> 齊國華走進屋,屋里堆著許多雜亂的物品,都是從大同的那個家拉回來的??粗@些東西,齊國華心里自然又是一翻感慨。他走進母親的屋,看見母親躺在床上。“媽,”他叫了聲,走過去。平躺著的李月娥沒動,兩行眼淚卻從眼角淌出來,流到枕頭上。齊國華掏出手帕給母親擦了擦眼淚,拉起了母親的手,母親的手枯槁如柴------,他看著,心里不禁又是一陣傷憷。
霍溫朋拿過一把椅子,齊國華坐下后看著母親望著屋頂,一言不發。
齊國華有些害怕了,扭頭問妹妹,“小麗,媽咋啦?”
“沒咋,媽就是不想說話?!?BR> “媽,您兒想開些,古人說的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爸走了,可是黃叔叔他們這些人還在,紅洞礦還姓齊!”
“哥,”齊國麗氣咻咻地說,“你還提呢,就是‘黃蛤蟆’這個混蛋把咱媽氣成的這樣?!?BR> “他咋把媽氣成的這樣?”齊國華看著妹妹,“他不是爸的鐵哥們嗎?”
“哥,自從咱爸一走,那家伙根本不把媽放在眼里,礦上有什么事情再也不跟咱媽說了。咱媽有事找他,他更是愛搭不理。背著咱媽,他在礦上召開了好幾次秘密會,根本不跟咱媽說開會的內容。我和咱媽在礦上到處都受到冷淡,去礦山醫院看病,以前都是院長出來接待,現在連主任也不理咱媽了------”
“黃蛤蟆這王八蛋,我非拿槍崩了他不可!”齊國華習慣地摸了一下腰,看來,一時半會他改不掉摸槍的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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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溫朋在廚房忙著做飯。
“小麗,霍溫朋對你還挺好?”
齊國麗點了點頭?!案纭?砂稚熬褪强床簧蠝嘏?。嫌他們家無權無勢,是個窮人?!?BR> “爸也看不上郭麗娟------”
“哥,爸可是為了搶救她才犧牲的呀。”
對于父親的這種“壯舉”,齊國華無論如何也不能茍同。但他不想對妹妹說什么,就讓妹妹的心中對父親留下一個美好的印象吧。
“哥,你是回來過年吧?”
“不,我回來看看你和媽,晚上還得回去------”
“哥,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你還回去干么。”
“明天上午九點,在展覽館舉辦大同職工迎新春書畫展會的開幕式,市里的主要領導都去,我們公安局得去保駕。”
“哥,那你啥時候回來過年?”
“沒事了就回來,大同也沒家了,我不回礦山,上哪兒?”
“國華,母親開口了?!?BR> “媽,”齊國華叫了一聲。
“媽,”齊國麗也叫了一聲。
“國華,脫下那身官衣吧。”李月娥說。
“媽,您兒說什么?”
“你不是穿官衣的命,咱們只配穿‘窯衣’?!?BR> “媽,”齊國華瞧著母親,她的變化實在太大了。圓面孔削瘦成長臉頰,面容倦怠,額頭皺紋密布,頭發花白了許多 ?!斑@------這是何從說起呢?”
李月娥坐起來,“媽這些日子躺在這兒翻來復去的想,只能走你爺爺的路,不能走你爸爸的路,咱不是當官的人家,命中有二升,不能求一斗?!?BR> “難道這些天她躺在床上,就是想這個問題嗎?”齊國華暗忖?!皨?,您咋地啦?”
“媽沒咋,媽只是擔心你------”
“穿上窯衣,走我爺爺的路,您就不擔心了?媽,我可不想穿上窯衣去送死?!?BR> “哎,國華,像你爺爺那么死,死得干凈。你爸爸雖說也是為了救人,可他根本就不應該帶著人家到那種危險的地方去演出,他應該知道,那種掌子面里決不能唱歌喧嘩,這么做,等于成心把這些人往窯神爺哪兒送!要是把大伙兒全捂在底下,他這罪過可就大了去了------就算他死了,也償還不了這筆債!”
“媽,甭管怎么說,我爸他是個革命烈士?!?BR> “可國華,現在誰拿咱們當烈士家屬看?聽說,你爸要是不死,這次整頓,他是重點對像呢!”
