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城里離婚回家的那一天,陽光好得無可挑剔,但陳村的妻子卻在那天去世了;他的妻子是病死的,死前她的眼晴一直是迷迷糊糊的,在醫院和家里來往地躺了半年,但臨死前的最后一刻,她的眼睛卻突然地亮了一下,然后緊緊抓住陳村的雙手。她說你能答應我兩件事嗎?陳村說什么事你說。她說,我那幾畝田地你就別再留了,免得光繳稅糧就是一個負擔。陳村點了點頭,說了一聲好的。她接著說那兩個孩子就丟給你了。陳村說你放心吧,再說他們也都長大了。他們的兩個孩,一個叫曉雷,一個曉雨,正在遠處的小鎮上極不負責地讀著他們的中學。她說,你把他們的戶口也都轉了算了,好嗎?陳村又說了一聲好的你放心吧。她于是異常幽長地嗨了一聲,然后把眼光慢慢地爬到一旁的窗戶上,像是要極力地透過窗戶,再看一眼那窗外的天空。但她似乎什么也看不清楚。
她說,天是不是就要黑了。
當時的時間只是臨近黃昏。陳村說那我給你:把燈點上吧。她說好吧,你給我把燈點上。誰知陳村剛一脫手,她就隨后閉上了眼睛。陳村把燈點回來的時候,她已經石頭一般沉靜無聲了。
陳村在妻子死去的第十個晚上找到我的家里。那是一個漆黑的夜晚,當時我不在屋,等到我回來的時候,只看見門前的泥地上蜷縮著一團黑色的物體。我當即嚇了一跳。那團黑物狀似一只在呻吟中不斷抽搐的動物,誰也不會想到那就是陳村。
我趕緊把他扶起,然后攙進我的家中,讓他躺在床上。
我的家那時空空蕩蕩的。作為一個剛剛離婚的女人,我無心在十天里把家整好。
蜷縮在地上的陳村是因為心疼。他的心每每疼痛起來,身子就禁不住收縮成一團.然后像漁夫手里收攏的一張破網.無情地甩在泥地上。我說你到醫院看過嗎?他說看過,可醫生說他沒有什么病,醫生的診斷是他的身體太虛太弱,所以承受不了一些太大的壓力而造成的心絞痛。我說這不就是病嗎?我罵了一句現在的有代醫生就是心眼壞.他們就想著如何多拿些獎金。陳村說.那他們就該把找當作大病,那樣他們就可以多收一些錢了。我說你這是死心眼,你們是公費慶療你以為他們不知道?但陳村堅持說醫生的說法公對的。
他說他的心他自己清楚。
陳村問我,你還回城里去嗎?
我說我己經離完婚了,我不去了。
他說那你要不要田,還有地。如果要就全都送你,如果不要,我就另外找人。
他說.他的妻子活著的時候很苦,她死了,他得給她落實一點心愿。我對他深表同情,為了他,也為了我,我說好的,那你就給我吧。他說那就謝謝你了。我說該說謝謝的是我。他說不,應該是我。他說我妻子病后,那幾塊地一直荒著,已經長出半人高的野草了。我說那我先把那些野草給割了。
我在他妻子的川地里忙了沒有多久,他的曉雷就回家里來了。
我問陳村,你打算給他找個什么事做呢?陳村說一沒有想好。他說我慢慢想吧。
我說,要不你就把哪塊好點的田或者地.拿回去種吧。
他的曉雷卻堅決地甩著頭,他說不要,我不種。
陳村出說不要.他說他在給他想辦法.他在慢慢地想。那一想,陳村竟想了半年多都沒有想好。
這天,村里夾然發生了一起血案。一個隨身帶著尖刀的小子,把一個也是村里的青年給活活地殺死了。出刀的緣故是因為賭錢的時候對一張人民幣的真假引起了爭吵。贏錢的那個小子就是不肯收下,他讓他換一張。輸錢的小子卻就是不換,他說你說是假的可我說是真的.你要就要,不要就拉倒,反正老子已經給了你了。那把嚇人的尖刀就在這時亮了出來。他說這一張老子就是不要.你件給我換一張,不換就對你不客氣。旁邊站著很多人,陳村的曉雷就在其中.所有的眼睛都看到了那把殺氣騰騰的尖刀,所有的耳朵都被那句同樣殺氣騰騰的話語所震顫,可是,沒有人上去阻攔.都像買了票在認真地看著一場驚心動魂的錄像.眼睛眨都不眨。輸錢的小子也不眨眼,而且面對尖刀昂揚著無所畏俱的胸膛。他說,有本事你就捅進來!敢嗎?不敢就把這把爛刀收起!那當然不是一把爛刀.他這么說只是表現他的情緒。那把尖刀卻因此面激動了起來,卟的一聲就捅了進去,只聽到一聲糊里糊涂的悶響,鮮血便從對方的心胸里飛瀉出來。
血案是下午三點左右發生的。傍晚的時候,站在門邊的陳村突然發現歸來的曉雷兩只眼睛竟像不是肉長的,而像一種空無一物的泥丸。陳村的心思因此突然地緊張了起來,他覺得那樣的一種眼睛,也是一種隨時都會出事的眼萌。這種眼睛看上去雖然空空洞洞的,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可一旦碰著什么異物,就會當即電閃雷鳴,烈火熊熊.最后把生命匆匆地了結成一段悔恨的故事。
那天晚上的陳村.被兒子的眼睛活活地折磨著,久久無法入眠。
屋外的落葉在夜風中鳥一樣的嗚叫不停。
曉雷也是久久地沒有入睡,他在床上不時地翻動著,弄出許多刺耳的怪響。
難以入眠的陳村最后從床上坐起。他問了一聲你睡了嗎?他的曉雷沒有回話。他說我想跟你說個事,你看怎樣?他的曉雷又響亮地翻了個身,然后應了一句什么事?陳村說,昨天我上城里一趟,我想讓你到師范去插個班。曉雷卻沒有吭聲。師范的校長是陳村的老同學,他決定求他幫忙。
那個落葉如鳥的晚上是一個周末的晚上。
那時候的周末是舊日的星期六.而不是現在的星期五。第二天是星期天。天亮起來,陳村就摸進了城里。
但他的曉雷卻不喜歡讀書。于是,兩人沖突在了幾天后的路上。
那是送他曉雷上路的那一天。
那一天的天氣相當的不好,渾渾噩噩的毛毛細雨飄飄揚揚的滿天都是。沖突的起因是曉雷的行李上沒有任何遮擋。陳村說雨厚著呢,淋泥了晚上你怎么蓋?曉雷卻不理他。陳村找來了一塊塑料布.曉雷也堅決不要。他剛披上去,他就扯了下來。陳村搖著頭,只好拿在手上,跟在兒子的身后走。
路上的毛毛雨越走越厚,曉雷的頭發上轉眼結了白毛毛的一層,陳村的心便又忍不住了,他說你這孩子真是,你拗什么呢,淋濕了晚上你怎么睡?
曉雷說那是我的事。
陳村說你就是拗。
曉雷說這也叫拗嗎?告訴你,真正的拗還在后頭呢!
陳村知道兒子話里有話。他說我知道你不喜歡讀書,可是我們這樣的家沒有別的辦法。曉雷說反正你等著吧,我不會幫你讀下去的。陳村對兒子的話當然不滿,他說讓你去讀是為你自己,怎么說是幫我呢?就算是幫找吧.那又有什么不好呢?曉雷說反正我沒有興趣。陳村說你對什么有興趣呢?曉雷說那是我自己的事。陳村的心里越聽越難受,他說我是你父親,你怎么能這樣眼我說話呢?
可他的曉雷并沒有因此而停止對他的仿害。他說那你想讓我對你說些什么呢?說罷猛然停下了腳步.兩只空空洞洞的眼睛猴子一樣盯著父親。
他說我不想再聽你啰里啰唆的,你讓找一個人走好不好?我知道怎么找到你的那個師范。
陳村的傷心達到了絕對的無奈,他說好吧,那你就自己走吧。說完把一直拿在手中的塑料布又遞到了曉雷的面前,他說你還是披上的好。曉雷沒有伸手.他轉身朝著雨霧的遠處獨自走去。
望著漸走漸遠的孩子,陳村的眼里漫下了淚來。
那個晚上的陳村又心疼了一個晚上。
時間不到兩個月,曉雷那雙好像不是肉長的眼睛,邊看不下黑板上的那些東西了。一個星期六的黃昏,他突然跑回了家里,他問陳村有沒有三百塊錢。他說你要這么多錢干什么?曉雷說不干什么。他說你只給我就是了。陳村說我一個月的工資是多少?你要,你妹妹藥,你說我還剩下多少?我在家里還用不用吃?
曉雷沒有跟他父親多說什么,晚上獨自響亮地敲開了我的房門。
當時,我正倚著窗戶遙望著西落的月亮。那西落的月亮只是一彎半邊的月牙,所以那個時候夜還不是太晚。那又落的去處就是瓦城的方向,那里有我因為離婚而失去的兒子。也許是我在思念兒子的情緒中還沒有冷靜下來,我對他的借錢沒有產生任何的疑問。我覺得這些當孩子的也不容易!
拿到錢的曉雷卻突然地問了一聲,說他父親把田地給我的時候,是否拿了一些錢?
我告訴他,你父親當時沒有說到要錢。
他說你其實應該給一點的。
我說休現在的意盡是什么。
他說也沒有什么憊思。
我說,你是不是想說這三百塊錢就當是你們家那幾畝田地的錢?
他沉吟了好久.好像拿不定這個主意。我說這下百塊錢算不了什么.就當是我送你的吧,好嗎?
他便圓著眼睛望我。他說這樣吧.哪一天我有了錢.我就還你,如果沒有.如果一直的還不起,你就當是買了我們家的地吧。這樣的孩子確實叫人不可思議。但找仍然答應了他,我不情愿給以打擊。
臨走時他又囑咐了一句,讓我千萬不能告訴他的父親。
我說你放心吧,我千嘛要告訴他呢。我心里說不就三百塊錢嗎?我用不著為這么一點錢出賣一個剛剛成年的小伙子。
三個月后的一個晚上,陳村才問起我.說是曉雷是不是跟我借過錢?我說沒有。陳村當時站在我的窗戶外邊。那是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夜已經很深,窗外黑呼呼的。他說他睡不著,就敲開我的窗戶來了。
陳村說你跟我說的是實話嗎?
我說他真的沒有跟我借錢。
陳村就思疑著這三個多月里他哪來的錢作生活費呢?
