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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兆言:陳小民的目光

葉兆言 · 2008-03-14 · 來源:烏有之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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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兆言:陳小民的目光(一)
 
 
 
    陳小民呆呆地看著法官,目光黯然。這是一次走過場的開庭,莊嚴的法庭上空蕩蕩的,沒有一個旁聽者。先前還有一個綠頭大蒼蠅在半空中遨游,飛累了,便大大咧咧地歇在法官的頭頂上,引得一臉嚴肅的法官不得不揮手去轟趕。蒼蠅突然向陳小民飛過來,法官也突然站了起來,他示意仍在走神的陳小民跟著站起來,很莊嚴地做出了判決。法官宣布支持閆
    閆連姣的離婚申請,宣布自即日起,陳小民與閆連姣的婚姻關系不復存在。這位法官口音中帶著濃重的方言味道,有幾個詞的咬字十分滑稽,多少有點破壞法庭的嚴肅性。陳小民自始至終保持沉默,他不停地東張西望,完全像個旁觀者。法官宣讀完判決,看著陳小民,他表情呆滯,好像還不明白。他確實有幾個字沒聽明白,不過,這已經不重要。
  從法院出來,閆連姣滿臉歉意地對陳小民說,他們本來可以不上法庭,但是他也太固執了,非要逼著她這么做。這年頭,鬧離婚上法庭,已經顯得有些愚蠢和多余。對于現代人來說,離婚應該是件非常簡單的事情,他們既沒有財產分割的問題,在女兒的撫養權上也沒什么爭議,根本用不著到法庭上來丟人現眼。他們已經分居了許多年頭,在一起早已形同陌路。
  閆連姣說:“我知道你不愿意離婚,可是我覺得,我覺得我們已經沒辦法再做夫妻了。”
  陳小民呆呆地看著她。
  閆連姣說:“早就不是夫妻了。”
  陳小民還是呆呆地看著她。
  閆連姣說:“我們事實上已跟離婚差不多了,不是嗎?”
  陳小民發呆的眼珠子終于轉了起來,他很認真地看著閆連姣,說:“差不多,干嗎還要到這來呢?”
  陳小民回到家還要忍受母親何萃芬的嘮叨。陳小民的父親陳功當了二十年的市委組織部長,自己沒什么官架子,然而老婆卻成了一個十足的官太太。官太太的最大特征,就是什么都自以為是。早在陳小民與閆連姣談戀愛的時候,何萃芬就持堅決的反對態度。她反對的理由,不是嫌閆連姣個子太矮,太瘦,而是看不上人家的資本家出身。那時候,文化大革命結束已經快十年了,何萃芬的腦筋還是轉不過來,她不愿意小兒子與一個出身于剝削家庭的人結婚。何萃芬的印象中,那些做生意的資本家,沒一個是好東西。
  陳小民對此很不服氣,他的哥哥姐姐,還有嫂子和姐夫,還有熟悉的童年伙伴,差不多都開始陸續下海做生意,而且都賺了錢,有的還賺了大錢。八十年代是干部子弟們先富起來的年代,陳家除了陳小民,個個都成了暴發戶。在何萃芬眼里,她的孩子當公司的經理總經理,與舊社會的小老板完全兩回事,因為經理總經理仍然屬于國家干部。她討厭自己的子女在一起成天談論生意,對全民經商的風氣非常反感。關于這一點,閆連姣的想法與何萃芬有驚人的相似,大約吃夠了家庭出身不好的苦頭,閆連姣與陳小民結婚以后,對陳小民哥哥姐姐的發財并不眼紅,她最大的理想,就是能在官場上混出些名堂。她覺得自己是塊很好的女干部材料。
  然而何萃芬對閆連姣根本看不入眼,她氣鼓鼓地說:
  “她小閆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中層干部,還是靠了你爸老陳的招牌,要不然,誰會選中她。”
  這話已經說過無數遍,接下來就是嘮叨無奸不商,何萃芬相信閆連姣與陳小民結婚,說到底只是商人的一次投資,她始終認定她不是想做陳小民的老婆,而是為了要當陳小民他爹的兒媳婦。何萃芬對幾個兒媳都有敵意,最不喜歡的就是這個小媳婦。閆連姣與陳小民結婚沒多久就鬧離婚,她的理由是陳小民太沒出息,不上進,像個家庭保姆。陳家眾多的子女中,誰最沒有出息,誰就應該責無旁貸地照顧父母。閆連姣覺得自己在陳家太壓抑,誰都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看她。陳小民是陳家的駱駝祥子,家里的重活雜活,換煤氣,日常買菜買雜物,購彩電修冰箱,修門鈴換電燈泡,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他一個人承包。陳小民家務活干得越多,上上下下越不把他當回事。通常情況下,對父母的照顧越多,意味著沾父母的光也越多,隨著父母的年齡越來越大,陳小民越來越沒法擺脫照顧二老的責任。離婚是一場漫長的拉鋸戰,陳小民黏黏糊糊的,始終不肯離婚,他并不覺得閆連姣這個老婆好得不得了,也不是舍不得幼小的女兒,只是覺得自己好不容易結婚獨立,在外面好歹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家,一旦離婚,他又要不得不回到父母身邊來。除了父母身邊,陳小民無處可去,這是他感到最窩心的地方。
  何萃芬忿忿不平地說:
  “你們又不是什么電影明星,鬧什么離婚。要我說,當初就不該結婚,既然結了,就不要離。我們陳家這么多人,哪出過什么離婚的,真是丟臉,我們陳家的臉,都讓你們丟光了。她為什么要離婚,為什么,還不是你爸離休了,人老了不值錢了。資本家的女兒就這樣勢利眼,她知道你爸退了,老頭子退了,這一退,沒權沒勢了,人家也就不買賬了。當初我要反對你們,你不肯聽,就是不肯聽話,結果自己吃苦頭了。好,怎么樣,結果離婚,搞得像電影明星一樣。”
  何萃芬在吃飯桌上不停地嘮叨。陳小民的三姐和三姐夫碰巧也回來吃飯,大家習慣了何萃芬的沒完沒了,由她去嘮叨。她總是越說越來勁,陳小民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說現在離婚不是什么電影明星的專利,普通老百姓離婚的要多少有多少。
  “她小閆有今天,還不是全靠你爸的招牌,你說說看,她又有什么本事,要是不從工廠調到防疫站,早下崗了。小民,我跟你說,一點也不要舍不得她,這種女人啦,不值得你去喜歡。你想想看,她有什么好的,生活作風還有問題……”
  一直不吭聲的老干部陳功示意何萃芬不要往下說了,雖然這幾乎是公開的秘密,有些隱私還是不讓保姆知道為好。何萃芬覺得兒子已經離婚,再也犯不著為閆連姣保全面子。陳功在家一向沒什么說話的機會,他本來就沉默寡語,這是長年當組織部長養成的習慣,離休回家以后,他差不多就是個啞巴,每天說的話通常不超過三句半。何萃芬繼續發泄著對閆連姣的不滿,這個家里現在到處都是她的聲音,她的話顛來倒去無非那么幾句,無非是陳家的人從未離過婚,陳家的人從來不犯生活錯誤,閆連姣她不應該讓陳小民戴綠帽子。

  陳小民生于一九六二年底,他的出生完全是個意外。陳家當時已經有了三男三女,無論是陳功,還是何萃芬,都不準備再要孩子。孩子多已成為很嚴重的家庭負擔,正是三年困難時期最困難的年頭,陳功雖然當上了組織部長,因為何萃芬沒有正式工作,全靠一個人的薪水養活一大家人。那年頭,不僅普通的老百姓挨餓,就連陳功這樣的市委干部,也常覺得吃不飽。春節期間,一支外國著名的芭蕾舞劇團來這城市演出《天鵝湖》,雖然大家還餓著肚子,一個個面如菜色,但是想觀看芭蕾舞藝術的激情不減,都去排很長的隊購票。市委拿到了一大堆招待票,分配給那些夠級別的領導,看完演出回去,何萃芬問陳功戲演得怎么樣,他怔了半天,沒頭沒腦地憋出了一句話:
  “都跟沒穿褲子一樣。”
  幸好帶回來了演出的說明書,何萃芬仔細研究那印得不是很清晰的圖片,一邊研究,一邊發表議論。沒穿褲子一樣顯然與沒穿褲子不一樣,那年頭,大家還都很保守,免不了少見多怪。與陳功出身農村不同,何萃芬是在城市里長大的,不過她的記憶中,也只是在解放前才有過這樣的表演,她不明白的是,在共產黨的天下,竟然也會出現這種純粹資產階級的東西,而且是表演給黨的領導干部看,她因此有些忿忿不平,不斷地提出置疑。陳功是個悶葫蘆,何萃芬嘀咕了半天,他死活不接茬兒,最后,何萃芬氣鼓鼓地說:
  “老陳,你總不能讓我老是自言自語,像個神經病一樣。我就算是對著一堵墻說話,說呀說呀,也會有些回聲。我就算是對一條狗說話,這么一句一句,狗也會汪汪叫兩聲。難道你老陳除了一句‘就跟沒穿褲子一樣’,就什么話都沒有了,就什么下文也沒有了。難道一晚上就這么一句話,喂,不要咧著嘴傻笑,要笑也給我笑出聲來。我知道你的心思,沒穿褲子才好呢,沒穿褲子不是正合適嗎,什么受黨的教育多年,你們這些出身農村的老土冒,最容易讓資產階級的糖衣炮彈擊中,就恨不得開開洋葷,就恨不得人家不穿褲子。我說老陳,你應該知道我的脾氣,我這人最受不了你這種三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來的不說話,我求求你,你說句話,老陳你倒是給我說句話呀。”
  陳功只會偷偷地樂,他有一種能耐,就是無論何萃芬怎么嘮叨,他都可以堅決不生氣,堅決不說話。何萃芬一直嘮叨到上床,肚子餓得咕咕叫,陳功卻來了勁兒。何萃芬說,我是餓得一點精神都沒有了。陳功這時候也餓,但是精神飽滿,飽滿得就像過量容器里的液體一樣要溢出來,飽滿得就像氣球充足了氣,打氣筒還在上下忙亂。何萃芬老大的不情愿,說你真是個癩蛤蟆,才看了《天鵝湖》,就像吃天鵝肉了。陳功一聲不吭,不由分說地爬到了她身上。何萃芬說,我又不是那些不穿褲子的天鵝,你這么急猴猴地干什么。他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過夫妻生活了,忙中出錯,光顧著圖省事,忽略了避孕,于是便有了陳小民這個直接后果。何萃芬只記得自己當時真是一點情緒都沒有,事情草草地結束了,她嘆著氣,說老陳我跟你說老實話,我真的餓得不得了。
  出生在困難時期里的陳小民,注定了先天不足,陳家的子女中,個個人高馬大,就數他最矮最瘦小。惟一能夠勝過哥哥姐姐的,是一雙明亮的眸子,陳小民有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清澈透亮炯炯有神,他看人的樣子十分特別,很專注地盯著你看,好像一定是要把你的心思看明白似的。從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女孩子談戀愛選對象,經歷過幾個時髦階段,最初喜歡當兵的,然后是國營大工廠,最后才是大學生。有一段時候,尤其講究身高,像陳小民這種不到一米七○的小伙子被戲稱為三等殘廢,閆連姣的兩個姐姐談起陳小民,對他的家庭出身羨慕不已,此外,就只能夸獎他那雙美麗的眼睛。閆家一共四姐妹,閆連姣是老三,老四姣月在廣告公司做事,她不止一次說,陳小民該了那雙漂亮的眼睛,不去拍廣告真可惜了。
  陳小民的哥哥姐姐都有學歷,大哥是學物理的,大姐是中專生,其他的幾個,清一色的工農兵大學生。偏偏他最沒有出息,干部子女的種種好處,到了陳小民這里,基本上結束了。陳小民高中畢業那年,高考已經恢復了,他的成績考大學不行,于是只好開后門去當兵。當了三年炮兵,復員回來,陳功剛從組織部長的位置上退下來,余威還在,由何萃芬親自出面,將他分配進一家軍工廠當工人。陳小民當工人的時候,認識了閆連姣。他那時還改不了干部子弟的習氣,動不動就說我爸怎么樣怎么樣,誰誰誰是我爸提拔的,誰誰誰一聽到我爸的名字,連大氣都不敢出一聲。有能耐的人正紛紛從工人階級的隊伍中分化出去,國營軍工廠是老牌的鐵飯碗,但是效益不好的苗頭已經暴露出來。閆連姣和陳小民在一個車間,漸漸地熟悉了,她受不了他開口閉口“我爸”,調侃說:
  “陳小民,別老是‘我爸我爸’地掛在嘴上,你一說‘我爸’,別人就會不自在,就會想起自己的父親,我們的父親可都不怎么樣,不像你爸,是高干,是高干又怎么了,也不用老掛在嘴上。”
  從談戀愛開始,閆連姣就努力想離開工廠。戀愛不久結婚,結婚后經歷了兩件困難的事情。一是難產,折騰了三天三夜,才把女兒青青生下來。那三天里她痛得鬼哭狼嚎,仿佛處于地獄之中,到后來把嗓子完全喊啞了。守候在產房外等待的陳小民嚇得夠嗆,為此何萃芬一直犯嘀咕,說她當年生陳小民的時候,只是感到好像要大便,稍稍用了點力,就將他生下來了。閆連姣經歷的另一件困難是工作調動,早在談戀愛時,陳小民就吹牛這種事易如反掌,可是直到女兒青青都快一歲了,調動的事仍然沒有著落。閆連姣同樣也有愛吹牛賣弄的毛病,不止一次放出風去,說她馬上就要調動成功,甚至和同事連告別酒都喝過了。從預產期開始,她就再也沒去工廠上過班,用她的話來說,是自己實在沒臉去上班了。大家都把她當做已經調走的人,她現在寧愿失業,也不愿意回工廠當工人。閆連姣的工作調動成了陳家的一塊心病,她十分固執地賴在家里,一天調動不成功,陳家的上上下下就都覺得欠她一份人情債。
  何萃芬氣鼓鼓地對陳小民說:“小閆本來就是個工人,怎么再回去上班,就變得好像是我們對不起她一樣。我就不懂了,她憑什么就不能再當工人,工人階級領導一切,這工人有什么不好。”
  陳小民無可奈何地說:“媽,這話你跟小閆說。”
  何萃芬說:“我說就我說,你媳婦難道還能吃了我不成。”
  何萃芬最終也沒敢對閆連姣說。閆連姣想調到事業單位,何萃芬也覺得不是個什么大問題。她只是生氣,生氣媳婦認死理,不達目的誓不休,生氣陳功不當市委組織部長了,辦點事情竟然會那么困難。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陳功畢竟還沒有咽氣,何萃芬生氣歸生氣,臨了還是把她弄到區防疫站。在何萃芬眼里,一個小小的區防疫站算不上好單位,防疫站的站長是陳小民大哥國民的中學同學,見了何萃芬,一口一聲阿姨叫得十分親切。何萃芬不免想起當年的榮耀,感嘆說現在辦事太難,你陳伯伯退下來了,人一老,就不值錢了。
  站長說:“何阿姨你真會開玩笑,陳伯伯若要跺跺腳,市委大院里還不跟擂鼓一樣,誰敢不理睬。”
  這話說到了何萃芬心里,她這一輩子,就喜歡這樣的虛榮。何萃芬最受不了的,就是人家不把她丈夫陳功當回事,她立刻故作謙虛地說:
  “唉,落水鳳凰不如雞,都離休了,誰還會買他的賬呀。”
  陳小民陪著何萃芬一起去了防疫站,從頭到尾,他瞪著一雙大眼睛,一句話都沒說。在這種場合里,陳小民插不上嘴。陳家的許多事情,最后都是何萃芬站出來擺平。除了在居委會管過一些零零碎碎的瑣事,何萃芬一輩子也就是個家庭婦女,家庭婦女和官太太的雙重身份,讓她干起什么事來,多少都有那么一點點有恃無恐。
  區防疫站長叫李國民,與陳小民的大哥陳國民只是姓不同。這家伙是個好色的小人,閆連姣去上班沒幾天,就發現他是個無孔不入的家伙。李國民覬覦著防疫站所有的女性,好像一條好色的公狗,見了女人就想試試運氣,不放過任何一次可以調情的機會。男人能像李國民這么公開地好色也是一種奇跡。更荒唐的是,李國民的老婆潘護芳就在防疫站工作,這夫妻倆天生的一對,一個注重進攻,一個注重防守,于是共同創造了防疫站內部的一道奇特風景線。李國民拼命接近討好女人,潘護芳拼命嫉妒排擠女人。
  李國民對閆連姣調情的時候,永遠重復那句單調的話:
  “前組織部長的媳婦,我們怎么敢碰!”
