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資本主義的信用關系系統,是資產階級在經濟物相化空間中巧妙運用的一種徹頭徹尾的經濟欺詐和合法的公開掠奪。這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最奇特的我-他自反性勞動異化,也是資本(生息資本)拜物教的最高偽境。當產業資本家通過虛擬的信用關系直接占有非其私人所有的巨大社會資本時,就會掌握剝削工人所創造的剩余價值的巨大資本力量,在一定意義上,這種社會化的資本可以適應社會化大生產的要求,這就為生產資料私人占有與社會化大生產之間的矛盾提供了緩沖空間。資產階級在信用關系中創立的股份公司,是一種以虛擬資本的方式出現的生產資料社會占有,但這預示了一個可能的前景,即私有制向“聯合起來的生產者的財產,即直接的社會財產”過渡,這正是走向社會主義的客觀歷史趨勢?!?/p>
【關鍵詞】《資本論》 信用關系 虛擬資本 股份公司 自由人聯合體
作者簡介:張一兵(1956- ),南京大學文科資深教授,南京大學馬克思主義社會理論研究中心研究員、哲學系博士生導師(江蘇南京 210023)。
文章來源:《馬克思主義研究》2023年第1期?! ?/p>
在《資本論》第3卷中,馬克思從資本主義生產總過程的視角,深刻地剖析了作為資產階級經濟物相化空間中以信用關系建構起來的虛擬資本的歷史作用。在馬克思看來,資產階級的信用關系是生息資本復雜的升級方式。它從剩余價值分配的異化形式,畸變為可以客觀集聚巨大社會資本力量的虛擬資本關系,以異化的信用關系偽境之上的股份公司形式,緩解生產資料私人占有與社會化大生產之間的對抗性矛盾,也為走向自由人聯合體的新社會奠定了現實的可能性。
一、信用:資本拜物教的存在方式
在《資本論》第3卷的最后,馬克思明確提出了資本主義經濟物相化空間的神秘性問題。他說:“在論述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甚至商品生產的最簡單的范疇時,在論述商品和貨幣時,我們已經指出了一種神秘性質,它把在生產中由財富的各種物質要素充當承擔者的社會關系,變成這些物本身的屬性(商品),并且更直截了當地把生產關系本身變成物(貨幣)。一切已經有商品生產和貨幣流通的社會形式,都有這種顛倒。但是,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和在構成其占統治地位的范疇,構成其起決定作用的生產關系的資本那里,這種著了魔的顛倒的世界就會更厲害得多地發展起來。”這正是馬克思在《資本論》第1卷中揭示的帶有神秘性質的經濟定在之上的商品、貨幣和資本三大拜物教。馬克思在此指出,經濟拜物教的本質是將經濟物相化中的對象化勞動倒置為物,人與人的關系顛倒地呈現為經濟事物之間關系的事物化物像,這種經濟負熵質被直接誤認成這些經濟定在本身的自然屬性,這就是物化觀念的發生。在這個意義上,物化誤認是整個經濟拜物教的本質。更重要的是,馬克思在這里指出,無論是商品中價值關系顛倒為貨幣,還是生產條件作為顛倒為物性對象的資本關系,都生成著資本主義經濟物相化空間中特有的著了魔的顛倒世界。從馬克思始于《倫敦筆記》和《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的第三次經濟學研究的全部過程,我們看到了資本主義這個著了魔的顛倒世界的歷史發生和復雜的賦型過程。不過,在《資本論》第3卷中,馬克思真的讓我們直接遭遇一種“更厲害得多地發展起來”的著了魔的顛倒世界,這就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在生息資本異化之上建立起來的整個信用關系偽境。如果說資本主義的生息資本“是一切顛倒錯亂形式之母”,那么經濟物相化空間中出現的信用關系場境則是資本拜物教更高級的存在方式。這也是一直到今天還橫行于世的資產階級經濟物相化空間中最神奇的金融海市蜃樓。遺憾的是,馬克思這一極其重要的理論論述卻長期被忽視。
早在剛剛開始進行第三次經濟學研究的時候,馬克思在《倫敦筆記》中遭遇的就是資產階級經濟學中的信用和通貨理論。我們看到馬克思的摘錄中有一段對當時現實生活場境的描述:“現在上市公司在我們的社會經濟中占重要地位。我們在由上市公司創辦的學校和學院接受教育。我們通過在一家銀行開戶來開始積極的生活。我們通過保險公司為我們的生命和財產投保。”這是仍然發生在今天資本主義社會生活中的情景。這里的上市公司,已經是在證券交易所正式掛牌上市、通過發行股票募集社會財富的股份制的聯合社會資本;在銀行開戶和在保險公司投保,則是通過存貸款、支票、匯票和保單等獲得利息和保險金的錢生錢的“積極生活”。