“哥,咱們吃飯吧?!?BR> 霍溫朋搬著一個圓折疊桌走進屋,齊國華站起來,讓他在母親 的床前支好了桌子,妹妹拿來三把椅子擺好。他把炒好的菜一個一個端到飯桌上------
三
麻向陽跟著韓欣進了柳溝村,他們很快來到了羅寶柱的家門口??匆婇T框上的那塊“光榮烈屬”的紅牌,麻向陽腦海里一下浮現出戰友的音容像貌。
他們進了屋,窯里很黑,看來,羅寶柱家的生活不算很富裕。
“快上炕坐,”老人熱情地招呼著麻向陽和韓欣。又吩咐一個二十來歲的姑娘,“來妮兒,快燒水?!?BR> 韓欣把點心放在炕桌上,脫了棉猴。麻向陽打開國防綠的軍挎,拿出了從北京帶回來的糖果。
“來就來吧,還買啥東西?!贝竽镎f。
麻向陽上了炕,盤腿坐在炕桌前。韓欣卻走到后墻,隔著紅漆柜,去看掛在窯后墻上鏡框里的照片。鏡框中間擺的是一張放大成八吋的集體像,里邊有羅寶柱、麻向陽等幾個戰友的合影,背后是一排帶帆布棚的解放卡車。佟大娘家也有這么一張,不過是二吋的原照。十幾個人顯得很小。另外有一張上了彩的四吋照片很顯眼,那是張羅寶柱藝術頭像,圓圓的臉蛋畫的很紅,微笑的臉上露出兩個酒窩,給人的印像,這是個快樂、調皮的青年人。韓欣還看見鏡框里有一張羅寶柱穿著軍裝站在天安門廣場上照的像。
“這是你媳婦?”她聽見寶柱的娘悄聲問麻向陽。
“這是我們村的北京插隊知青。”
“好,好。是個好女人?!?BR> “抽煙,抽煙,”羅寶柱的爹也上了炕。“啥時候從部隊回來的?”
麻向陽給羅寶柱的爹點燃了一支大前門香煙,自己也抽著一根。回答元月十五號從部隊動的身。
“幾號到的家?”
“元月二十五號,路上走了十天?!?BR> “路程忒遠,上次我們家寶柱回來,路上走了十二天呢,他在北京耍了兩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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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后,韓欣聽到了一陣刷鍋、擓水、呱噠呱噠拉風箱的聲音,她回過身,走到灶前:“來妮兒,今年多大了?”
拉著風箱燒火的來妮兒回答了一句,“二十。”
“有婆家了嗎?”姑娘不好意思 低下了頭。
“還沒尋上好人家呢” 寶柱娘說。“來,大兵家的,炕上坐。”
韓欣坐在炕沿上,寶柱娘拉著韓欣的手,端祥著韓欣,夸贊到:“多好的女人,大兵,你好有福氣呀,我們家寶柱他要是不死------”寶柱娘撩起衣襟,說話的聲音哽咽。
麻向陽看她要傷心,趕快叫了一聲“大娘”,寶柱娘直勾勾地看著他,他挺神密地說,“您兒猜我在昆明看見了啥?”
“看見啥了?”寶柱娘擦了擦眼角,麻向陽的這一召兒奏了效。“看見了龍?!?BR> “啥,你在昆明看見了龍,”大娘吃驚地問,“龍是啥樣?”
“在昆明,正好碰上四屆人大勝利閉幕。大街上敲鑼打鼓,人們慶賀不是踩高蹺,也不是扭秧歌,是耍龍!”
