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星期一,齊曉山起的很早,他嘩嘩地放了一池水,愜意地洗了一個熱水澡。
洗澡的響動驚醒了齊國華,黑暗里,他翻了個身,伸手掀亮床頭柜的臺燈,看看表,才五點半鐘。
“爸,您折騰啥呢?”
浴室里傳出齊曉山的聲音,“爸得好好褪褪身上的泥,多少天沒洗澡了,臟得像個泥猴。”
齊國華倚在床頭點著一根煙,拿起床頭柜的煙灰缸,吸兩口便往里彈彈煙灰。“爸,礦上都有澡堂子,洗澡不是很方便嗎。”
“礦上的澡堂子,水黑的像墨汁不說,光那股臭腳丫泥味我就受不了。”
齊國華抽完煙,兩臂伸展了一下,踢開被,下了床。穿著褲衩背心到衛生間去入廁。坐在馬桶上,齊國華從廁所敞開的隔斷門看見浴間里,父親腰間裹著條浴巾,赤臂站在洗面池前,弓腰對著鏡子刮臉,下頦涂滿了白色的肥皂沫,一只手捏著保險刀,另一只手摸著要刮的部位,一側一側細心地在面頰上來回拉動著剃須刀。
齊國華盯了一刻剃須刀,說:“爸,聽說您年青的時候可灰了。”
“誰說的?”
“我爺爺唄,小時候他給我講過一件事。”
“啥事?”
“說您年青時,有一次在礦上的澡堂里洗澡,看見一個師傅用剃須刀刮胡子,您趁他不注意,偷走了刀子,然后坐在池子臺上揪著球刮開了自己的球毛------”
“那是你爺爺灰說呢。”
“啥灰說,那人發現了,氣得大喊:人家刮胡子,你刮球毛,忒灰!逗得洗澡的人哈哈大笑。您卻嚇的手一哆嗦,刀子把球割了道口子------流了好多的血,人們嚇壞了,趕快找了條單子包上您,吵吵嚷嚷地往礦上的醫院送。到了醫院,打開單子,大夫看您光著身子,腚上全是血,不知咋回事,等問清情況,又氣又笑說你想當太監呀,拿自己的命根耍著玩------”
“你爺爺真能灰說!”
“爸,小時候我跟您洗澡時看見過那道口子。”
“那會兒要是把球割下來,今天可就沒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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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倆收拾停當,準備上班。
齊曉山問兒子:“國華,二月四號那天開公審大會,等殺了史碧清,專案組也就解散了,你想干點啥呢?”
“爸,公審大會定在二月四號那天開?”
“嗯 ,殺了省心,留著是個禍害。那天到公安局去找你,你和小曹去了法院,我到后頭拘留所看了看史碧清,她嘴還硬呢------”
“爸,您到那去干嘛。那不是啥好地方,連我們提審犯人都不愿進去,讓看守押出號我們再帶走。”
“唉”,齊曉山嘆了口氣,“國華,這回四屆人大開完了,老鄧上了臺,以后啥形勢,不好說呀------”
他們出了屋,在門口的臺階,齊曉山用教訓的口吻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說,你不去占領的陣地,敵人就必然要去占領。看,對粱雪,你松了一下,別人立刻乘虛而入了吧。”
“爸,你放心吧,我弄不到粱雪,韓東那小子也甭想搞到手!”
“對,啥叫無毒不丈夫,辦事兒就得狠才行。”
外頭,小苗已經開著伏爾加來接他了。來到市革委,齊曉山走進了徐主任的辦公室。
“徐主任,我有點事兒要跟你商量一下。”
“什么事兒?”徐主任看著他。
齊曉山匯報了一遍帶著文工團在礦山巡回演出的工作。然后話切正題:“------再有幾天演出就結束了,剛剛召開完四屆人大,馬上又快到了春節,我想在市里搞個職工書畫展,徐主任,您看怎么樣?”
“好啊。豐富群眾的業佘文化生活是你份內的事,我大力支持。”
齊曉山沒想到徐主任答應的這么痛快,他的計劃可以順利地一步一步進行了,除了兒子,沒有人能夠知道他的真實動機。權力就是這么奇妙,它盡可以披著合法的外衣干一些卑鄙的勾當。
這時候,趙秘書長來了,他看見齊曉山,說,“你們有事,我呆一會兒再過來。”他轉身要走。
“趙秘書長,你進來吧,我們的事談完了。”徐主任對齊曉山說,“那你就去抓緊時間辦吧。”
齊曉山看了眼站在門口的趙秘書,趙秘書很有禮貌地叫了他一聲,齊曉山沒有理他。
“齊主席,”徐主任叫了一聲,齊曉山站住了。徐主任走過來,“齊主席,紅旗車的事已經過去了,你不能再計較了。我們都是革命同志,又是領導干部,怎么能像小孩打架一樣呢?工作中發生矛盾是正常的,齊主席,你更應該是高姿態才對。”
“老趙,別生我的氣,我是個工人大老粗,你沒聽有個笑話說,一個老粗當了領導,他給群眾講話,說:我沒舍文化,身上就有一根粗筋,要問這根筋有多粗,婦聯最清楚,我老跟她干,我們倆一干,她就又哭又叫,弄得大家都知道,讓我們倆誰也下不來臺,后來,她不跟我干了,為啥?她怕我了,因為我那根筋實在是太粗了,她受不了,所以不敢再跟我對著干。”
徐主任笑了,“齊主席,你可別跟婦聯對著干------”
齊曉山打著哈哈說,“徐主任,咱犯不了生活錯誤。”
他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給文化局的方局長打了一個電話。方局長很快就來了。齊曉山對他說了舉辦畫展的事情。
“開幕和閉幕定在哪天好呢?”
“畫展開幕定在二月十號吧,那天是大年三十,然后過了正月十五結束。五號到十號的這幾天,在展覽館布置畫展沒問題吧。”
“齊主席,只有五天的時間------不過,我多動員一些人布置畫展,保證不耽誤二月十號的開幕。閉幕在正月十五那天?”
“到十八號吧,正好是二月二十八號月底。”
“行,齊主席,就照您說的辦。”
“對了,方局長,你聽說了嗎,鐵路要參加北京一個什么畫展,聽說他們鐵路文化館創作了一幅大油畫,可不賴了。”
“是嗎?”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走,你陪我到鐵路去一趟,看看那幅畫咋樣,你是行家,俗話說,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
齊曉山拿起他的呢大衣,拉著文化局的方局長就往外走。方局長不明事里,興致勃勃地說,“畫得好不好,我一眼能看出來。”
小苗開著伏爾加小車兒一會來開到了鐵路。他們沒有直接去文化館,而是先去了鐵路分局機關工會,找到了范主席。他一看見齊曉山和文化局局長,非常熱情。鐵路是雙重領導,業務和組織上隸屬于鐵道部,而行政卻又要接受地方管理。做為大同市總工會的主席也算是鐵路分局工會的一個上級領導。
方局長單刀直入:“范主席,聽說你們鐵路搞了一個大型油畫要拿到北京去參加什么展覽?”
“哎,”范主席有點奇怪,“你們咋知道的?”
齊曉山說,“墻里開花墻外香。走吧,讓我們欣賞欣賞。”
“你們還真來巧了,這幅畫今天晚上就要送到北京去了。畫兒現在可能不在文化館了,等我打個電話問問,看送沒送到火車站去。”說完,范主席給文化館打了個電話。放下電話后說,“還好,在文化館呢,他們正要用木板包裝呢。”
“聽說,畫這畫的人叫韓東?”齊曉山問。
“嗯,”范主席答應了一聲,“是個北京插隊知青。”
“聽說他爸爸是個高干。”
“好象打倒了還沒解放,具體情況我也不大清楚。”
“他在你們鐵路上工作?”
“好象還沒上路。”
“哎,他不是你們鐵路上的人,怎么跑到你們鐵路來畫畫了呢?弄虛作假,欺騙組織,這可不行啊。”
“齊主席,您別給我上綱上線。具體情況你們去人事科,問問佘科長就清楚了。”
“瞧你,老范,給個棒錘就認真。我跟你開個玩笑。如果是個人材,你們鐵路不要,我們地方可就要了。現在你們鐵路還是佘太君管人事?”