我安慰他,說曉雷也許是一邊讀書一邊給人打工。
黑暗中的陳村沒有答話,我也看不出他的瞼色。
那個晚上的陳村.還為著另一件事情無法入睡。他的曉雨也讀完了回到了家里。他問我.像曉雨這樣的女孩,如架到城里去可以找些什么工作?他說她一個女孩子,總不能讓她整天的浪蕩。
從城里離婚回來的我,對城里自然沒有多少好感。我覺得城市就像那蜜蜂窩,里邊有著許多可口的蜜糖,但也時常叫人被蜇得滿身是傷。尤其像曉雨那徉的漂亮女孩。但我沒有這樣告訴陳村,我替他想了想,建議他讓曉雨到城里的發廊或關容店做些小工。
陳村說好的,那我明天帶她去看一看,順便去看看曉雷那小子。
窗上仍然十分地黑略,我始終看不到陳村的臉色。
城里的師范卻早就沒有了曉雷的影子。等著他的只有那床曾經被雨淋得精濕的被子。他的曉雷把那床被子疊得倒是擠整齊齊的,陳村抱起的時候,被子的深處已經發出了一股濃烈的霉味。
當時的陳村不知兒子的去向。
陳村的老同學,那個師范的校長,也不知道曉雷去了哪里。
陳村說,他都沒有跟你說過嗎?
他的同學說沒有。
他的同學也問他,那他也沒跟你說過什么嗎?
陳村說沒有。
陳村的傷心陰黑了整個臉面,他想跟他的老同學說些什么,他覺御對不起他.他給他添了麻煩,可他說不出來。他那瘦弱的心又一陣陣地絞痛了起來,地極力地忍受著,最終沒能忍住,身子一縮,爛網似地蜷縮在了那床曉雷的被子上。
后來曉雷告訴我.說他拿著我給的三百塊錢,第二天就跑到廣東那邊打工去了。我嚴厲地指貴他.我說你怎么能這樣呢,你父親為了你和你的妹妹曉雨,你知道他是如何的勞心勞血嗎?
曉雷的回答卻令人傷心透頂。
他說我干嗎要管他呢?
我說你是他的兒子,他是你的父親,你不管他可他得管你,你知知道嗎?
曉雷的嘴里便放出一聲冷笑。他說找你的意思,我應該給他把那師范讀下去?我說是的,你應該讀下去。他說我要是真的讀下去,讀完了,我做什么呢?我說代課呀。那代完了課呢?我說只要好好的代課下去,總有一天會跟你父親一樣成為真正的教師的。他的眼睛便瞇成了一條細線,目光尖銳地打量著我。他說你的意思是我的一生也應該像我父親一樣?
我說像你父親一樣有什么不好呢?
他就連連地說了好幾聲好好好。很好!
我只好無奈地問他.那你的想法是干什么呢?
他說我白己出去打工賺找自己的血汗錢,我不用他再養我,他不應該有意見。
我說,可你是否想到過,當你父親在師范里抱著你留下的那一床被子時,他的心里承受了多大的痛苦嗎?
曉雷的眼光便長長地伸向遠遠的天邊,然后猛地回過頭來,他問那一天是哪一天?
我說,我哪知遭那一天是哪一天呢?你想知道可以去問你的父親。
他說還是你替我想想吧,那一天到底是哪一天?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我說你問那一天是哪一天干什么呢?我知道那一天你的父親為了你并不好受這就已經夠了。
于是他告訴我,他在廣東那邊曾經殺了一個人。
他說,他殺人的那一天可能就是那一天,也可能不是。也可能是殺人之后,正在逃往另一個地方,正在大街上到處慌里慌張地流浪。
我當時嚇了一跳。我說你說什么?你說你殺了人?
他說是呀,我殺了一個人。一個壞人。
我說.你說的是真的還是在跟我說故事?
他說什么叫真的什么叫故事?
我說真的就是真的,故事可是編的。
他的臉色便放松下來,然后笑了笑。他說,我說的是真的。
曉雷說.他殺人的最初原因.是在火車上遇到一個重慶的小子。
那是一趟重慶開往廣州的火車。曉宙坐火車還是頭一次。他沒有想到火車上的人竟然那么多,所有的車廂都擠滿了前往廠東打工的農民。擠著上車的時候,外邊的人死命叫喊著前邊的人往里邊擠呀擠呀擠呀!曉雷被擠在人群的中間。他覺得那個時候的人已經不再像人,而是一群被人驅趕著的牛群。一直到火車搖搖晃晃地開走了,這才搖出一點松動的空間,可那空間很快又被下一站的人給塞緊了,曉雷說,直到那時,他才想到了國家為何要搞計劃生育,為何村里的墻上,到處紅紅黑黑地寫著:誰敢超生就讓誰傾家蕩產!
曉雷是因為一包香煙與那重慶小子相識的。那重慶小子也沒有座位,曉雷就站在他的身邊。大約站了一個多兩個小時的時候,發理身旁有雙眼睛在汪視著自己。曉雷朝他笑了笑,慷慨地把煙遞了過去。那重慶小于朝他笑了笑.扯下了一支.隨口問了一聲也是到廣東打工的嗎?曉雷沒有回答他,曉雷問他你呢?重慶小子點了點頭,說他在廣東已徑打了兩年工了.達一次是回家幫老板招工去的。曉雷心里不由一動,趁機將那包吞煙塞到了重慶小子的手上。曉雷說我身上還有,這包你拿著吧。重慶小子笑了笑就收下了。曉宙告訴他,說自己是頭一次出門的,可不可以跟著他們一起去。重慶小子望了望曉雷,又低頭望了望手里的那包香煙,最后對曉雷說,給老板找的人已經夠了。但他告訴曉雷.另一個地方有個老板也需要工人.只是工資稍微少了一些。曉雷問他多少?他說一個月六百左右,你要愿意我可以帶你去。聽說一個月有六百塊錢,曉雷的心里當即感動了起來,他不僅說了同意,還隨后連連地說了好幾聲謝謝。曉雷的腦子里突然就想念起了中學課文里的一句什么唐詩.卻說不上來,只感到心里暖供供的,仿佛照進了一片陽光。可他沒有想到,這個重慶小子原來是為了得到三百塊錢,而把他賣給了一個地處荒野的采石場。被曉雷殺死的那個人.就是那個采石場的老板。
臨走近那個采石場的時恨.重慶小子告訴曉雷,他曾在這個采石場打過五個多月的采石工。他說那采石場的老板是一個很有錢的家伙,但在采石工的身上,他的用錢卻不是十分的大方,只要找得到理由,他總要千方百計地壓住你的工錢,他叫曉雷自己小心自己。臨走時.又悄悄地告訴曉孟,說是千萬不要把身份證交給老板,說完他朝曉雷揮了揮手。曉雷知道他那是再見的意思.也朝他揮了揮手。那重慶小子轉過身,慢慢就走得沒有了身影。
那采石場的老板是一個身材矮黑的廣東人,怎么看上去都是一個粗人。那老板姓楊,采石工們部叫他楊老板。楊老板也沒有問過有關身份證的話,曉雷說也許就因為這一點,所以他被他殺死之后,警察一直找不著兇手。那個重慶小子帶著他與楊老板見面的時候.沒有多余的旁人,沒有人知道他曉佑是從哪里來后來又到哪里去了。楊老板只跟他吩咐了一些如何采石的事情,別的也絲毫沒有多說,好像他需要的只是一頭勞動的牛,他不需要與牛進行多余的對話。
曉雷是因為工錢的事而怒火中燒的。
頭一個月發工錢的時候,楊老板沒有給他一分錢。曉雷覺得有些不可理解。他問楊老板不是說好六百塊一個月嗎?楊老板說是么,是一個月六百塊呀,他說那你自己不會算嗎?曉雷不知道是怎么算,他只好回頭問另外幾個采石工。他首先想到的是伙食費。他們告訴他,菜里有肉的話,扣三百五左右,沒有肉呢?沒有肉就三百。曉宙把一個月里的菜食回憶了一遍。回憶的結果,是沒有過肉的影子。他說那這個月應該是三百塊。他們說是的,這個月是三百塊。曉雷轉身就又找到了楊老板。楊老板的眼睛卻牛眼一樣在曉雷的臉上不停地滾動。他說你知道我是用了多少錢把你買到這里嗎?那一個買字,曉宙覺得太傷人心。他嘴里暗暗地罵在你他媽的老子又不是牛,我被誰賣給你啦?但他只愣愣地望著楊老板說不出話來。楊老板說,我給了那個小子整整三百塊錢你知道嗎?曉雷說我不知道,楊老板說你當然不知道啦你怎么能知道呢?曉宙說,那這個月我是楊白勞啦?楊老板說應談是吧。曉雷只好陰著臉,在心里暗暗地自認倒霉。可第二個月發錢的時候,還是沒有他的!
楊老板說,這是慣例。曉雷間他什么慣例?楊老板說你不知道?曉雷說我沒有聽你說過。楊老板便呵了一聲,他說那你就去問問他們吧。他說他們知道。他自己不告訴曉雷。他覺得他無需告訴他。沒等曉雷再間下去,他就轉身走人了。
采石工們說,第二個月是得不到工錢的,第三個月也得不到。一直到第四個月,才能得到第二個月的工錢,跟著是第五個月拿第三個月的。
曉宙不由一陣慌亂,他說那你們為什么還給他這么干下去呢?他們說不干下去那兩個月的工錢不就白白地送給他了?那你們永遠這么千下去也永遠得不到那兩個月的工錢呀?他們說,等得到的錢多一點了再走人,到時,前邊的那兩個月就當是什么也沒做。他們說前邊的人就是這樣走的。曉雷說那你們為什么不早告訴我呢?你要是一走他就知道一定是我們有人告訴了你,我們的工錢就會被他往下再扣一個月,你以為我們是傻瓜嗎?
曉雷心里說是的,你們部不是傻瓜,可你們哪一個是聰明人呢?發完了工錢的楊老板,轉身就離開了采石場,回他的城里忙他別的事情包括吃喝嫖賭去了。楊老板總是這樣。他不擔心有人在背后走開,任何一個采石工都有兩個月的工錢在他的手中,真要有人走了他也毫不在乎,他可以從他們留下的錢里再買回一個補上。
曉雷那雙如同不是肉長的眼睛,一直干燥地等待著楊老板的再現。
楊老板建有一個小房子在采石場上。那房子看上去是一個簡易的木板屋,里邊卻布置得相當溫馨。有時在城里住膩了,就帶上一個外來的賣身女,用摩托車拉到采石場來。
時間就這樣過去了十來天。
這一天的楊老板又帶來了一個賣身的女子。曉雷說那是一個四川妹。看著楊老板的摩托車從面前飛奔而過的時候,曉雷氣憤地就要沖上去,那幾個采石工卻把他拖住了。他們說他身上有槍。曉雷只好又忍了一天,但晚上卻如何也睡不著覺。他想無論如何也要把工錢拿到手!給錢他就往下干,不給錢就湊他一頓,然后走人。就這樣,曉雷被憤怒活活地折磨到了第二天的下午。他想不能再等了,他擔心他玩膩了那個女子一轉身又會走人。站在采石場上的曉雷,不時地看著頭上的太陽,陽光白花花的把人烤得半死。他不住地抹著汗水,撫摸著激動而緊張的胸口,他想讓它平靜一些,但他做不到。他突然覺得應該找個地方解解手,他覺得憋得難受,于是從人們的眼里一步一步地邁出了采石場,往不遠處的一塊大石頭后走去。就那一去,采石工們就再也看不到他的影子了。
曉雷已經朝著楊老板的木板房大踏步地走去。
楊老板的房門只是虛掩著。這個地方是他的地方,是他用錢從當地的農民手里買下來的,沒有哪一個民工敢不吭一聲推開他的房門。當時的楊老板正在床上忙得熱火朝天。最先看到曉雷的是那四川妹,但她沒有發出驚叫。她只是突然間停止了自己的動作。曉雷站在門內看著他們不動。楊老板又忙了一陣之后才發現了問題。他抓了一條毯子包在腰上,朝曉雷暴跳如雷地吼著。他讓曉雷馬上給他滾出去!