  這話聽多了,讓人心里極不舒服。問題在于李國民怎么也想不出第二句話來,兩個人單獨的時候,他這么說,當著別的女人的面,也還是這么說。潘護芳永遠像防賊一樣,用一種虎視眈眈的目光看著閆連姣。閆連姣回去對陳小民抱怨,說原來以為事業單位的人都是知識分子,都有文化,素質會高尚一些,思想品德應該像雷鋒,事實上卻和工廠的大老粗一樣,甚至比工人更沒有品格。陳小民說,好端端的工人不當,現在后悔了吧。閆連姣說她才不后悔,她從來不吃后悔藥,不過是覺得好笑,覺得李國民沒品位:
  “吊膀子就吊膀子,也用不著這么酸溜溜的,好像吊膀子還要吊出點文化才好。”
  閆連姣對防疫站很失望,她開始積極向上,打報告要求入黨,上夜大讀干部班,學法律,學行政管理。防疫站有一個年輕的副站長叫張坤,很看不慣李國民急猴猴的腔調,常常在背后說他的不是,說他腐敗,說他道德水準太低,說他根本就沒有什么業務能力。張坤在大學里是學醫的,應該算是科班出身。他對閆連姣的積極向上大加贊賞,說防疫站的風氣太不正常,又說自己如果提升為站長,將如何如何改革。防疫站是個很肥的單位,李國民把最肥的一個差事交給自己老婆分管。潘護芳手上捏著一枚公章,轄區內任何一家餐館開業,不經過她這道關就是非法經營。
  在張坤的策劃下,防疫站掀起了頗有聲勢的倒李運動。上級部門接到了不止一封的匿名告狀信,李國民在上面也有人,知道是張坤搗鬼,撕破了臉與他公開較量。李國民說,你張坤還是我培養的,現如今竟然翻臉不認人,想跑到我頭上拉屎撒尿,也不掂掂自己的分量,稱稱自己是幾斤幾兩。盡管大多數人對李國民不滿,然而在權力斗爭的較量中,只要局勢還沒有最后明朗,就沒有幾個人敢公開地站出來。張坤于是明顯地處于劣勢,他突然想到閆連姣的老公公是前市委組織部長,因此決定打這張牌,希望她能夠見義勇為,利用老公公的人際關系,置李國民于死地。
  閆連姣在吃飯桌上,傻乎乎地把這個意思說出來,何萃芬立刻有些不高興,她板著臉教訓閆連姣說:
  “要是沒有人家李國民,你也進不了防疫站。人不能忘恩,你到那才幾天,就胳膊肘朝外拐,人家好歹是小民大哥的同學,你怎么能幫著別人整他呢。”
  婆媳倆心頭都不痛快,何萃芬私下里警告陳小民,說你媳婦與那個副站長是什么關系,怎么會這樣不知輕重,我看是關系不太正常,你千萬要多個心眼。閆連姣悻悻地對陳小民說,什么你大哥的同學,這樣的色鬼同學,叫我說,還是沒有的好。陳小民無話可說。閆連姣說,你爸按說也是老革命,可是在你媽的控制下,一點正義感都沒有了。閆連姣說,為什么現在會腐敗,因為太多的人都是對腐敗現象,采取了放縱的態度,無論多么不合理的事情,都能睜只眼閉只眼。
  防疫站的權力斗爭越來越白熱化,張坤不屈不撓,閆連姣因為幫不上忙,多少有些內疚。張坤情緒低落的時候,極其悲壯地說,大不了這個副站長不當了,這么一個區防疫站的副站長,芝麻綠豆官,當不當無所謂。他越是這么說,閆連姣越是覺得對不起他。防疫站的人都相信閆連姣在上面有關系,都相信她有很厲害的后臺,她自己也這么認為,覺得張坤肯定會怪罪她不肯幫忙。不久,閆連姣被提升為一個部門的負責人,也就是個小小的副科級干部,為什么會被提升,她也莫名其妙。同事們更相信她有來頭,而張坤則認定她與李國民沆瀣一氣,認定這提升顯然與李國民有關系。李國民是單位的第一把手,提誰不提誰,當然是一手遮天的他說了算。閆連姣覺得自己是跳到黃河里也洗不清,她越想證明自己清白,別人就越覺得她心里有鬼。張坤看到她只當做不認識,和別人談笑風生,但是眼光從她臉上掃過的時候,仿佛看到陌生人一樣毫無表情。這讓閆連姣感到很沮喪很傷感,她自認與張坤是一個戰壕里的戰友,現在卻被人看成了叛徒,心里亂七八糟不是滋味。
  閆連姣采取了一個最愚蠢最極端的辦法來證明自己無辜。張坤的老婆是他的大學同學,工作了若干年以后,也是因為在單位里不順心,又考上了研究生。張坤因此在辦公室牢騷滿腹,說自己當個副站長沒什么意思,還不如去讀書更好。閆連姣在一旁插嘴說:“考上研究生好哇,你應該請客。” 張坤當著一大堆人的面,說:“有沒有搞錯,是我老婆考上研究生,又不是我考上。”
  閆連姣說:“還不是一樣,出了這樣的喜事,當然應該請客。”
  張坤說:“要請客,也不能這樣不擇手段。”
  閆連姣說:“我就是不擇手段。”
  張坤不近人情地說:“請客也不會請你。”
  閆連姣有些下不了臺,紅著臉說:“你不請我,我自己去。”
  張坤冷笑了一聲,說:“怎么說都沒用,你想讓我請客,我還想讓你請客呢。”
  一旁的人附和說,對對,要請客,應該讓閆連姣請客,她好歹是提升了一個副科級。閆連姣趁機下臺,爽快地說,請客就請客,說請就請,今天在場的人都別走,我們就近找個館子。于是中午在附近找了個館子,胡亂地點了些菜。張坤不肯參加,大家又是拉又是勸,他也不好意思硬拒絕。吃到一半,張坤無意中說了一句,怎么沒有把李國民喊來,他知道了,肯定要不高興的。大家都不做聲,閆連姣不在乎地說,不就是隨隨便便吃頓便餐,有什么高興不高興的。
  一起吃飯的人當中,有李國民的心腹,大家好像突然想到餐桌上的每一句話,都可能傳到他耳朵里,不免有些拘謹起來。事后不久,李國民果然半開玩笑地問閆連姣,說你請客怎么也不招呼我一聲。閆連姣笑著說,我是想喊你的,可是找不著人呀。李國民于是說,下次千萬不要把我拉下了,我可不想脫離群眾。閆連姣把這番話,原封不動地告訴了張坤,張坤心領神會,與閆連姣的關系,立刻又恢復到原來差不多的狀態。
  到這一年的秋天,有一天,閆連姣與張坤一起在市防疫站開會,回來的途中路過張坤家。閆連姣說,聽說你家的裝潢非常不錯,我們也要裝潢了,去你家參觀參觀。因為是閆連姣主動提出來的,張坤也就沒有拒絕,兩人爬上七樓,是頂樓,閆連姣氣喘吁吁,說住這么高,都用不著再鍛煉了。進了房間,也沒什么特別可以參觀的,房子不算大,最普通的那種裝潢,閆連姣裝著很有興趣的樣子,到處看了看,最后對著墻上的照片說:“你老婆挺漂亮,尤其是那雙眼睛。”
  張坤客氣地說:“照片嘛,當然要比本人漂亮。”
  “怎么可以這樣說自己老婆。”
  “這也是實事求是。”
  閆連姣后來見過張坤的老婆,確實像他說的那樣,要比照片上遜色不少。兩人找不到什么別的話可以說,就談張坤在外地讀研究生的老婆,閆連姣對她十分羨慕,她越是羨慕,張坤就越做出不以為然的樣子。當時,那一帶的高房子還不算多,他們從七樓的窗戶里看出去,已差不多有極目遠望的意思。在他們窗戶下,是成片的矮房子,熙熙攘攘有些人聲。說著說著,閆連姣感慨起來,說你有了一個那么好的老婆,也不知道愛惜,男人都是這樣的。
  張坤說,誰說我不知道愛惜,我愛惜得很呢。
  閆連姣做出不相信的表情。
  張坤于是一伸手,將閆連姣摟住了。因為沒有什么前奏,閆連姣嚇了一大跳。在防疫站,李國民是個眾所周知的好色之徒,而張坤卻是個十足的正人君子。李國民是護校畢業的中專生,張坤是名牌大學的畢業生。會咬人的狗從來不叫,張坤只不過用了一招,就將閆連姣完全制服了。
  陳小民的二哥為民分配了一套新房,原來的舊房給了陳小民。為民是陳家混得最闊氣的人,他的那個公司可以稱為高干子弟連鎖公司,八十年代改革開放,這樣的公司最神通廣大,市場上缺什么,公司就倒賣什么。有了自己的房子,陳小民夫婦如愿以償搬出去單獨住,結婚之后,陳小民和閆連姣一直生活在老人身邊,對于小夫妻來說,這是很別扭的一件事情。何萃芬的嘮嘮叨叨,早就讓閆連姣感到不耐煩。
  沒拿到房子之前,閆連姣借了一大堆裝潢的書籍,準備大張旗鼓折騰一番。臨了卻只是最簡單地收拾了一下,就匆匆搬進去住。陳小民發現閆連姣的精神面貌有了很大變化,她變得有些喜怒無常,常常無端地大發脾氣。陳小民是個性格極好的男人,他并沒有去細想她為什么會發生這樣的變化。離開父母不久,何萃芬洗澡不小心摔了一跤,把大腿骨活生生摔成了骨裂,痛得天天在床上叫喚,到晚上沒辦法睡覺。她早就開始發胖了,加上個子本來就高,生得矮小的保姆根本搬不動她,只能讓陳小民陪夜。何萃芬每天晚上要翻無數次身,陳小民因此睡不踏實,兩個星期下來,人整整瘦了一圈。
  陳小民這一陪夜,就是一個月。一個月以后,為民和二嫂王穎回來看母親,何萃芬說,今天晚上應該讓為民值班,小民已經辛苦了一個月,他媳婦背后肯定在抱怨,要怨我讓她守活寡了。在何萃芬眼里,小兒子陳小民是個怕老婆沒出息的男人,而閆姣連則是四個兒媳婦中間,出身和教養最差勁的一個。何萃芬從來沒有明說過必須與干部子女聯姻,但是她確實看不上閆連姣這種小家子氣的出身,始終認為陳小民是自毀前程。
  陳小民吃了晚飯,看了一會電視,教為民一些基本的護理方法,然后興沖沖回自己的小巢。為了讓閆連姣吃一驚,陳小民事先并沒有打電話給她。他沿著黑黢黢的樓道往上摸,一邊爬樓,一邊哼著當時最流行的一首歌曲。摸出鑰匙開門,因為一直是在黑暗中摸索,眼前出現的光線顯得十分明亮。臥室的燈大開著,閆連姣赤條條四腳朝天,正全力以赴與一個男人在做那種事,正做在興頭上。他們不到兩歲的女兒已經睡著了,就睡在一旁的大沙發上,對正在發生的事情全然不知。
  陳小民做夢也不會想到這樣的場景。他記憶中,閆連姣是個矜持的女人,即使和自己丈夫做那種事,也不愿意脫得一絲不掛。那個陌生的男人自然就是張坤了,陳小民曾聽閆連姣無數遍說過這名字,今天第一次相見,竟然以這種獨特的方式。接下來的一幕難以用筆墨描述,時間一下子靜止了,大家都怔在那里,誰也不知道該做出什么樣的反應,誰都在等待別人做出反應。陳小民沖了上去,他沒有直接去碰那兩個裸體的男女,而是以最快的速度,抱起散落在地上的衣服,跑到窗前,像天女撒花一樣全部扔到了樓底下。憤怒的陳小民回過身來,拿起床頭柜上的臺燈,朝那對狗男女扔過去,閆連姣驚叫著跑進廁所,啪的一聲將門鎖上了,張坤搶了一個枕頭,扭身就走。陳小民追在后面,朝他屁股上踢了一腳,張坤跌跌撞撞往大門那邊跌過去,他回過身來,將枕頭扔向陳小民,然后隨手拉開大門,沿著黑黢黢的樓道逃之夭夭。陳小民聽見他在樓道上摔倒的聲音,聽見鄰居驚訝的聲音,隱約還能看見那白乎乎的身影,陳小民想操件家伙追下去,張坤已經在跌倒的地方爬起來,消失在陳小民的視線之外。
  閆連姣在廁所里像小孩子一樣抽泣著。陳小民走到窗前,他看著樓下,看見張坤在地上胡亂撿了一件衣服,一邊手忙腳亂地往身上套,一邊抬頭對樓上看,然后往黑暗深處走去。怒不可遏的陳小民對著廁所門猛捶,門并沒有被捶開。廁所里的閆連姣停止了抽泣,經過一小段的寂靜,她帶著哭腔說:“陳小民,我對不起你。”
  陳小民說:“什么對不起,你太對得起我了!”