“對,還是她管人事”
“那個女人可夠厲害。”齊曉山對他們倆人說,“文革初期,我們地方上的人到鐵路上來造反,佘太君帶著一幫人保皇,大家就在鐵路文化館前展開了一場大辯論,一辯就是好幾天。”
范主席說:“當時我也參加了那場大辯論。”
“后來,市里的造反派開始武斗,鐵路的造反派也打起來了,整個兒大同亂成了一鍋粥------”齊曉山又說。
聽到這兒,范主席又說:“那會兒,我們都靠邊兒站了,火車也開不了,煤列也發不出去,聽說北京都急了,石景山發電廠還等著大同的煤發電呢!”
齊曉山接著說:“可不,中央一看不行,先召集我們各路造返派頭頭進京開會,總理、中央文革小組、江青都接見了我們,派了支左部隊。”
“齊主席,你見過總理,江青?”方局長問。
“見過,還合了影呢,大像片在我們家掛著,以后你有空兒,上我那兒去看看。”
“有時間,我一定得去瞧瞧。”方局長說,“您兒沒見著毛主席?”
“本來,毛主席說接見我們這些革命新生力量,后來由江青代表毛主席看望大家,我們就沒見著偉大領袖毛主席。”
方局長問:“從北京回來怎么樣?”
齊曉山說:“從北京回來還他媽打,誰也不服誰,中央一看勸說不行,下了一道令:軍管!從北京調來了軍管會主任粱政委,他一到大同,先治鐵路,抓你們鐵司的‘劉白毛’時,那小子死抗,不繳槍,粱政委一個字,‘打!’,造反派那是軍隊的個兒,被打了個落花流水------”
范主席說:“打得最激烈那一仗是站東的大水塔底下,‘劉白毛’占據了大水塔頂上,自以為居高臨下,誰知道是絕路一條,彈盡糧絕,后來不得不開槍畏罪自殺。人們聽說‘劉白毛’死了,心里甭提多高興了,都爭先恐后去大水塔底下看他的下場,部隊警誡成一個圈兒不讓人進,大家只能看見一張涼席蓋著他。那會兒,我們這些當權派都被他的造反派奪了權,弄到韓家嶺石碴場勞動改造,一個貨場扛大個兒的臨時工,誰不知道他那點兒臭底兒,偷東西被開除 了公職,管制了二年,文化大革命他可算逮著個翻身的機會了。給他平了反,可你到好好干呀,還想奪權當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齊曉山聽了這話,臉色變得有些難看,方局長悄悄扯了一下范主席的衣角,朝齊曉山那邊兒呶了一下嘴。范主席立刻省悟過來,當著齊曉山罵造反派,這不等于“當著禿瓢兒罵和尚”嗎,他急忙住了口,從衣掛上摘下一件藍色鐵路半身棉大衣伸出胳膊穿上,說。“齊主席,走吧,我帶你們去文化館看看。”
他們三個人走出分局機關的辦公大樓。
二
文化館的創作室里,從貨場來的兩個行李員正在把這幅畫裝箱,準備晚上托運走,送到北京去展出。韓東看著他們小心翼翼地包裝著那個用白松木板釘成的箱子,他再次想起了杜國英的話,他用十幾個日日夜夜鑄就出來的這幅心血之作,已經給這個世界留下了靈魂。
畫中人物的精神不是一種震撼力,而是穿透力,因為畫面的人物并非“高、大、全”,而是每人一態。畫面上除了領頭的李桐、華子、還有洪老旦、小王八那些插隊的戰友,甚至連老地主王重、落拓的杜仲有、小小的四娃、駝背的丁生大、憨蠻的李常、狡詐的李興------糞店的那幾個人物也都移上了畫。畫李興的時候,韓東想起了達芬奇“最后的晚餐”中出賣耶穌的猶大------ 而大順子、五虎等人都是樸實的勞動人民形象,跟李恒、金貴、及其他知青哥們無異,他們抬著沉重的鋼軌,要鋪就一條道路,這條道路通向哪里呢?你可以把它想象通向幸福,也可以理喻通向幸福的路是由這些人構筑------
在呂洪彬的辦公室里,屋中的氣氛有些壓抑,呂洪彬、田素梅、田素蘭、和她們的弟弟田建軍及華子、胡大毛筆、廣播員小陸還有幾個跟韓東關系不錯的北京同學呆在屋子里,隔著玻璃窗看著大屋里的工人裝釘著木箱。
“韓東,你來一下。” 韓東回過了頭,看見呂洪彬招手叫他。等韓東走進辦公室,呂洪彬從兜里拿出一個信封,他當著大家的面說,“韓東,這里頭是一百零八塊五毛錢。算是你一個月的工資吧,你白天黑夜地往出趕這副畫,我也知道你很辛苦,給你按臨時工每天最高的工資開的雙份,也只能這么辦了,這還造了假,多寫了一個人名,當著大家面給你,證明這些錢我沒貪污。”
韓東沒接這個信封,“呂館長,這錢當我的飯錢吧。能把車站公廁給我們村,我已經十分感謝了。”
“韓東,你收下吧。”田素梅的眼圈有點紅。“呂洪彬這個小小的文化館長,能力也就有這么大了。”
華子接過信封,取出錢,數了數,“這么棒的一個畫,就他媽值一百零八塊五毛錢!真是個草泥馬。”然后他把錢塞進了韓東的兜里。
“華哥。什么叫草泥馬?”田建軍問。
華子說:“從前有個長工給地主抗活,地主答應他的條件很好,可是干了一年活兒,到了秋后一算帳,財迷的地主只給了長工幾個小錢。長工受了騙,心里很生氣,就在地主家的門口用草和泥堆了個馬,地主看了問他這叫什么馬?他說,這就叫草泥馬(操你媽)。”
聽完了華子的罵,田素蘭更是紅顏不讓須眉:“姐,你看韓東為了給文化館畫這幅畫,都累成啥樣了,人得瘦了一圈吧。他下了那么大的心血,就換回來這一百多塊錢。大家都想,他畫完這幅畫能留在鐵路上呢,誰知道------”她看看呂洪彬,“御了磨殺驢,心忒黑,什么東西!”
田素梅偷看著韓東,眼中充滿了難言的苦淚,她又何嘗不想韓東到鐵路上來工作呢。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憤憤不平。呂洪彬一副汗顏的模樣。韓東看見田素梅慚愧地低著頭,不敢看眾人的目光。他說:“我這些日子雖然瘦了,那是靈魂脫殼。你們別指責呂館長,他已經盡到力。沒有呂館長給我提供的條件,我韓東怎么能在這個世界上留下靈魂?還有,梅姐,我更應該感謝你,這些天,承蒙你的關心照顧,我才能得以全身心地投入到創作中,這副畫也有你的一半功勞。”
田素梅是個非常聰明的女人,她何嘗不理解韓東說這些話的用意。她感激地看著韓東,揉了揉眼睛,問韓東:“韓東,你下一步有何打算?”
韓東說:“我得先回到糞店先好好睡一場覺。”這些天,他的確睡眠不足。以至粱雪見到他時,竟不敢相認。他簡直像個野人,頭發和胡子如雜草叢生,深陷的眼窩,眼球上布滿了血絲------然后他又說:“等睡夠了覺,我再給粱雪畫幅畫,既然許了愿,不還愿那行。那幅畫不大,頂多到元月底就能完成------對了,田大夫,畫完后,想求你給她送去,到時候,我寫一封信,請你一并帶給她,好嗎?”
田素梅忍著淚點了點頭,黯然神傷地問:“然后你干什么去呢?”