馬克思最早在1844年的《穆勒筆記》中討論資產階級經濟構式中的信用問題,并在《布魯塞爾筆記》和《曼徹斯特筆記》中比較具體地分析信用關系之上的金融關系,比如銀行債券和股票發行等經濟活動,而在1847年的《居利希筆記》中,馬克思看到荷蘭和英國證券交易所和股份公司的歷史發生。在同期發表的《道德化的批評和批評化的道德》一文中,馬克思第一次直接指出,“信用制度和投機等等引起的沖突在北美比任何地方都更為尖銳”。而在《倫敦筆記》的前期摘錄中,他深知這一新生的資本主義信用體系是經濟學物相化空間中最具欺騙性的幻象,所以他很快就通過發現被遮蔽起來的貨幣—通貨理論與勞動價值論的內在關聯,走向自己的剩余價值理論。然而,一直到《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的思想實驗,馬克思也只是在一般理論邏輯中涉及生息資本的異化問題,而沒有回到信用與通貨理論以及資本主義經濟現實中金融問題的深入思考上來。也許馬克思意識到,只有在徹底說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本質,科學透視全部資產階級經濟物相化運動機制之后,才可能真正破解資本主義的信用關系這一特殊經濟負熵定在的幻象和偽境的本質。所以,一直到面對資本主義生產總過程的《資本論》第3卷,馬克思才第一次正面討論了在資本主義經濟物相化空間中已經成為重要經濟領域的信用(金融)實踐和復雜的通貨理論。
在《資本論》第3卷第25—36章,馬克思對信用關系場境中出現的虛擬資本關系偽境在資本主義經濟生產、流通和分配關系中的最新變化,進行了全面系統的研究,并形成了完整的批判性思考。在他看來,資本主義的信用關系系統,是資產階級在經濟物相化空間中巧妙運用的一種徹頭徹尾的經濟欺詐和合法的公開掠奪。這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最奇特的我-他自反性勞動異化,也是資本(生息資本)拜物教的最高偽境。在《1863—1867年經濟學手稿》中的《資本論》第3卷的初稿中,這一部分內容是在第5章第5節開始討論的。馬克思使用了“信用、虛擬資本”的標題,這一標題在《1882—1883年經濟學手稿》中直接成為《資本論》第3卷第25章的章標題。馬克思還專門補充說,這是要思考“信用在資本主義生產中的作用”的主題。在恩格斯整理出版的《資本論》第3卷中,這一主題成了第27章的標題。
《資本論》第3卷第25章的標題用了醒目的“信用和虛擬資本”。這里的“虛擬資本”概念是全新的科學概念。它并非指資本關系的虛無性和虛假性,而是特指資本關系在資產階級信用關系構序偽境獲得的生息資本的升級形式。馬克思這里的“虛擬資本”概念有可能受到西斯蒙第相近觀點的影響。哈維認為,馬克思的虛擬資本概念“給了貨幣資本的拜物教性質一個更為形象可感的形狀和形式”。這種看似虛擬的信用資本關系,卻可以客觀地集聚起巨大的社會資本力量。如果資本是一種被遮蔽的社會關系,那么在信用關系場境中,這種從生息資本脫型和轉換而來的空手套白狼的復雜關系場境,從一開始就處于一種虛擬的他性占有狀態之中。這是一整套在虛擬資本關系偽境中塑形和構序起來的新型經濟負熵定在。馬克思說,這個作為生息資本的“貨幣資本的相當大的一部分也必然只是虛擬的,也就是說,完全像價值符號一樣,只是價值的權利證書”。早在《倫敦筆記》中,馬克思就摘錄過這樣的說法:“債券、匯票和本票不是貨幣的一部分;它們是債務的證據。”這個虛擬資本,是狹義的歷史唯物主義的歷史現象學構境才能透視的不是它自身狀態的偽在場,這是起點上的神秘性。可以說,這是資本拜物教在生息資本之上生成的全新異化形態的觀念映照。
馬克思說,與討論生息資本中的簡化公式G-G'不同,資本主義經濟物相化中生成的信用制度,正是建立在將G-G'中的生息貨幣關系轉換為一種可以定期支付的交換憑證或者票據的流通領域之中。一方面,這個流通領域不是商品與貨幣的直接交換,而是這種交換憑證(票據)的虛擬流通;二是這個票據不再是前資本主義社會錢莊中也可能存在的點對點的線性債務關系的借據,而是一種由資產階級國家銀行操控的復雜運作系統中的信用貨幣。這個信用貨幣并非僅僅指英磅和美元等貨幣本體,而且指持有這些貨幣及其衍生產品的憑證。在一定意義上,這是私人所有的實有貨幣之上的虛擬信用關系場境中占有金錢的證據。馬克思告訴我們,“銀行家資本的最大部分純粹是虛擬的,是由債權(匯票),國債券(它代表過去的資本)和股票(對未來收益的支取憑證)構成的”。它們“只是在法律上有權索取這個資本應該獲得的一部分剩余價值”的憑證。然而,“隨著生息資本和信用制度的發展,一切資本好像都會增加一倍,有時甚至增加兩倍,因為有各種方式使同一資本,甚至同一債權在各種不同的人手里以各種不同的形式出現。這種‘貨幣資本’的最大部分純粹是虛擬的”。也就是說,信用資本關系是一種虛擬的資本關系偽境,其本質仍然是榨取剩余價值的一種虛幻的神秘方式。這里的神秘性在于,虛擬關系場境中倍增的剩余價值從何而來?馬克思指出,銀行的有價證券和股票,虛擬資本的“這些所有權證書——不僅是國債券,而且是股票——的價值的獨立運動,加深了這樣一種假象,好像除了它們能夠有權索取的資本或權益之外,它們還形成現實資本”。