  “陳小民,我不想傷害你。”
  “你沒有傷害我,你一點也沒有,你他媽是給我臉上增光,我覺得我現在實在是太光榮了。”
  “我真的不想傷害你。”
  “你真的沒有傷害我,一點也沒有,我明天就到廠里面去亂喊,我要大聲宣布,我一點也沒有被傷害,我好端端的,好得不能再好。我要在廠里面大聲宣布,我陳小民的老婆偷人了,我老婆給我戴了頂綠帽子,她給我戴了一頂偉大光榮的綠帽子,我光榮得不得了,因為戴綠帽子是世界上最光榮的事情,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閆連姣知道陳小民痛苦得不行,可是她還是不敢將廁所門打開,怕他沖進來暴打自己。
  陳小民說:“閆連姣,我他媽真會殺了你,你信不信?”
  閆連姣不吭聲了。
  “我殺了你,再去找那個男的算賬。”
  閆連姣又哭起來,她說:
  “陳小民,我是個壞女人,你不值得為我這樣。”
  陳小民明澈的目光開始變得黯然起來。給他帶來巨大煩惱的,不僅是閆連姣的失貞,而且還包括她坦然地向公公婆婆交待了自己的丑事。陳小民覺得在短短的時間內,被又一次傷害了,如果說閆連姣與張坤的私通,是用小刀子在陳小民的心口捅了一刀,母親何萃芬的喋喋不休,就仿佛往刀口中撒鹽。陳小民從母親的眼光里,看到了那種發自內心深處的鄙視,閆連姣的所作所為,正好證實了何萃芬平時對她的判斷。從此何萃芬一提到閆連姣,嘴角邊就更加要流露出不屑。葉兆言:陳小民的目光(二)
 
 
 
  
    閆連姣和張坤的關系很快畫上了句號。當然不是因為內疚,閆連姣發現張坤與李國民其實是一路貨色。在權力的斗爭中,具有年齡優勢的張坤終于占上風,取代了李國民原先的位置,很體面地讓李退居二線。兩人化干戈為玉帛,和平共處互不侵犯。說這兩個人就此狼狽為奸有些過分,然而閆連姣絕對相信,張坤會把這事作為賣弄的資本告訴李國民,會有意無意地出賣自己,會說是她主動找他的。男人在這方面都很壞,男人在這方面都他媽的不是東西。現在,陷入權力斗爭旋渦的是閆連姣與張坤。老的矛盾關系已不復存在,代替的是剛提升為副站長的閆連姣向張坤的挑戰。自從進了防疫站之后,閆連姣一直官運亨通,從副科升為正科,又迫不及待升為副處,雖然區里的處級干部,行政級別按例應該要低半級,但是閆連姣一朝權力在手,羽翼已豐滿,大有尾大不掉的意思。閆連姣與張坤終于從同一個戰壕里的戰友,演變成你死我活的對手,閆連姣現在看張坤不順眼,就像張坤當年看李國民不順眼一樣。張坤扶正以后表現出來的腐敗,與前任相比有過之無不及。他在玩弄女性方面,也比李國民更有水平更見功夫。李國民通常還只是口頭腐化,成功率并不高,不像張坤,仗著年輕帥氣,仗著深知女人的弱點,攻城拔寨,攻無不克戰無不勝。
  自從閆連姣坦然認錯以后,陳小民在父母面前總有一種抬不起頭的感覺。何萃芬談到閆連姣,動不動就搬出這件事。閆連姣的本義是想表示歉意,然而有時候的認錯,往往代表著認了就認了,錯了就錯了,如果陳小民還要計較,就好像反而是他的不對。閆連姣的認錯理直氣壯,她覺得陳小民如果不能原諒她,那么就離婚好了。偏偏陳小民既不能原諒她,又不想離婚。
  閆連姣說:“陳小民,我是真的對不起你。”
  閆連姣說:“我們離婚算了。”
    在一開始,閆連姣也不想離婚。她只是這么說說而已,仿佛是孩子犯了錯誤,自己挑了一種受懲罰的方式。漸漸地就真的想離婚,她忍受不了陳小民的沉默,忍受不了何萃芬的嘮叨。何萃芬說,你當然要離婚了,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當年你看中我們陳家的勢頭,這才委屈自己嫁給了小民,現在陳家不行了,你當然要另擇高枝。你是鳳凰,陳家的樹枝 
    已經棲不下你了。你是個騷貨,小民那種老實本分的孩子,怎么能滿足你的欲望。我們陳家什么時候出過這種不要臉的事情,我們陳家的臉早讓你給丟光。你是狐貍精,你是江青,是江青又怎么樣,遲早都有粉碎四人幫的一天。
  閆連姣發誓再也不要見到何萃芬。她確實對不起自己的丈夫陳小民,但是并沒有什么對不起何萃芬,輪不到她一次次跳出來指桑罵槐。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閆連姣千錯萬錯,老是這么念經一樣地嘮叨,天大的罪名也抵消得差不多了。況且這件事與何萃芬本來沒有多大關系,就是有那么點牽連,也不能老是這么死抓著不放。要允許別人犯錯誤,更要允許別人改正錯誤。何萃芬不就是一個自以為是的家庭婦女嗎,過去大戶人家的官太太,多少還有些教養,知道掌握分寸,不像何萃芬這樣窮兇極惡,得理不饒人,非要把人置于死地,非要把人打進了十八層地獄,才會心滿意足善罷甘休。
  陳小民明亮的充滿活力的眼珠子,失去了往日的光澤。他的目光變得茫然,遲疑,猶豫不決。陳小民仍然改不了喜歡盯著別人看的習慣,他的眼睛還是那么大,還是那么專注,從別人的游移不定的眼神里,他不止一次看到了曖昧。在工廠上班,同事之間談天說地,性永遠是一個津津樂道的話題,而戴綠帽子則代表著一種最大的羞辱。男人是可忍,孰不可忍。由于閆連姣原先也是這個廠的,總有些人忍不住會問起她的情況,工廠的狀況越來越不好,經濟效益越來越差,別人談起閆連姣,免不了流露出羨慕的神情,都說她走得好,走得對。有人聽說閆連姣已經升了官,熱情過度地想上門做客,陳小民的臉色因此很不好看。
  同事說:“我們到你們家,是去看閆連姣,你板什么臉?”
  同事又說:“閆連姣升了官,搭點什么架子倒也罷了,你陳小民臉上這么難看干什么?”
  工人階級領導一切的黃金時代已經一去不返。早在陳小民剛開始決定要當工人的時候,工人階級的境遇已經開始走下坡路。從部隊復員時,二哥為民就覺得選擇去工廠的想法有些愚蠢。為民說,什么軍工廠,什么全民所有制,說到底,不就是生產鞋嗎。陳小民說,人家生產的是軍用球鞋,全國差不多有一半的軍用球鞋,都是這個廠生產的。為民說,跟你說不清楚,你這是受媽的老觀念影響,我告訴你,有些老觀念會過時的。在一旁忍著沒吭聲的何萃芬不樂意了,氣鼓鼓地說,天塌下來,當工人也不會錯到什么地方去,你爹在市委當干部,文化大革命中還不是照樣受工宣隊的管。為民知道與母親更辯不清楚,背地里對陳小民說,我把話先撂在這,你要去當工人,保證后悔也來不及,你以為還是文化大革命啦。
  陳小民剛當工人的那幾年,工人的經濟狀況差不多是有史以來最好的。除了工資之外,每個月都有獎金,加班費與過去相比也翻了倍,動不動就分東西,一會分箱橙子,一會分箱蘋果。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飯,談到各自收入,二嫂王穎眼紅地說,還是小民夫妻好,當個普通工人,比我們大學畢業的人拿的錢還多。二姐喬紅和三姐文紅都有大學文憑,也是一肚子牢騷,感嘆說現在一點也不重視知識,研究導彈的還不如倒賣雞蛋的。當時閆連姣拼命想離開工廠,除了二哥為民,都覺得她的想法很怪,好端端的國營大工廠的工人又有什么不好。然而事實卻證明她的選擇太英明了,閆連姣離開不久,形勢便發生了激烈變化,陳家的子女除了當工人的陳小民,個個都是時來運轉,做生意發大財,不做生意的移居去國外,二姐去了加拿大,三姐去了日本,三哥全民去了美國。
  當工人的開始遭遇下崗,果然如為民預料的那樣,什么軍工單位,什么全民企業,說不景氣,立刻不景氣。何萃芬不相信自己的兒子會下崗,幾十年了,還從未聽說過鐵飯碗也會打碎,她找到兒子工廠的袁廠長興師問罪,說你這個廠長怎么當的,竟然弄得手底下的工人要沒飯吃。袁廠長被她不可一世的官太太脾氣鎮住了,連忙解釋說工廠敗落到了這一步,實在是迫不得已。袁廠長訴說了自己當領導干部的種種難處和苦衷,說著說著,眼淚都快流出來,何萃芬因此也有些感動。陳小民所在的車間,是全廠最不景氣的一個車間,袁廠長多少有些忌憚何萃芬的威脅,在采取果斷措施之前,先將陳小民調到了廠工會。
  陳小民從一名生產第一線的工人,搖身一變,成了坐辦公室的機關科室人員。他先前的同事,百分之九十五下了崗,幾乎是一刀切,沒下崗的都是最重要的技術骨干,或者是他這樣有些來頭的。大家都說,陳小民運氣實在是好,畢竟是上面有人,老婆閆連姣先一步調走了,自己又在關鍵時刻去了工會。工會本來就是廠里的擺設,那些已經下崗的工人,對陳小民沒有任何不服氣,都覺得像他那樣出身的人,仍然當工人本來就有些委屈。事實上,在第一線當工人的,稍稍有些能耐的早離開了工廠。對于那些不得不當工人的人來說,下崗是沒辦法的事情,下了崗就只好認命。當然也有不認命的,覺得陳小民既然已經到了工會,就要為工人說幾句話。
  對原來在工會的那些人,大家都沒有信任感,認定他們只不過是廠長手里的棋子,是沒有靈魂的傀儡,上班除了喝茶和看報紙,心目中不可能有工人的利益。到過年前夕,廠里對下崗的人沒有任何表示,本來就有一股怨氣的下崗工人,聚集起來請愿,跑到工會辦公室去掀桌子。正好工會從大市場批發買了一批啤酒,分發給沒有下崗的工人,這一做法引起了下崗工人的不滿,覺得這廠本來是大家的,他們雖然下崗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過年發啤酒竟然沒有他們的份,說明廠里已經不把他們當做自己人了。沒有下崗的人也有意見,因為那啤酒的質量顯然有問題,一喝就知道是過了期的,購買的人無疑拿了回扣,否則不可能把這種劣質產品買回來蒙人。工會主席里外不是人,就和來鬧事的下崗工人爭起來。
  工會主席說:“又不是我讓你們下崗的,有能耐你們找袁廠長去鬧。”
  這句話成了爆炸的導火索,憤怒的下崗工人將辦公桌掀了。陳小民的師傅朱榮德一把揪住工會主席的衣領,將他頂在墻上,然后手上用勁一拎,工會主席的腳便離了地。朱榮德說,我們都是些沒能耐的,今天這些沒能耐的人,要揍你一頓,你信不信。工會主席的眼鏡跌落在地上,他這時候也顧不上面子了,求饒說,有話好好商量嘛,其實我也挺同情你們。朱榮德氣鼓鼓地說,我們不要你同情,你他媽成天像一條狗一樣,不要自以為了不起。工會主席的兩只腳總算有一只夠著了地,他繼續求饒,說:
  “好吧,我就是一條狗,今天算我倒霉,今天我根本就不該惹你們。”
  事情平息以后,袁廠長到工會來詢問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工會主席將下崗工人的情緒,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袁廠長的臉色頓時不好看。陳小民插嘴說,也不能完全說人家是來鬧事的,下崗了心情都不好,工會應該為下崗的人說話,應該為他們辦點事,不應該火上澆油,進一步激怒他們。袁廠長說,什么叫激怒他們,難道我還會怕他們不成。袁廠長根本就不是那種能聽進意見的領導,他很霸道地說:
  “工會怎么了,逢年過節,能發點啤酒,不錯了。按現在這生產形勢,惹火了我,明年什么都不發。”
  陳小民與閆連姣很長一段時期都處于若即若離的狀態。住在同一套房子里,剛開始,都覺得別扭,漸漸地也就習慣了。閆連姣離婚的決心越來越堅定,最初只是因為內疚,覺得愧對陳小民,很快弄假成真,真心地想與陳小民分手。在正式離婚的那一年,混得最闊的二哥為民出事了,出了大事。
  與兄弟姐妹不一樣,為民所結交的朋友,父母來頭個個都比他厲害。陳小民的哥哥姐姐,包括陳小民自己,與別人談話難免我爸怎么樣怎么樣地賣弄。為民從來不這樣,他覺得提起自己父親是最沒有面子的事情。他更習慣說誰誰誰的父親或者爺爺怎么樣怎么樣,誰誰誰的姑父或者姨媽是什么人。為民的朋友都是一些真正的高干子弟,本市干部子弟根本不入他的法眼,他呼風喚雨的時候,沒人知道他的本事有多大。他的公司什么都做,地點常設在本市一家最高檔的酒店里。為民身上有七個國家的護照,去香港澳門比回家看望爹媽還要頻繁。剛開始,公司主要是轉手批文,什么商品緊俏,就轉手倒賣什么。短短幾年工夫,暴富的為民已經算不明白自己積累了多少資產。來得快,去得也快,花錢如流水,一段時間內,只要有能耐到為民的公司去玩,吃喝嫖賭,各種人生享受統統免費。該付的小費,客人想怎么填就怎么填,最后統一由公司埋單。為民靠了一批朋友,生意越做越大,也因為這批朋友,闖的禍越來越離譜。
  為民的公司很快成了一個真正的皮包公司。公司的錢糟蹋完了,便不擇一切手段地弄貸款。陳小民印象最深的,不是為民吹噓自己如何有錢,而是那些貸款給他的銀行,不敢跟他要錢。為民最牛氣的一句話,就是如果我陳為民倒了,銀行也得跟著一起完蛋。一直到為民的案子東窗事發,陳小民才知道自己文質彬彬的二哥,不僅在本市有兩個固定的情人,在深圳和海南的三亞,還包了二奶與三奶。更不像話的,是為民在北京竟然與一個鐵哥們合養了一個維族姑娘,據說他們這么做不是為了省錢,而是為了表示特殊的友誼。
  剛被公安機關抓起來的時候,大家并不知道為民的情況有多嚴重。二嫂王穎也不清楚,她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回來哭訴,丈夫女色方面的事情她自然不是一無所知,但是現在既然鬧得公開化了,鬧得全世界都知道了,正好趁機向公婆告狀。二兒子在女人方面的毫無節制,讓一向自以為家教好的何萃芬大為光火,她暴跳如雷地對媳婦王穎說:
  “陳家怎么會出這樣不要臉的東西。”
  何萃芬一生最津津樂道的,就是自己善于相夫教子。她覺得自己這個家庭婦女,和一般沒文化的家庭婦女完全不一樣。何萃芬是有知識的家庭婦女,她當家庭婦女是大才小用,是人才的浪費,是為陳功和七個子女做出了應有的犧牲。她的兒子本來是好的,是環境和社會風氣把他弄壞了。何萃芬恨不得將為民從拘留所叫回來,痛痛快快地教訓他一頓。雖然兒女已經長大,根本不會把她的話放在心上,何萃芬仍然相信自己還是權威。她相信,兒女只要肯聽她的話,就不會犯什么錯誤,尤其不會犯生活錯誤。“發財發財,真發了財,又有什么意思。要我說,還不如像小民這樣,就這樣普普通通,窮一些更好。”何萃芬認定為民出事就是因為錢太多,錢多了,揮金如土,不出事也要出事,“待這件事情過去,我一定要讓為民知道這個道理,錢夠用就行了,掙那么多錢干什么?”