曉雷卻不怕。曉雷說我是來要錢的,你把那兩個月的工錢給我,我馬上就出去。
楊老板沒想到有人竟敢頂他。他說你滾不滾?不滾你就找死!
曉雷站在那里就是不滾。他說你不把錢給我,老子今天也好惹!
楊老板說想要錢你就接著干。他從床上滑了下來,然后去拿椅子上的衣服。他沒有想到曉雷已經朝他逼了過來。
曉雷說你不給我錢我就不干了!
楊老板說不干你就馬上滾蛋。
曉雷說你先把我的工錢給我!
楊老板說老子就是不給。
曉雷說你再說一遍給還是不給!
楊老板說不給就是不給,你想找死?
楊老板的褲子里還空著半條腿,曉雷已經操起了桌面上的一個酒瓶,閃電般砸在了他的后腦上。曉雷說那是一只又長又大的酒瓶,但卻沒有發出什么驚人的響聲。被打著的楊老板,也沒有發出任何非凡的叫喊,他的身子只是默默地往旁一歪,就栽到了地上。床上四川妹眼睜睜地望著曉雷和那倒在地上的楊老板,竟也沒有一聲驚恐的喊叫。直到曉雷從楊老板的衣服里摸出一個沓厚厚的錢來,她的聲音才亮麗地飛越了起來,她說你把錢留一點給我。她說他把我弄到這里來還沒給我錢呢。曉雷朝她過了一眼,她身子一絲不掛地坐在床上。曉雷的眼睛沒有多看,他低下頭去看了看手里的那沓錢,抽了一撮往床上丟去。那一撮曉雷估計最少也有一千。
我問曉雷,那一沓錢一共多少?
曉雷說,后來逃到樹林中的時候,我數了數,一共是五千八百六十七元。那八百六十七元,后來我又給了那個四川的妓女。
我說你不是逃到山上的樹林去了嗎?
他說是呀,她也跟我一起去了。我們倆人在山上的樹林里合謀躲到了天黑,然后由她帶著我,逃出了那片荒野,最后乘火車離開了那個可惡的地方。
我沒有懷疑曉雷的敘述。如今的青年人什么事都干得出來,而且常常干得叫人不敢想象。但我仍然再一次地問他,我說你說的都是真的嗎?
他說你以為我是在給你說故事嗎?
我說那你怎么沒有想到該去報案自首呢?
他說想到過。
我說那你為什么不去?
他說想到這個問題的時候,我已經躺身在了旅店的床上。最初的三個晚上他根本睡不著覺。他躺在旅店的床上不停地想著該怎么辦呢?最后,他在第四個深夜里爬起了床來,他撕了兩片紙,用旅店里的筆,在其中的一片紙上慢慢地打了一個勾,像老師打在學生的作業本上一樣,不同的只是那一個勾不是紅色的。那是一支藍色的圓珠筆。他把那兩個紙片揉成很小的紙團,散在桌子上。他心里想,如果抓起的那一團是空白的,他就前去自首。如果是打勾的,就不去。
抓起的第一片卻是打了勾的。
但他的心中卻又不敢落實。他又接連地摸了兩次,得到的竟然都是打了勾的。他覺得實在是莫名其妙。他說不清那是因為什么。但他仍然沒有因此而睡下。他隨之覺得自己的做法不對。他突然覺得那打了勾的不就是布告上槍斃人的那種勾嗎?那應該就是自首的意思。于是他決定重來。這次他把旅店里留下的那一便箋全都撕成了數不清的紙片,然后在紙片上分別地寫著自首、不自首兩種字樣。他覺得不能再用符號代替。他覺得符號這個東西,可以這樣解釋也可以那樣解釋,叫人心里依靠不往。每一個字他都得十分的用心,一筆一劃寫不敢有半點的潦草。先寫了自首,跟著再寫不自首;寫完了不自首,就又接著寫下一張的自首。不讓哪一種多,也不讓哪一種少。寫完了,再一張一張,慢慢地揉好。
一直忙到快凌晨的時候,曉雷才閉上眼睛,讓兩只手指在自首與不自首的海洋中,聽天由命地撈出了五顆來。
結果是兩張自首,三張不自首。他的心因此而安定了。他覺得五打三勝,他不應該再自己折磨自己了。
我對他說,人命是關天的事,你怎么能用兒童的游戲方式來決定呢?
他說天下的事就是這樣,你覺得它是游戲它對你就是游戲,而你覺得它不是游戲,它對你就不是游戲。
我說,話怎么能這么說呢?
他說怎么不能這么說呢?你是在城里住過的人,你沒聽人家在歌里是怎么唱的嗎?人生是一出戲,你何苦太認真。他說那是臺灣的林志穎唱的,那小子長得特別的帥。
我說人家那說的是人生,而不是游戲。
他說我沒覺得有什么不同。
為了他這殺人的事,我失眠了好幾個晚上,我想我該不該告訴他的父親陳村呢?
后來我沒有告訴陳村。
我想,他也許是想到過我不會告訴他的父親才告訴我的,要不他為什么要告訴我呢?那些天里如果我把曉雷殺人的事告訴了陳村,他的痛苦會是什么樣子呢?他會不會在地上突然一蹲,轉眼就又收縮成一堆可憐的爛魚網,然后昏死在地上?或是連夜摸到警察那里,讓警察在一個黑色的夜里偷偷摸到曉雷的床邊,最后把曉雷帶走?
我沒有告訴他。
我沒有告訴陳村的另外一個原因,是曉雷同時敘述了另一件事情。
對曉雷來說,那得算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殺死了楊老板的曉雷,并沒有隨后回到村上。他想,死了的那個楊老板不會太大驚動警察的憤怒,因為死在地上的楊老板仍然是一副淫蕩未酣的狀態,那些采石工們也會異口同聲地告訴警察,說那是個壞人,說他從外邊帶回了一個妓女。他們還會齊聲地告訴警察,他如何的榨取了他們的工錢,而且罵他真他媽的該死!不管怎么說,死了的那個楊老板是一個絕對的壞人,他想不會激起任何一個好人的同情。在警察的手中,一些應該破獲以平民憤的案件多如牛毛。楊老板的死挺多只是閃現在他們后腦殼上的一條細微的黑影,他想只要時間過去了,也就無影無蹤了。
曉雷與那四川妓女分手的時候,他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她也不知道他是哪里的人。他曾問過她,你不會把我告給警察吧?那妓女說怎么會呢?她說她也不想回到原來的地方去了,她想也許警察會找到她原來的那個地方去,也許也不會,因為楊老板是在街面上把她拉來的,她與楊老板原來有過一兩次的交往。她說如果有一天警察找到了我,我就說,我不認識你。曉雷連連謝了她兩句。他說,我真是沒有想到你們這種人竟然是人壞心不壞,好吧,那我們就再見吧。那妓女也說好的再見吧。說完朝他揚起了一只輕飄飄的小手,在空中慢慢地揮動著,就像一只受傷的小鳥在空中慢慢地搖晃。曉雷的心中泛起了一陣少有的凄楚,也朝她揚起了自己的手來。兩只手在空中相對著晃了幾晃,轉眼就各奔東西了。
曉雷的腦子里,后來時常浮現著那個妓女。他說那是一個長得確實讓人心疼的女孩。她的年齡挺多十七,比他的妹妹曉雨大不了多少。
曉雷沒有想到,幾天后他竟然與那重慶的小子不期而遇。
那是在另一個城市的大街上。當時的曉雷正在大街上浪蕩著想找個工作。在城市里找工并不太難,難的是找到一個好的工種。所有的大街小巷都隔不遠就能看到一個招工的事務所,那些事務所的門前貼滿了五花八門的招工消息,看上去就像那些同樣貼滿了街頭巷尾的專治性病的民醫廣告。曉雷想不明白,莫非得了性病的人與尋找工作的人一樣的眾多?
與那重慶小子相遇的時候,大街上的陽光格外的燦爛。在強烈的陽光里,雙方都有點不肯相信地瞇細著眼睛,都很吃驚的樣子。重慶小子問他,你不在那里干了?曉雷沒有回答他的話。曉雷只冷冷地罵了一聲他媽的!那重慶小子便說,我知道你為什么不干,那小子的確太黑了。曉雷說,知道黑你就不該把我賣到那里。就那一個賣字,一絲急匆匆的羞色在重慶小子的臉上水一樣流過。他抓了抓額門上的頭發說,要不我帶你到我們廠里試試?他說廠里剛剛開除了兩個人。
那重慶小子得意于一家日本老板的服裝生產廠。
那老板大約三十來歲,可怎么看上去都不像那些有了錢的外國老板,臉上的肉本來就不是太多,卻又緊繃繃地拉著,好像他那辦的不是一個賺錢的服裝廠,而是一家改造人種的犯人收容所。曉雷跟著重慶小子剛走進他的辦公室,他右手一揮,就把重慶小子給趕出了門外,像驅趕一只蒼蠅。
他沒有叫曉雷坐下。他瞇細著眼睛,尖銳地打掃著曉雷。他問他坐過牢嗎?
曉雷沒想到老板會這么問話。他愣了愣,回答沒有。
老板說,我要的是實話,你不要以為坐過牢就丟臉就不想說。
曉雷說我知道。
老板就又問了一句你真的沒有坐過牢嗎?
曉雷說真的沒有坐過。
老板說沒坐過牢做過什么壞事沒有?
曉雷說沒有。
老板說真的沒有?
曉雷說真的。
老板說什么壞事也都沒有做過?
曉雷說沒有做過。
老板說,比如打過什么群架,耍過什么流氓的?
曉雷說沒有。
老板說你是光知道說沒有,還是真的什么也沒有。
曉雷說是真的沒有。
老板便有一點失望的樣子,一直瞇縫著的眼睛也悄悄地睜大了開來。
他突然問他,難道你是共產黨員嗎?
曉雷說不是。
老板說那你父親是嗎?
曉雷說也不是。
老板又問那你是共青團員嗎?
曉雷說也不是。
老板似乎覺得奇怪,那你怎么沒做過壞事呢?