“咳,我還以為你看見了真龍------”
麻向陽比劃著說,“鑼鼓聲中,一撥一撥的舞龍隊各顯神威,舞出‘翻江倒?!?,‘二龍戲珠’等花樣,特別是‘金龍吐火’,龍嘴一張,噴出一條火,有好幾尺長哩------”
“啥,假龍嘴里還能往出噴好幾尺長的火?說沒的那吧------”
“我不騙您兒,您兒說這火是咋噴出來的呢?”看著麻向陽的樣兒,韓欣直想笑。
“我咋知道呢?我又沒看見?!睂氈镎f。
“還有絕的呢,在車站廣場,九支舞龍隊擺開陣式,來了個‘九龍爭霸’,那龍耍的,你咬我,我啃你------看得人眼花了亂,情緒激動!”寶柱娘聽的入了神。
來妮兒燒開了水,沏了幾碗茶端上來,“喝水吧,”寶柱爹指著大碗茶說。又吩咐閨女快做飯。
吃過午飯,韓欣和麻向陽回村。羅寶柱一家人把他們送到村口??粗麄冏咴邳S土丘陵上遠去。來的時候,似乎有些拘束,倆人沒說啥話。回去的時候,話多了起來。
“大兵,”韓欣喊他,除了韓東,韓欣不習慣再叫其他的人為哥。她對麻向陽說:“我看過一本書,叫《南方來信》,書里說,美國兵在越南吃活人的心?!?BR> “這個我倒沒親眼看見。可被凝固汽油彈活活燒死的親眼看見了,燒死的人黑的像塊炭------不能碰,一碰就是一堆灰。一個人形伏在哪兒,撮走了骨灰,地上留下個人印兒------”
他倆朝一個高坡上走,麻向陽軍人的步伐很快,韓欣跟的氣喘吁吁,一會兒,她落在了后頭。麻向陽到了坡頭站住了,等韓欣上來。他望著北方冬季的這片黃土丘陵,想起元月的南國到處仍然一片翠綠,顯得生機昂然。------竹樓、傣妹、碧水、青山;稻子收割了一季,農田里又開始耕耘了,盤角的水牛垂著脖脛,拖著犁鏵耥行于水田中,有的塘里,婦女背著孩子,彎腰插著秧,赤腳踩著泥水,北方的戰友常常感嘆南方婦女真是辛苦。南方的女孩清秀美麗,可是一旦結了婚,頻繁的生育與繁重的勞動使這些美麗的女孩很快就會變得憔悴蒼老。
有一次,他和羅寶柱“趕街(gai)”,在一個米粉攤吃米線,聽人說,背上背著娃兒賣粉的那個“大嫂”剛二十歲出頭,可是已經有了三個娃兒!頓時,他與寶柱倆人都驚駭了,羅寶柱拍著頭說,“我的天呀,她莫非沒滿十八歲就嫁了人,這可還不到法定的結婚年齡!”當地人卻不以為然,告訴他倆:在這兒,十六七歲早婚不算稀奇。南方人成熟的早,過去,十五歲就有生娃兒的了------”
上了一個坡,韓欣站在他身邊喘了口氣,說:“你們就是擔負給越南運輸物資的任務嗎?”
“是的,我們開著解放大卡車往越南那頭送武器、彈藥、食品、服裝、油料、各種裝備及軍需品。穿行在槍林彈雨中,隨時都有生命危險。美軍派大型的B—52轟敵機成群結隊地來,一顆炸彈能炸開一片百十多米的大坑,投完炸彈也不走,巨型的飛機反復盤旋,那怪聲可真嚇人,震得大地顫動,也能震得人心里發抖------美國鬼子管這叫啥‘心理戰’,直到調來地對空導彈部隊,擊落了他們幾十架這樣的“空中霸王”后,美軍才不敢囂張了,只派一些靈活機動的直升機采取偷襲的辦法轟炸運輸隊的車輛,來的急,逃的快,羅寶柱就是慘遭了這樣的毒手?!?BR> 說到這兒,他緘默下來;麻向陽想起此次探親回家,搭乘軍車路過麻栗坡烈士陵園的時候,他讓司機停了一下,在一座不高的烈士紀念塔前,他說,“羅寶柱,戰爭結束了,你安息吧?!彼緳C問麻站長你和羅班長是老鄉,住的遠嗎?他回答有十來里吧。那個戰士看著紀念塔,“麻站長,你說戰爭結束了,人們會不會忘記這些犧牲的人?”“希望不會------昨天首長還找我了呢,讓我春節前,去羅寶柱家一趟,代表部隊慰問一下革命烈士家屬?!?BR> ------
“大兵,”韓欣叫了一聲,打斷了他的沉思。“你老不給家來信,可把你娘急壞了。”
“我知道。韓欣,讓我告訴你實情吧,我接受的特殊任務是到那頭去了。去年秋天,越戰臨近了尾聲,咱們中國黨和政府著手考慮他們戰后的經濟恢復工作,提供的物資除了糧食、布匹、藥品、武器等軍用品外,更多的是車床機械、醫療衛生器械、化肥、鋼材、水泥、紙張、拖拉機、農具等民用品。這些五花八門的貨物運到了越南那頭,暫時存放在一個特別大的山洞里,其實是個大倉庫,稱為“中國援越物資站”,我被任命為該站的站長,負責看守管理?!?BR> “升官了,”韓欣戲謔了一句,“當官好吧?”