  陳小民提醒母親,現在二哥為民的問題,并不是錢掙得太多,而是虧空太嚴重。要是賠錢的話,陳家傾家蕩產,連人一起賣了,也堵不上那個漏洞。何萃芬說,錢又不是為民一個人用的,憑什么讓他一個人來賠。她根本就不打算弄明白兒子闖的禍有多大,還是按照過去辦事的慣例,既然事情已經臨頭,就由她親自出面找熟人把事情擺平。現任的市委書記是陳功的老部下,他的仕途平步青云,與陳功的熱心推薦分不開,何萃芬想陳功不好意思出面去相求,自己撕下臉皮去求他,恐怕不會一點面子也不給。
  在接待室等候市委書記出現時,坐在寬大的皮沙發上,看著周圍的豪華的布置,何萃芬感嘆地對陪她一起去的陳小民說:
  “現在當官,只要運氣好,升得真快,想當年你爸當組織部長,一當二十年,這官怎么也沒有再做上去。”
  市委書記果然很給面子,他熱情地接待了何萃芬,并且在短短十幾分鐘的談話里,幾次回憶起當年在陳功手下工作時的快樂情景。他充滿感情地說,沒有陳功對他的關心,他顯然不會有今天的地位。這地位既是黨和人民給予他的,也是陳老關心和栽培的結果。關于陳為民這個案子,市委書記顯然一點也不了解,但是他毫不猶豫地表示,只要有一點可能,就盡可能地給予照顧。市委書記強調說,共產黨人是大公無私的,大公無私,并不意味著一點人情都不講。他許諾等何萃芬走了以后,將和法院的同志一起討論陳為民的卷宗,他相信會給她一個滿意的答復。
  何萃芬做夢也沒有想到兒子會被判死刑。在判刑前,她已經知道為民的罪行是嚴重的,如果沒有什么背景,被槍斃也不是不可能,然而即使是這樣,她也沒想到兒子真會被判死刑。結果等到宣判出來,何萃芬差一點暈過去。由于她事先過于盲目自信,過于盲目樂觀,陳家上上下下都被一種虛無飄渺的假象所蒙蔽。一向沉默無語的陳功終于忍不住了,老頭子跺著腳,氣喘吁吁地責怪何萃芬,說就是因為她的盲目自信和樂觀,已失去了營救兒子為民的最好機會。現在,大家知道了宣判結果,眾目睽睽之下,再要想咸魚翻身,推翻已經做出的定論,幾乎沒有一點可能。
  何萃芬哭得死去活來,說:“老頭子你這是什么意思,難道還是我害死了為民不成?難道我會想害死自己的兒子?”
  陳功也是老淚縱橫,他不是個情感外露的人,眼見著兒子要被拉上刑場槍斃,想不流淚也不行了,但是他不愿意與何萃芬爭辯,到這時候,無意義的口舌之爭只能是浪費時間。何萃芬哭著說:“無論怎么樣,我難道還想加害為民不成呀。”
  一旁的人都苦苦相勸,說陳功不是這個意思。
  何萃芬仍然是哭著說:“我跟你們爸爸這么多年,他什么意思,我還能不明白。我再糊涂,還能不懂他的意思。你們的爸爸說得對,事情一到了這一步,生米都煮成了熟飯,就什么都完蛋了。就都完蛋了。我知道他心里是在怪我,他在怪我,我是罪該萬死了,我害死了老二。為民呀,媽對不起你,媽以為是救你,媽怎么知道會是害你。”
  陳功一晚上沒有睡覺。他睜大著眼睛,看著天花板,吧嗒吧嗒落眼淚。到第二天天亮,他起來刮胡子,找衣服,試了一身又一身,然后要陳小民陪他出門。何萃芬問他準備去什么地方,他板著臉,根本不理睬她。陳小民扶著父親上了大街,走出去一截,陳功要兒子攔一輛出租車下來。陳小民覺得很奇怪,父親平時要車,隨手打個電話就行了,像他這個級別的老干部,隨時隨地會有一輛奧迪準備著。上了出租車,陳功報了一個地名,出租車朝那個方向開過去。陳小民一時還不明白父親的用意,快到目的地的時候才恍然大悟。陳小民終于明白父親要干什么,陳功選擇出租車,顯然是不想讓別人知道他要去什么地方。
  陳小民跟著父親去了省里更大的一位領導家里。這位領導是陳功的老上級,已經退下來很多年。他的年齡實際上要比陳功還大一些,但是看上去要精神許多,見面之后,老上級并沒有什么熱烈的敷衍,而是開門見山地說,你兒子的事情,我已經全知道了,我說陳功,你怎么養了這么個不爭氣的東西。陳功無話可說,只能一聲接一聲地嘆氣。老上級大多數的時間里,都在教訓陳功。陳小民自有記憶以來,第一次看到有人這樣毫不顧情面地痛斥他父親。老上級說,你現在嘆氣又有什么屁用,早干什么了,我告訴你陳功,教育下一代,這是很重要的事情。毛主席就說過,我們共產黨人的子女,千萬不能成為大清朝的八旗子弟。想想你那寶貝兒子吧,都干了些什么,還有你那個老婆,竟然跑到市委去開后門,給人家市委書記施加壓力,我說陳功,你是不是昏頭了,人退下來了,思想也退下來了,共產黨的法律,難道是你想怎么就怎么的兒戲不成。你今天跑來干什么,難道想讓我也出來說情,難道是也想開我的后門,難道還不服氣,還想與法律較量一番不成。你說話呀,哼,我諒你也不敢,我諒你也不是個對手。老上級的書房里到處掛著自己寫的書法作品,他把陳功痛痛快快地訓斥了一頓,仿佛小學老師教訓自己的學生一樣。陳功心服口服,這一頓教訓就好像按摩一樣,疲倦不堪的身心立刻舒坦了許多。老上級說到最后,嘴也干了,火也發得差不多,說陳功你今天來,我話說得太多,太重,該你說幾句了。
  陳功無話可說,他看著墻上的書法作品,讓老上級給自己寫幾個字。老上級說,我是半路出家,這字拿不出手的。陳功讓陳小民磨墨,老上級說用不著磨,用墨汁就可以,你來得巧,這紙和筆都是現成的,那我就胡亂寫了,你別笑話,我知道你也好這個。他鋪開紙就寫,寫的是“寧靜致遠”四個字,一連寫了幾張都不滿意,最后也不想寫了,讓陳功隨便挑一張。
  陳功說:“張張都不錯,小民你挑一張吧。”
  陳小民隨手挑了一張,拿在手上,不知如何處理。老上級說,你別急,讓我蓋個印,字這個玩意,是“一印遮百丑”,白紙黑字上有那么點紅,趣味就完全不一樣。
  然后是告辭,由警衛員一路送出來。出了大門,陳功臉上的笑意全沒了,他呆呆地看著大街,一聲不吭。在老上級面前,陳小民發現自己父親年輕了不少,可是現在的情況突然全變了,陳功一下子又恢復了蒼老,變得老態龍鐘,變得遲鈍木然。他成了一根木樁子,站在人行道上,像受了委屈的小孩一樣,兩行眼淚正在往下落。
  陳小民說:“爸,怎么哭了?”
  陳功仿佛根本聽不見陳小民的問話。此后一連幾天,陳功沒有說過一句話。過了一個星期,陳功在衛生間撒尿,尿完了,手抓著自己的那玩意,站在那不動彈。家人連忙將他送到醫院,醫生的診斷是中風,搶救了一個星期,性命是保住了,可是話也不會說了,路也不會走了,人也不太認識了,看見護士小姐就笑,像小孩子一樣的笑,笑得天真無邪,笑得心花怒放。
  陳功病重,遠在加拿大的二姐和二姐夫兩人飛了回來。待父親病情稍稍穩定了一些,二姐夫婦加上陳小民和大哥國民,一起去看望穿著囚服戴著腳鐐手銬的為民。為民聽說父親的情況,不由得落了淚,感慨說,我知道爸是因為我的緣故。為民說,我混得好的時候,也沒有想到照顧你們,現在出事了,還要麻煩你們。大家讓他說得有些傷感,眼圈都紅了,說都是一家人,說這些話有什么意思。為民說,我是該死,二姐和二姐夫遠在國外,也沒辦法照應,我的老婆和女兒,就拜托大哥和小民了,我是對不起她們,也對不起你們幾個。說完,號啕大哭起來,哭了一陣,擦干了眼淚,為民又問起陳功去見老上級的事情。
  陳小民說:“別提了,爸就為這事氣病的,不幫忙也算了,把爸從頭罵到尾,那個官腔真是厲害。”為民說:“官場上的事,你不懂,人家姚伯伯參加過南昌起義,也不是什么人都配他罵的。爸爸也是,跟姚伯伯生什么氣,要是早一點去見他就好了。姚伯伯一句話,情況完全不一樣,唉,真是不會辦事。算了,現在說什么也來不及,我是早就認命了。算了,說些別的吧,對了大哥,你現在還在規劃局,還是當那什么副處?副處就副處,官是小了些,可是保險,省心,我那時候要送輛小汽車給你,你不敢要,現在看來還是對的,幸好你沒有要。”
  與為民見面的時候,差不多都是他在說話。回去的路上,二姐喬紅說,為民還是那么話多,真不像死到臨頭的人。二姐夫說,為民肯定在牢里憋久了,平時沒有說話的機會,逮著機會自然要猛說一氣。大哥國民一直不吭聲,陳小民問他是不是還在想那輛小汽車的事情。國民說,小民我告訴你,我才不會要他的車呢,人是不能貪心的,你看我現在用車,不要太方便,過去是局長才有車,現在我們出去,哪次不是照樣有小車接送。你說我要車干什么,還得自己開,像今天用車,我只要事先和小王打個招呼就行了,小王,我說對不對?