整個信用體系及其后續復雜的衍生產品,塑形和構序起一個全新的虛擬資本關系場境,它是由利率、匯率和股市等看不見的新型非商品證券交換市場賦型起的資本運作的全新經濟定在負熵構式,成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畸形筑模形態。哈維說,資本主義信用貨幣資本的“自我增殖過程的拜物教外觀如何采取了虛擬資本這種特定形式,將自己隱藏在神秘中,即使它在債券、有價證券和其他市場中再真實不過了”。這當然會成為馬克思高度關注的經濟領域。因為,資本與雇傭勞動的關系由此也發生了重要的改變,仿佛在這個新的資本主義經濟物相化場境中資本家并不直接剝削工人。馬克思說,作為這種新型資本場境關系的人格化的銀行家成了“貨幣資本的總管理人”,以后還會有作為股票證券交易關系場境的人格化的證券商。似乎他們面對的大多為資本所有者,而非工人。在這里,即在這種新型的信用關系體系構序出來的經濟定在中,作為剩余價值轉化形式的利息也僅僅是現成剩余價值的分配嗎?這是馬克思必須認真思考的問題。
到這里,我們看見馬克思都是在純粹經濟學的實證話語中描述資本主義信用制度??墒?,如果我們沒有遺忘馬克思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中所揭露的貨幣的本質,即商品交換中被客觀抽象出來的事物化顛倒的對象化勞動的異化,以及在《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和《資本論》中已經揭示的作為這種信用關系的前提的G-G'(生息資本偽境)是資本拜物教的完成,那么問題的實質就會是:如果說商品價值關系是勞動交換關系的客觀抽象,而貨幣是這種抽象的反向事物化和異化,那么作為資本主義信用體系基礎的票據則是這種經濟物相化空間中事物化和異化的結果,即一般財富所有權的證據。這里發生的全部資本主義信用制度,正是資本主義經濟物相化空間中虛擬資本偽境塑形和構序的最新事物化和異化層面,并且,這種資本主義經濟信用關系場境所特有的勞動異化關系的海市蜃樓性質就昭然若揭。這是我們接下來討論信用關系偽境,甚至是今天批判性地研究當代資本主義金融資本關系的正確構境方向。
二、信用關系生成資本主義經濟物相化活動新的虛擬基礎
作為資產階級“貨幣資本的總管理人”,銀行家手里管理的主要不是他自己的財富,也不是哪一個私人資本家的財富,而是一種在虛擬的信用關系場境集聚起來的真實社會資本。這使虛擬的信用資本關系神奇地轉換為現實的資本力量。請注意,在信用關系偽境中生成的虛擬資本的神奇作用就在這里,雖然信用貨幣資本是虛擬關系場境,可它卻可以聚集起客觀的社會資本力量。這是馬克思所指認的那個虛擬資本最重要的經濟負熵定在的本質。正是在這一點上,馬克思敏銳地發現,這也會生成在資本主義經濟發展中獲得新的生存空間這一重要條件。為什么這么說?一方面,這種經濟物相化中虛擬的信用關系場境,由于一部分交易根本不再使用貨幣,就使得整個資本主義生產總過程中“流通費用減少”,流通的速度也得以加快。“由于信用,流通或商品形態變化的各個階段,進而資本形態變化的各個階段加快了,整個再生產過程因而也加快了”,這必然使資本主義的生產總過程獲得新的積極因素。另一方面,這種經濟物相化中的虛擬資本關系也聚集起真實的社會資本,或者叫資產階級“自在的共有資本”。之所以馬克思將其指認為資產階級“自在的共有資本”,是因為這種資產階級以社會占有的方式聚集資本的生成,是通過信用市場關系自發集中起來的。馬克思在分析銀行通過信用關系匯集的貨幣時講到,“一切階級的貨幣積蓄和暫時不用的貨幣,都會存入銀行。小的金額是不能單獨作為貨幣資本發揮作用的,但它們結合成為巨額,就形成一個貨幣力量”。這里的貨幣資本顯然不僅僅是一般的“作為資本的貨幣”,而是特指銀行通過特殊的虛擬信用關系集聚和轉化而來的巨額社會資本,這里的貨幣力量也不是從交換工具異化成“世俗上帝”的貨幣權力,而是可以超出個人占有的個別資本的力量的巨大G-G'社會資本的支配力量。而當產業資本家通過虛擬的信用關系,直接占有了并非他自己私人所有的巨大社會資本時,就會掌握剝削工人的全新的巨大資本力量,在一定的意義上,這種社會化的資本客觀上可以適應社會化大生產的要求。這就為生產資料私人占有與社會化大生產之間的矛盾提供了緩沖空間。