“好啥,到了那頭不讓跟家里通信,鬧得家里人焦急的直往部隊上寫信------并揚言要到部隊來,所以首長才讓我趕快回家探親,免得家里疑神疑鬼。”
麻向陽想起坐在去昆明的軍車上,過了開遠,仿佛遠遠離開了戰爭,完全是一派和平景象??粗镩g、路上的娉娉婷婷的少女,司機開著車問,麻站長,在那頭呆的好吧,沒犯生活錯誤?麻向陽笑著回答:倒想犯呢,整天蹲在大山洞里,別說女人,連個母豬也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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粱峁上,麻向陽和韓欣倆人繼續往前走。他邊走邊講,“到了昆明,火車票特別難買,尤其是去北京的火車票更緊張。售票廳里,每個售票窗口前都擠著一堆急于購票北上的人。聽說有人為買票,在昆明火車站滯留了將近一個星期也沒買上票。買票那些人中,有許多知青,我看見了一撥北京知青和上海知青為買票打起了群架------北京、上海這兩個城市出來的知青都有種優越感,云南知青中,形成“京派”與“海派”兩大勢力,各不相讓。”
“后來誰勝了?”
“來了一些車站公安和鐵路工人組成的民兵,把這兩撥械斗的知青全帶走了。我聽見火車站一個看自行車的阿婆胸嘆著氣說,‘自從來了這些知青,每年這會兒他們回家的時候都得在車站鬧騰一場,離爹媽那么遠,有個三長兩短得讓家里人多著急------’看著他們被囚犯似的帶走,再聽了阿婆的話,我立刻就想,咱們村的北京插隊生是啥樣呢?”
“看見了吧?!?BR> “只看見了一個,沒看見你哥?!?BR> “唉,”韓欣嘆了一口氣,“到現在也不見我哥的影子,今天都陰歷二十九了,明天就是大年三十,我哥再不回來,能急死我?!?BR> 麻向陽看著韓欣著急的模樣,勸她說,“韓欣,有句話叫好事多磨。”
“可別再折磨我了。我老是害怕------”
“害怕啥呢?”
“害怕失去了哥哥,我身邊就這么一個親人。”
麻向陽看著她眼中的淚花,說:“韓欣,你哥的字兒寫得真漂亮。第一次接到你哥的信,一看信封,字跡清秀,一頁漂亮的鋼筆字兒簡直可以稱為書法?!?BR> “是嗎?”韓欣有些高興,卻又有些沮喪,“我讓他給我寫一封信,盼到現在也沒盼到。真氣人?!?BR> “最近的兩封信是你寫的吧?”
韓欣有點不好意思,“我的字可比我哥差遠了,也就是小學生的水平。”
“可是一筆一劃都寫得非常認真,我都保留著呢。我會永遠收藏這些信,把它當成珍貴的紀念?!甭橄蜿栒f完這番話,又補充說,“我還奇怪呢,怎么換成一個小孩寫的信呢?心想,那個北京插隊生一定離開了咱們村,抽調進城了吧。”
“進城當了糞客?!表n欣笑著說。
“我真想認識一下你哥?!?BR> 明天他就會回來了。不管多晚他也會回來,大年三十你熬夜嗎?”
“熬。一直熬到天亮。”
“那你一定能看到我哥哥?!?BR> “見了你哥,我們說些什么呢?”
“他當然要問你越南戰場的事兒。哎,你在昆明呆了三天,都去哪兒玩了?”
“游覽了滇池、大觀樓、西山、龍門、三清閣、金殿一些名勝古跡------,登上西山,眺望著煙波浩渺的滇池,真是風景如畫,美不勝收。這時候,我又想起同鄉好友羅寶柱。他探親回來后,告訴我,到了昆明,一定要去看看滇池------否則,白來云南當兵一場!我從西山下來,買了瓶白酒,來到滇池邊,把酒倒進滇池里,算是酬謝了戰友的一番好意吧?!?BR> 他們倆下了一道溝,蹬上崖的時候,麻向陽揪著她的手,很有力量。到了崖頂,韓欣站住,出神地眺望著遠方。麻向陽也站著看那片丘陵?!按蟊?-----”韓欣叫了一聲,卻沒了下音。
麻向陽看出她欲言難啟的神情。問:“韓欣,你想說啥?”
“大兵,你知道你娘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嗎?”
麻向陽搖了搖頭。
“給你說媳婦呀。”
麻向陽的臉紅了。韓欣想起了杜玉英。她和哥哥要離開插隊的村莊了。哥哥決不會和她成家。這是個嚴酷的現實。穿著戎裝的麻向陽挺英俊。而且通過這幾天的接觸,麻向陽開朗、坦誠、也不失詼諧。杜玉英跟他過,會幸福的。當然,杜玉英的家庭出身------可恨的家庭出身;這真是個人為的障礙!不過,韓欣還是想說出心里話:“大兵,你是不是在南方找上了對像?”