曉雷的心里便暗暗地罵了一句他媽的什么老板。心想,我要是說我殺過人,你肯要我嗎?他想不明白這個老板為什么這樣考核他要招收的工人。
走出門外的時候,重慶小子才悄悄地告訴他,說那老板并不是真正的日本人,他是從大陸到日本去的。在大陸的時候坐過幾年牢,不知怎么后來就到日本去了,而且與日本一家服裝生產廠的老板的女兒弄成了夫妻。后來,倆夫妻就帶著他岳父佬的錢跑回來辦下了這個服裝生產廠。曉雷說那你為什么不告訴我呢?重慶小子說不知怎么給忘了。他告訴曉雷,如果你告訴他坐過牢,他馬上就會重用你。因為在他手下幫他管事的人,絕大多數都是坐過牢的。他覺得只有坐過牢的人才能幫他管好別人。他有他自己的理論,說是坐過牢的人絕大多數是膽子大而且聰明的人。
曉雷便大著眼睛盯著那位重慶小子,他說那你坐過牢嗎?在他看來,那重慶小子是受了重用的。
重慶小子的回答是坐過。曉雷說真的嗎?重慶小子說什么真的假的?老子犯的是流氓罪,整整蹲了三年!曉雷因此便大起了膽子,他說,要知道是這樣,我他媽的就該對他說,老子殺過人!重慶小子笑了笑,他說算了,反正他收下就算了。
曉雷卻低聲說了一句,這樣的工廠,我不一定干得下去。
重慶小子說,你管他那么多干什么呢,怎么管那是他的事,反正他給的工錢高我們就替他賣命,不就為了錢嗎?曉雷問他,一個月正常可以拿多少?重慶小子說最少也有一千多差不多兩千吧。
曉雷往咽喉的深處暗暗地吞下一些什么,不再做聲。
事情出在三個多月后的一天下午。
那幾天可能一直都是陰天,曉雷無法產生確切的回憶。他們已經好幾天沒有看到白天的天是什么樣的天了。為了搶時間按時交貨把錢賺回來,老板沒日沒夜地讓他們加班著。老板把飯菜都送到他們的身邊,任他們吃任他們喝,那些飯菜也做得比任何時候的都好,但工人們全都吃得味同嚼蠟,他們需要的并不只是那些好飯好菜,而是希望能盡快把身骨放松下來,但老板總是繃著臉,讓他們吃完了接著干,碗也不用他們洗。能夠偷閑的只是飯后上廁所的時間。于是吃過飯的人都想在那個時候往里擠。但衛生間里,每次只能進出一個人。唯一的希望還是盡快地干活。干完活天色早已黑了四五個小時了。走出廠門前往宿舍去的路上,一個個迷迷糊糊的,就像漂泊在沒有方向的湖水之中。
出事的那個時間大約是差五分鐘四點,當時的車間突然陷入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寂靜。寂靜的前邊是老板猛然三聲窮兇極惡的怒吼,他叫民工們站起來!統統地給我站起來!你們!沒命般忙碌著的工人們,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了,都朝著發出怒吼的地方望了過去。老板那副瘦得猴樣的身子已經站在了車間的中央,他的身邊分別站立著兩個目光鐵銹的保安。曉雷說,那是老板手下兩條喂得毛光閃亮的狼狗!通往車間的門一共三個,不知道他們從哪個門內沖殺了出來。正想著出了什么事了?老板吼聲又暴發了,他說統統給我站到中間來!
人們慌亂地擠到了過道上,站成了一條畸形的隊伍。
就在這時,高掛在墻上的掛鐘當當地敲響了四下。
老板掃視著眼前的民工們,目光惡毒如狼,接著久久的不發聲音。那樣的寂靜是十分傷人的。大約兩三分鐘過后,老板才咧嘴吼了起來。他說誰偷了我的衣服自己站出來!誰?誰偷了我的衣服?民工們都像沒有聽懂老板的話,都以為是誰暗里偷了他老板脫下的衣服。都覺得與已無關,沒有人給老板站出隊來。
老板轉個眼又連連吼了兩遍。
但受驚的人們只是不停地繃著緊張的情緒,仍然無人站出隊來。
老板顯然等不下去了。他朝身邊的兩個保安甩了一個眼色。兩個保安朝人群中撲了過來。
遭受劫難的竟是一位懷孕將近五個月的女工。所有的民工全都震驚了!那女工當時正低頭拉扯著身上鼓脹鼓脹的衣服,兩個撲上來的保安呼一聲把她的兩條胳膊架了起來。隨著她嘴里的一聲尖叫,受驚的隊伍河流一般亂成了一個空洞的旋渦,人們從兩頭嘩地卷了上來。
那女工叫到第三聲的時候,兩個保安已將她架到了不遠的一根水泥柱下。遭遇的從天而降,把她嚇得早已魂不附體,隨著一陣陣直鉆人心的號叫,從她那張抽搐的臉上不停地飛揚而起。
她說我沒有偷,我沒有偷,我沒有偷……
兩個保安全然不顧她的哀號,接著,他們揪住她的褲身,然后往下猛拉。那女工本來是背靠柱子站著的,隨著一聲更為刺耳的慘叫,她與跌落的褲子同時坐在了地上。兩個保安剛要把手伸進她的褲子深處,卻被她本能而飛快地提了起來。可是,沒有等她順著柱子爬起,那兩個保安又把她的褲子給扯脫了。
四周的民工全都駭呆了。誰也沒有眼見過這等的情景。誰也不知如何是好?
只有曉雷突然一步搶了上去,左右猛力一推,把那兩個保安推倒在了地上。
與此同時,人們都吃驚地看到了那女工褲子里藏著的東西。那不是老板身上穿的衣服,而是一件還沒有車好的襯衣。
曉雷問她這是怎么回事?
那女工早已泣不成聲。她說她這不是偷的,是她把襯衣上的一根線給車壞了,她要拿回宿舍去偷偷地把線拆了,然后再拿回來重新車好。曉雷心想她的身體現狀與眾不同,她是被這沒日沒夜的勞累給弄迷糊了,所以把襯衣給車壞了。曉雷覺得他應該幫她跟老板解釋解釋。可曉雷拿著那件襯衣剛要站起,身后的不遠處突然炸起了一聲巨大的聲響。
老板憤怒地推翻了一臺機子!
民工們在機器倒地的聲音里更加慘白了臉色。
老板像頭張狂的野獸,朝混亂的人群兇猛地撲了過來,他一邊推著他們,一邊不停地吼叫著站好!站好!統統地給我站好!
像一群左沖右突的牛群,民工們又給老板站成了一支奇形怪狀的隊伍。
老板隨后跳到了一臺機車的桌上,他順著一腳又踢翻了旁邊的一臺機子。就在這時,他朝民工們吼出了跪下,統統的給我跪下!
民工們一時都愣了,所有的人臉都驚慌失措地轉動著,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老板隨后又踢翻了一臺機子。他的嗓門里像在冒血,他不停地吼叫著跪下!統統的給我跪下!誰不跪下誰就從我這里滾出去!
驚慌的情緒以狂風的姿態在人們的臉上變幻著。但仍然沒人跪下。
老板突然將手指向身旁的兩個保安。
跪下,你們也給我跪下!
那兩個保安一下呆住了,但他們無需等到老板的第二聲吼叫,就老老實實地把身子彎曲了下去。
轉眼間,那條畸形的隊伍像一堵擋不住黑風的破墻,紛紛牽連地倒了下去。
只有曉雷依然地站立著。
曉雷身旁的那名女工剛要跪下的時候,被他猛地提了起來。他朝她吼著,跪什么跪!大不了不賺他那幾個臭錢。但他剛一放手,那名女工又軟了下去,而且響亮地嚎啕了起來。隨著,她的嚎啕將車間感染成了一場瓢潑的大雨。
老板沒有想到竟然有人沒有給他跪下。他指著曉雷厲聲地問道,你為什么不跪?
曉雷圓睜著那雙好像不是肉長的眼睛凝望著老板,他說我為什么要下跪?
老板那張無肉的瘦臉因此亂抽亂扭了起來,他說你還想在我這里賺錢,你就得給我跪下!
曉雷不跪。他說我就是不跪。
老板說不跪你就馬上給我滾出去!說完朝兩個保安晃去了一個眼色,他說你們給我把他轟出去!
那兩個保安順勢哇啦站了起來。曉雷卻從腰后猛地抽出了一把尖刀。那是一把寒光逼人的尖刀,刀把的身上到處鑲滿了紅紅綠綠的寶貝。那是曉雷在采石場那個楊老板的褲帶上取下來的。當時,如果不是他手中的酒瓶及時地敲打下去,楊老板要是穿好了另一根褲腳,曉雷也許難逃那把尖刀的傷害。
曉雷嚴厲地晃著那把尖刀,他說我告訴你們,老子殺過人,你們要敢靠近一步,我就把你們當著野狗,一刀一個!
天黑前,曉雷和那名女工離開了那個服裝廠。
那名女工的工錢是那重慶小子替老板拿來的,但被老板扣去了好幾百。曉雷問了一聲我的呢?重慶小子說,你的錢在老板那里,讓你自己去拿。曉雷罵了一聲,他說,他現在在哪?重慶小子說在他的辦公室里。曉雷問,他是不是想耍什么花招?重慶小子說我不知道。而且學著外國人的模樣聳了聳他那矮小的肩膀。曉雷的嘴上就又罵了一句,他想我要是不去,就證明我曉雷怕他。我為什么要怕他?錢是我的,那是我的血汗,他就是咬在牙根上,我也要把它敲下來。
老板獨自坐在辦公室里。曉雷想,他一定兩腳高傲地架在辦公桌上等著他的進入。可是沒有。他很平常地坐著。看見曉雷進來連忙迎了上去,他讓曉雷坐在一邊的沙發上。他的手里拿著曉雷的那一沓工錢。可曉雷不坐。曉雷說你把我的錢給我。老板沒有遞給他。老板說,我想跟你說個事。
曉雷瞪著那雙仿佛不是肉長的眼睛,盯著老板。
老板說我剛才想了很久,我覺得你是一個少有的人才。
曉雷隨之敷衍一笑,他說你是不是想留下我,而且給我加薪?
老板點了點頭。他說像你這樣的人是可以做大事情的,我需要你這樣的人。
曉雷把臉色一沉,他說,我要是答應了你,那不證明我最終還是給你跪下了嗎?
老板說這是兩碼事,我讓你留下是為了重用你,對你來說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
曉雷說我不干!再說了我也不能這樣干。
老板希望他想一想。他說我一個月可以給你四千。
曉雷說四千是不少,可問題是,給你這樣的老板干活卻是做人的一種羞辱。
老板慘然地笑了笑,他并沒有感覺到太多的意外。他說,問題是過著沒有錢的日子也是一種羞辱,這你應該知道。
曉雷說當然知道。可那種羞辱只是短時間里的羞辱,而給你干活則是一種終生的羞辱。
老板說這是你的觀念問題,他說你知道我剛到日本的時候是怎么混的嗎?為了找到活路,我就曾不止一次地給日本人跪過。
曉雷說那是因為你沒有人格。
老板說,人格那東西有時并不值錢,值錢的是你如何找到門路生存下去,而且生存得像個人樣,就像那些賣淫的妓女,你說她們有沒有人格?你沒有錢你日子都過不好,你整天被別人小看,你說你有人格嗎?