  司機小王一邊開車,一邊說:“陳處要車還有什么話說。”
  為民的一條性命臨了還是保了下來。就在大家已經絕望的時候,為民由死刑突然改成了死緩。何萃芬不知輕重,說反正是死,這等死的滋味更不好受。兄弟姐妹們都為這事感到高興,也懶得與母親爭論,許多事情與她是說不清楚的,去說給陳功聽,陳功光知道眨巴眼睛,告訴他等于沒告訴。經過這次事件,大家都深切感覺到了家庭的敗落,雖然為民最后保住了性命,陳家往日的那種威風已不復存在。風水輪流轉,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為民早在得意的時候就宣布過,好日子要想到倒霉的那一刻,豐收年頭別忘了還有災荒這檔子事。陳家現在可是背透了,陳功病入膏肓,何萃芬越來越固執,為民坐牢,陳小民離婚,三姐文紅據說也在鬧離婚,大哥國民的兒子沒考上大學。
  工廠里效益越來越不好,下崗工人越來越多,工會的人也越來越多。那些有能耐會開后門的,都塞到工會里來了。袁廠長說,我也沒什么好辦法,這幾年年年虧損,可總有些人是惹不起,惹不起怎么辦,只好往工會里打發,等到工會人滿為患,再也混不下去了,只好讓你們也統統下崗。廟里面養一個和尚是養,養一群和尚也是養,僧多粥少,終有養不了的一天。事實上,工會早已經人滿為患了,原來是一人一張桌子,現在除了工會主席,其他的人只能三個人一張辦公桌。工會的房子與過去相比,沒有任何增加,相反還少了一間,因為這個當年風光無限的軍工企業,已到了不得不靠出租門面房子弄點小錢的地步。
  陳小民的師傅朱榮德剛下崗的時候,與廠方交涉講理,總是沖在第一線。朱榮德屬于性格剛烈的那種男人,吃軟不吃硬,寧折也不彎,凡事最講究一個臉面。他老婆陸玲玲是同一個車間的工人,夫妻兩個雙雙下崗,生活費頓時成了問題。偏偏幾件事情還湊在一起了,所謂屋漏遭逢連夜雨,船漏偏遇頂頭風,越是應該省錢之際,越是需要用錢。一兒一女都在上學,一個大專,一個中專,都是分數差一點,必須要繳錢,一繳就是一大筆。經濟上好不容易喘點氣,一折騰又是一屁股債。朱榮德是那種不怕干粗活重活的人,下崗以后,換來換去都是力氣活,替公司送煤氣包,替商場送冰箱彩電,要不就是干脆去搬家公司,一天趕好幾家,吃苦耐勞,一點也不輸過那些專干這些活的農民工。
  朱榮德是在安裝空調的時候出的事。國營大工廠待久了,受工人階級領導一切的熏陶,很容易養成了那種當家做主的傲慢。既然他的脾氣是不怕吃苦,只怕受氣,聽不得一點不同意見,因此無論是為誰打工,都注定干不長。這個城市居民購買空調的心理,常常是臨時抱佛腳,平時無論商家怎么打折,錢早已經準備好了,可就是習慣按兵不動,非要等到天實在熱得不行,才一窩蜂地沖向商場。這種消費習慣讓商家頭痛不已,因為明顯的淡旺季差別,不僅在備貨的多少上有難度,而且吃不準應該保留一支多大規模的安裝隊伍,多了開支太大,少了應付不過來。到了空調銷售的旺季,商家不得不臨時招兵買馬,胡亂招些工人加入到安裝空調的隊伍中來。失業在家的朱榮德正是在一個突如其來的旺季中,成了空調安裝大軍中的一名成員,照理由必須經過嚴格的專業培訓,然而他只是跟在后面看了兩天,連上崗證都沒有拿到,便匆匆上了陣。
  結果就出了意外,朱榮德從三樓上摔了下來,原本很結實的一個人,一下子摔成了殘廢。陳小民聞訊去醫院看望師傅,只見他身上到處打著石膏,直挺挺躺在病床上不能動彈。當時還不知道情況有多嚴重,朱榮德見了陳小民,平時的英雄氣焰已經少了一大截,苦笑著說:“我當師傅的,真愧對你這個徒弟。”
  陳小民確實沒跟朱榮德學到什么技術。他們所在工廠雖然大,名氣也響,技術含量卻不高,第一線的工人,認認真真學個十天半月,基本上就沒什么大問題。師傅帶徒弟只不過是個形式,廠領導把你領到車間,交給車間領導,車間領導再把你領到師傅面前,交給師傅,這就算是正式的拜師儀式了,從此師徒關系就確定了,終身都不會改變。雖然沒有簽訂什么協議,在工廠里,這種師徒關系得到所有人的認同,就像封建時代的包辦婚姻一樣神圣不可侵犯。朱榮德一直為徒弟的家庭出身感到自豪,感覺好的時候,忍不住就會賣弄說,市委的干部又怎么樣,看人家養的公子哥兒,還不是照樣當我朱榮德的徒弟。
  然而,現在的工人老大哥早沒有了當年的英雄氣概。
  朱榮德嘆著氣對陳小民說:“唉,我們工人階級的好日子,算是到頭了。想當初,誰會想到下崗,就是剛下崗那會,誰會想到今天這一步?”
    陳小民無話可說。
  朱榮德眼圈紅了,說:“我若是像你一樣,索性離了婚,沒家沒小,多好。”
  陳小民不知道如何安慰師傅才好,因為陳功就住在醫院的高干病房,他三天兩頭地順便過來看師傅一眼,也不多說一句話,表示個心意就行了。有一次撈到機會,跟師娘陸玲玲在病房外面談話,陸玲玲心直口快,告訴陳小民朱榮德這次是徹底完了,癱瘓幾乎是肯定的,以后大小便能不失禁就算不錯。陳小民聽了,心不由得緊起來,呆呆地看著師娘,陸玲玲顯然已被突然的不幸擊垮了,臉色蒼白,嘴唇沒有一點血色。她愁眉苦臉地告訴陳小民,說朱榮德欠的醫藥費根本報銷不了,廠里說這應該由讓他安裝空調的商家負責,商家說朱榮德是違規操作,應該責任自負。
  現在能做的,是趕快讓朱榮德出院,病沒好也得走,因為實在付不起昂貴的住院費。陸玲玲說,醫藥費用這還只是剛開了個頭,以后的日子怎么過呀。她讓陳小民不要多心,自己絕不是要跟他借錢,到現在這地步,借多少錢也抵不了什么事。人怎么著都得活下去,怎么著都能活下去,陸玲玲只想找個人傾訴傾訴,一下子出了這么大的事情,可憐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難得陳小民還能老惦記著他師傅,陸玲玲說兩個小孩讀書要錢,說你師傅看病要錢,這也要錢,那也要錢,天知道還要多少錢,都是一些無底洞。天不會塌下來,天要是真塌下來也沒辦法,陸玲玲說我是還好,無病無災,可是我到哪去弄那么多錢。
  大約一年以后,陳小民看電視新聞,無意中看到本市掃黃打非的專題節目,有一個很長的鏡頭,竟然定格在自己的師娘陸玲玲臉上。節目的內容是說本市市委大門前廣場,晚上八點過后便成了流鶯猖狂活動的場所,由于鏡頭是偷拍的,被拍的人一點防備也沒有,仍然是肆無忌憚地拉客。記者冒充嫖客出現在鏡頭上,并非什么稀罕事,妓女在熒屏上曝光也常見,然而是自己的師娘就太出乎陳小民的意外。這樣的節目照例會受到觀眾歡迎,因為太真實,太具體,比電視劇還電視劇。陳小民首先想到所有認識師娘的人,都會大聲地驚叫起來,自己就驚呼了一聲:
  “天哪,這不是陸師傅嗎!”
  陳小民接著就想到了師傅朱榮德的感受。像師傅這樣要臉面的人,發生什么樣的后果都是可能的。朱榮德在廠里上班的時候,就是有名的醋壇子,陸玲玲長得很漂亮,是全廠的三大美女之一,據說當年為了把師娘弄到手,他差不多和所有追求她的人都干過架。朱榮德人高馬大,有一把蠻力氣,打架是天生的好手。在過去的一段時間里,陳小民曾幾次去他家看過師傅,情況自然是一次不如一次,家里能賣的東西,已賣得差不多了。那個大兒子已大專畢業了,可是根本不像有出息的樣子,工作找不到,就知道一味地嫌家里窮。陳小民希望師傅能窮得把電視機也賣掉,如果真這樣,他起碼不會在電視上看到自己老婆的鏡頭。
  陳小民的想法當然是一廂情愿。中國人已離不開電視,像朱榮德這種癱瘓在床上的人,更離不開電視。朱榮德看了電視的第一反應,就是要將陸玲玲活活掐死。他覺得這樣的事都出了,自己再也沒有臉面活在這個世界上。陸玲玲在拘留所被關押了兩天,她回到家,剛進家門,朱榮德撈起床頭柜上的熱水瓶,對準她扔過去。陸玲玲出于本能地低頭,熱水瓶從腦袋上方飛了過去,打在墻壁上碎了,碎玻璃和熱水濺得到處都是。
  朱榮德說:“你這個騷貨去死呀,你為什么不去死?”
  陸玲玲奔進廚房,拿了一把菜刀出來,遞給朱榮德,說我是想死了,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陸玲玲說,人都要一層皮的,我出丑出到了這份上,還活著干什么。陸玲玲說,朱榮德呀朱榮德,你要是個男人,就一刀劈了我吧,千萬不要手軟。你當然是男人了,朱榮德,你狠狠心,劈死我算了。我怎么這么不要臉呀,我做什么不行,居然這么不要臉,居然這樣丟人現眼。我不配活在這世界上,我已經五十歲的人了,還做這種事,我不該死誰該死。陸玲玲呼天搶地。陸玲玲悲痛欲絕。陸玲玲的眼淚像水一樣嘩嘩嘩地流了出來。
  朱榮德決定與陸玲玲一起去死。他們視死如歸,他們平靜如水。兩個人認真地討論如何去死的各種細節,吃安眠藥,吃氰化鉀,在肉湯里拌滅鼠靈,或者在身體上綁裸露的銅線,然后通電,或者去本市最高的一家飯店,大吃一頓,然后從樓頂上跳下來。死亡的討論一度很認真,很熱烈,死亡是一種解脫,死亡是一種升華。對死亡的向往分散了對痛苦的注意力,在莊嚴的死亡面前,一切都變得不太重要。死生有命,富貴在天,朱榮德原諒了陸玲玲,朱榮德也原諒了自己。人之將死,其言亦善,都到了這個份上,朱榮德十分平靜地說:
  “玲玲,想想天底下的夫妻,又有多少是一起死的!”
  最后決定把安眠藥和滅鼠靈與芝麻糊拌在一起吃。最后時刻,陸玲玲猶豫了,求生的欲望像雨后的竹筍一樣破土而出。她自作主張地放棄了劇毒的滅鼠靈,只是往芝麻糊中摻安眠藥粉。整整一瓶的安眠藥磨碎了,一切都在朱榮德的眼皮底下進行,陸玲玲不停地往芝麻糊里對白色的藥粉。朱榮德的眼睛瞪得多大的,看著陸玲玲的一舉一動,嘴角上洋溢著一絲苦笑。拌好的芝麻糊香味撲鼻,陸玲玲開始打擺子,像風中的蘆葦一樣劇烈地抖動著,她嘗了一口已經拌好的芝麻糊用很凄楚的聲音說:
  “老朱,我們既然已經把什么都想明白了,干嗎還要死呢?”
  朱榮德知道她是害怕了,很平靜地說:“玲玲,你不用害怕,把東西給我,我先吃。”
  陸玲玲以商量的口氣說:“我們非要死呀?”
  朱榮德說:“是呀,為什么非要死呢?”
  “不死又怎么樣?”
  “活著又怎么樣?”
  朱榮德示意陸玲玲把芝麻糊碗遞給他,他接過碗,開始大口大口吃芝麻糊,不一會就吃了一大半。陸玲玲注意到他已經在吃應該留給她的那部分,便試圖阻止他。朱榮德說,算了,干脆我一人吃了吧,你身體好好的,何苦與我一起去死。陸玲玲依依不舍地說,老朱,要是我們不想死,現在還來得及。朱榮德笑起來,說都到了這時候,木已成舟,還開什么玩笑,我知道你是害怕了,人嗎,誰還能不怕死,你放心,我們夫妻一場,也不容易,我不會逼你的。說完,繼續大口地吃芝麻糊,轉眼之間,竟然將屬于陸玲玲的那一份全吃完了。
    陸玲玲盯著朱榮德的眼睛,足足地看了三分鐘,然后發瘋似的奔出門去,跑到最近的一家小賣店,慌慌張張地打急救電話。因為搶救及時,陷入沉睡中的朱榮德又蘇醒了過來,剛開始,他似乎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情,不明白自己為什么又會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護士在他身邊忙碌著,醫生過來了,掀開他的眼瞼,用手電筒照了照,滿意地點了點頭。這時候, 
朱榮德看清楚身邊都是些什么人,有陸玲玲,兒子,女兒,有陳小民,還有廠里的一位領導。朱榮德一聲不吭,他默默地沉思著,想著,就這么又過了二十四小時,只剩下陸玲玲一個人的時候,他冷冷地說了一句:
  “你又一次讓我成為了笑柄!”
  一連多少天,朱榮德不說一句話,兩眼冷冷地望著天花板。有時候默默地流眼淚,陸玲玲手足無措,把能想到的人都找來了,求他們勸勸他,想方設法做些說服工作。可是朱榮德誰的話也聽不進,他現在誰也不想見,尤其不想見熟悉的面孔。陳小民去看他,連續三天,他甚至連眼睛都不愿意睜開。師徒兩人沒話可說,陳小民不甘心,胡亂地找話茬兒。他告訴朱榮德,說自己也離開工會了,也下崗了,換句話說,他們師徒現在已經完全一樣。廠里已經全面停止生產了,陳小民說,他現在才算徹底明白,工人階級為什么是無產階級,無產階級就是突然什么都沒有了。陳小民從來不是個能說會道的人,朱榮德老是不開口,他只能試著信口胡說,想到哪說哪。為了讓師傅心里好受一些,陳小民用略帶些夸張的口吻,喋喋不休地描述自己的處境,他只希望朱榮德能相信一點,這年頭,大家的境遇其實都差不多。
  朱榮德終于開口了,他感嘆說:“小陳,我們不一樣,你有一個高干的爹。”
  陳小民說:“我是有個做官的爹,他就躺在這醫院里,已經老年癡呆了,而且連腎功能也沒有了,每個星期要做兩次透析,你說這樣的高干父親,還能指望多久。”
  陸玲玲在一旁插嘴說:“可是你爹看病不要花一分錢。”
  朱榮德聽見陸玲玲的聲音,剛睜開的眼睛又閉上了,冷冷地對陳小民說:“你還是走吧,我們師徒其實也沒什么多深的交情,你犯不著天天來看我。”
  陸玲玲說:“人家小陳反正是順帶的,他不是天天要來看他爹嗎?”
  朱榮德不吭聲。
  陸玲玲又嘀咕了一句:“怎么好壞都不分了?”