馬克思指出,發生在銀行中的“貸放(這里我們只考察真正的商業信用)是通過票據的貼現——使票據在到期以前轉化成貨幣——來進行的,是通過不同形式的貸款,即以個人信用為基礎的直接貸款,以有息證券、國債券、各種股票作抵押的貸款,特別是以提單、棧單及其他各種證明商品所有權的憑證作抵押的貸款來進行的,是通過存款透支等等來進行的”。在這里,我們的腦海里再次浮現馬克思在《倫敦筆記》中遭遇的情形。在《倫敦筆記》的第1—6筆記本中,幾乎全部都是資產階級經濟學家們關于貨幣信用和通貨理論的討論。這一大堆令人眼花繚亂的銀行業專用術語會讓人陷入嚴重的認知障礙。通俗地講,這里無非是說,當資產階級銀行通過并不發生在真實商品流通和生產過程中的虛擬信用關系,將大量貨幣聚集在一起的時候,就會有資本家通過信用關系場境中的貸放(借錢),在完成一系列復雜的信用關系后,可以在存款透支的信用關系場境中“占有異己的資本”,用大量不是自己的、作為資本的貨幣重新真實地投入到擴大規模的生產和再生產過程,當他獲得新的本不屬于自己的巨額剩余價值之后,再支付給銀行貸款利息,而銀行則通過存款利息支付給資本的實際所有者,這是銀行信用(生息)資本的G-G'假象背后的剩余價值再分配的異化關系真相。只是,這種信用關系中的經濟剝削關系和深層的勞動異化,被更加繁復的信用關系塑形和構序偽境所遮蔽。馬克思指出,這是發生在資產階級國家層面上的一種資本信用投機和欺詐。一無所有的無產階級是無法從事這種大規模信用投機的,因為他們沒有可以作為抵押擔保的各種“有息證券”“國債券”“股票”“提單”和“棧單”,銀行信用關系的資本貸放只是富人的投機游戲。馬克思指出,這種投機游戲之所以是一種欺詐,因為它直接違背了資產階級平等交換的原則,信用制度助長了“買空賣空和投機交易”。對此,馬克思十分氣憤地說:“隨著信用事業的發展,像倫敦那樣的大的集中的貨幣市場就興起了。這類貨幣市場,同時還是進行這種證券交易的中心。銀行家把公眾的貨幣資本大量交給這伙商人去支配,因此,這幫賭棍就繁殖起來。”在信用貸放中,借貸資本家“自己根本沒有資本,他們自然就在得到支付手段的同時也得到資本,因為他們沒有付出等價物就得到了價值”,這個價值就是信用關系場境中的虛擬價值。在商品交換關系中客觀抽象出來的價值是實在的社會定在,它通過事物化顛倒和異化為貨幣;而在這里支撐信用貨幣的則是一種并不實在的虛擬價值關系,它正是虛擬資本的生成基礎。在這個意義上,連勞動異化關系都成了虛擬場境,這使得資本主義經濟物相化空間中的勞動異化變得更加難以捉摸。哈維仔細分析過這種資本主義信用關系場境中從虛擬價值到虛擬資本的過渡。資本家利用虛擬的信用資本獲得了本不屬于自己的巨額剩余價值,這就是冒險的金融“賭棍們”可恥的信用投機和欺詐。在《倫敦筆記》中,馬克思摘錄了相近的觀點,“高利敲詐,即為銀行、保險和其他目的而設立的公司違反法律,擁有自己的工業產品,卻沒有提供等價物”,“銀行系統是這樣運作的:不動產的名義價值已經提高,成千上萬的人被引導投機,如果沒有銀行貸款的便利,他們永遠不會這樣被引誘”。這種空手套白狼的目的,還是憑空獲得剝削工人所創造的剩余價值的更大資本力量。在聚集社會資本剝削工人剩余價值這一點上,資產階級信用關系場境中的虛擬資本并不是虛擬的,而是貨真價實的殘酷經濟剝削。這就是資本主義經濟物相化中信用關系場境的意識形態偽境的本質。
馬克思強調,資產階級經濟學家津津樂道的信用制度,的確使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獲得了一種新的生存空間,或者說,“整個資本主義生產就是建立在這個運動的基礎上的”。甚至,資產階級信用制度會成為“促使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發展到它所能達到的最高和最后形式的動力”。這是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歷史發展進程的最新判斷,也是馬克思關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科學認識新的構境層,《資本論》第3卷第27章的標題就是“信用在資本主義生產中的作用”。資本主義“信用制度固有的二重性質是:一方面,把資本主義生產的動力——用剝削他人勞動的辦法來發財致富——發展成為最純粹最巨大的賭博欺詐制度,并且使剝削社會財富的少數人的人數越來越減少;另一方面,造成轉到一種新生產方式的過渡形式”。馬克思的定性分析是雙重的。一是認定資本主義的信用制度是一種建立在虛擬資本關系偽境中的賭博欺詐制度。資本主義信用關系的本質是,通過銀行和股份公司等虛擬資本的方式,把不屬于自己的財富轉換為剝削剩余價值的手段,這種信用關系的實質是合法的賭博和公開的欺詐。對于資產階級國家銀行中的借貸資本來說,仿佛“賭博已經取代勞動,表現為奪取資本財產的本來的方法,并且也取代了直接的暴力”從信用貨幣交易獲得財富的假象,好像發財可以脫離對雇傭勞動的直接關系,這就像賭場中碰運氣的賭棍,只是這種欺詐性的虛擬資本越來越集聚在少數金融貴族手中。馬克思后面專門討論了這個新生的金融貴族。二是斷言,資本主義的信用制度也是自身消亡和走向新的社會解放的過渡,其中最重要的證據就是股份公司的出現。
三、作為資本主義經濟物相化新形態的股份公司