“誰說的?”
“村里人說的。”
“他們怎么會知道------都是瞎說?!?BR> “大兵,那我給你介紹個對像吧?!?BR> “誰?”
“你看小英子這個人怎樣?”
“小英子?”
“杜校長的閨女小英子呀?!?BR> “她是個好姑娘?!?BR> “大兵,你喜歡他嗎?”
“這如何說起------”
“我覺得你跟他倒挺般配的------”
“你也想當媒婆?”
“你要樂意,我就給你們當一回媒婆吧。”
“還是等我復原回來再說吧?!?BR> “你是不是嫌他爹的身份?他爹現在可是咱村的民辦小學校長?!?BR> “我一直也沒把杜校長當成階級敵人?!?BR> “那你還等什么?不抓緊,就怕等你回來,她已經成了別人的新娘。大兵哥,你要是喜歡她,可得搶先一步呀?!?BR> 一陣風吹開了韓欣的圍巾,麻向陽替她搭到肩上,“韓欣,咱們走吧。誰跟誰,那是一種緣份。”
他們倆朝前走去。
四
韓東和粱雪從云崗回來,倆人坐公共汽車直接到了大同市里。早上,粱雪是騎著自行車到鐵路的,她的自行車放在了鐵路文化館,粱雪讓韓東明天來她家的時候騎過來。從西門外的汽車站到警備區,正好路過大同市展覽館。展覽館懸掛著紅字長幅,上面寫著醒目的大字:“大同市一九七五年迎新春職工美術書畫展”
粱雪問:“韓東,明天上午畫展開幕,你來嗎?”
為了回避那些市里的頭頭和粱雪的父母及家人,韓東只好說:“我不能來。明天是星期一,我得上班。”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你們還上班?”
“我們鐵路和地方不一樣。我們從大年初一才開始休息。”
“其實我們也是從初一開始放假。不過明天上午畫展的開幕式市里的頭頭都要去------”粱雪本來還想說我爸、我媽和我姐也去,話到嘴邊,她咽回去了。換了另外一句話:“那你明天什么時候到我們家去呢?”
“自然得晚上下了班以后?!?BR> “那得幾點,早一點來,家里人要等你吃飯?!?BR> “五點鐘下班------”
“那你五點半就能到我們家吧,騎車快,用不了半個鐘頭?!?BR> “下了班我也不能馬上就去們們家吧?”
“那你還干啥?”
“我得洗洗澡,收拾收拾------”
粱雪看著韓冬,“那就六點鐘?!?BR> “六點還是有點緊。七點吧。七點你在你們大院的門口等我,”韓東沒有說“警備區”門口,而是用了一個“大院”詞?!拔視褴娙艘粯拥臏蕰r到達?!?BR> “好吧,七點就七點。咱們一言為定?!彼麄儌z走到了展覽館的一個路口?!绊n東,你騎我的自行車回去吧。前邊一拐彎,就是我們‘大院’。”粱雪指著警備區說。
大同市里節日的氣氛非常濃了,時而響著鞭炮聲。韓東仰起頭,說:“新年到,新年到,姑娘要花,小子放炮?!?BR> “韓東,明天我要給你買點禮物。你猜。是什么東西?”
“我可猜不出來?!?BR> “你不是挺聰明的嗎?”
“正因為聰明,才不費腦子去想?!?BR> “告訴你吧,是炮仗?!?BR> “炮仗?”“姑娘要花兒,小子要炮嘛?!绷谎┣纹さ卣f。
“我可沒處給你買朵花。”
“那就先記上這筆賬??墒俏乙o你買許多炮,掛鞭、二踢腳、還有放的花?!?BR> “買它干什么。”
“你不是說你小時候過年最喜歡放炮了嗎?”
“現在已經大了?!?BR> “那就不喜歡了?”
“喜歡。”
“明天咱們熬夜,零點的時候一到,咱們就到外頭去放炮。韓東,你敢手拿二踢腳放嗎?”
“當然敢了?!?BR> “不怕崩著手?!?BR> “崩不著。聽見第一聲響,你一撒手,它就上天了,然后才砰地響第二聲?!?BR> “那要是攥著不撒手呢?”