  朱榮德突然大怒,十分厭煩地說:“男人之間說話,你少插嘴好不好。”
  陸玲玲的眼睛頓時就紅了,哽咽著說:“小陳,你和你師傅談吧,他不想看見我,不愿意聽到我的聲音,你不知道他有多恨我,我現在已經不配出現在他的面前了。”
  “陸師傅,你別走,我天天來看師傅,不光是看他,也是來看你師娘的。”陳小民攔住了她不讓走,憋了一肚子的話,滔滔不絕地涌了出來,“師傅,你也別光想著自己委屈,光想著自己是沒用的,你為什么不想想師娘的委屈。師娘是對不起你,可是你是不是就對得起師娘呢?有些話,我做徒弟的不該說,你不就是覺得丟人嗎,你不就是個大男子思想在作怪嗎。我也覺得丟人過,有一天,我回家,看見小閆一絲不掛地和一個男人在一起,我女兒就躺在一邊,你說我這是什么滋味。師娘是讓生活逼的,是沒辦法,小閆呢,小閆她還不是什么都不因為,就莫名其妙地讓我戴上了綠帽子。要說丟臉,我這才叫丟臉,更丟臉的,是我都原諒小閆了,我都原諒她了,可是結果,結果她還是把我一腳蹬了。我又能怎么樣,我又怎么樣了?”
  陳小民的一番話讓朱榮德和陸玲玲都感到震驚。有些事情雖然早有耳聞,但是由他這樣直截了當地親口說出來,效果完全不一樣。他們目瞪口呆地看著陳小民,聽他繼續滔滔不絕。陳小民慷慨激昂,覺得今天能這么淋漓盡致地說一次話,很痛快:
  “多少年來,我一直覺得自己和別人不一樣,一直有優越感,我不說自己是干部子弟,別人也都知道。可是干部子弟又怎么樣,干部子弟沒出息,更讓人瞧不起。我現在是什么,是家里的男保姆,是家里的勤雜工,我在為父親送終,也是在為自己送終。我爸人活著,差不多跟死了一樣,我還不是一樣,人活著,與死了又有什么區別,你說我們家誰像我這樣窩囊過,就是那個判了死緩的二哥也比我強。如今,再說句丟人的話,就連我們家的小保姆,一個農村來的姑娘,她都看不上我,在她眼里,我是一個連自己都養活不了的廢人。師傅,千萬不要以為天底下就你一個人倒霉,不順心的事情,就你一個人能遇上。要知道這天底下,誰都有一肚子委屈,誰都有一肚子不痛快。”
  下了崗的陳小民成了父親的全職護工。他和小保姆夏俊花輪流倒班,照顧生命已經走到盡頭的陳功。像陳功這種級別的干部,病重期間,公家可以配備兩個服務員,何萃芬就讓陳小民與夏俊花占了這兩個指標。肥水不流外人田,這筆費用給誰也是給。夏俊花原來是二哥為民家的小保姆,她從十六歲開始做,一直做到二十七歲。為民得志的時候,二嫂王穎曾許諾要為她弄個城市戶口,再找一份正式的工作,為民一出事,許諾自然就泡了湯。陳家上上下下因此覺得有些對不住她,尤其是王穎,她是看著她成長起來的,看著她從一個土氣的農村女孩,怎么變得越來越洋氣,變得比城里人還城里人。
  陳小民離婚以后,王穎曾動過讓夏俊花嫁給自己小叔子的念頭,然而她根本看不上陳小民。一來不愿意嫁給一個離過婚的男人,二來在陳家這個干部家庭中,獨獨他太沒出息。大家都覺得陳小民不爭氣,夏俊花受主人的影響,也跟著瞧不起他。水漲船高,夏俊花已開了眼界,太知道有錢有勢的男人是如何威風,發誓要嫁就嫁個有錢有勢的。她不愿意與陳小民談朋友,陳家的人反倒更看中她,夏俊花算不上是什么絕色美人,可是白白凈凈,身材苗條勻稱,健康而且充滿活力,比閆連姣強得多。
  為民的出事是個重要的轉折點。首先夏俊花明白事了,終于明白自己說到底,也就是個小保姆,過高的種種想法都不實際。她雖然已干了十一年家務,熟悉的城市生活無非是一個暴發戶。這種暴發戶家庭充滿了一種虛無縹緲的不真實,仿佛美麗的肥皂泡一樣說破就破。夏俊花如果想成為一個城里人,嫁陳小民還真是條捷徑。其次,何萃芬觀念也發生了變化,剛開始,讓夏俊花嫁給陳小民至多是個玩笑,陳家的公子怎么可能娶一個小保姆,為民下獄和陳功中風,總算讓何萃芬明白了一些實際情況。現在,何萃芬開始為自己的命運擔心,她畢竟是個沒有任何固定收入的家庭婦女,這么多年來,她從來不想丈夫死了以后怎么辦,可是陳功將死在她前面已不容置疑,現實讓她不得不想,不得不預先做好準備。何萃芬知道自己不僅在經濟上要有保障,生活上也必須有人照顧才行,而后面一項也許更重要更困難。她突然意識到在自己的晚年,如果能有夏俊花這樣一個來自農村的媳婦照應,顯然不是什么壞事。
  朱榮德很快又出院了,陳小民閑著無事,與夏俊花換班后,回家的路上常順便去看師傅。陸玲玲對陳小民說,你師傅憋得難受,難得有你這么一個好徒弟,別忘了經常來看看他。出院后的朱榮德情緒漸漸穩定起來,有一天,陳小民發現他家里新添了一輛輪椅,一問,才知道是剛買的,朱榮德與陸玲玲的結婚紀念日,兒子和女兒湊錢買給他的禮物。朱榮德一直覺得兒女不是很爭氣,這輛輪椅讓他感到不少安慰。他讓陳小民推自己出去,說想到外面去散散心,顯然是有什么話要對陳小民說。
  外面正在醞釀大規模的拆遷,墻上到處用白石灰水寫著“拆”字。這附近的矮房子在幾個月內將全部拆光,朱榮德臉上洋溢著一些即將要搬進新房的喜悅。陳小民知道住新房是要付一些錢的,可是師傅似乎并不為這費用擔心。街上人來人往,陳小民將師傅推到一棵大樹下,自己揀了一個石階坐下來,與朱榮德面對面,抽著煙。
  朱榮德說:“小陳,你有沒有發現,你師娘的臉上現在越來越有光彩了。”
  陳小民說:“陸師傅一直很漂亮的。”
  “漂亮是一回事,臉上有光彩卻是另外一回事。”
  “什么叫有光彩?”
  “樣板戲《智取威虎山》中有句臺詞,你還能不能記得,座山雕問楊子榮,‘臉紅什么’,楊子榮說,‘精神煥發’,這精神煥發四個字,就叫光彩。”
  陳小民不知道師傅為什么要對自己說這些。有人從他們身邊走過,是一對年輕的情侶,朱榮德不做聲了,將手中的煙頭往遠處扔去。沉默了一會,朱榮德繼續說下去:
  “有些事我也不瞞你,小陳,那種事情,你師娘肯定還在做。你師娘已五十歲了,也真難為她,都這么大歲數,還做這種事情,也真不容易。你不要攔我,你讓我往下說,我不是怪罪你師娘,有些話,你師傅我是不會與別人說的,我只和你一個人說。小陳,你知道我心里一直有個疙瘩,我不明白你師娘都這么大年紀了,為什么還要做這種事情?”
  陳小民聳了聳肩膀,不知如何回答。
  “我也問過你師娘,你師娘說,有的人就喜歡老女人,老女人看上去好,安全,那些上了歲數的男人喜歡,那些年輕的民工喜歡,還有考試前的大學生也喜歡。上了歲數的男人,在自己老婆身上,多少年來老一套,已找不到感覺,年輕的民工,還有年輕的大學生,身強力壯,憋得難受,只想找個地方輕松輕松,他們都喜歡直截了當,喜歡你師娘那樣的,不像是要訛人錢的樣子,錢又不多……”
  陳小民不想聽師傅再說下去,他看著朱榮德,擺了擺手,但是朱榮德意猶未盡,非要繼續往下說。
  “你師娘做那事很來勁的,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你師娘快到五十,那也就差不多是頭獅子了。我不是在背后糟蹋你師娘,她真的是很厲害。你不要以為我癱在床上,就不能做那事了,就不是男人了,我別的不行,那玩意還沒有問題,我還沒有糟到那一步。我告訴你,你師娘她就好這個,她的服務絕對周到。”
  陳小民現在是真的不愿意朱榮德再說下去。他想到陸玲玲對師傅無微不至的關心,想到她這幾年來流的那些眼淚,想到廠里拖欠的工資,想到那些報銷不了的巨額醫藥費,覺得朱榮德太過分了一些。對師傅的病情,陳小民有著充分的了解,他知道對于一個男人來說,半身癱瘓是一個很殘酷的打擊。但是,一個人既然已經遭遇不幸,已經成為弱者,就不應該再去傷害別人,傷害自己最親近的人,因為他們往往只能傷害到自己的親人。他想到自己每次去看望師傅,陸玲玲完全是出于內心地表示著感激,她希望陳小民能陪師傅說說話,為他解點悶,她顯然做夢也不會想到朱榮德會這么說她。
  陳小民說:“師傅,我送你回去,今天還有點其他的事情。”
  陳小民不由分說,將師傅推著就走。朱榮德沒想到會這樣,有些尷尬,一路無話,只是快到家門口的時候,將腦袋移了一點過來,叮囑陳小民:
  “今天說的話,千萬不要對別人說。”
  陸玲玲正站在門口看著他們。
  陸玲玲遠遠地問著:“去什么地方了?”
  朱榮德討好地說:“我讓小陳推著我隨便走走,這地方再不多看幾眼,以后就看不到,東頭的房子好像已經開始拆了。”
  陳小民與小保姆夏俊花的關系,一度似乎有了明顯的進展。陳小民從來沒有當過真,陳家的人也仍然只是把這件事當做玩笑講,夏俊花卻開始往心上去。因為共同照顧陳功,兩人天天交接班,在一起說的話多了,多少也擦出了一些火花。剛離婚那陣,陳小民還想到去看看女兒,可是不久就發現,女兒竟然和閆連姣一樣不歡迎自己。閆連姣現在又和手下的一個劉科長有些不明不白,這情形就仿佛當年一幕戲的簡單翻版,在權力糾纏之中,劉科長老是在暗中助她一臂之力。陳小民有一次碰上了退休的李國民,提起她閆連姣,李國民口若懸河說了一大堆故事。說完了,連聲說陳小民實在是太應該離婚,因為權力欲太強的女人,絕對是變態的。
  夏俊花一直有種錯覺,好像只要她愿意,就隨時可以嫁給陳小民。她現在在陳家非常辛苦,跟勞動模范一樣,每天上午要做飯燒菜,吃過午飯,洗了碗,稍稍歇一會,就要去醫院換班,然后一直到第二天清早陳小民跟她換班。然后在回去的途中買好菜,然后回家做飯燒菜,天天如此重復。她一個人起碼干了兩個人的活,因此常有些傲氣,傲氣得大家都不敢得罪她。陳小民每次與她交接班,都不是說走就走,一定要留下來陪她說會話。高干病房也分級別,大部分是賓館標準間那種規格,兩個人合住一間,陳功住的病房是單間,有衛生間,有彩電,有冰箱,二十四小時供應熱水。夏俊花來了以后,要洗澡,要打扮,要放松一下忙了一上午家務的疲憊。如果陳功那天正好要做透析,陳小民必須一起陪了去,因為上上下下這些力氣活非他不行。
  有一天,夏俊花很認真地問陳小民,如果陳功真咽氣了,他怎么辦。陳小民想了想,便用同樣的問題反問她。夏俊花也是想了想,說我和你不一樣的,我不是你們陳家的人,說走就可以走的,可是你走不了,陳老死了,何奶奶還要你照顧,你得為他們一個個送終,都送得差不多了,你自己差不多也老了。夏俊花的語氣中帶著深深的同情,這讓陳小民很感動。夏俊花說,陳老的時間是不會太長了,何奶奶可是有得活呢,再活個幾十年不成問題,你的苦日子不知哪天才能熬到頭。夏俊花的一番話不僅讓陳小民感到親切,而且很感動。從來就沒有人會這么設身處地地為他想一想,陳家的子女都覺得陳小民照顧二老是天經地義,都覺得他沾的光最大,他從來就沒有獨立生活過,一輩子吃住都依靠父母,離了婚又和父母住在一起,下了崗之所以不至于挨餓,還不是因為照顧陳功,可以拿一筆看護費,有了這筆看護費,陳小民吃多大的苦也應該。
  陳小民心中的瘡疤仿佛叫人揭開了。他平時并不太去想自己是否活得冤枉,并不太去想自己的未來會怎么樣,不管怎么說,他好歹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廠里拖欠工資他不太在乎,因為在父母那里,他有一張長期的免費飯票。醫藥費更不在乎,他平時從不生病,就算是有些不適,以陳功的名義開什么藥都不成問題,只要能報出藥的名稱。陳家上下誰有傷風感冒小毛小病,把藥當飯吃也吃得起,甚至夏俊花遠在鄉下的父母,也時常寫信來托女兒弄一些不花錢的公費藥。在陳小民心目中,夏俊花一直是個沒心沒肺的鄉下姑娘,他記得她剛到為民家做事的時候,看上去完全像個小孩子。隨著為民的暴富,做小保姆的也跟著威風起來,她送為民女兒姍姍到奶奶家,從來都是打的來去。穿的是王穎淘汰下來的衣服,有一些還是香港的名牌,她穿在身上比女主人還神氣。陳小民想難怪她要看不上自己,往深處想一想,他自己都要看不上自己了。夏俊花此時突然表現出來的關心,讓陳小民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茫然。
  夏俊花有一段時候,存心給陳小民一個機會。她再也不是那個剛十六歲的小姑娘,夏俊花現在已經二十七歲,這是個不小的年齡,而且更糟糕的是,她沒有機會接觸其他男性。陳小民離過婚,陳小民下崗了,陳小民比她大十幾歲,這些都是不足之處,沒有這種不足之處的男人,又怎么可能看上她。夏俊花利用每天的交接班,盡可能地與陳小民多說些話,有時候甚至放出一些不高明的小手段來引誘他。孤男寡女本來就容易有故事,陳小民是過來之人,她的那點意思全懂,故意裝著什么都不明白。夏俊花膽子越來越大,陳小民的賊心蠢蠢欲動,已經沒辦法裝糊涂。