在德文中,“Aktiengesellschaften”的原意為“股票社會”,也就是今天的股市。馬克思發現,資產階級在虛擬的信用關系場境中組建了上市募集社會資本的股份公司。第一,與上述銀行業單純的信用借貸關系不同,股份公司是直接關聯于生產、流通和分配領域的資本主義經濟物相化的新形式。因為,通過資產階級建立的股票交易所,私人資本家可以脫離銀行中介,直接通過以信用關系偽境為基礎借殼上市的虛擬資本關系,合法地將他人的貨幣挪為已有(作為資本的貨幣)。馬克思最早在《布魯塞爾筆記》中接觸到資產階級經濟關系中的股票和股份公司,并在《居利希筆記》中看到荷蘭和英國證券交易所和股份公司的歷史發生。依馬克思的認識,資本主義股份公司的出現,意味著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內部一種經濟負熵定在新的改變,因為在這種經濟定在的改變中內嵌著自我否定的揚棄。這是馬克思在《黑格爾的邏輯學》的摘錄中獲得的否定性定在關系。因為,“那種本身建立在社會生產方式的基礎上并以生產資料和勞動力的社會集中為前提的資本,在這里直接取得了社會資本(即那些直接聯合起來的個人的資本)的形式,而與私人資本相對立,并且它的企業也表現為社會企業,而與私人企業相對立。這是作為私人財產的資本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本身范圍內的揚棄”。
這同樣是資本家在虛擬的信用關系偽境中“占有異己的資本”,用大量不是自己的、作為資本的貨幣重新投入擴大規模的生產和再生產過程,只是不同于上述在銀行中聚集起來的社會資本,股份公司通過在信用市場公開發行股票的方式,使社會上閑散的私人貨幣直接轉換為自己可用的剝削工人所創造的剩余價值的資本,當它獲得新的剩余價值之后,則用利潤的股息“分紅”的方式替代了銀行借貸關系中的利息。這當然還是剩余價值分配的一種新的利潤轉化形式。如果按照我們對剩余價值分配領域中勞動異化的討論,這也是資本主義經濟物相化空間中勞動異化的更深層面。馬克思指出,資本主義經濟物相化空間中出現的股份公司是“直接聯合起來的個人的資本”,或者叫資產階級“自在的共有資本”。當資本家通過股票認領募集到大量社會資本時,“生產規模驚人地擴大了,個別資本不可能建立的企業出現了”。這里的“個別資本”是指傳統資本主義所有制中通常的生產資料私人所有,而股份公司卻在虛擬資本的基礎上使資本主義的“生產規模驚人地擴大了”。這里,作為虛擬資本到場的股票,是在自己手中沒有大量資本的情況下,在虛擬的信用關系偽境中,用空手套白狼的方式剝削工人所創造的剩余價值的方式。哈維解釋說,“股票實際上是一種附屬于純粹的貨幣所有權的財產權。它實際上是對未來剩余價值生產的一個份額的法定索取權”。這顯然是前述銀行信用貸放關系的升級,只是這是個人貨幣直接所有者與產業資本家變形了的信用貸放關系。相對于銀行信用關系的資金貸放,由于消除了復雜的抵押擔保等環節,資產階級股份公司聚集社會資本會更加容易;由于股票發行是面向全社會的自愿認購,其可能獲得的社會資本容量也會更大。
這里出現了資本所有權與管理權分離的異化場境。馬克思發現,在資產階級的股份公司中,還出現了一種新的情況,即“實際執行職能的資本家轉化為單純的經理,別人的資本的管理人,而資本所有者則轉化為單純的所有者,單純的貨幣資本家”。認領股票的資本所有者(股東大會)并不直接參與商品生產與交換的具體過程,只是作為個別資本的單純所有者;而真正操作資本支配下的商品生產和流通過程的人,卻是資本家雇傭的沒有所有權的經理。這是過去馬克思在討論資本關系和人格化的資本家時完全沒有遇到過的新問題。一方面,如果資本家只是資本關系的人格化,這里就出現了經濟定在偽主體的雙重分裂和異化:一個是脫離了資本主義生產過程的單純資本所有關系人格化的“股東”,另一個是沒有資本所有權的資本關系實際運行職能的人格化的“經理”。這是資產階級階級結構中新型的分裂。哈維認為,在馬克思那個時代,沒有資本所有權的經理似乎還是相對低收入的被雇傭者,而到了今天,“在股份制企業中,監督者——即CEO和經理——越來越成功地以所有者的利益為代價中飽私囊”。甚至,他們已經成為當代資產階級的一種新型主體。另一方面,作為股息出現的剩余價值分配形式的復雜關系場境異化。因為,股份公司獲得的“利潤(不再只是利潤的一部分,即從借入者獲得的利潤中理所當然地引出來的利息)表現為對他人的剩余勞動的單純占有,這種占有之所以產生,是因為生產資料已經轉化為資本,也就是生產資料已經和實際的生產者相異化,生產資料已經作為他人的財產,而與一切在生產中實際進行活動的個人(從經理一直到最后一個短工)相對立”。