“不撒手?”韓東笑了,“只有傻子才攥著點著的炮仗不撒手。你不是夸我挺聰明嗎。我怎么能干出那種傻事?!?BR> “我該走了,晚上還要送華子回北京。”韓東跨上了自行車。他看見粱雪站在傍邊,戀戀不舍地目送著他。韓東不經意地把他的左手插在呢軍氅的兜里。他一下摸到了一張小小的紙,心里不由一震,他摸到的是那份鐵路錄用通知書,只有報到之后,他才能算是鐵路的正式職工,現在他仍然在欺騙著粱雪。
五
今天晚上,田素蘭要和華子坐晚上那趟十點的快車去北京。韓東到了田素蘭家,他們家很熱鬧。飯桌已經擺好了,只等著韓東來。吃飯的時候,話題主要是素蘭和華子的婚事。
“韓東,你和韓欣一定要在初二到北京。我媽說了,你要不來,就不要你這個干兒子了。”
“韓東,我妹和華子的婚事本來打算在大年初一辦。就是因為你才推到了初三?!碧锼孛氛f。
奶奶說了一句逗人的話:“又娶媳婦又過年,好事都讓他占了。”
“韓東,”呂洪彬說,“本來我和素梅及建軍弟也打算今天晚上跟華子他們一塊兒走??杉热凰麄兊幕槭掠喸诹顺跞?,那我明天正好和素梅參加畫展的開幕------你真不去?!?BR> “我明天上午去糞店整理一下東西,然后晚上到粱雪家看看------”
“韓東,”華子叫道,“你把韓欣一個人丟在村里,她怎么過年?”韓東沒有說話。“早知道,還不如把韓欣接到大同,跟我們一塊兒回北京?!比A子說。
“華子,我初一早上一定趕回村,晚上領她從雖士營車站坐那趟包頭到北京的慢車回家。初二早上我和韓欣就能看到干媽了。又整整三年沒看見干媽了,真想她?!?BR> 田素蘭的母親說,“走到今天,多不容易呀。以后你和韓欣上了鐵路,生活會好起來的?!?BR> 田段長也說,“上了路,好好干吧。會有前途的?!?BR> 韓東回答:“我知道?!?BR> “韓東,”田素蘭說,“初二早上我和華子去永定門火車站接你們倆------”
“韓東,你們干嘛要坐包頭那趟慢車呢?!眳魏楸蛘f,“初一早上你先回村,然后接韓欣到大同,晚上咱們坐快車走,一、二、三、四、五,”他數著,“我負責搞五張臥鋪票------”
“都到北京,華子,怎么住呢?”韓東問。
“好辦,”呂洪彬大包大攬地說,“咱們幾個人住禮士路鐵路招待所------帶一張介紹信,全都齊了。”
“你們這可是占公家的便宜?!碧锒伍L說。
“爸,您別老腦筋了。人都是公家的,一個月掙那點錢,誰占誰便宜呀。”田素蘭說。“上次,有個日本人坐我們車,說他們在日本一個月掙好幾萬呢?!?BR> “啥,姐,日本人一個月掙好幾萬塊錢?”田建軍說。
“他們那錢毛,”奶奶說,“幾千塊買一個窩窩頭,解放前,你爺爺掙金圓券兒,一個月能拿回家好幾十萬,可買糧不夠咱全家人吃半個月的------”
韓東說,“好像有個相聲叫《昨天》,諷剌的就是這事兒?!?BR> “韓東,”田素梅笑著叫他,“你知道嗎,三十到老丈人家過年,可是意味著怕媳婦?!?BR> “韓東哥,”田建軍叫到,“人們常說,大年三十你不回家,做個女婿把門倒插。不要爹來不要了娘,摟著媳婦睡在炕上?!?BR> “嘿,建軍,你從哪兒學來得這些灰話?”田素蘭的母親說。
“跟段上的那些大車唄。”
“這些車花子,”奶奶說,“當年他爺爺活著的時候,灰話比這還多?,F在新社會,他們嘴里可干凈多了?!?BR> 吃完了飯,離上車還有點時間,他們來到了田素蘭的屋,這間房被布置成了一間新房。從北京回來,他們倆暫時住在這兒。鐵路的房子也很緊,結婚 后,要排隊等很長時間才能分到房。屋子四角掛著十字彩帶,玻璃上貼著紅紙窗花;鴛鴦戲水、龍鳳呈祥、老鼠成親等花色圖案------
韓東走過去,仔細地看了一遍。問:“這些窗花是誰剪的?”