“回村,到廣闊天地大有做為去。”
韓東想起大雪節氣那天跟隨拉糞的馬車進城,當他在坡頂了望白雪覆蓋的大同城時,發生的一件事,講給了屋中人聽:李貴的馬車上來后,在坡頂歇憩時,土路與公路的相匯處公路那邊傳來了一陣吵嚷聲,兩輛對頭行駛的汽車不知什么原因發生了糾葛,雙方司機互不相讓,尖聲理論,他們操著山西方言互相漫罵,還要動手打架,引得許多人圍觀------ 李貴和二兵趕快跑過去看熱鬧,土路上只丟下韓東和那掛三套車。韓東望著公路,公路上堵起了一長串車,炭車掉下的煤渣兒玷污了路面的積雪,再經過車輪反復的碾壓,變得稀淖一片------失去了“雪”的潔白美麗。與這邊的土路相比,仿佛是現代文明與田原生活的對比;靜靜的土路上,三匹牲口低頭覓舔著路面的白雪,輕輕翕動著鼻翼,顯得如此安祥。對于堵路,那些司機們只能用喇叭聲來抗議,此起彼伏剌耳的喇叭聲與這邊土路的平和舒緩相比較,讓他忽然又覺得當個農民也挺好,真的,他想起了陶淵明的詩句:“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自古以來,文人墨客不都把過田原生活看成是愜意的事情嗎?
屋里的人聽了這些話,靜了一會兒,田素梅說,“韓東,只可惜我們不是生活在陶淵明那個時代。我們生活在現代化的社會里,人們都渴望著到成市里面去生活。”
“是啊,”韓東說,“我站在高坡上,舉目往下看去,雪后的大同城潔白美麗,城市似乎在呼喚著我。御河的河床非常寬闊,河中心的冰雪宛如玉帶曲延伸展,北邊河床上一溜高高的水泥橋墩托著兩座長長的鐵路大橋,弧形的鋼軌伸進了大同火車站,我久久凝視著陽光下閃亮的鋼軌------難道那時就注定我要用一幅畫卷來表現鐵路嗎?”。
“韓東,也許你會和鐵路結下不解之緣。”胡大毛筆說。大家都明白他這句話的含意。
“韓東,要不,你今天晚上跟我們一塊去北京吧。”呂洪彬誠懇地說。
“對,”田素蘭說,“吃住讓他包,吃孫、喝孫就是不謝他個孫子王八蛋!”
大家聽完全都笑了。
“韓東,跟他去北京吧。”華子說,“散散心,看看我媽,他特想你這個干兒子。”
“華子,等你結婚的時候我帶著韓欣一塊回去。這次我先不占這個小便宜了。”
“韓東,”呂洪彬又說,“要不,你還住在這兒,這兒畫畫方便。”
胡大毛筆和小陸也挽留韓東在這兒呆些日子。
韓東說,“任務已經完成,我的大同歷史史命也該結束了,再癩在這兒,企不是無功受祿。”
“韓東,要不,到我宿舍去住吧。我哪兒老有空床。”華子說。
“算了吧,我還沒到無家可歸的地步。”
“韓東哥,到我們家待些日子吧,你不是說還要教我彈吉它呢嗎?”
聽見弟弟邀請韓東,田素梅高興地說,“韓東,就去我們家住吧,在我們家住方便,你可以給粱雪畫畫,除了教我弟吉它外,再教他畫兩筆畫,也讓他長點藝術細胞。”
“你們家確實挺好,我怕一住下來,樂不思蜀。村里的妹妹怎么辦?”
電話鈴響了------
呂洪彬走過去,準備接電話,韓東以為是粱雪打來的電話。因為粱雪知道了這個電話號碼后,她幾乎每天都要打來幾個電話。韓東對呂洪彬說,“如果是粱雪來的電話,你說我去北京送畫了。”
呂洪彬接完電話后,立刻走出辦公室,對那兩個行李員大聲喊,“劉師傅,王師傅,住手,住手,別釘了,別釘了,拆拆------快拆。”大家都跟了出來,一時愣住,鬧不清發生了什么樣事情。呂洪彬走過去,從一個人手里拿過釘錘,“還不快把板拆了,一會他們就來了。”
田素梅問:“呂洪彬,啥事呀?把你急成火上房的樣子。”
“剛才的電話是分局工會范主席來的,呆會兒市里的領導要來看這幅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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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主席推開創作室的門,他指著畫說:“齊主席,這就是那幅畫,叫《路魂》”
大同文化局的方局長看見畫,凝視著,半天迸出了一句話,“你們鐵路真是藏龍臥虎呀!”他看著站在屋里的一群人,“請問,這畫是那位高手的大作?”
“噢 ,”范主席趕快介紹說,“這位是咱大同總工會主席齊曉山,這是大同文化局的方局長。他們特意慕名前來看畫。”
呂洪彬推出韓東,“他就是這幅畫的作者。”
“韓東,”齊曉山朝韓東伸出手說,“久仰久仰,大名如雷貫耳呀。”
韓東只好跟他握了握手。“你是齊國華的父親。我也早聞您的大名。”
“是嗎?認識犬子。好,好,那咱們就不是外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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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評論了一番這幅畫兒,附近一個單位中午下班的鈴聲響了,范主席看了看手表,“呦,十二點了,齊主席,今天在這兒吃飯吧,沒啥好的招待,粗茶淡飯管飽。”
“不啦。改日吧。韓東是個人材。方局長,這個人材你看能不能用?”
“哎,齊主席,你們可是說好看畫的,可沒說要把人弄走。”
屋里的人都沒聽懂這話是什么意思。等齊曉山和方局長兩位市領導走后,呂洪彬追問要把韓東弄到那兒去?范主席把市里也要舉辦畫展的事情一說,大家才明白把韓東弄走的含義。范主席說:“韓東,那能讓他們把你弄到市里去,等局長書記他們從北京開會回來,我就找他們,一定把你抽調到鐵路來。暫時你就還在這兒再為我們鐵路畫一幅油畫到市里去參展吧。”
一陣悲哀襲上了韓東的心頭,他感到他的人格受到了侮辱,他怎么能夠象個奴隸任人驅使。他斬釘截鐵地回答了兩個字:“不成!”然后,他拿起那件呢軍氅,往身上一披,下樓而去------
大家楞住了,奇怪的是,大家誰也沒有攔,誰也沒有去追,站在窗前,看著他披著那件呢軍氅走出文化館的院子,朝遠處走去。
“他,他怎么是這個脾氣呢?”范主席說完也走了。
田素梅哭了------ 田素蘭也落了淚。
電話鈴響了,呂洪彬抓起電話,人們聽見他說,“他走了,去北京了,------什么時候回來?------不太清楚------等他回來,讓他給你去電話吧------”
除了那倆個重新包裝此畫的木工外,屋里人都知道是誰來的電話。
三
韓東披著黃呢軍氅回到了糞店。
“韓東,你咋瘦成了這樣子?”王重吃驚地問。
杜仲有說:“偉人都得經受一番磨難,就拿鄧小平來說吧,文化大革命受得磨難夠重的吧,可他經受住了毛主席的考驗,沒有反心,這回四屆人大毛主席才又重新起用他。韓東將來肯定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插隊、拾糞,這都是磨難。就像西游記的唐僧取經,要想成正果,非得經歷九九八十一難才能行。”
韓東倒在炕里,枕著行李歪著頭睡著了,發出輕輕的鼾聲。王重拉開韓東的被,給他壓在身上,“你們都別在這廂灰說了,”王重壓低嗓門沖屋里的人擺了擺手說,“讓韓東安穩地睡個覺吧。他這么累,為誰?往大了說,是為隊上,為集體,其實呢,還不是為了咱們這些糞客。要是沒韓東給鐵路畫畫,拿不到火車站的公廁,你們這些糞賊糞鬼如今回到村里興許連糊煳 都喝不上!吃水不忘挖井人。真沒想到,咱們這伙伙四類分子能得到插隊知青的濟,這也是老天爺有眼,看看咱周圍的那些個糞店,關的關,撤的撤,慘不慘?”