馬克思在這里直接使用了“異化”概念。這是一個非常復雜的我-他自反性異化關系。這讓我們想到,馬克思在《穆勒筆記》中以人本主義的勞動異化史觀為邏輯構式批判資產階級信用關系的討論。在那里,馬克思非常深刻地分析道,在資產階級的信用業中,“似乎異己的物質力量的權力被打破了,自我異化的關系被揚棄了,人又重新處在人與人的關系之中”,然而這實際上僅僅是一個假象,并且是“卑劣的和極端的自我異化,非人化”。因為這里所運作的東西甚至“不再是商品、金屬、紙幣,而是道德的定在、合群的定在、人自己的內在生命,更可惡的是,在人對人的信任的假象下面隱藏著極端的不信任和完全的異化”。在《穆勒筆記》中,馬克思的思想構境以及對信用的批判,是以應該存在的人的交往類本質為價值懸設的,信用關系只是以虛假的“合群的定在”形式假冒了人與人之間真實的交往。而在《資本論》第3卷中,馬克思指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的信用關系中我-它自反性的異化,絕不是什么抽象的交往類本質的異化,而是可以在歷史現象學構境中透視出的資本主義新型經濟關系的現實勞動異化。股份公司中那個作為分裂和異化人格的“單純資本所有者”,在分紅中得到的股息是“作為資本所有權的報酬”,這仍然是剩余價值分配的一種派生方式,相比起簡單的銀行利息,它干脆“表現為對異己的剩余勞動的單純占有”。原因在于,股票募集的社會資本轉換而來的生產資料(事物和勞動異化),再次與經理和勞動者這些“實際的生產者相異化”。這是虛擬信用關系偽境發生的新型我-他自反性異化關系。這也可以被視作馬克思對《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中重新確立的勞動異化批判構式III的進一步深化,因為這里的資本信用關系異化是前述生息資本關系的復雜升級。
四、資本主義走向自我消亡的翻轉門
信用關系偽境中出現的股份公司是資本主義走向自我消亡的翻轉門。馬克思認為,股份公司的本質是資產階級緩解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固有的對抗性矛盾的客觀結果,即在私有制關系下,用股票集聚社會資本,在形式上擴大生產資料的虛擬社會占有,以達到適應生產力不斷社會化發展的需要,從而緩解生產資料私人占有與社會化大生產之間的矛盾。在銀行的借貸(生息)資本關系場境中,這種對生產方式內部矛盾的緩解還處于無意識狀態;而在股份公司的實際運營中,這已經成為資產階級自覺的意識。馬克思認為,資產階級的股份公司客觀上造成了一種與私人資本相對立的社會資本,所以這也是“作為私人財產的資本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本身范圍內的揚棄”。在馬克思看來,這有可能生成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內部的“翻轉門”,即從生產資料的私人占有走向社會所有的過渡點。
馬克思深刻地分析道,以信用關系偽境為基礎的股份公司是“建立在資本主義生產的對立性質基礎上的資本增殖,只容許現實的自由的發展達到一定的限度,因而,它事實上為生產造成了一種內在的、但會不斷被信用制度打破的束縛和限制。因此,信用制度加速了生產力的物質上的發展和世界市場的形成;使這二者作為新生產形式的物質基礎發展到一定的高度,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歷史使命。同時,信用加速了這種矛盾的暴力的爆發,即危機,因而促進了舊生產方式解體的各要素”。這是說,由于股份公司以虛擬資本的方式占有了社會資本,所以它加速了生產力的物質上的發展和“資本增殖”的世界市場的形成。在《居利希筆記》中,馬克思最早看到的是荷蘭和英國在海外殖民貿易中的東印度公司和尼德蘭貿易公司,以商業資本的股份聚合方式成功吸收和擴大資本力量,“這一龐大的資本控股”極大地促進了荷蘭資產階級在東南亞地區的擴張,無形中緩解了馬克思所揭示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固有的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矛盾。但是,馬克思也明確指出,資本通過股份公司的“自由發展”也有其限度,最終這種信用關系偽境會加速矛盾的暴力的爆發,在一種不可調和的危機中走向整個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解體,這恰恰是資本主義信用關系內嵌的歷史使命。
馬克思指出:“在股份公司內,職能已經同資本所有權相分離,因而勞動也已經完全同生產資料的所有權和剩余勞動的所有權相分離。資本主義生產極度發展的這個結果,是資本再轉化為生產者的財產所必需的過渡點,不過這種財產不再是各個互相分離的生產者的私有財產,而是聯合起來的生產者的財產,即直接的社會財產。另一方面,這是再生產過程中所有那些直到今天還和資本所有權結合在一起的職能轉化為聯合起來的生產者的單純職能,轉化為社會職能的過渡點。”