  有一天,就在病房的衛生間里,夏俊花剛給陳功換過尿布,用肥皂洗手,陳小民在她身后突然很冒昧地問,可以不可以抱抱她。因為問得突然,她自然要嚇一大跳,慌亂中把肥皂沫都弄在身上了。陳小民于是試探著撫摸她,開弓沒有回頭箭,兩人掙扎了一番,夏俊花不再拒絕。陳小民偷襲得手,立刻把她渾身上下都摸了一遍。夏俊花軟軟的,像中了邪一樣動彈不了,由他放肆,惟獨那個地方堅決不許碰。這一來,兩個人的關系便有了質的飛躍。夏俊花說,不到洞房花燭夜,她是絕不會讓男人得逞,現在的女孩子,有不少都已經不在乎了,她卻是特別在乎,因為她是從農村出來的,因為男人其實也最在乎這個。夏俊花絕不會輕易把女孩子最珍貴的東西給別人。她在這方面表現出來的理智,讓陳小民感到震驚。有好幾次,都差不多了,可以隔著一層布撫摸,可以手伸進去碰一碰,然而怎么哄都不讓完成最后的一步。
  夏俊花沒上過學。剛從農村出來的時候,認得字不到一百個,這以后,所有的教育,所有的知識積累,都是通過電視屏幕上的肥皂劇完成。辛辛苦苦掙的工錢幾乎都寄回家了,她的哥哥和弟弟正是靠她的資助才讀完中學,在她的老家,能把中學讀完,已經是很不錯的知識分子,夏俊花因此也感到十分自豪。老家每次來信,最初是王穎幫著念,后來是姍姍,與陳小民關系進了一層以后,這差事便落到了他身上。最新的一封來信內容非常簡單,無非是希望夏俊花再寄一些錢回去,如果手頭不夠,可以先跟主人預支一些工錢,因為她弟弟定婚,對方是一定要彩禮的。此外,夏俊花哥哥叫人打傷的腰還時時疼痛,干不了農活,而小侄子的學費還拖欠著呢。
  出門在外,夏俊花希望能知道家里的消息,可是每次來信都讓她感到窩心。陳小民問她哥哥的傷是怎么回事,夏俊花的回答是讓村長夏光陽打的。陳小民說,既然是讓人打的,為何不找他算賬。夏俊花說,夏光陽是村長,打了還不是白打了,又能怎么樣。夏俊花跑到衛生間里去傷心了一會,她知道來信就是這么回事,又知道如果跟何萃芬預支工錢,肯定會聽一大堆廢話。在夏俊花的父母眼里,女兒在城市里的日子,就跟天堂一樣,吃喝都不要花錢,一點也不會想到她的難處。他們把她當做了搖錢樹,能惦記到的就是問她要錢,再要錢。陳小民在外面等著,一直不見她出來,便進衛生間找她,看見她眼圈紅紅的,也不問為什么,傻乎乎地上前摟她。他們之間所有的調情,差不多都在衛生間里進行,因為病床上躺著的陳功雖然神志不清,但是只要還有一口氣,就是個障礙。


 
 
葉兆言:陳小民的目光(三)
 
 
 

  接下來是老一套,陳小民重復著無謂的探索活動。夏俊花不說話,過了好半天,突然紅著臉問陳小民,能不能借點錢給她。陳小民怔了一下,從小到大,他還沒有借錢給人的習慣,因此完全是出于本能地說,我哪有錢借給別人。夏俊花不過隨口問問,并不當真的,他回答得這么干脆,頓時讓她很尷尬。陳小民還在順著慣性撫摸她,手腳越來越不老實,她想如果這時候不讓他碰自己,他顯然會認為她只是為了錢,才拒絕他的,她不想給他有這種錯覺。夏俊花的腦海中一片混亂,竟然忘卻了防御,她的不抵抗讓陳小民也感到為難起來,他本來還有些后悔,后悔不該一口回絕她,然而這時候再改口,好像有些趁人之危。如果夏俊花拿了他的錢,又讓他做成了那件事,或者順序顛倒一下,是先做成了那件事,然后再借錢給她,他們之間的關系又成了什么。
  陳小民突然感覺到了恐懼。陳小民在關鍵時刻,找了一個借口,離開了夏俊花。他知道再不走開,就什么都來不及了。陳小民的欲望簡單直截,就是赤裸裸地想做那事。他現在需要的是師娘陸玲玲那樣的女人,是直截了當的皮肉交易,事后大家拍拍屁股走人。陳小民并沒有真正做好娶夏俊花的準備,直到這時候,他似乎才突然明白,原來夏俊花的堅決抵抗,雖然多少有些可笑,有些可憐,也是迫不得已。男人都靠不住,夏俊花想找的,是一個可以托付終身的人,她的機會并不多,江湖險惡人心叵測,她必須珍惜,珍惜,再珍惜。陳小民突然自慚形穢,意識到他根本就配不上夏俊花。
  夏俊花不明白陳小民的態度,為什么會發生一百八十度的大變化。她的感情是復雜的,或多或少地被傷害了一下,既有些依依不舍,又有些慶幸。依依不舍的是,畢竟陳小民是她親密接觸的第一個男性,她發現自己其實是有些喜歡他的,那種朦朦朧朧的東西,說沒有就沒有了。慶幸的是,他們雖然有親密接觸,畢竟不算真正的失貞,亡羊補牢還來得及,男人果然像電視劇上一樣忘恩負義,她的貞操還沒有給他,已經這樣了,真要是陰謀得逞,她把腸子悔綠了也沒用。接下來,交接班變得一點故事都沒有,陳小民來接班,夏俊花扭頭就走。夏俊花來接班,陳小民磨磨蹭蹭不肯離開,她一句話也不跟他說。陳小民知道自己對不住她,感到很狼狽,找話搭訕,她只當沒聽見,甚至都不看他一眼。夏俊花還真是有那點小脾氣,最讓陳小民受不了的,是她賭著氣替陳功換尿布,有時候屎和尿拉得到處都是,夏俊花端了一盆水過來,不聲不響地替陳功洗屁股,洗那已經沒有任何生氣的玩意。陳小民感到一種說不出來的別扭,他覺得自己也就像父親的那玩意。
  兩個月以后,夏俊花突然決定要和高干病房的一位病人結婚。那人是司法局的一位副局長,年齡比夏俊花大了一倍,老婆已經死了兩年,兩個小孩都在美國定居。這個副局長最大的好處,喜歡把什么話都說清楚,他把自己的情況如實地告訴了夏俊花。副局長說,自己雖然年齡大了,身體絕對沒有問題,他急著找一個老婆,是害怕自己犯生活錯誤。副局長說,他的孩子在國外,在國外的人思想都開通,絕不會回來與她爭奪遺產。副局長說,他已經五十六歲,到這個年齡,再往上升官已不可能,因此也無所謂官場得失,也不在乎別人會怎么議論,說他娶了個小保姆,說他娶了個比自己女兒還小的姑娘,說做官做到他這個級別上的官員,有誰能像他這樣還對愛情感興趣。副局長來醫院手術切除膽囊,膽既然被摘除掉了,比膽大更敢有所作為,他直截了當地發起了進攻。夏俊花這種涉世不深的女孩,很快就被俘虜,畢竟人家是一心一意要娶她做新娘。
  副局長與夏俊花一起拜訪了何萃芬。何萃芬說這怎么可以,我們家老陳誰來照顧呢。她仍然還是自以為是,不明白別人只不過是禮節性地通知她一聲,給她一個面子。陳小民有些傷感,總覺得夏俊花選擇副局長,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到這個時候,他不由得想起她的種種好來。他想對她表白,說她與其嫁個老家伙,還不如嫁給他。但是轉念一想,明白自己一點也不比那個老家伙強,人比人,氣死人,只有沒腦子的女孩才會選擇他,能夠住高干病房的副局長要比陳小民強一百倍。好東西只是在快失去的時候,才會覺得珍貴,陳小民無限感慨,去百貨公司買了一條兩千多元錢的白金項鏈,偷偷地送給了夏俊花。夏俊花看著發票,看發票上的價格,看發票上的日期,有些感動,不明白他為什么要這么做。地點還是在衛生間,夏俊花第二天就要正式離開醫院,她已經與副局長正式登記了,領了結婚證書。
  夏俊花說:“這么貴重的東西,我是不能收的。”
  陳小民說:“我沒什么錢,如果有錢,我會買更貴的。”
  “你花這錢干什么?”
  “我愿意花。”
  夏俊花相信他說的是真話。真話總是感人的,夏俊花熱淚盈眶,夏俊花心潮澎湃,當然不是因為送了自己這么貴重的禮物,而是對自己的那份真情。這根白金項鏈證明陳小民是真心地喜歡她,真心比什么都好,真心比什么都重要。她笨嘴笨舌地不知說什么好,情不自禁撲倒在陳小民懷里,緊緊地摟住了他,這是她第一次主動這么做。在過去,夏俊花總是很被動,夏俊花從來沒有勇氣主動。這時候陳小民要她做什么都可以,這時候陳小民可以為所欲為,只要陳小民說一句話,她可以現在就成為他的新娘,她可以廢除與副局長的婚約,與陳小民白頭偕老。
  陳小民笨手笨腳地將白金項鏈掛在了夏俊花的脖子上,像一個長輩那樣端詳著她白皙的脖子,深深地吻了一下,然后衷心祝福,她婚姻美滿幸福,祝她有一個美好的未來。

  已經奄奄一息的陳功,表現了頑強的生命力。他已經失去了與人正常交流的能力,甚至都不認識什么人了,大小便失禁,吞食困難,然而就是不死不活地活著。夏俊花出嫁以后,連續找了幾個保姆,都做不長,都是干了沒幾天就走人,因為誰也無法接受要她們兩頭奔忙的要求。又要做家務,又要照顧病人,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而且要忍受何萃芬的嘮叨也不容易,何萃芬的毛病,永遠要說前一個保姆如何不好,別人聽她沒完沒了嘮叨,忍不住就會想,她以后一定也會這樣說自己。 最后只好請師娘陸玲玲來幫忙。陸玲玲聽陳小民說起自己的煩惱,爽氣地說,我去暫時幫個忙好了,等你們家什么時候找到合適的人,我再找別的活干。陳小民說,陸師傅肯幫忙當然太好了,只是照顧我爸,辛苦不用說,恐怕也太臟了,拉屎撒尿,他現在整個就跟小孩一樣。陸玲玲說,就這樣定了,我又不準備干多久,不就是幫個忙嗎,有點臟怕什么。朱榮德在一旁說,別跟你師娘客氣,有些話多說,反而把那點意思,弄得不好意思。
  陳小民回去與何萃芬說了,說好只顧一頭,不做家務。何萃芬說,憑什么不做家務,別人都能做,憑什么她就不行,難道我們不是一樣的出錢,難道是你師娘,就要和別人不一樣。你的用心我還不知道,我才不會在你們心上呢,我餓死了活該,累死了是報應,你爸一死,我就跟著一起走,絕不拖累你們。我辛苦一輩子,養大你們七個小孩,老來又怎么樣,一個比一個沒有良心。陳小民不想與母親糾纏,板著臉說,這樣吧,誰也別請了,就我一個人頂著,我就住在醫院,也不回來了,你愛怎么就怎么,二十四小時我一個人頂著,忙死了算。他對何萃芬一直是逆來順受,現在已忍無可忍,何萃芬看他樣子是真急了,就不再說話。
  廠里的情況越來越不像話,下崗工人的那點生活費,越來越沒有保障。全面停產以后,當年赫赫聞名的一個軍工企業,現在只能靠出賣地皮過日子。有個香港商人進行了全面的考察,忽發奇想地要把工廠改成一個航空母艦級的吳宮美食城。他將所有的廠區都租了下來,原有的車間全部改成大小不等的包廂,兩個遙遙相對的車間,在空中架起巨大的鋼架,經過富麗堂皇的裝潢,變成全市最大的餐廳大堂,可以同時放下兩百張桌子,服務員全穿著溜冰鞋送菜。袁廠長搖身一變,竟然置全廠幾千號人的生活不顧,成了這家美食城的中方總經理。
  十二月十二日是陳功的八十四歲生日,民間有“七十三”“八十四”是道坎的說法,大哥國民請客為父親做壽,地點就選在吳宮美食城,參加的人有何萃芬,國民全家,二嫂王穎母女,陳小民以及他女兒青青。青青已上小學二年級了,平時與父親很少見面。何萃芬覺得今天七個子女中,只有國民和小民兩個人到場,不免有些失落,而陳功還神志不清地躺在醫院里。她怏怏地說,為你爸做壽,他又不能來,真是沒意思。從一開始,她就不是很高興,今年她已經八十歲了,過八十歲的生日,沒人給她做壽,說明在子女心目中,仍然是只有那個當官的老子。陳小民說,你又不提起這事,我們怎么會記得你的生日在哪一天。何萃芬耿耿于懷地說,你們怎么可能把我放在心上,我當然只有做牛做馬的份了。大家都不想把氣氛搞壞,由何萃芬去說,點完了菜,何萃芬拿過菜單一看,說這里的菜倒不貴。
  王穎知道是弄錯了,告訴她所看到的,只是每份的價格,一人一份,加起來就厲害了。何萃芬聽了嚇一跳,大有站起來立刻走人的意思。
  國民連忙安慰母親:“媽,你不要緊張,我這里有好幾張優惠券,吃不了多少錢的。”
  “什么叫優惠券?”
  “只要在這吃,結賬的時候,按百分之二十給你優惠券,下次再來吃,這券就可當錢用。”“你哪來的優惠券?”
  國民笑而不答,這地方他來過好幾次,當然都是別人用公款請客。請完了,又用優惠券拍他的馬屁。國民今天存心想讓家人開開眼界,便把這座美食城的種種傳聞,說給大家聽。國民告訴大家,這里包廂選的小姐,個個花容月貌,據說都是按空姐的標準擇優錄取出來的,又說這里的裝修絕對第一流,用的都是最好的材料,不說別的地方,就說衛生間吧,每個小便池前面,還放著一臺小彩電,你可以一邊撒尿,一邊看足球賽。陳小民聽了驚奇不已,想了一會,突然覺得這么看電視,多少有些別扭。周圍的環境早就讓陳小民感嘆了,他不敢相信這里就是他過去天天上班的地方,他在這里領了第一筆工資,在這里拜師學技術,在這里認識閆連姣,在這里參加政治學習,在這里與同事談天說地打撲克,在這里下崗。
  來的時候比較早,大堂里人還不多,漸漸地人多起來,人聲鼎沸,人滿為患。一眼望過去,熱火朝天,就仿佛置身于一個大的百貨商場之中,大家要說話,得扯開嗓子叫才行。送菜的小姐衣著暴露,腳蹬溜冰鞋,一手高舉托盤,在人海中像魚一樣穿梭往來。
  國民以很熟悉這里行情的口氣說:“真是邪了門,天天都是這么多人。這只是大堂,包廂還要火,不要看這有那么多間包廂,你要來,必須事先預訂,遲一點都不行。”
  陳小民想不明白:“這么貴,怎么會有這么多人?”