大家悄悄地退出了出來。
到了大屋,杜仲有說:“腦力勞動比體力勞動還辛苦,體力勞動是賣力氣,像個氣球一樣,氣兒光了,一吹就行。補起來快著呢。”
“力氣呆在啥地方?”四娃問。
“你咋連這個都不知道,”杜仲有說,“呆在大自然里------”
“啥,力氣呆在大自然里?”四娃瞪著迷惑的眼。
“那咋,吃飽喝足,睡上一覺,鼻子吸足了空氣,第二天就又有了新的力氣。”
“杜仲有,你真能瞎吹哩。”李興笑著說。
“你個灰球懂啥?”杜仲有喝斥了他一句。“腦力勞動熬得是心血,血補起來可就慢了,心血須采天地之鐘靈毓秀,方可得日月之精華。”
吃晚飯的時候,大屋里插了許多粗粗的紅臘,韓東走進屋,他看著燭光中的那些糞客,強裝出笑容說我怎么好像來到了威虎廳呀。
五虎說:“那胡彪賢弟,你就請吧。”
韓東問:“誰是座山雕呢?”
二大頭說,“那還用問,大當家的肯定是王重了。”
韓東打趣地說:“我可沒帶聯絡圖。”
李興說:“那還不容易,鐵路那么大的畫都能畫出來,畫張聯絡圖糊弄老地主還費吹灰之力。”
兩條炕上擺著兩個桌,每個桌前圍坐著一圈人,也沒有什么菜,一盆燉雞,里頭還放了好多土豆塊。再就是土豆絲拌粉條,還有一些豬頭肉,也沒忘了擺一盆爛淹菜,不過,這盆爛淹菜做得很好,絲兒切得又細又均,拌了些麻油,吃在嘴里脆生生的很爽口。看著韓東在炕里坐好了,王重先端上來一籠熱氣騰騰的莜面卷兒。“韓東,先別喝酒,吃點莜面窩窩墊些底兒。”
杜仲有接過籠,放到韓東面前。韓東忽然覺得,只有在糞店里,他才有一種尊嚴,而在鐵路文化館,他連個客人的資格都談不上,他只是個工具,一個創作靈魂的工具。他想起了荷馬,據說荷馬也曾是個奴隸,為了獲得自由,他不惜毀目成為盲人,到處行吟,創作了荷馬史詩,給人類留下了偉大的靈魂。他又想起了斯巴達克,雖然他是斗士,然爾身上卻印著奴隸的痕跡。斯巴達克是不朽的英雄,古羅馬都被他撼動!韓東啊韓東,你沒有荷馬的天才,也不曾具備斯巴達克的雄風,可是,你能捍衛自己的尊嚴,那怕又跌落回糞店。想到這兒,他看了看桌上,在臘燭光下,莜面窩窩黃中泛紅、瑪瑙般晶瑩剔透,散發出一股莜面特有的香味兒。王重又給他端上一碗特意留出來的雞湯鹽水,讓他沾著趁熱快吃。還拿來了辣椒油和醋,由他自己往鹽水里調。韓東往碗里擓了點辣椒油,又倒了點山西的老陳醋,拿筷子攪和了一下,嘗了嘗筷子頭的味道,夾起了一筷子莜面卷兒,沾了一下碗里的雞肉湯,送進口中,又筋道,又滑溜------真是美味!
“來,韓東,喝酒,喝酒。”杜仲有舉著酒碗說:“韓東,李貴捎來了話,過些日子我就回村了,村里讓咱們倆當代課老師,你知道嗎?”
韓東故作不知的樣子搖了搖頭。
杜仲有端著酒碗,“支書說了,你負責數理化;我呢,負責文史地------”
“大爹,啥叫書里花?”四娃坐在北炕上,朝南頭的這邊炕問。
“地上有屎你吃就對了,還聞啥。”丁生大說,他的話引起眾人一片笑聲。
“你個灰貨才是屬狗的吃屎呢。”杜仲有說,“我是指韓東負責教數學、物理、化學,簡稱數理化。我呢,專門教文史地,是指教語文、歷史、地理,你任么兒不懂,一輩子拾你的糞吧!”
“我說杜四眼,你不是還沒撂下糞杖嗎------”丁生大說。
“吃飯別瞎扯八道!”王重喊了一句,然后說:“要說,這書里頭還真有花哩,我小時候上學,先生老講三句話;書中自有烏紗翅,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這話是說書讀好了,能當官,當了官能撈錢,撈了錢能娶上如花似玉的好女人,不念書,沒學問,一輩子跟土喀啦打交道吧。”
“可現在不是說讀書無用嗎。”坐在韓東對面的李興說。
“咋沒用,韓東要是不上學念書,學會了畫畫,你如今能去火車站拾糞?”五虎說。
“咋又扯上糞便了呢?”王重用筷子敲打著碗沿,發出當當的聲音。“說點別的吧,韓東,四屆人大的代表是咋選出來的呢?”
“群眾民主選舉出來的唄。”杜仲有說。
“那咋事前咱一點都不知道呢?”大順子問。
“你可沒民主,你是四類分子。”杜仲有說,“有句詞叫剝奪政治權力,你懂啥意思嗎,就是你享受不了政治權力。”
“啥叫政治權力?”坐在對面炕上的李常突然問。
杜仲有看了他一眼,“政治權力是指選舉權與被選舉權,還有出版、結社、游行、罷工、言論等各項人生的基本權力------”杜仲有跟糞客說話的時候,講純粹的當地話。如果說普通話,會遭到他們的奚落,老鄉們聽侉話覺得別扭。鄉音的“人生”變成了“人身”;而“基本”則發音成了“基脖”。
李常聽完后,拿著酒碗,“啥叫選舉權與被選舉權?啥叫出版、結社、言論和人身的雞巴權力------雞巴有啥權力,除了撒尿,不就是跟女人睡覺往出奏娃嗎?”
韓東聽了,撲哧笑出了聲。
氣得杜仲有拍著飯桌說:“你白在大牢里蹲了十年。”
“大牢里又不跟犯人講政治權力------”
“那我告訴你,”杜仲有說,“選舉權是你選別人,被選舉權是人家選你,出版是指出書,結社是弄個組織,言論是說話自由,游行、罷工你總該懂吧,這叫人權!啥雞巴的權力。除了跟女人睡覺往出奏娃,你還知道個啥?”