雖然,資產階級的股份公司只是一種以虛擬資本的方式出現的生產資料社會占有,但這預示了一個可能的前景,即私有制向“聯合起來的生產者的財產,即直接的社會財產”的過渡,這正是走向社會主義的客觀歷史趨勢。由此,資產階級的股份公司這種內嵌著自我否定的經濟定在,就內在地成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自我揚棄的過渡點,一個內嵌著革命積極因素的翻轉門。這里,我借用了斯蒂格勒基于海德格爾技術構架的兩面性,明確提出要將當代技術的奴役翻轉為拯救的可能性的觀點。在馬克思看來,“把股份制度——它是在資本主義體系本身的基礎上對資本主義的私人產業的揚棄;隨著它的擴大和侵入新的生產部門,它也在同樣的程度上消滅著私人產業——撇開不說,信用為單個資本家或被當作資本家的人,提供在一定界限內絕對支配他人的資本,他人的財產,從而他人的勞動的權利。對社會資本而不是對自己的資本的支配權,使他取得了對社會勞動的支配權。因此,一個人實際擁有的或公眾認為他擁有的資本本身,只是成為信用這個上層建筑的基礎”。
也就是說,資本主義的股份制度已經是在資本主義體系內發生的對資本主義生產資料私人占有制的自我揚棄。表面上股票市場是經濟物相化自在運行的“第二自然辯證法”進程,但在虛擬信用關系偽境中發生的事實卻是,私人資本家在一定的界限內支配不屬于他的資本的權力。通過虛擬的信用偽境,他擁有了他本不能擁有的超出自己權限的剝削工人剩余價值的能力。馬克思分析道,“這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本身范圍內的揚棄,因而是一個自我揚棄的矛盾,這個矛盾明顯地表現為通向一種新的生產形式的單純過渡點。它作為這樣的矛盾在現象上也會表現出來。它在一定部門中造成了壟斷,因而引起國家的干涉,它再生產出了一種新的金融貴族,一種新的寄生蟲,——發起人、創業人和徒有其名的董事;并在創立公司、發行股票和進行股票交易方面再生產出了一整套投機和欺詐活動。這是一種沒有私有財產控制的私人生產”。
這是馬克思在《資本論》第3卷中討論資產階級信用關系問題時的一段極其重要的表述。在這里,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經濟發展中的新情況提出了一系列重要的看法,其中很多思考都直達當代資本主義金融資本關系場境的最新發展,具有重大歷史意義。一是股份公司本身就是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內部發生的自我揚棄,因為它打破了生產資料個人所有制的有限邊界,開始走向生產資料的社會化占有。因此,雖然它仍然是以資本主義虛擬資本的方式實現的,可實質上是走向一種新的生產方式的過渡點。馬克思最早是在1858年4月2日寫給恩格斯的信中,提到這種走向新生產方式的現實可能性。在那里,馬克思直接指出,“股份資本,作為最完善的形式(導向共產主義的),及其一切矛盾”。二是馬克思看到,這種股份制資本主義經濟物相化活動已經生成經濟壟斷關系,資本開始聚集到極少數金融寡頭手里,這必將導致資產階級的國家干涉??梢哉f,馬克思前瞻性地預見了發生在20世紀的國家壟斷資本主義的歷史前景。甚至可以說,這是后來羅斯福“新政”和凱恩斯主義的真正緣起,只是資產階級把馬克思的革命否定性畸變為經濟關系中非質變的彈性功能。馬克思指出:“如果說信用制度表現為生產過剩和商業過度投機的主要杠桿,那只是因為按性質來說具有彈性的再生產過程,在這里被強化到了極限。”這種彈性生產的特征甚至代表了20世紀資本主義經濟物相化的最新努力。后來,德里克和哈維都指認了彈性生產的資本主義。三是馬克思直接指認出這里所產生的一種新的金融貴族。這是馬克思在《資本論》第3卷中指認信用關系場境中出現的資產階級新主體。他指出:“在資本主義生產的基礎上,一種涉及管理工資的新的欺詐在股份企業中發展起來,這就是:在實際的經理之外并在他們之上,出現了一批董事和監事。對這些董事和監事來說,管理和監督實際上不過是掠奪股東、發財致富的一個借口而已。”股份公司中的董事和監事是我們今天耳熟能詳的人物,馬克思在他那個時代就敏銳地發現了資本人格化關系中這一重要的新變化,這是一種新的經濟寄生蟲。四是馬克思已經關注在資本主義經濟物相化中以虛擬信用關系偽境生成的金融領域,這是以虛擬資本為核心的股票市場和其他金融衍生產品的一整套投機和欺詐活動。這可以直達今天在資本主義世界發生的金融資本偽境中的重重次貸危機。然而,馬克思這些極其重要的分析長期以來卻被嚴重忽略。
五、股份制資本關系中的經濟剝奪與工人自由人聯合體
如果在虛擬信用關系之上建立的股份制度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內部的自我揚棄,那么這種揚棄會呈現出否定和肯定的雙重性。