曉雷說反正我不會當妓女。
老板說我那是給你打個比方。我的意思是你不要以為我剛才叫他們跪下是對他們的人格上的侮辱。我要管理好我的工廠我就得這樣,再說你知道,他們那些工人都是一些什么樣的人?他們跟你不一樣,他們不需要你說的那么多的什么人格,他們只知道如何在我的工廠里多賺一些錢,你說,我要是不給他們來這么一下,他們如何才能老老實實地給我做事呢?
曉雷說我告訴你,像你這樣的人,我不管你是外國人還是中國人,如果現在我們是站在一條獨木橋上,我一定殺了你!可話剛說完,那名剛剛被開除的女工突然推門撲了進來,她哭喪著臉直直奔往老板的面前,然后撲一聲就跪在了老板的腳下。她并不是為了老板扣下的那些幾百塊工錢,她是要求老板給她再做一個月的工。當時的曉雷因此氣憤到了極點,他往前搶了一步,將她憤怒地提了起來。曉雷想不明白是因為他的憤怒還是因為那名女工本來就那么輕飄飄的,只像是一只沒有骨肉的布娃娃。曉雷罵她,我是因為你才離開這個鬼地方的,我都沒有給他跪下,你還給他跪下?你求他什么呢?你的臉就這么不值錢?說完,從老板的手里搶過自己的錢,拖著她憤怒地走出了門外。
那女工卻一路哭得凄凄慘慘,嘴里不斷地呢喃著一大串怎么也聽不清楚的東西。走出工廠沒有多遠,她的肚腹就突然一陣絞痛,然后昏倒在了地上。
曉雷架著她艱難地走了一段,最后招了一輛過路的板車,送進了醫院。
曉雷說,當他架著那位女工走在工廠外邊的路上時,他是真真的哭了,他哭的并沒有聲音,但眼淚一串一串的,一直流了很久。我問曉雷,那名女工后來是你送她回家的嗎?他說沒有。住院的第二天早上,醫院里的好人就把電報發到了她的家里。她的弟弟和她的哥哥,帶著兩張驚恐的臉面,在第四天的晚上趕到了醫院。
曉雷問我,想不想看看她那可憐的模樣?說著從腰后拿出了一張折疊得只有巴掌大的報紙,然后指著圖片上的一個女子,他說這就是她。
而我卻最先看到了他曉雷。
他瞪著那雙好像不是肉長的眼睛,正在報紙上激怒無比地對誰說話。圖片的頂上,是一行充滿力量的大字:
又一個不跪的打工仔
我說,這么說你可是出了大名啦!
他說出什么大名啦,要不是因為這個,我還可以再到別的工廠找找別的活路。可是一上了這個報紙了,我就不得不離開那城市了。我覺得不可理解。我說為什么呢?
他說有什么不可理解的呢?你想想,那個采石場的楊老板如果沒有被我打死,他要是看到了這張照片,你說他難道不會去找警察嗎?
我說那你不是說他被你給打死了嗎?
他說如果不死呢?
他說也許是死了也許又不死。他心里不知怎么突然有了點懷疑。于是就在大街邊上買了幾張有他照片的報紙,悄悄地離開了那個城市。
我說那這報紙是怎么回事?他說,那女工住進醫院的當天晚上,他們的故事震撼了整個醫院。第二天早上,電視臺和報紙的記者們就蜂擁而至,把他和那名躺在床上的女工,圍得熊貓一般喘不過氣來。曉雷回到家里的那個黃昏,他的父親陳村卻被嚇掉了半顆門牙。
曉雷到家的時候,外面的天還不是太黑,但屋里早已昏暗了下來。那一天是陳村到鎮上領回工資的日子。當時的陳村正在殘燈的下邊往一個本子上記著當月沒有領到的數目。那個本子如今我還替他完好地收藏著,那些數目也一直歪歪斜斜地曲蜷在上面,就像記憶中一串一串被風干在野地上的紅薯片,但瘦弱的陳村卻永遠也吃不上了。陳村活著的時候,一直壓在他的枕頭底下。那個晚上的陳村沒想到他的曉雷會突然地回到家里,而且已經悄悄地站立在了他的身后。他剛要把本子放回原處,身后的曉雷猛然地叫了一聲爸爸!那聲音像一根突如其來的棍子,響亮地敲擊在陳村的腦后,陳村嚇得往前一磕,嘴巴撞在了桌子的邊上。那是一張蒼老而堅硬的鐵木桌。陳村的牙根一陣疼痛,那半顆門牙便不知了去向。
落到地上的還有陳村手中的那一個本子。當時的曉雷并沒有看到。因為屋里已經突然間黑暗了下來。那盞可憐的殘燈,在陳村磕下的時候猛地跳了一下,那火苗便在震驚中逃亡了。
那燈原來是有著一個燈通罩著的,雖然頂上長年破爛著一個拇指大的缺口,但埋下妻子的那個晚上,人們出出進進的,不知被誰突然地碰了一下,便飛身落到了地上,清脆地摔成了無數的碎片。
曉雷看到那一個本子的時候,時間已是回家第五天的晚上。
那個晚上的陳村先是到了一趟我的家里,他問我曉雷回來后是不是到過我家。我知道我不能瞞著他。我說他來過。陳村便問他都跟你聊了一些什么?我說沒聊什么。我心想他陳村是認真的。但我又不能把曉雷殺人的事告訴他。于是我說,他拿回來了一張報紙,你看了嗎?他說看見過。我說他就說了那個事,別的沒說什么。陳村便枯坐在那里,情緒憂傷得無可藥救的樣子。我想,我得找些話安慰安慰他,于是我告訴陳村,說曉雷是因為不喜歡當老師才悄悄離開師范的。我說,他沒有告訴你是怕你會與他吵架,他不愿傷你的心。
陳村說,我心里負擔的已經不是這個問題,我是在想,他出去也才六七個月,他哪里來的那么多的錢呢?我無法回答陳村的猜疑。曉雷到底帶回了多少錢,我當時不知道,曉雷也沒跟我說過。曉雷敲開我房門的頭一個晚上,一進門就朝我遞上了三百塊錢。我說你這是什么意思。他說還你的。我說,我沒說讓你還呀。他說,我說過,沒錢就不還。從他的話里可以知道,他是賺了幾個錢的。但我們后來的話里,再沒提起錢的事情。
曉雷把帶回的錢收藏在床腳下的一個空罐里,這是陳村無意中發現的。我問他一共有多少?陳村說一共一萬多。這個數目對于長年貧窮的陳村來說,當然不是小數。他說他哪來的這么多錢呢?我說我不知道。陳村坐了不到半個小時,就憂心重重地回去了。
曉雷正在那盞可憐的殘燈之下,偷看他父親收藏在枕頭下的那個可憐的本子。他沒有想到父親出門沒有多久就又突然地回到了家里。
陳村的情緒因此被破壞得發起了火來。他說你怎么亂翻我的東西呢?就把本子奪到了手上,塞回了枕頭下的席子底。但隨之又拿了起來。他一時想不出應該換個什么地方收藏才好。他說你怎么亂翻我的東西呢?
曉雷卻毫不在乎,他問父親,他們為什么欠了你們這么多的工資不發?
陳村知道為什么。
但那個時候的陳村不愿回答他的曉雷。他說這管你什么事呢?
曉雷說你們可以到上邊告他們去。
陳村的內心便越加的不滿。他為曉雷隨口而出的話感到十分的驚訝。他覺得他太輕狂了。
他說你知道什么呢?告誰?你說告誰?
曉雷說誰扣留了你們的工資就告誰唄!你管他是誰呢!
陳村說你知道是誰嗎?
曉雷說我怎么知道他是誰呢,反正工資是不能克扣的。誰扣了就可以告誰。人家電視臺和報紙就是這樣告訴我們的。
陳村說我們?你的那些我們都是誰?你們是誰?
曉雷奇怪地問,什么我們是誰?
陳村說是呀,你們是誰?
曉雷被父親問住了。他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的父親。
陳村說,你們不就是出賣勞力給人家打工的嗎?你們的目的就是賺錢,可我們呢?我們是誰?
你們是誰?曉雷朝父親反問了一句。
陳村說,我們是國家干部,我們是給我們的政府干活。你們呢?你們那是給外國老板打工,知道嗎?陳村不知道那個外國老板本來是中國人。曉雷沒有告訴他。那張報紙也沒有告訴他。記者的用意也許是對的,那樣更能激起國民的極度的憤慨,更能宣揚曉雷作為英雄的民族氣節。
曉雷說給政府干活又怎么樣?給外國老板干活又怎么樣?我沒覺得有什么不同。
陳村猛然地罵出了一句,他說我白白養了你這么大!一個是自己的政府一個是外國的老板,你說怎么相同呢?相同在哪里?
曉雷也朝父親板起了面孔,他說,那你說有什么不相同呢?
陳村說不同就是不同。你給外國的老板打工他要是克扣了你們的工資他那是對你們的剝削你們當然要告他,你們要是不告他,他就會不停地剝削你們。可我們呢?
曉雷說我知道,你們是國家干部對不對?可國家干部又怎么樣?國家干部就可以像老黃牛一樣擠的是牛奶吃的是草嗎?問題是你連該吃的草都吃不到,你不覺得你們可憐嗎?曉雷覺得他沒有辦法與父親再爭論下去,他覺得他父親的腦子太老實太傻了。他恨恨地罵了一句他父親是一個傻蛋。他說我沒看見哪里還有像你們這樣的傻蛋。然后站起身往外邊的黑暗里走去。
那個晚上的陳村又因此整整心疼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上不到兩節課,就又爛網似的收縮在教室的講臺一角。而當曉雷把他弄到擔架上,要把他抬到醫院去的時候,他卻死活不去。
他說我沒有錢。
曉雷想說你不是國家干部嗎?上醫院治病還用得著你自己掏錢?但曉雷沒有說。曉雷從腰里掏出自己的錢來。他說我給你出錢好了吧,一千?兩千?全都由我來出,好了吧?
但陳村還是堅決不去。
他一看到曉雷手上的那些錢就心里發怵,他說你哪來的這么多錢?
曉雷說你管我哪來的,能治好你的病就是好東西。
陳村說,你不把你那些錢的來歷說清楚,我不會用你的錢。用了我心里也得不到安寧。因為本子上的那些數字,曉雷時常當著我的面,罵他的父親是個傻蛋。我有些于心不忍,卻又找不到更能說服曉雷的話,最后把真相告訴了他。我說你父親他們的工資不是被人克扣的,而是城里的教育局搞了一個教育勤儉服務公司,因為缺乏投資的資金,就把老師們的部分工資先拿去當作投資了,說是到年底的時候再還給他們,還同時付給投資的分紅。
曉雷聽完卻又大罵了一聲傻蛋!
曉雷說這樣的事我聽過多了,幾乎每天都可以聽到。他說工資是肯定會還給他們的,但分紅肯定得不到。
我說,說好了的事,不會有人想反悔就敢反悔的。我說他們不敢。
他說怎么不敢?是我我都敢!到時我就說沒有賺到錢,你們能把我怎么樣?而實際上,他們自己早就肥得流油了。
我說什么事情都不能想得那么黑暗,要相信世界上還是有著好人的。他說這年月你以為是哪年月?話說得最好聽的人往往是最壞的人,你信不信?