“還弄個人權,說得怪好聽的。”李常撇著嘴說。
“咱可不要人權,”李興說。“咱也不去選別人,咱憑啥選他,讓他代表咱去開會吃香喝辣?別人也肯定不選咱,他知道咱是個誰?干嘛要讓咱去開會吃香喝辣。咱也出不了書。結社,咱更不敢弄組織,弄個組織也是反動組織,還不讓人一網打盡。十八號那天慶賀四屆人大,人家都舉紅旗游行,咱糞賊糞鬼舉著糞鏟去游行,是的限止你。罷工?緊著受還怕吃不上飯呢,還敢罷工!你咋沒說話言論的權力,共產黨又沒堵你的嘴,拉你舌頭,割你的喉嚨------咳,我就想要個雞巴上的權力,尋個女人,好有個家。”
人們不說話了。韓東舉著酒碗,看著這些糞客說:“娶妻生子,男婚女嫁,這是最基本的人生權利。李興,別悲觀,以后生活會好起來的。我給大家講個笑話吧。”
“韓東哥。啥笑話?”四娃高興地問。
“你老老實實地聽,別總插嘴。”王重了瞪他一眼。
“清朝年間,咱山西平陽府出了個名人叫解學士,一天晌午他跟著一群受苦人從地里干活回來,見村口大樹下有四個財主喝著酒、吃著肉、品著茶、抽著煙;手搖大蒲扇,坐在躺椅上,大腿壓二腿,邊吃喝,邊聊天。看見這伙汗流夾背的莊家漢,張財主抽了一袋煙,嘲弄說:‘飯后一袋煙,賽過活神仙!王財主聽了后,呷了一口茶,跟著說:‘煙后品品茶,生在富人家!’李財主把扇子一搖,說的話更氣人:‘大財主吃香喝辣,窮小子吹燈拔臘。’趙財主把雙眼一瞇,捏著小酒盅:‘有錢人歡歡喜喜把酒喝,受苦人累死累活還挨餓!’小小年紀的解學士一聽,心里罵道:‘你們肩不挑,手不拿,吃自在,屙現成,爽得渾身流油還嫌不夠,還拿窮人要尋開心,行,待我也給他們來幾句!他咳嗽了一聲,吐了口唾沫,清了清嗓子,吼開了:‘今天我從村邊過,碰見四個老怪貨:一個像狗叼骨頭,一個似豬把尿喝,一個飲著斷魂酒,,一個快死把眼合。滿嘴噴糞取笑我,窮人不受你咋活’。聽完解學士的這首歌謠,四個老財氣得半死,受苦人哈哈一陣大樂。”
韓東講完,杜仲有說,“還有個解學士對詩的故事呢。話說解學士給一個老財扛活,中午飯的時候,端來一鍋粥,給解學士出了個難題,對詩,對上詩來才讓喝那碗稀粥。老財吟道:‘小米熬成一碗粥,上頭稀來下頭稠;吟出詩句喝個夠,否則休想嘗一口。’解學土一聽,笑道:‘我可獻丑了。’高聲念著:‘小米煮成黃金粥,豬喝稀的狗吃稠。我把此粥端出去,免得老爺罵名留。’說完,解學士端起一鍋粥到自己屋吃去了。”
沒想到,丁生大也來了興致,也要講個笑話。
“你還會講笑話?”李興滿臉不屑。“你們這些個灰貨知道個球,丁生大以前在村里最會說笑話了,”王重催著丁生大,“快給這些個球人講一段,省得他們拿著豆包不當干糧。”
丁生大講了一個“王八話多”的笑話,說有一個姓王的摳門財主,他有八個兒子,頂屬小兒子老八聰明,能說會道。這個老財家一年只吃一頓餃子,就是這一頓餃子他還要算計。這年過年,他想了個招兒,只煮了一鍋百十個餃子,他對八個兒子說,你們每人必須講笑話才能吃飯,誰的笑話講的多,我就先和誰吃這鍋餃子,等我們吃飽了,其他人再吃,這幾個兒子一聽就急了,老大說,就您養的王八笑話多,餃子全讓您和王八吃了,我們吃灰去呀。聽完這個笑話,大家全都樂了。杜仲有說,“你這個灰羅鍋子,咋把我們都罵了。”
第二天早上,丁生大和杜仲有倆人起來后,披著棉襖在外頭墻根一邊撒尿一邊說著話。
外頭傳來華子的大嗓門:“韓東,韓東,于敏來看你來了。”
隨著喊聲,華子推著一輛自行車領著一個身穿棉軍大衣,頭扎拉毛圍脖的年青姑娘走進糞店的院子,杜仲有和丁生大趕快躲閃------ 屋子里,躺在炕上的韓東猛地聽見華子在外頭喊,坐了起來。聽到“于敏”這個名子,他感覺即熟悉又感到陌生。“她來干什么?”韓東想著,快速地穿好了衣服。華子已經走到了屋門口,站在他身邊的于敏打量著糞店,她看見四個糞池有三個都堆滿了糞便,一下,她的心痛了。
王重出來了,華子打趣地說,“于敏,這就是咱迎青臺村的第一條好漢。老地主王重。你不是要批斗他嗎,他現在可是韓東的頂頭上司,糞店的店掌柜。”
于敏看著王重,她不知該如何對待這種場合。還好,韓東走出屋,他看見于敏呆呆地站在兩個糞池中間的那條土路上,那條路很臟,凍著一些遺落的糞渣。
“韓東,”華子扶著自行車喊,“人家于敏早上一下太原的那趟車,就找到我,要來看你。我趕快就把她帶來了。”
韓東沒有說話。于敏也沒吭聲。
華子一時不知所措,他叫了聲“于敏”,又叫了聲“韓東”,說:“我得上班去了,不能多陪你們倆了------”然后他勿勿推著自行車走了。
院子里只有韓東和于敏倆個人注視著。糞客們躲在屋子里往外偷看,沒人敢出來。王重回屋里收拾了一下,又走出來,“韓東,是你們同學呀,快讓人到屋里坐,外頭多冷------”
“你來干什么?”韓東終于張開了口。
“是呀,我來干什么樣呢?”于敏心里問自己。嘴上說,“我放假了,回家------”
“這是你的家?這是糞店!”
“那我走錯了,”于敏忍不住哭了,她轉過身,用手抹著眼睛,慢慢走出了糞店的院子------
杜仲有走出來,指責著,“韓東,你這就不對了,人家大老遠地看你,你咋能這么對待人家。兩國交戰,還不慢待來使呢,更何況你們是老鄉,是同學,在一塊兒插隊,一個鍋里攪過馬勺呢?”
于敏獨自朝大同站的方向走去。臉上的淚珠策策滾過面頰。她想著剛才路上華子告訴他韓東在大同拾糞時,她心如刀絞------倆人一塊下鄉,她不就是為了追隨韓東嗎?可怎么后來就背叛了他,跟宋書記那個蠢兒子結了婚?出賣了自己,褻瀆了情感------于敏抽畜地哭了,現實是多么殘酷!
韓東走到門口,他看見于敏漸漸遠去,他想起了于敏調到公社廣播站時,開始有意疏遠他,等她調到了縣城廣播站,他給她寫信,她卻一封都沒回,如同石沉大海一般------,他風塵樸樸地到縣上去看她,她卻避而不見------韓東只好悻悻地回了村,尤其是聽到她和公社宋書記的兒子結婚的消息,不諦晴天驚雷------他的那種憤懣簡直無法形容!這也許就是時代留給這一代人的最好紀念,只有痛苦才能夠銘心,而歡樂尤同過眼煙云。其實,韓東早已原諒了她,做為一個女孩子,她可能更難、更弱、利用自身的那點資本來改變自己的命運,是不是也可以稱為“人權”呢,韓東想著,往御河灘走去------
四
春運期間,北京站人多如蟻。
麻向陽手里拎著兩個手提包來到車站的小件寄存處,負責辦理寄存的年青小女孩兒摸著鼓囊囊的手提包,狐疑地問,“里頭是啥?”
“是些水果。”麻向陽回答。
“啥水果?”
“芭蕉、鳳梨、桔柑。”
“打開!”
“行。”麻向陽說完這個字,拿出一把鑰匙,打開了手提包掛著是小鎖,拉開拉鏈,小姑娘一看,“嗨,原來是香蕉、菠蘿、桔子呀,您這一芭蕉、鳳梨、桔柑我還以為啥新鮮水果呢。真是,坐月子不說生孩子,告訴下人------”
麻向陽笑了,他指著這些水果,“小同志,你隨便嘗嘗,我們當地都這么稱呼這些水果。”
“不行,不行,我們不能隨便吃旅客的東西。”小姑娘擺著手說。
“沒關系,軍民一家人嘛。”說著,麻向陽拿起一個桔子,“呦,咋爛了?”,他看著手中潰爛的桔子說。他趕快再看包里的那些從馬尾坡戰地帶來的南方水果,長途碾轉,香蕉早被擠扁了,提起一串,他傻眼了------
小姑娘說,“這下,可真成了巴蕉了。北京啥都有,用不著大老遠地往北京帶這些東西。”
除了幾個菠蘿還能再繼續同他前進,千里迢迢帶來的這些水果他只好丟進北京街頭的拉圾桶。辦好了中轉簽字,已經是下午二點多鐘了。他吃了點飯,要去瞻仰天安門廣場和購物。坐上10路公共汽車他先來到天安門廣場,懷著祟敬的心情轉了一圈,然后又到王府井去購物。走進百貨大樓,生平他是第一次進入到這么好的百貨商場,東張西望,真是眼花遼亂。買完了糕點和煙酒等食品,他看見糖果柜臺前人們排著隊買糖,稱糖果的是個中年男售貨員,他服務態度和謁可親,尤其對外地人更顯的親切。一邊笑著跟你說話,一邊嫻熟地抓著糖丟到稱盤上,準確的出奇,麻利包裝糖果的動作像是在進行著表演,收款找錢時清楚地對顧客報著賬目------,他也排上了隊,不知不覺中到了售貨員跟前。
“解放軍同志你好。回家探親吧?”