田素梅說:“奶奶剪的。”
韓東說:“想不到奶奶還會這種民間藝術。等我到了鐵路上,我得給奶奶好好畫幅油畫。”
奶奶說:“我的這張老臉有啥畫的?!?BR> 韓東回答:“奶奶的面孔飽經歲月蒼桑,早已沉淀成為一件藝術珍品?!?BR> 田建軍說,“韓東哥,彈個吉它吧?!?BR> “行。你拿來。”
田建軍立刻從他的屋里拿來了吉它。韓東撫著吉它撥動了一下弦,發現降E調的弦音有點不準,他調了調,然后輕聲地吟唱起世界名曲《鴿子》,但改成這樣的歌詞:“當我離開村莊時候,朋友啊——可會把它忘記?天邊飄著一朵白色的云,那是我的靈魂在田野上飄蕩------” 低沉的歌聲感染了屋里的每一個人,唱完這幾句,韓東手握吉它,“天天都想著離開插隊的村莊,真的要離開迎青臺了,不知道為什么又有些失落。上山下鄉對于我們這一代知青來說,是永遠抹不去的記憶,它會象風一樣,時常會吹起你心中的漣漪?!?BR> “別傷感了?!眳魏楸蛘f,“韓東,你又會畫畫,又懂音樂,上了路,我一定把你要到文化館。文化館就需要你這樣的人材?!?BR> 田素梅說:“韓東,聽洪彬他媽說,韓欣到了鐵路上,可能分到鐵路幼兒園工作?!?BR> 韓東把吉它交給田建軍,說:“當阿姨------挺好?!?BR> ------
大同至北京的快車十點三十分發車。
他們來到站臺上。旅客已經上車了。因為明天就是三十,所以這趟車的人還挺多。不過,這趟車是田素蘭跑的車組。所以人多人少對他來說,構不成威脅。他們站在最后邊的一節臥鋪車廂門口,離開了前面硬坐車廂的雜亂、擁擠和嘈擾------
車長、乘警還有幾個餐車的人也同這倆個新郎、新娘取笑------
快開車的時候,韓東突然說:“華子,把你的大衣脫下來?!?BR> 華子身上穿著一件新的鐵路黑布面短棉大衣。他不解地問,“韓東,我脫大衣干嗎呀?”
“讓你脫,你就快脫。”華子只好乖乖脫了下來。韓東拿過他的黑棉衣,遞給身邊的田建軍。然后脫下自己的呢軍氅,“當新郎那兒能穿黑棉襖,把我這件呢大衣穿回去吧。”
“韓東,你------你明天晚上不是要到粱雪家去嗎?”
“我去他們家,穿什么都無所謂,你可得精精神神地回北京,這叫衣錦還鄉?!?BR> 發車的鈴聲響了。華子和田素蘭上了火車。火車開動了,披著呢軍氅的華子和田素蘭站在車門窗前,跟韓東揮手告別。火車遠去了,車尾站著手提信號燈的運轉車長,當列車開過站臺,他舉起信號燈同站臺上的值班員互相晃了一下燈------
“咱們回吧。”田素梅說。
“梅姐,我把禮物送給華子了?!?BR> “什么禮物?”
“那件呢子軍大衣呀?!?BR> “什么,你把呢子軍大衣送給了華子?!?BR> “嗯?!?BR> “你不是借給他穿嗎?”
“咳,你不了解華子,不用這種方法,他不會穿走的?!?BR> ------
“韓東哥,到我們家跟我去住吧?!碧锝ㄜ姛崆榈卣f。
“不,我想回糞店。”
“回糞店?”田素梅驚呀地說。“回糞店干嗎,又臭又臟?!?BR> “人不能忘了本,不來大同拾糞,可能不會有今天。我想再到糞店住一宿,因為我還沒有報到,還不能算上了路------等真上了路,就再也不回去了?!闭f完,他又問呂洪彬,“館長,我的東西收拾好,能先放在文化館嗎?”
“行,那還不行,你上了路后,東西就先擱文化館這兒,正好有間空房,收拾出來那間屋先給你用?!?BR> “韓東哥,你明天晚上去粱雪家,不是要帶我姐從北京給捎的那盒大蛋糕嗎?”