我說我承認有壞人,但也不是那么絕對。
他說絕對當然不能絕對,但這年月壞人已經越來越多而不是越來越少,你不能隨亂相信誰是好人。
我對這樣的曉雷感到不可思議,覺得無法跟他對話。
幾天后一個月色模糊的晚上,曉雷拿著兩千塊錢突然敲開了的房門。
他說他想出去一些日子。我問他去哪?他不肯馬上告訴。他只連連地說了幾次我想出去一下。
我問他你拿這錢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想讓我轉給你父親?
曉雷點點頭,他說如果他需要錢的時候,你就幫我給他,只是別說是我的就行了,好嗎?他的眼光當時異常的純凈而感人。
我心里為此一熱。我說好的。但他仍然站著不走。我知道他心里還有話要說。但不知道他想說的什么。我說還有什么事你就說吧,我不會隨亂告訴你父親和別的什么人的,你完全可以信任我。
沉默了半刻之后,他抬起了眼睛,靜靜地凝望著我。他說有個事我想跟你說說,你看行不行。我說你說吧。他說,我想到城里去摸摸底。我沒聽懂他的話。我說摸什么底呢?他說就是我父親他們的工資問題。我說你是擔心他們有蒙騙的行為?他很肯定地點了點頭。他問我你說呢?我為他的提問埋頭了下去。我不敢貿然地回答。而當我抬起頭來的時候,他的眼光還一直十分乞盼地望著我。我不由又遲疑了一下。我說這事怎么說呢?他說你怎么想就怎么說吧,我想聽聽你的看法。我覺得這事情有點過于尖銳,而且容易叫人為之膽寒。可他卻一直那樣地望著我,等著我的回答,那模樣就像秋天里守候在地坎上的小男孩。
我說這事最好是別管。
他的聲音便突然地飛越而起,他說你怎么這樣說呢?
我說,如果他們的行為真的帶有某種蒙騙的性質,到時候總會有人去管理他們的,用不著我們去操這份心思。他問我,你說誰會去管呢?我說這我不知道,但我想總會有人去管的。他為此低頭沉默不語。我說,再說了,如果他們是真的為著老師們的利益著想的呢?他說我不相信。他說那些人首先想到的一定是他們自己,絕對不會是別人。我說你也是憑空想象的,你有什么理由嗎?他說我是憑空想象,但我相信我的直覺。我說直覺這東西有時不一定就對。可他說,在這個事上,他的直覺一定是對的。我說為什么?他說道理很簡單,因為老師們是最善良的,也是最怕事的。他說你別看他們都嘴巴頂硬的,真要是吃了什么虧了,往往只是嘴巴上說了一通,隨后就死了一樣吞往肚里,接著便了了事了。我說反正這個事情不好弄。
我說你是真的要去了嗎?
他說當然是真的。
我說那你有什么打算呢?
他沒有告訴我。
也許,他本來是想告訴我的,而且想從我的嘴上得到一些鼓勵性的東西,但是沒有得到我的支持。
他說反正我有我的手段。我一定讓他們這些傻蛋開開眼界,他說。
我知道他那說的是他的父親他們。
第二天早上,他一聲不吭地離開了家,往城里闖去。
一個星期后的曉雷,在城里請人用電腦打了一份致鄉下全體教師的公開信,然后買了一大扎的信封,蹲在旅館里一封一封地裝進去,然后一封一封地寄給鄉下各地的中小學校的負責人。曉雷以一個鄉村小學教師兒子的身份,措詞激烈地告訴所有的老師叔叔伯伯阿姨,他說你們的工資都到哪里去了?他把教育局的一些頭頭們的新建的房屋地址,詳盡地描寫在給他們的公開信上。他說你們只要前來看一看,你們就什么都清楚了。因為那些房屋全都是漂亮嶄新的樓房,有的兩三層,有的竟達四層五層。他給他們留了一個聚集在城里的時間,那是一個星期天的中午一點,他說到時他負責帶著他們到實地去參觀參觀,看一看他們的血汗是不是流失在了那些高樓的紅墻白磚之中,看一看那些高樓里,有沒有他們的工資傷心出沒的影子。
曉雷的年紀畢竟與成熟還有著一段的距離,他竟然將那樣的信同樣的寄給了他的父親陳村。信封上的收信人當然不是他父親的名字,他寫的是學校的負責人收,可他父親的那一個學校就他父親一人。也許,他曾事先想到應該回避他的父親,后來卻因激動便忘了所有的禁忌了。可以想象,他埋頭抄寫信封的時候,情緒是何等的激憤。
那封信到達村里的時候,卻最先落在了我的手上。
那是一個陽光極好的中午,我從地里出來正走在回家的路上,迎面就碰著了送信下來的鄉郵員。那是一個與我十分相熟的小伙子,因為每一個星期都有一封我兒子寄自瓦城的信。但那一天沒有我的信。他遞給我的只有陳村的那一封。他說你幫我把這信轉給陳老師好嗎?我說好的。他說那我就不到學校去了。其實那里距離學校已經沒有多遠。但他不愿多走。我說你放心吧。他笑了笑,說了一聲辛苦你啦,轉身就往回走了。
年輕的鄉郵員在前邊的大樹后剛一消失,我就在陽光下把信拆開了。我并非事先想到信的內容。我只是猜測著那可能是曉雷寄給全縣教師的什么信,因為那是一種普通的信封,任何來自官方的公函是絕對不會那樣隨意的,而且信封上沒有任何具體的落款,只是了了草草的歪著內詳兩個小字。我想如果不是來自曉雷的信,陳村也不會怪我。因為那些日子里的陳村幾乎都在我屋里吃飯。
看完信后我當即恐慌在了路上。一種說不出的膽寒周身流竄。我想這小子看來要惹事了!但我想不出我該怎么辦。我把那信收藏了起來。我不敢交給陳村。我擔心陳村的那顆心承受不了,擔心他看不到一半,就又爛網似的收縮在地上。
曉雷寫在信上的那一天當時是四天之后。那四天在我的腦子里異常的漫長。
那四天里,我時常暗暗地看著陳村發呆。
等到第四天早上的時候,我卻突然地受不了了。我的腦子亂哄哄的鳴響個不停。我想還是把信給他為好,否則,那曉雷真要出了什么事來,我無法對他解釋。當時的時間是十點左右,陳村正要出門到山上弄回一些柴禾。我說有封信你先看一下。他問什么信?我說看了你就知道。他便把信接了過去。我在旁邊驚恐地望著他,我擔心他會倒在地上。可是,看完信后的陳村竟然沒有倒下。我只發現他的眼睛像在冒火。他悶悶地說了兩句完了完了,這小子要完蛋了!然后丟下東西往門外飛奔。
陳村出門的時候,我仍愣愣地站在屋里,像置身于一場沒有結束的噩夢中無法醒來,等到我隨后追去的時候,陳村在前邊的山路上早就沒有了影子。我擔心怒氣沖沖的陳村沒有走到搭車的大路口,就把身子收縮在路邊的野草叢里。可那天的陳村卻跑得飛快。我追到大路口時,他已經搶先上車去了。我遲疑了半刻,也搭上了一輛小面包,緊張地往城里追去。
下了車,我直直地奔往曉雷指定的地點。那是城里廣場一角的大榕樹下。那棵大榕樹早已閱盡人間滄桑,少說也有好幾百年的歷史了,上了年紀的人,都能說出下邊發生過的無數驚天動地的事情。
但后來的情景卻不在大榕樹下。
可憐的陳村,雙膝單薄地跪在大街中央,死死地攔住了曉雷和他身后的那群來自四下鄉里的教師。
最初的跪下是什么樣的情形,我不清楚。我在大街上急促地疾走著,前邊的大街上突然被涌動的人群黑麻麻地堵住了。我心里捉摸可能是曉雷在前邊出事了,就拼命地從街邊鉆了進去。當時的陳村,早已經結束了任何話語的表達,他只是瞪著兩只血紅的眼睛,傷心地凝視著眼前的人群和他的兒子。我的心里當時害怕得一塌糊涂,我朝著跪著的陳村就撲了上去。我想把陳村扶將起來,卻怎么也扶他不動。我因此狠狠地瞪了曉雷一眼。曉雷沒有說話,然后猛地轉過了頭去,憤憤地丟開身后的人群,朝大街的另一個方向獨自走了,就像一頭在叢林里穿越遠去的黑熊。
跪在地上的陳村,就那么望著他的曉雷慢慢地走遠,隨后,他的筋骨里像是突然的被人抽掉了什么東西,整個身子猛然脆弱無比地顫抖了起來,就像廢棄在荒地里的稻草人。扶著陳村在大街上站立之后,我們找了一個僻靜的酒家坐了下來。除了我和陳村,酒店里沒有任何吃飯的人。但陳村卻什么也吃不下,他只淺淺地喝了幾口清涼的檸檬茶,然后說,他想去看一看他的曉雨。我說應該去的。他說你能陪我一起去嗎?我說可以,先吃一點東西吧。但他仍然什么也不吃,擺在面前的筷條動也不動,好像我點在桌面的那些菜,全是擺在墳墓前的一堆供品。他吃不下,我又如何能吃呢?人心都是肉長的。就那么默默地坐了大約半個小時,只好離開了那個冷落而凄清的酒家。
一家很有檔次的美容店,店名是請了城里有名望的書法家寫的,一筆一畫都飄流著金黃金黃的光彩。
門是陳村推進去的。我跟著陳村的身后。但陳村沒有開口問話。他的眼光只是長長的四下橫飛著,找尋著他的曉雨。
美容店里卻沒有他曉雨的影子。
一個中年的女人從里邊漂亮地走了出來,她的亮麗確實讓人吃驚,怎么看上去都知道她的年紀已經不小,但她的臉色卻鮮嫩得像要滴水。她看了看陳村,然后把眼光停在我的臉上。她問你們找誰?陳村說我找曉雨。說完又添了一句陳曉雨。那女人立即呵了一聲,眼光如水地流到了陳村的臉上。她說我忘了,你就是曉雨的父親吧?陳村點了點頭,他說是的我是她的父親,她人呢?那女人說她沒有告訴你嗎?她已經不在這里了。陳村的臉面當即泛出了一層驚疑,他說她到哪里去了?那女人思忖了一下,然后回答說,她到別的地方去了。陳村說,是不是在你這里出了什么事了?那女人說那倒沒有。陳村說那她為什么要到別的地方去呢?她說這個我就不太清楚了。她說,她是有她的想法吧。陳村問那你知道她去了哪里嗎?那女人又思忖了一下,然后說這個我也不知道。陳村便示意著里邊的那些女孩,他說她們知道嗎?那些女孩們的雙手正在別人的頭上或臉上各種各樣地忙碌著。那女人便象征性地問了一聲,誰知道曉雨去了那個店嗎?他的父親來找她。女孩們都相繼地搖著頭,說她們不知道。陳村便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然后低聲地呢喃著這孩子這孩子,到哪里去了呢?看著陳村的那副樣子,我覺得不好在里邊多呆,就低聲地對他說,那我們出去吧。陳村木然地轉過身子,就悻悻地走了出來。
剛跨出門外,里邊的那個女人就又追了出來。她說你們先等一等。隨后,一個女孩從里邊抱出一個大包。那女人對陳村說,這是你曉雨的東西,你給拿走吧。
那是用席子包著的一床棉被。陳村后來告訴我,那就是他的曉雷離開師范時丟下的那床東西,他從師范扛出來后就把它給了曉雨,可他沒有想到,他的曉雨也把它丟下了。
當時的陳村,心酸和氣憤全都達到了極端。他看著那床東西遲疑了一下,沒有上前接住。他對那女人說,我要她留下的這床東西干什么?他說我不要。
那女人說你不要我也不要呀,我要來干什么呢?