“你咋知道的?”麻向陽有點奇怪地問。
“看你手里提的大包小包,我估計八成你是回家探親。來點蝦酥吧,這種糖也叫小人酥,是北京特產。酥皮里夾著干麻醬餡,吃起來很香,老人小孩都適宜------”
“行,你再給約些好糖蛋蛋。”麻向陽說。
“聽口音,你是山西雁北人。”售貨員問。
“嘿,你咋知道的?”麻向陽很奇怪。
那個中年人笑了,笑得極其自然。“同志,干我們售貨員這行,天天接觸山南地北的人,只要留點心,嘴再勤些,學點方言不難,還真得懂點方言,才能把這份工作干好,您兒說對不對?”
他竟說了一個“您兒。”麻向陽覺得親切極了。在他的熱情推薦下,麻向陽總共買了十斤糖。看似不少,其實可能還不夠分。可是他已經沒法拿了。煙、二鍋頭酒、點心、果脯、他只好又買了兩個五十公分的灰塑料大號手提包,裝進東西后,他把兩個手提包連在一起搭到肩上,興致勃勃地走出了百貨大樓。
“北京就是好!”走在王府井的街上,他想。一抬頭,他看見一家服裝店,離開母親六七年了,應該在北京給娘買一件衣服,表示一下兒子的孝心。荷著兩個包,他邁進了這家服裝店。來到了柜臺前,他將肩上御下的包撂在柜臺玻璃上,揉了揉肩膀。
柜臺里,一個三十來歲的女服務員手里拿著塊烤紅薯,正吃得津津有味,看見麻向陽把兩個提包放在柜臺上,立刻尖叫起來:“嘿,你包里都啥寶貴呀,就敢往我柜臺上擱,壓壞玻璃,捅了漏子你可吃不了兜著------”
“對不起,對不起,”麻向陽一個勁兒地道著賺,拿下提包,放在地上。“這里買的全是吃的東西。”
“供應北京人的東西都讓你們這些外地人搶購走了。”說完,她把吃光了瓤的紅薯皮一卷,揚手朝柜臺外邊的一根方柱扔去,麻向陽看了一眼,紅薯皮拽在方柱上,留下一片“屎”般的痕跡,掉到地上。她用手背抹抹嘴,蠕動著問,“買什么?”
“給老人買件褂褂。”
“老人,男的女的?”
麻向陽一臉燦爛,“老人是女人。”說完,他怕她沒聽明白,又補充道:“是老女人。”
“老男人呢?”
“叫老漢。”
她翻著白眼,“我們這兒只賣服裝,沒有褂褂,都什么年代了,還穿褂褂。”
麻向陽知道她沒聽明白,趕快翻成普通話。“我想給娘買件外衫。”
“你把話說清楚點兒,給誰的娘------”
“我的娘。”
“啥叫外衫?”
“就是外套。”
“多大號?”
“不知道。”
“嘿,你跟我逗咳嗽?”
“我不咳嗽。”
“你要咳嗽去醫院------這是服裝店。”
“我知道。我就是來買衣服。”
“不知道多大號你買什么?”
“來件大號的吧。”
“大號的,”女服務員看著他,“我告訴你,這可不是買裝裹,套上就行------”
“裝裹”——凡是中國人都能明白這個詞的含義。“哎,同志,您咋這么說話呢?”
“我這是替你著想。買回去不合適怎么辦?”
“那你也不能這么說呀。”
“我該怎么說,你教教我。”
麻向陽被她挖苦的面紅耳赤。他開始領教北京人的惡劣服務態度了。在這個女服務員的伶牙利齒反擊下,他只能氣憤地說,“你這叫什么服務態度。”
“有意見提呀,那不,柱子上掛著意見本兒,摘下來寫呀。會寫字兒吧,別寫拼音,我們頭兒可不認識英文字母。注意,字兒別寫錯了,‘意見’寫成‘意貝’,上次有個人就把‘意見’寫成‘意貝’,我們頭兒一念‘我給你提個義貝(尾巴)’我說,頭兒,我屁股上可沒長尾巴,就算有尾巴,您也不能隨便摸我屁股吧,那不成了六毛(流氓)。”
圍著的人一聽都笑了,起著哄。
只有我們的麻向陽同志氣得鼓鼓的,他果真走到柱前,踩到了那塊紅薯皮,腳下一跐,險些摔倒------
在無聊人們的笑聲中,他摘下了意見本,走過來,“你姓啥?”他拿起意見本上掛著的那支圓珠筆,擺出寫字的架子。
“老娘姓祖。”她抱著胳膊說。
“姓祖,”麻向陽同志嘴里念叨著,握著意見本上配的那支圓珠筆往意見本上寫,卻寫不出字兒來,眾人又是一陣哄笑------,他只好取出自己帶的筆,“叫個啥名子?”
“寶蓋示。”
“寶蓋是?”
“上頭一個寶蓋,底下一個示。”
“那個是?”
“二小。”
麻向陽被她的文字游戲徹底搞糊涂了。她得意地說:“我就知道你沒啥文化,拿過來,我給你寫。”
麻向陽遞過意見本和筆,她龍飛鳳舞地寫了一個字。麻向陽一看,“什么,你叫祖宗?”
人們哄堂大笑。麻向陽知道又受到了愚弄。“好男不跟女斗”他想起了這句話,氣得把意見本往地上一摔,拿起兩個手提包往肩上一甩,走出了那家服裝店。
“哎,你得留下個名兒呀,要不這條意見沒用。姓孫也沒關系,寫個孫子就成------”女服務員朝他喊。
“真是豈有此理!”麻向陽走到王府井街上,心里氣憤地想。回憶起百貨大樓的那個笑容可掬買糖果的中年服務員,跟這個買服裝的女服務員相比,真是天壤之別。
慢車在夜色里走走停停,車廂里的人很多,好些人沒有座位,只能坐在過道上。麻向陽同志還算不錯,弄了個靠窗的座兒。列車駛過關溝,開始上山,停了幾個站,到了青龍橋。聽到“青龍橋”的這個站名,他不禁想起了村中的“青龍廟”,繼爾,又想起了詹天佑——修建京張鐵路的那個偉大工程師,聽說為了紀念他,在青龍橋車站給他豎了一座銅像------
麻向陽披著軍大衣下了車,站臺在一個山坡上。他問站在車門下的列車員,詹天佑的銅像在哪兒?那個男列車員告訴他,立在老站,這是新站,你要想看那座銅像,得坐回北京的車才能路過------ 他們聊了會兒天。發車的鈴聲響了,上車之前,他望了望遠處的山峰,颯颯寒風中,彎月如勾,長城蜿蜒于山脊,能看到的一個輪廓------
火車重新開動,傳來轟隆隆的悶聲,他知道這是開進了剛才列車員所說的京張線最長的八達嶺隧道,這條隧道與青龍橋的“人”字形線路,使詹天佑成為二十世紀初世界上最有名氣的華人鐵路建設者。
列車出了隧道,停在康莊車站,摘下一個車頭,列車行駛在黃土高原。氣候明顯地更涼了。他蜷縮在一個靠窗的座椅角,裹緊大衣閉上了眼------正在迷迷糊糊之際,忽然聽到炸雷似的一聲喊:“同志們,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啦!”
車廂里的人都被這聲吼弄醒了,引起了一陣騷亂------
麻向陽循聲望去,靠著門口,一個三人座席上,倆個人夾著一個被捆綁的結結實實的人,剛才就是他突如其來地站起來,拼命地大喊一聲。他身邊的一個人趕快站起來聲明這是個瘋子,往沙嶺子精神病醫院送。另一個人則使勁按他坐下------
捆得像根棍似的精神病患者不肯就范,嘴里仍然在說,“你們不讓我把這個重要消息報告黨中央,報告毛主席,誤了國家大事,你們就犯了濤天大罪!同志們,讓我們昂著頭走上戰場吧!”說著,他晃著頭唱起來:“聽,軍號已吹響,看,紅旗在飄揚,讓我們奮勇,把敵人殺光------”
說他是瘋子的那個人拿著一塊毛巾塞進了他的嘴里,他來回搖著頭,嘴里發出唔唔呀呀的聲音------然后瞪著眼氣鼓鼓地看著人,給麻向陽同志留下了一個很深刻的印像:“他是怎么瘋的呢?現在,好人也能被氣瘋------那個賣服裝的女服務員不就差點氣得他發瘋嗎。”麻向陽想。
太陽從地平線升起。
這趟列車在雖士營車站停了一分鐘,麻向陽同志的腳落到了家鄉的土地上。遒勁的寒風吻著他的臉,不似南方的風那般溫柔,只有故鄉的這種風才能培育出驃勇的男子漢。他看著這片熟悉的土地,家鄉的土地是貧脊的,冬季的黃土丘陵更是滿目荒涼,可這是他夢魂牽繞的故土!誰能理解他的心情呢,他活著,并且完整無缺地回到了家鄉。他想起羅寶柱犧牲后,整理遺物時,羅寶柱的日記本里有一首詩:
不管我走到那里,
我都不會忘記家鄉。
也許明天我犧牲在異國的戰場,
靈魂依然會飛回故鄉;
父兄啊,不要悲傷,
母親啊,夢中你是否聽見兒子呼娘?