  “現如今做餐飲就這樣,越貴,人越多。”
  “錢又不是偷來的,貴了,干嗎還來?”
  “人氣,你懂不懂,這就叫人氣!”
  何萃芬嘆氣說:“我就不懂了,現在的人哪來這么多錢?”
  一直不開口的青青,突然老氣橫秋地說:“奶奶,現在的人,錢不要太多!”
  陳小民想說他就沒什么錢。話到嘴邊,沒有說,怕說了,女兒更看不起自己。離開的時候,借上廁所的機會,他到處走了走,試圖在富麗堂皇之中,找到一點往日的痕跡。一切都面貌全非,見不到一點點的舊影子。離圣誕節還有十多天,到處都是預訂餐位的電話熱線號碼,顯然吳宮美食城非常看中這一天,一位當紅的香港歌手已經說好到時將到場助興。在過道上,貼了一長串來用過餐留影的明星照片,從那些大小不等的照片里,陳小民突然看到了袁廠長。在陳小民的印象中,袁廠長永遠愁眉苦臉,他不是在喝斥誰,就是被誰指著鼻子痛罵。廠里很多資格老脾氣大的老工人,他們見證了這個軍工廠的輝煌歷史,并不把這個年輕的袁廠長放在眼里。想當年,工廠直屬總后勤部領導,當地的省市領導都管不了他們。
  如今照片上的袁廠長,確切地說,應該是吳宮美食城的中方總經理袁彪,腦滿腸肥,紅光滿面,一頭一臉的功成名就。當年的幾千號工人,像沙漠中的一潭死水,突然就全部蒸發了,一點痕跡也不剩下。廠里的一位老師傅在臨咽氣的時候,曾對自己一位已五十多歲的徒弟說,我已經老了,七十多歲了,死了也就死了,你們怎么辦,都熬不到退休,你們的徒弟又怎么辦?陳小民知道,自從最初的下崗開始,下崗的人就沒有停止過抗議,永遠是剛下崗的工人在鬧事,這一撥鬧得差不多了,便輪到新的一撥下崗,再鬧,再鬧得差不多了,又是新的一撥。永遠是有人在幸災樂禍,你方唱罷我登臺,鬧的人鬧,不鬧的人看笑話,結果,到最后,誰也不能幸免下崗。袁彪正是靠這種小刀子割肉的辦法,慢慢地將全廠的工人一批批都給打發了。
  在回家的路上,陳小民想,自己的二哥被抓起來判了死緩,這種事也未必就不會輪到袁彪的頭上。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老天爺不會瞎眼,不是不報,時辰沒到。從吳宮美食城出來,陳小民用自行車送青青去閆連姣那里。美食城門口有一個巨大的停車場,陳小民帶著青青從停車場穿過,去取自己的自行車,青青看著停在那的各式各樣小汽車,問走在前面的父親,他們家什么時候也能夠買一輛,陳小民頭也不回地說:
  “要車干什么,你二伯當年倒是有車,而且是寶馬,那車這個城市里都沒幾輛,可現在呢?青青,我告訴你,我們不要那什么小汽車!”
  十二月二十四日這天,一千多號下崗工人將吳宮美食城圍了個水泄不通。陳小民是第一次參加這樣的示威活動,他不僅自己去了,還把師傅也用輪椅推去了。朱榮德不愿意拋頭露面,陳小民做他的思想工作。陳小民說,我們要讓那個姓袁的家伙明白,人心齊,泰山移,不要以為我們當工人的,就一定奈何不了他。朱榮德說,我才不怕那個姓袁的雞巴廠長,他算什么東西,我是覺得沒臉面見大家。陳小民說,師傅,要不是袁廠長把個好端端的工廠,糟蹋成這么慘不忍睹,你又怎么會像今天這樣。
  袁彪做夢也沒想到會出現這樣的場面,這一天,他不僅請了當紅的香港歌星,而且還請了市里的有關領導。這個城市的人對圣誕節并不熱心,袁彪希望從吳宮美食城開始,每年都搞盛大的狂歡活動。前來赴宴的客人,和浩浩蕩蕩的下崗工人擠成了一片,現場很快失控了,有人打110報警,不一會好幾輛警車氣勢洶洶趕到,可是面對越聚越多的工人,只能束手無策,只能停在一旁看熱鬧。幾個女工圍了上去,向公安人員控訴袁彪的罪狀。袁彪派人出來說話,剛露面便被憤怒的工人一頓暴打。新聞記者在現場開始采訪,有好幾位記者本來是今晚的客人,有的則是在電臺和電視臺當班,聽到消息火速趕過來。
  袁彪仗著請了市里的幾位領導,揚言說要把帶頭鬧事的人抓起來。他們來到美食城的最高點,推開窗戶往下看,只看見四處都是黑壓壓的一片人頭。有關領導立刻有些發怵,打電話請示市委書記,先是電話怎么也聯系不上,終于聯系上了,市委書記一聽這里情況,聽說有幾千號的人在鬧事,立刻指示先穩定局勢,絕對不能讓事態擴大和激化。有關領導請示如何穩定局勢,市委書記很不高興地說,你既然人在那里,為什么不知道怎么做。口氣顯然是責怪有關領導,怪他不應該冒冒失失參加這種來自民間的宴請,出了事怎么辦,出了人命怎么辦。據說市委書記對吳宮美食城的做法并不是很贊成,在掛電話前,市委書記撂下了一句話,說我就知道會出事。
  有關領導因此如坐針氈,外面的工人拼命地在喊讓袁彪出來。袁彪也意識到事態的嚴重,說無論怎么樣,總得調一些武警來保衛有關領導和香港歌星的安全吧。有關領導立刻生氣了,說武警是你姓袁的說調就能調的,又說你這不是明擺著要坑我嗎,早知道如此,我根本就不應該來參加你這個什么圣誕節活動。過了大約半個小時,外面的形勢越來越緊急,有關領導再次打電話請示市委書記,市委書記的秘書說,市委正在為這件事召開緊急會議。有關領導憑直覺,就知道事情不妙,果然不多久,市委書記親自趕到了現場,他根本就沒有通知有關領導,而是直接接見工人,讓工人選出代表來進行對話。市委書記一席話,就輕易地平息了眾怒,他接過110車上的話筒,用純正的普通話大聲說:
  “工人同志們,你們放心好了,我們會給大家一個滿意的答復。首先,我想說,市委對于今天這個局面,是有一定責任的,是我們的責任,我們絕不推卸。我們對不住大家,工人階級是我們的財富,我想說,把一個好好的工廠,就這么賣了,就這么不顧廣大工人死活地賣了,是不對的,是錯誤的……”
  晚上回去睡覺,市委書記嘹亮的聲音一直在陳小民的夢中回響。他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興奮,第二天天剛亮,陳小民匆匆趕到醫院去換班,要緊把昨天晚上的事情都說給師娘聽。他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信號,覺得袁彪很可能會因為這件事徹底完蛋。陸玲玲并不像他那么激動,說廠都已經賣了,連個尸首都見不著,你師傅也已經那樣了,已經殘了,已經廢了,成了一個廢人,就算是錯,就算是說了一聲錯了,又能怎么樣?小陳,我告訴你,我們那個廠已經沒救了,我們也沒救了,就好像你爸現在這樣,躺在床上,今天這插一根管子,明天那里打一針,人還有一口氣,可是跟死人又有什么區別,人要死,誰也攔不住的。陸玲玲現在對什么都不抱希望。或許是昨天晚上沒睡好,或許是陳小民來得太早,來不及收拾,陸玲玲看上去老態畢現,好像突然之間變蒼老了。在陳小民的印象中,她從來就不像一個五十歲的人。女人打扮不打扮完全不一樣,陳小民好像突然發現她眼角間的魚尾紋,突然發現她嘴唇是那么干澀,那么沒有血色,陸玲玲現在就好像一朵已經枯萎的花,再也不見往日的美麗。
  事情的最后發展,果然如陳小民希望的那樣。袁彪說完蛋就完蛋,什么香港護照和長期定居證,什么加拿大和澳大利亞的綠卡,根本沒有任何作用。他的罪名太容易認定,所謂五毒俱全,要貪污有貪污,要行賄有行賄,用假發票做假賬偷稅漏稅,嫖娼養小蜜包二奶,在澳門豪賭,在瑞士銀行中有自己的秘密賬戶。有關領導跟著他一起受累,據說也雙規了。樹大招風,袁彪的手段太歹毒了一些,吳宮美食城那種航母式的經營方式,差不多把全市餐飲生意的風頭都蓋過。現在,他這棵樹終于倒下來,大家無不拍手稱快。
  可惜陳小民沒有看見袁彪被繩之以法。如果他能看到,一定會很高興。在那次大規模示威活動的第三天,也就是十二月二十六日下午,陳小民見義勇為,為了捉拿持刀搶劫的歹徒,不幸被刺身亡。事情的發展非常突然,出乎所有人的意外。
  這天下午陽光燦爛,陸玲玲比平時早了一個多小時來接班。她又一次和朱榮德吵了嘴,也不為什么,兩個人拌嘴是經常的事情,陸玲玲一賭氣,就提前來醫院換班。陳小民看她臉色不好看,問了幾句,已經知道是和師傅鬧不愉快,胡亂地勸了幾句。陸玲玲笑了,說小陳你用不著勸的,我們兩個人的事,吵過就完,他已經那樣了,我不會和你師傅真生氣的。她說完了,便去衛生間打扮,她是個極愛漂亮的女人,只要有可能,就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今天出門因為匆忙,她的頭發沒梳好,到了衛生間里,將頭發弄濕,又抹了一點摩絲,用手托著,讓頭發定定形,然后對著鏡子橫照豎照。
  磨磨蹭蹭從衛生間出來,因為來早了,陸玲玲沒有來得及吃晚飯,便讓陳小民去醫院門口小賣部買兩包方便面。她剛收拾完畢,打扮得有些光彩照人,當然不會想到這次差遣,會送掉他的性命。陳小民欣然從命,轉身下樓,腦海中保留著對師娘的美好印象。從陸玲玲身上,陳小民明白了上年齡的女人打扮的重要性。他想起自己剛到工廠報到那陣,那時候的師娘不過剛三十歲出頭,那時候的師娘不用打扮,那時候的陸玲玲是一個十足的美人,像熟透的水蜜桃一樣,輕輕地撕掉一層皮,甜甜的汁水就會流出來。經過差不多二十年的時間,師娘的美麗已染上了一種歲月的滄桑,正是這種滄桑感,才使得她在夜色中悄然出沒,別有一種特殊的韻味。陸玲玲與陳小民現在每半個月倒一次班,陳小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師娘做白班的那半個月里,仍然在兼做皮肉生意。陳小民相信師娘是以一種非常認真的態度,從事著這種古老的職業,他相信她在拉客的過程中,有一種獨到的經驗和手段。陳小民相信師娘市場行情會很不錯,她的魅力絕不比那些年輕的女孩子差。
  在小賣部,陳小民買了兩包方便面,買了一包榨菜。小賣部在醫院的大門口,緊挨著公交車站。陳小民從小賣部出來的時候,一輛無人售票車正好到站,就聽見一陣叫喊聲,車門打開了,一個身穿皮夾克的小伙子跳下車,往陳小民這邊跑過來,從車窗里同時探出好幾個腦袋來,大喊抓小偷。很顯然那個穿皮克的小伙子就是小偷,陳小民出于本能地張開雙手,想攔住他,那人一看苗頭不對,扭頭就跑,陳小民便跟在后面追,這時候還不到五點鐘,醫院門口有很多人,一時間抓小偷的聲音很響亮。小偷像受驚的兔子一樣猶豫了一下,轉身跑上了過大街的天橋,陳小民跟在后面緊追不放。另外還有一男一女緊跟在他身后追,陳小民將手中的方便面向小偷扔過去,小偷抱著腦袋躲了一下,陳小民一個箭步躥上去,拉住了小的皮夾克,那小偷臉上頓時露出非常恐怖的樣子。后面的一男一女也追到了,陳小民以為他們會過來幫自己,沒想到那女的上前將他抓住,往邊上一送,要不是陳小民手上抓住那小偷,他很可能被她扔到天橋底下去了。
  陳小民想說弄錯了,想說他抓的那個人才是小偷,可是當他回過身的時候,發現那女的手上突然冒出來一把寒光閃爍的小刀。原來這些人是一伙的,那女的是個小頭目,事后才知道,她曾經是省柔道隊的隊員,難怪一出手會那么剛武有力。她長得還算漂亮,頭發染成了棕色,用嘶啞的聲音說,老板,大家無仇無怨,麻煩你放一馬,我們各走各的路。陳小民緊抓著穿皮夾克的小偷不松手,在天橋兩邊,分別有看熱鬧的人,有的人甚至還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情。那女的見求饒沒用,上來在陳小民的大腿上就是一刀,看熱鬧的群眾立刻尖叫起來。陳小民還是不肯松手,那女的不由分說,對準他就是一陣猛捅,然后拉著那個穿皮夾克的小偷,揮舞著手中帶血的小刀,在人群中沖下橋,眾目睽睽之下,一路狂奔,最后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中。
  雖然離醫院很近,雖然進行了全力的搶救,雖然后來陳小民成了大家紀念的英雄,兩個小時以后,陳小民的心臟停止了跳動。陳小民始終沒有跌倒,他趴伏在天橋的欄桿上,臉上閃爍著夕陽的余暉。因為站得高,他能夠更清楚地看見那三個小偷奔跑的身影。那三個小偷跑出去幾十米以后,突然分開了,分別往不同的方向跑去。這時候,陳小民已經說不出話來,他的目光炯炯有神,閃閃發亮,用手指著捅他的那個女子跑的方向,像一座塑像一樣再也不能動彈。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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