陳村說那你就給她丟了算了。
那女人說,要丟也你拿去丟吧,我要是丟了,她有一天突然來找我,我怎么給她回答?不知道的還會說我欺負了小工。
那是一個異常精明的女人,而現實對于陳村自然也是一個難處,我只好上去替他接住。我問陳村你到底還要不要?不要我就丟進垃圾桶里算了。捧著那一床沉甸甸的棉席,我有一種捧著曉雨的感覺,我的心里也是無比的憤慨。
陳村卻望也沒有多望,他說丟吧丟吧!你幫我丟了吧。然后傷心地走了。
從城里回到家中,陳村突然之間像是變得無臉見人。他的頭上,仿佛什么沉重的東西死死地壓迫著,走路的時候總是抬不起頭來,眼見就要碰著前邊的人時,才呵呵呵地亮出幾聲莫名其妙的歉意,抬起的半張臉轉眼就又埋沒了下去。直到有一天,他又突然爛網似的收縮在了教室的一角,我才突然想起,在城里的那一天,應該到醫院給他買些藥物。第二天正碰著是個好天氣,我就進城給他買藥去了。
醫生問我是什么樣的心病。我說我說不清楚。我說,反正一旦受到什么打擊,他的心只要想不過去他就會隨即的感到心疼,就會像一張爛魚網似的收縮在地上,跟著就要隨地的死去的樣子。我極力把他的病情說得重一點,我擔心沒有替他拿到好藥。醫生說這樣的病需要檢查,你應該叫他自己來。我說,我是因為他自己來不了我才替他來的。醫生說沒有看到病人,我知道怎么給你開藥呢?我說你就給他開一些吃進去馬上止痛的藥吧。醫生見我磨著不走,就說那就開一些西藥吧。我說西藥容易止痛嗎?醫生點了點頭。他說好吧,那我給你開一些吧。我說要開就多開一些,到城里一次不容易。醫生說那你看開多少錢合適呢?我說只要是治心痛的藥你都開一些吧,這樣吃不好再換一樣吃。醫生說那要花不少錢的。我說六七百七八百夠不夠?醫生就很奇怪地望了我一眼。那醫生的心思當時十分好懂,既然有錢就給你多開一些吧。他說那就給你開八百塊左右吧。說完低下頭去,亂七八糟地寫了好幾張藥單。取藥的時候,揀藥的姑娘也禁不住瞪大了雙眼,她說你是開藥店的嗎?
我沒有回答她的話。
看著一大堆的藥物,我心里卻是十分的清楚,我知道陳村最最需要的,其實并不是那堆東西。這些東西除了給他暫時性的止疼,不會帶來任何根本性的希望。
也就是那天,我替陳村又跑了一趟那家美容店。一個二十出頭模樣的女孩,看著我把曉雨的父親說得十分的可憐,就好心地把我帶到了門外的一棵大樹下。她告訴我,說是曉雨早已經給別人當包身女去了。
曉雨所當的包身女,不同那種蝙蝠一般出沒在娛樂場所里的色情女郎,她是一次性的投進了一個男人的懷中。那男人是一個外來的老板。他給她在湖心別墅里租了一套商品房住著。出門的時候就把她帶上,不出門時就讓她留在屋里,然后時不時地往她的床頭撥回一個電話。聽那女孩敘述的時候,我的腦子里當即閃過一種花花狗,狗的脖子上緊緊地系著一串不時發出響聲的鈴鐺。那女孩說,其實那樣的日子比在美容店里好不了多少,但曉雨情愿那樣。人的所有的問題都在于情愿二字。
我謝過那位姑娘,叫了一輛三輪,就獨自摸到湖心別墅去了。
那里并不是什么湖,而是一個很大的水庫,在城郊一個不到四里路的地方。那水庫是毛主席活著的時候號召修的,當年的老百姓們整天高舉著紅旗,學著愚公的精神,為毛主席的號召日夜奮戰,他們為的是子孫后代不為水的問題而詛咒他們無能。但他們沒有想到,他們給后人解決的不僅僅只是水的問題,同時也給了后來的人們開發一些新的生活提供了許多的方便。水庫里浮著幾個永遠不被淹沒的山坡,山坡上,被聰明的人們建造了好幾個大小不等的酒家、旅館和別墅。但誰都知道,那樣的地方沒有錢的人是進不去的,只有有錢的人才能在那樣的地方,玩出一些別人做夢都玩不出的故事。
可我沒有找到曉雨。
一位牽著小狗正在遛達的姑娘,也許是心里正郁悶著沒有人跟她說話,遠遠的就把我攔在了別墅前邊的卵石道上。她問我你是在找人嗎?我說找一個叫做曉雨的姑娘,知道她住在哪嗎?她便輕輕地呵了一聲,然后告訴我兩三天前曉雨已經退掉了房子了。那是一個長得比曉雨還要漂亮一些的女孩。無需猜測,也是被人養在那里的。我說這不是好好的嗎,又清靜又有風景,而且空氣這么新鮮,還有哪里比這里更好的呢。她說好是一回事,曉雨退掉房子是另一回事。我問她是因為什么呢?那姑娘說,她被她哥哥發現了,他哥哥追到了這里來,所以她只好悄悄地走了,到別的地方去了。我說既然情愿做了這種事了還怕什么呢?那女孩的眼光就十分的奇怪起來。她說瞧你說得輕巧,誰活在世上不是要臉的呢?她說不管做什么,只要還是人,就都是要臉的。最后,她還說了我一句,她說這種事你不會懂的。她說我不懂,于是就悻悻地往前遛她的小狗去了,一副后悔跟我說話的樣子。
回來后,我沒有告訴陳村。
我不敢告訴陳村。
買回的藥就堆在床頭的桌面上,可陳村吃不到多少,遭遇就又隨風來到了頭上。
那是一個飄著細雨的星期天,我正在地里忙著活路,陳村抱著一大堆的作業本和課本,突然朝我踉踉蹌蹌地奔來。我猜不出他那是因為什么,他還遠遠的沒有走近,我就朝他走出了地里。他沒有馬上對我說話。他把身上的塑料布拿下來,包著捧來的一大堆作業和課本,放在我的地頭上。
我說出了什么事啦?
他說曉雷這孩子,出事了。
那些日子里,我已經很久沒有聽到他把曉雷稱之為這孩子了,他每次說起他的時候,總是把他罵作那小子或者這小子。
我說出了什么事啦?
他說,這孩子跑到一家煤場打工,在煤井下讓瓦斯給燒了。
陳村的身后跟著一個煤場的來人。那人說,昨天吃過晚飯,他和曉雷兩人要到一個小窯井下弄一個小水泵上來,井是曉雷先下的,他還在上邊撒尿,曉雷就在下邊出事了。他說,他沒有想到曉雷的身上竟然帶著火機和香煙。陳村的嘴里便不停地嘟噥著他的曉雷,他說這孩子就是不聽話,說是曉雷從廣東打工回來的那些日子里,晚上也是時常的躺在床上燒煙。他曾擔心地勸過他,要燒你到外邊燒,你別在床上燒,要是燒了蚊帳,燒了房子你怎么辦?可你知道他是怎么說的?他對我說,燒了就燒了,你喊什么喊!這孩子這孩子,他就是這樣!
話是這么說,陳村的臉上卻是憂傷遍地,淚水一片模糊。
我說那我跟你一起去吧。
他說你就別去了,你在家里代我上一兩天課吧,好嗎?
我給他點點頭,從頭上摘下帽來,戴到他的頭上。他卻不要。他就那么光著頭,跟著那個煤場的來人走了。躺在醫院的曉雷卻斷斷續續地告訴他的父親,說他是被人謀害的。他說,他并沒有帶著火機和香煙。陳村說那瓦斯怎么會爆炸呢?曉雷說瓦斯爆炸是因為火機的事,但他身上的火機和香煙不是他的。父親說你身上的火機不是你的是誰的呢?曉雷說,我說的你不明白嗎?我是被人謀害的。陳村說你別亂說話,誰會害你?害你干什么呢?曉雷告訴他的父親,說是那個煤場的老板是教育局長的一個遠房外孫,那是一個外鄉人,他的那個煤場,用的就是教育勤儉服務公司的名義。曉雷說,你們的工資最初就是跑到那里去的。
那是一個很大的煤場,在城外二三十里遠的一個野坡上。陳村為著曉雷留下的一些東西,第二天往那里去了一趟。臨走的時候曉雷告訴他,說是他的火機和香煙就放在枕頭下邊的干草里。另外,他還在下邊藏著一個小本子,里邊記著許多有關煤場和局長們的事情,他讓父親一定好好的尋找。他說,等你拿到了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曉雷的床鋪下墊著厚厚的一堆干草,可是陳村幾乎翻遍了每一根干草,卻絲毫不見任何曉雷說過的東西。
直到他守候著曉雷的第三個晚上,才突然收到了一包東西。
那是值班的護士轉給他的。護士說,是一個中年人送來的,說是煤場來的一位民工。而當陳村追出去的時候,那人早已經沒有了影子。
當時的時間已是深夜臨近兩點。
那一包東西里,藏著有一張字條、一個火機、一包燒了一半的紅塔山香煙,還有,就是一個寫字本。寫字本上的字跡告訴陳村,那就是他曉雷的本子。
但那字條卻是別人寫的。
字條上的字歪歪扭扭地告訴陳村,說那些東西是他在曉雷剛被抬上煤井的時候,搶先在枕頭下拿到手,然后收藏起來的,因為曉雷的每一次下井,他都發現他把身上的火機和香煙收在枕頭的下邊。他想曉雷的被燒肯定不是他自己的事情。
陳村的眼睛,在那一個后半夜里被憤怒燒得血紅!