麻向陽感到有些熱淚盈眶。他背著東西,歸心似箭,健步如飛。登上南坡。
六爺爺和杜國英趕著一群羊咩咩地走過來。他喊了一聲“六爺爺”,摘了棉軍帽,抹了把頭上沁的汗。
“這------這不是大兵嗎------”
參軍幾年來,麻向陽終于聽到了有人喊他的乳名。
“六爺爺,我就是大兵。”他把東西撂在地上,跑過去拉住六爺爺的手。
“大兵呀,你娘可盼望死你了------”
“我這不是好好地回來了嗎。”大兵松開六爺爺的手,他從手提包里拿糖、拿煙給六爺爺------
“這個小伙子是誰呀?”他看著戴眼鏡的杜國英問六爺爺。
“這是杜校長的小子------”
“噢,杜國英,”我當兵走的時候,你才十三四歲吧,一晃都成大小伙子了。咋也戴上眼鏡了------”
六爺爺抽著一支大兵給他點燃的煙,對吃著糖的杜國英說,“國英,幫你大兵哥把東西背回去。”
“哎。”杜國英痛快地答應了一聲,去拿地上的連在一起的兩個手提包。
“不用,不用,”大兵連聲說。
“走吧,大兵哥,佟大娘看見你回來,不知該咋喜歡 呢。”
“六爺爺,您兒一個人行嗎?”他用鄉音問。
“走吧,走吧,你六爺爺放了一輩子羊,你還不知道。攏這些個羊算個啥。”
------
“大兵回來了!”
“佟大娘家的大兵從云南前線回來了!”
這消息很快傳遍了村里,當然也傳到了青龍廟。杜玉英拉著韓欣去佟大娘家看大兵,韓欣不肯去。一會兒,二兵來請了,韓欣只好換了一件干凈的衣服,又梳了梳頭,跟著二兵和杜玉英往佟大娘家走。她的心怦怦跳著,“大兵什么樣呢?”,一邊走,她一邊想。
進了佟大娘家的院,院里已經站滿了人,其中有好多抱孩子的婦女,不管是地上站著的娃,還是懷里抱著的娃,他們手里都抓著大兵從北京帶回的糖果------貪婪地吃著;還有一些老漢,和年青后生,他們分到了紙煙,仨仨倆倆圪蹴在院里吸著。看見韓欣來了,這些老鄉跟她打著召呼。韓欣被帶進了屋。屋里,是以李桐為首的一些大隊干部坐在炕上抽煙、吃糖、還打開了一盒點心------他們傳看著大兵拿回來的立功獎狀,議論紛紛------
佟大娘顯然是哭過了,臉上掛著淚痕。“韓欣,你來了。”她打完召呼,掉過頭,對坐在炕里的兒子說,“大兵,這是咱村的北京知青,叫韓欣。”大兵跳下炕,跟韓欣去握手。他的手大而有力,既粗糙又溫暖。她的手小巧纖細,軟綿綿的很潤滑。韓欣沒好意思去看他,而他卻看見了她的烏黑秀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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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計拿著一個菠蘿啃著,邊吃邊說,“這玩藝咋這么扎嘴呀,味兒倒是不錯,就是不好往嗓子眼里咽。”
韓欣一看,笑了,“李恒,吃菠蘿得削皮兒------”
“什么,這家伙不能連皮兒吃?”李恒看著吃了一半的菠蘿說,“咱只吃過罐頭,這東西是頭一遭吃。”
大兵笑著說,“這不新鮮,我們班有個戰士來自內蒙深山溝,姓牛,叫牛得草。他沒見過甘蔗,吃甘蔗的時候,倒是沒吃皮,卻把甘蔗渣全咽進了肚,結果肚子疼,送到部隊醫院,大夫問他咋地啦?他說我吃了根黑棒棒。大夫說你咋吃的?他說嚼碎了就咽進了肚,大夫說你沒往出吐纖維?他說啥叫纖維?大夫說就是碴兒呀。他說,光吃水水,不吃碴,那多浪費。毛主席不是教導咱們要節約鬧革命嗎。大夫氣的說,那你也不能吃纖維呀,你姓牛,可不是牛吧。他問大夫啥叫纖維,大夫說就是草,他急忙說,對,對,我就是牛得草。”
屋里人都笑了。佟大娘說,“當了幾年兵,也學會灰說了。部隊真是個大學校。”
五
齊曉山帶著文工團在礦上并非僅僅是慰問演出,每到一礦,他還要聽取該礦領導的工作匯報。對于煤礦的生產他是了解的。礦長匯報工作,他能發表很好的指示精神。
來到紅羊灣煤礦,冉礦長匯報工作時說,“齊主席,這兩天十一層154盤區頂板老有響動------”
“是嗎?”齊曉山急忙說,“可得注意安全,嚴防發生冒頂事故。工人的生命安全比啥都重要。咱們是社會主義 國家,可不能不顧工人的死活。”
“齊主席,這個道理我明白。”冉礦長回答。“我們咋不怕冒頂呢,停下了好些天生產。可一直又沒動靜了。154盤區是新開采的點兒,離大巷近,炭層厚,煤質又好。我們覺著棄置了太可惜,這兩天‘向四屆人大獻厚禮’又開始往里掘進了------”
“這個盤區具體是個啥情況?”
礦長辦公室里,一個戴眼鏡的老工程師指著鋪在桌上的一張開采圖說:“這個工作面是今年的八月份由采七隊進行開采。頂板巖性為粉沙巖與細沙巖互層,層理發育有節理,含炭屑,厚度在五米左右------到目前,進尺走向為一百八十二米,煤層厚度仍為五米左左------”
“這還真是塊肥肉。丟了有點可惜。”齊曉山看著開采圖。
老工程師接著說,“自開采以來,該巖頂基本呈穩定狀態 。可是十月份向‘國慶節獻厚禮’吃的狠了點,采高掌握不嚴,留頂煤層超標,未按規章要求架設棚粱支柱,有的地段僅在一側立柱,扯網一幫竟空掛,支柱率不到百分之五十------”
齊曉山敲了敲桌子,生氣地說:“這簡直是胡鬧!胡弄誰呢,拿命耍笑!我得去這個154盤區看看。今兒就上那兒去慰問演出。”
下降的罐籠里只坐著七個人,除了冉礦長和齊曉山外,其他的五個人都是文工團員,只有郭 麗娟一個女的。他們穿著新工作服,安全帽也是新的,開車鐘聲一響,罐籠便迅速下降,一沉的時候,郭麗娟感到腹中一動,似乎是那個小生命提醒了她一下什么------,她輕輕撫了撫肚皮,似乎告訴孩子,“你不要怕,母親會好好保護你,況且,身邊還有你未來的爺爺,他盡管不喜歡我,可你是他的隔輩人------”隔著網門,只能感覺到罐籠沿著井筒墜下地心------自從有了妊娠反應,郭麗娟結束了一號演員的使命,成了機動演員。她已經下了三回井,去慰問一線的工人,工人們不知道這些情況,領導只對工人們說,看,派頭號演員親自下井為你們演出,黨和領導多重視你們一線工人;于是,工人們會激動的振臂高呼:毛主席萬歲、共產黨萬歲的口號------
罐籠很快落到了井底。他們從罐籠里走出來,雖然在地下三百多米,可大巷里更像地鐵的隧道,方石砌成的拱巷設有軌道,去遠處的工作面可以乘坐電車。巷壁上支著粗粗的電纜,那是井下的生命線,能感受到嗖嗖的涼風,地下永遠是這種不涼不熱的溫度。濕度很大,巷道的小溝汨汨地淌著水,也不知流向何方。
第一次下井的時候,這些人既有些害怕又有點好奇。可是下過兩趟之后,恐懼和好奇便都淡了。因為他們畢竟沒看到危險。這是第四次下井,結束后,他們就算圓滿地完成了這次巡回慰問演出。可以返回大同了。
坐上電車往井深處走,郭 麗娟一下想起齊國華帶她到紅洞礦的那片墳------及說的那些話------她打了個寒戰。因為在乘車的時候,冉礦長說那兒危險------ 齊曉山說毛主席教導我們革命干部和同志,越是危險的地方越要去!冉礦長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出了事,我可不好交待------ 齊曉山說我都不怕死,你怕什么?