“蛋糕先在你們家放一宿,今天晚上不能拿到糞店去,薰臭了,咋送人家?!?BR> ------
六
韓東騎著 粱雪的那輛新鳳凰車,從大同站送完華子和田素梅回來的時候,糞店里一片死寂。他推著自行車穿過糞池,走到門前,門上貼著一付對聯,是杜仲有臨回村之前給王重寫好的墨寶。韓東扶著車,看了看這幅對聯,上聯是:
辭舊歲愿舊夢似流水
迎新春盼新生降人間
橫批為:苦盡甘來
這幅對聯用詞很巧妙,舊夢、新生對這些四類分子來說,如果能似流水,的確是“苦盡”,“新生”這種詞一般都是對“罪犯”而用,可這里,意喻的應該是新生活。新生活降臨,當然是“甘來”。
可是,黑沉沉的糞店看不出什么“新生”的跡像。以往這時候正是糞鬼們出動的時候,曰之為鬼,可能因為他們只能像鬼祟般在黑暗的夜間中行動吧。但現在這里一片靜悄悄,有些瘆人。李常打完人跑了,李興等人成了替罪羊,到了臘月二十三過小年,還不見公安局放人,王重有點急,又去找韓東,問咋辦?韓東只好委婉地求粱雪疏通了一下,他對粱雪說,他們插隊的村有幾個老鄉進城干活,在史碧清公審大會前,清查時被抓進了拘留所------這些人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家里人非常著急,是不是粱雪能在市革委找找人,把他們放了,讓他們回村過年。粱雪讓韓東寫出這幾個人的人名,到了市革委,她直接去找徐主任,謊稱有人找她父親,粱政委寫了這些人名的條兒,問徐主任能不能讓市公安局查一下,他們如果沒什么大事,都給放了吧。
徐主任知道粱政委雖身居高位,卻不乏一些布衣之交。他立刻找來趙秘書長,讓他去辦。本來,這幾個拾糞鬼就沒什么大事。趙秘書長到公安局一說,安局長批示:馬上放人。
李興、二大頭、大順子、五虎等人臘月二十六日上午出了拘留所,要不,這幾個糞鬼可能就得在局子里過這個年了。
他們回到糞店,一個個毛長面瘦,真成了鬼樣。提起這些天蹲“號”的事兒,心有佘悸。特別是講到看著史碧清那幾個死囚五花大綁地被推出牢房去槍崩,李興更是一臉驚恐。王重問他們蹲號咋樣?
二大頭說:“那個公安審我時,不問李常打人的事情,老盤問咱村插隊知青,我不說,他就打我,真他媽狠,忒灰。”
大順子也說:“審我的時候也刨根問底地察問咱村的插隊知青,也不知啥意思?!?BR> 李興說:“我把情況說得最細------包括韓東拾糞的事兒,審訊的那個球人可能認識韓東?!?BR>
糞客們都回村過年去了,糞店里只剩下王重一個人,他不能回村,他要看守糞店。
韓東敲開門,王重舉著馬燈照見,吃驚地問:“韓東,你沒回村?”
韓東扶著新自行車說他得明天晚上回去。
“呀,這是鐵路上發的新棉襖?”
“華子的,我先借著穿?!?BR> 王重趕快讓韓東進屋。韓東把自行車推進堂屋地,靠在了墻根。王重插好了門,他把馬燈的捻兒擰得亮了一些,掛到房粱垂下的一個鉤上,又點著了炕桌的那盞煤油燈。
“王重,你點那么多燈干啥?”
王重說過年了,屋里弄得亮堂點。然后問韓東吃飯了嗎?
韓東打趣地說:“都啥時候了,再吃,就是明天飯了?!?BR> 王重又問韓東這么晚,來糞店有事嗎?
韓東回答:“陪你過年?!?BR> 王重看著韓東,“陪我過年?”
韓東坐在炕上,“明天中午陪你過個年,晚上你再自個兒熬夜吧?!?BR> “熬啥夜,往年,我一個人在糞店里過年就是睡覺。連吃頓餃子的心氣都沒有。明天你能陪我這個老地主呆一中午也不懶,我給你好好炒幾樣菜,讓你嘗嘗我的手藝。”
“你都會炒些啥菜?”
“溜腰花,爆肚片,糖醋丸子你愛吃嗎?上次殺的豬,下水除了肺頭子給他們吃了,其佘的我都留了下來?!?BR> “怪不得叫你老地主呢?!弊诳蛔懒硪粋鹊耐踔匦α诵Α?BR> ------
晚上,韓東躺在炕上想,這也許是在糞店睡的最后一個覺,當初在村里,心血來潮要到大同拾糞,看來,這步棋還真走對了------“人挪活,樹挪死。”他想起了這句民間諺語。(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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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shiji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