曉雷死于第四天臨近黃昏的時分,煤老板請了醫院的車子,要把曉雷拉去火葬場火化,可陳村死活不給。他坐在太平房一旁的石頭上,給教育局長寫了一張十分簡單的字條。他希望局長能到他兒子躺著的太平房來一下,他有話要對他說。他想那個煤場老板之所以有著那么大的膽子逞兇作惡,全都是因為他這么一個局長在后邊傍著。他在太平房的旁邊,找好了一塊尖利的石頭,放在他曉雷的身邊,他想等到局長來到他曉雷身邊的時候,就猛地砸死他。
那張字條,是求了一個年老的女護士給他送去的。
但誰也不會想到,沒有等到局長的到來,陳村卻把那一個本子給燒掉了,原因是他突然地想起了一件有關一千多塊錢的事情。
那是他妻子要出院的那一天。他妻子的住院,一共花了三千多元,可他把屋里能賣的都賣了,還不到兩千。他沒有辦法,只好去找局長,請局長讓局里幫點錢算是照顧照顧。可局長告訴他,你缺錢我們可以想辦法幫你,但局里不能出這個錢,也沒有這個先例,要是給了你陳村,以后別的人也有了這樣的困難,局里就不好做事了。局長說完就從自己的錢包里掏出了所有的錢來。局長的錢包里當時只有八百多,而陳村的妻子欠下的醫療費則是一千六百三十八塊八毛。陳村說,醫療費醫院一分也不讓少。局長便帶著他一個辦公室一個辦公室地走,讓辦公樓里的干部們,能幫多少就幫多少,有的給一百,有的給兩百,有的只有不到十塊,也整整齊齊地塞到陳村的手上。陳村便一個一個地給他們不停地叩頭道謝,滿眼的淚水不停地跌落著,從這個辦公室的門口一直滴到另一個辦公室的角落。
我對陳村說這可是兩碼事。
陳村說,事是兩碼事,可是人的心卻就那么一顆。
我說你兒子都被別人害死了,你怎么還有那么多的良心留著干什么呢?我說你想告他們謀害了你的曉雷,你不留下那一個本子你怎么告他們呢?陳村說謀害曉雷肯定是煤場老板,留著那一個本子也告不倒他局長的。大不了因為那煤場老板是他的外孫,而把他的局長給撤了,那又怎么樣呢?他原來就是在別的地方犯了錯誤才調到教育局來的。
陳村他們的局長確也不是平庸之輩,他也許早就看透了陳村的這一點,依照平常的想象,看了那一張紙條之后,他是不會來的,可他偏偏來了,而且就他一個人。他在太平房里看了一眼死去的曉雷后,便回頭問了一聲陳村,你不是說有事要跟我說嗎?陳村苦著臉指著剛剛燒在地上的那一個本子,對局長說,那是我曉雷在煤場上記下的,我已經把它給燒了。
局長眨了眨眼,當即就明白了陳村的意思,但他仍然蹲了下去,撿起地上的一根樹枝,十分認真地翻看了一遍那個已經燒成了一團黑灰的本子。
陳村最后對他說,還有一個事我想讓你給幫個忙。
局長說,說吧,什么事?
陳村說,我曉雷告訴我,說是他的妹妹曉雨跟了一個不知哪個外地來的老板,租了房子住在湖心別墅里,那地方不是我能隨便去的地方,我也不想去,可我想,你一定是時常去的,你就當是我求你幫的,你抽個時間幫我去問問,看看她那跟的是個什么樣的人,幫我勸她回家去,你就說她的哥哥已經不在人世了,家里如今就剩了我和她倆人,希望她回到家里,你就說我不能沒有她。
局長點頭答應了他。他說你還有什么需要我幫忙的嗎?
陳村說沒有了。
局長說,車子他們幫你聯系好了沒有?
陳村知道局長說的什么,他回答說聯系好了。他說天黑后車子就過來。
局長說了一聲那你多保重身體。說完就轉身回家去了。陳村根本沒有叫過車子。他也不想把自己的曉雷送去火化。局長走后,他獨自蹲在曉雷的身邊,再次無聲地痛哭了一場。天黑之后,就背起了他的曉雷,踉踉蹌蹌地走回了往山里的路上。
死人是比什么東西都要沉重的,何況那是他自己的兒子!
那夜的月亮卻是十分的明亮,但夜里的路,卻是十分的遙遠。陳村就那么背著,或者說是拖著,一步一步地走著。
走累了,他放下他的曉雷,自己坐在路邊歇歇,但他總是讓他的曉雷把頭冰涼地枕在他的膝蓋里,好像他的曉雷也僅僅是累了然后枕著父親的身子歇下。那個晚上,他說不清在路上歇了多少次。他離開太平房的時候,月亮就圓圓的升了起來了。在陳村的腦子里,那月亮是一直地跟著他的。每次坐下來的時候,他總是眼光蒙蒙的望著天空,那月亮就總是靜靜停在他的頭上,像是在等著他,好像它知道天亮前他是回不到村上的,它得慢慢地陪著他走。
然而,沒有等到陳村把曉雷拖回到村上,兩個不知冒自何處的歹徒,就在半路上把他給劫了。那是從前邊的路上走來的兩個黑影,當時的陳村正靠著路邊的一塊石頭歇著,正點燃著一支他的曉雷沒有燒完的那一包香煙。那是一包紅塔山的香煙。也許那兩個黑影一下就聞著了煙的味道非同尋常,他們在幾步外的地方停了下來。
在明朗的月光下,歹徒的眼里當然不是一個人。所以他們喝道你們是干什么的?
但陳村沒有回答他們的話。他的心當時已經完全的麻木,他望了他們一眼,依舊不停地燒著他的香煙。那樣的香煙他從來沒有燒過,就連摸都沒有摸過。他只知道那樣的香煙在鄉下是賣十四塊錢一包的。
歹徒在他的面前早已擺出了架勢。他們的手里都分別拿著鏟子。陳村想,他們也許是要去哪里盜墓的,或者是從哪里盜墓已經回來。或者,是從哪里干活回家去的山民?他們接著問他身上有沒有錢?有錢就快點拿出來,要不就對你們不客氣了!陳村的身上當時有錢,但他沒有想到要交給他們。他只是麻木地望著他們一味地燒著他的香煙。那兩個歹徒便不再說話了,揮著鏟子就朝他撲了上來。陳村的頭部被飛來的鏟子像是掮著了一下,當即就昏了過去了。
等他醒來的時候,月亮竟然還在頭上,他的臉上流著血,他的曉雷被推翻到了一旁的地上。陳村努力把他的兒子從地上扶起來,但卻如何也背不動了。剛要站起的身子,晃了晃就又無情地倒了下去。
最后,他只好把曉雷埋在了石頭后邊的一個窩坑里。那兩個歹徒把他身上的錢全部擄走了,他們只給他丟下了那兩把鐵鏟。陳村說,那兩個歹徒肯定是文盲,不是文盲是不會將那鐵鏟丟下的。
陳村依靠著一把歹徒的鐵鏟,一步一撐地回到了山里,他每每經過一個村頭,都把看到的人嚇得大驚失色。他們的目光全都驚訝無比的落在他的頭發上。在他們的記憶里,他們的陳老師,頭發可是黑的,但他們看到的卻是白花花的一叢!他們都紛紛地走到路上來,都像是在懷疑那不是他們的老師陳村。但誰都沒有做聲。誰都沒有擋住陳村的路。當陳村走到面前的時候,他們又悄悄地站到了一旁,一動不動地看著陳村搖晃著那一頭白花花的頭發,從他們的眼里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陳村不知道他們的眼睛盯著的是他的頭發。他想人們那是在同情他,可憐他。因為他連沒有辦法站直身子,他每往前邁出一步,都得依靠鐵鏟的幫忙。
當時的時間已是下午,吃過午飯的學生正走在回學校的路上。一個很容易流淚的女學生禁不住哇哇地叫喊了起來。
她說陳老師,你的頭發怎么全白了呢?
陳村這才猛然地站住了。他驚奇地看著那位女同學。他說你說什么?
那女學生又重復了一句說是你的頭發。
陳村問你說我的頭發怎么啦?
她說你的頭發全白了。
陳村趕忙丟掉了手中的鐵鏟。他雙手深深地插進了頭發的深處,他只是輕輕的一抓,那指縫間的頭發就像長在沙地里的野草,毫無疼痛地離開了他的腦殼。被他抓下來的頭發,他說不清有多少根,但很少有幾根保留著原有的黑色。
陳村的眼睛不肯相信。
陳村的心也不肯相信。
那頭發是在哪一天的夜里突然變白的,還是一夜一夜慢慢地變白的?陳村一點也說不上來。他只知道,前前后后僅僅只是五個晚上!
就在那天晚上,陳村說他的心已經完全的干枯了,干枯得就像一片被太陽烘干了的樹葉。
后來的每一個晚上,陳村都被同情的人們圍得喘不過氣來。所有的人都用自己的聲音反復地給他壯膽,都苦苦地求著他一定要給曉雷告狀,這樣的狀不告,就永遠也對不起冤死而去的兒子。
本來,我也是有些看透了陳村的,我覺得讓他去給他的曉雷告狀,無意于是叫他雙手捧著他的心,就像捧著一片樹葉去接受火爐的燒烤。陳村有生以來就不是那樣的人。陳村經不起那種折磨。但最后,我還是不得不勸動了他,我說有這么多的村人幫你說話,你就去吧。有一位都快走不動路的大爺,從家里牽來了一頭大水牛,說是拿去賣了,然后用錢陪著陳村一同前去。我把曉雷給他留下的兩千塊錢拿出來。還另外給他添了三千,我說你還是去吧,不去你的心將會永遠無法安寧。
陳村遲疑了幾天幾夜之后,最終在一個滿天飄揚著細雨的早上邁出了家門。那一天是一個星期天,四下村里的孩子們,全都拉著他們的家長,一大清早就紛紛地跑到了陳村的家門口,擁護著陳村一步一步地走出村頭。人們想把他一直送到搭車的那個大路口,但陳村堅決不讓。剛剛走出村頭,陳村就把人們給攔住了。
他說你們別送了,別送了好嗎?
陳村的眼神就像那迷茫而凄楚的天空。
人們只好顫顫驚驚地停下了腳步。
就連我,他也不讓送。
他閃著那雙迷迷蒙蒙的淚眼對我說,孩子們上課的事就讓你辛苦了。
我沒有說話,我只是替他拉了拉披在身上的塑料布。
他轉過身就慢慢地往前走去。
村頭上那是一個高高突出的土臺,人們擁擠在那個高高的土臺上,目光聚集成一片,隨著陳村的身影,慢慢地往前移,呈現著一種少有的莊嚴和凄楚。
走去的陳村沒有多遠就迎面碰上了幾個人。
那是一條干涸了的河床上邊。
迎面走來的人里,有幾個是穿著綠衣綠帽的警察。他們與陳村對面地站在河床上,不走了。
村頭的人們想不出是怎么回事,聲音亂七八糟地猜測著。可是,沒有等到猜出結果,陳村在人們的眼里突然晃了晃,像一根枯朽的樹樁倒在了腳下的河床上。
村頭的人們嘩地一聲轟動,牛群似的朝著陳村跑去。
那幾個警察是前來抓曉雷的。說的就是他在廣東打工的時候,打死了那名姓楊的采石場的老板。
倒身在河床上的陳村就那樣再也起不來了!
那是一條曾經在歲月里流水洶涌的河,可是這幾年,河里的水漸小漸小,最后竟沒有了。警察們都覺得很是奇怪。都以為陳村是腳下沒有站好而滑倒的。因為河床上的卵石們,早被細碎的雨水淋得濕滋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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