在一個岔道口,他們下了電車,冉礦長領著這伙人鉆進一個細巷開始徙步前行,雖然這條細巷道拉了臨時燈,可是距離很遠才設一盞燈,越往前走,黑暗愈重。前幾次下井都是在主巷演出,這幾個文工團團員并沒有看到煤礦的真實面貌,這次,他們要到掌子面去,走到這兒,他們才覺察出井下的陰森恐怖------
他們打開了頭上的礦燈,礦燈的電充得很足,但雪亮的光柱照著前方無盡的黑暗,更讓人產生恐懼------
腳下,濕漉漉的,嘩嘩淌著水,郭 麗娟穿著的那雙新雨靴有些大,拖著笨重的雨靴走在咯腳的上坡路上很滑,她又拖著三個多月的孕身,感到很累,為了跟上大家,她不得拉住一個男獨唱演員的手,齊曉山看見了,心里產生了不快------他走在最后,從鐵路回來,他已經了解了韓東的底細,鐵路人事科佘科長告訴了這個北京知青“拾糞——畫畫”謎底的答案。下一步,就是除掉郭麗娟,只有除掉這個戲子,兒子才會死了他的心。“怎么除掉這個心頭之患呢?”齊曉山一直動著腦筋想,要找到一個好機會。黑暗中,他看了看走在前頭的郭麗娟,目光很是陰險。
這一班的工人是掘進,煤溜子靜悄悄的。拐過一個彎,聽見了風鎬打眼的聲音,進到一個穹窟后,冉礦長說,“齊主席,這就是154盤區。你們在這兒等著,我去掌子面喊人。”說完,他鉆進了工作面里。
郭麗娟和那個男獨唱演員還拉著手,他倆一下坐在了一根坑木上,也不顧濕不濕了。背著手風琴的那個演員摘下琴,嘴里說,“可累死我了,咱這是走到啥地方了?”吹鎖納的的那個男演員說,“這跟地獄差不多。”吹笛子的演奏員也發了話,“我看,咱們這是到了閻羅殿。”
五個文工團員都坐到濕坑木上休息,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著天,等著給一線工人演出。
就著安全帽的礦燈,齊曉山抬頭看了看窟頂,看清地質結構是灰白色中細砂巖,他又走到巖壁前,用手摸了摸采掘后殘佘的煤層,摳下一塊,捻在手里看了看,煤屑里含著砂粒兒------他明白這是挖到了煤巖混雜的性脆易碎巖層上了,這種酥狀的巖層居然未設金屬保護網,一旦癱塌,后果不堪想像,而這種巖層,又最怕聲音的震動,礦井有時非常神密,轟轟的炮聲也許相安無事,但一聲出其不意的咳嗽卻能震出個冒頂事故,井下工人最忌諱大聲說話和高聲的笑音,甚至你放個響屁說不定也會惹起眾怒,臭揍你 一頓。爹告訴他,窯神其實就是死神,所以它是個喜靜不喜鬧的兇神,在下頭大聲說笑和放屁都會惹怒這個惡煞,它惱起來,就是礦工的一場劫難大災!
這幾個不諳世事的演員休息了一會兒,一個人說,“唷,我這屁股怎么這么涼呀。”他站起來摸了摸屁股,“哎,咋濕了?”他又摸了摸剛才坐著的那根坑木,“呀,木頭是濕的。”郭麗娟等人也發覺了屁股的褲子濕了,都站起來,大驚小怪------
聲音震動了窯頂,簌簌掉下一些墜物,仿佛預示著什么,可是,毫無井下經驗的那五個文工團員在黑暗中只顧著濕了屁股這件小事,而根本不注意生命攸關的大事。只有齊曉山注意到了這細微的響動,他看了看掉屑砂的地方,那塊頂板有四五平方米大,“這要掉下來砸住人,能拍成肉醬!”齊曉山想到這兒,不禁混身戰粟一抖。
“哎,”郭麗娟尖叫了一聲,她指著遠處黑暗中的一片螢光亮點,“你們看那是什么?”
是一群地下的老鼠,每只連尾巴都有半尺大,五個文工團員從沒看見過這么大、黑壓壓這么多的鼠群,都嚇得毫毛倒立,脊后生風。齊曉山揀起一塊煤,朝那群老鼠拋去,老鼠吱吱地叫著逃散了,那聲音很瘆。這五個人定住驚魂也站起來觀看這座煤窟,在井下,煤是銀白色的,據說,只有出了地面,見了陽光,煤才變黑。灰色的巖壁凹凸不平,這是人類嚙噬的痕跡。
呼啦啦,從掌子面里鉆出了一群人,他們個個都是花臉,穿著窯衣,如同陰間里放出了一群“鬼魅”------
他們團團圍住了郭麗娟五個文工團員,這些“魍魎”卻是善良的,他們看著郭 麗娟,如同看見了“天仙女”。然而,一股濃重的體汗氣味鉆進了郭麗娟的鼻孔,腹內的那個生命似乎也不習慣這種氣味,郭麗娟覺得有些惡,干暈了兩下,黑暗中,人們只等著觀看演出,沒人察覺她的妊娠反應。
齊曉山和冉礦長簡單地講了幾句話后,演出開始。
在手風琴、笛子和鎖吶的伴奏下,郭麗娟唱了一支藏族民歌《金瓶似的小山》;唱完,礦工們熱烈地鼓掌,郭麗娟和那個男獨唱演員又滿懷激情又唱了一支男女聲二重唱:毛主席呀派人來------又博得眾人一陣熱烈的掌聲。
礦工們大聲笑著,喊著,忘記了這是對窯神的大不敬!
窯頂開始有了響動,但這些人都沉浸在歡樂中,早把安危置之腦后,包括冉礦長在內,只有齊曉山獨自注視著窯頂,他看見了窯頂左上角裂開一道小縫,仿佛窯神——死神正從這個縫往出鉆------這個裂縫漸漸從西往北伸展------轉眼間一道七、八米的口子對著底下的人張開了------
嘩嘩地落下了一些碎石,冉礦長這時候察覺到了有異常現像,他大喊了一聲,“有情況!”礦工們聞言,警覺而迅速地四逃而散,文工團的幾個人,也本能地跟著礦工落荒而逃,站在中間的郭麗娟正唱著朝鮮族民歌《千歌萬曲獻給毛主席》------她愣了一下,剛要逃跑,卻被人抱住了,她一看,是齊曉山,她不知道齊曉山是什么動機,她只聽見齊曉山用低沉的聲音說,“蹲下!”她便順從地跟著齊曉山蹲下了。突然,齊曉山聽到了冉礦長的喊聲:“齊主席,快逃!”齊曉山猛然意識到了自己也處在危險中,他驚恐地想起了逃命,可是他剛站起身,一塊幾尺長的石塊斜著掉下來,先砸到他的頭上,然后——窯神——死神將他和郭麗娟合壓在了一起------呼呼轟轟接連不斷地落下一堆煤塊石頭,蓋住了這塊長石,像個墳頭,下面,埋著壓成了肉泥的三代人;齊曉山、郭麗娟與她腹中的那個還沒見過外面世界的孩子------
地面上,鳴響了尖厲的汽笛報警聲------
人們紛紛涌向井口------(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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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hej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