第一,股份公司呈現資本的自我剝奪機制。一方面,馬克思發現,在股份公司不斷膨脹的資本擴充中,實際發生著資本自我剝奪中的壟斷性集聚。“在這里,成功和失敗同時導致資本的集中,從而導致最大規模的剝奪。在這里,剝奪已經從直接生產者擴展到中小資本家自身。這種剝奪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出發點;實行這種剝奪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目的,而且最后是要剝奪一切個人的生產資料,這些生產資料隨著社會生產的發展已不再是私人生產的資料和私人生產的產品,它們只有在聯合起來的生產者手中還能是生產資料,因而還能是他們的社會財產,正如它們是他們的社會產品一樣。”這種在虛擬資本偽境中建立起來的資本集中,本質上是金融寡頭對整個社會“最大規模的剝奪”,它不僅剝奪生產者,也剝奪“中小資本家”。剝奪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出發點和目的,其最后結果是剝奪一切個人所有的生產資料,走向馬克思所說的“剝奪者將被剝奪”的歷史必然。
另一方面,股票市場中也上演著一種公開的財富掠奪。股票市場中發生了一種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前所未有的賭博游戲。通過股票的購買和拋售,一些人無償地占有另一部分人的財富,這是資本主義制度本身生成的最畸形的經濟掠奪方式。馬克思認為,“這種剝奪在資本主義制度本身內,以對立的形態表現出來,即社會財產為少數人所占有;而信用使這少數人越來越具有純粹冒險家的性質。因為財產在這里是以股票的形式存在的,所以它的運動和轉移就純粹變成了交易所賭博的結果;在這種賭博中,小魚為鯊魚所吞掉,羊為交易所的狼所吞掉”。
在任何社會,如果一個人在大街上搶劫別人的錢財,那是公認的犯罪。然而,發生在資本主義股票市場中的這種搶奪他人錢財的行為,卻是合法的、帶有冒險性的“發財”。與流通領域一樣,股市并不創造財富。其真相是一些人以合法的“炒股”方式,公然占有他人虧損的財富,而所有人在股市中發生虧損都被認為是咎由自取,因為所有證券交易所門口都貼著“股票有風險,入市需小心”。
馬克思指出,在這種股份制的剝奪關系中,實際上已經出現了一種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消極的否定。“在股份制度內,已經存在著社會生產資料借以表現為個人財產的舊形式的對立面;但是,這種向股份形式的轉化本身,還是局限在資本主義界限之內;因此,這種轉化并沒有克服財富作為社會財富的性質和作為私人財富的性質之間的對立,而只是在新的形態上發展了這種對立。”這是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內部出現的對生產資料私人占有制的無形否定,只是這種否定還局限在資本主義的界限內。它并沒有真正克服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內部的對抗性矛盾,只是在一種新的形態上發展了這種對抗,這種對抗無形中正在客觀地炸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
第二,在資本主義信用關系中成長起來的工人合作工廠是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積極揚棄。19世紀中葉,歐洲一些地方出現了利用信用關系建立的工人合作工廠,馬克思對此給予了高度的關注和正面的評價。馬克思在《1863—1865年經濟學手稿》中《資本論》第3卷初稿中開始思考這部分內容。在他看來,工人合作工廠本身就是資本主義信用制度的產物。“沒有從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產生的工廠制度,合作工廠就不可能發展起來;同樣,沒有從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產生的信用制度,合作工廠也不可能發展起來。信用制度是資本主義的私人企業逐漸轉化為資本主義的股份公司的主要基礎,同樣,它又是按或大或小的國家規模逐漸擴大合作企業的手段。資本主義的股份企業,也和合作工廠一樣,應當被看作是由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轉化為聯合的生產方式的過渡形式,只不過在前者那里,對立是消極地揚棄的,而在后者那里,對立是積極地揚棄的。”
在這里,馬克思意識到,在基于資本主義私有制建立的股份公司中,“由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轉化為聯合的生產方式的過渡”,是通過殘酷的剝奪完成的對生產資料私人占有制消極的揚棄;而在工人合作工廠中,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原有的生產資料私人占有與社會化大生產的矛盾對立卻是被積極地揚棄的。“工人自己的合作工廠,是在舊形式內對舊形式打開的第一個缺口,雖然它在自己的實際組織中,當然到處都再生產出并且必然會再生產出現存制度的一切缺點。但是,資本和勞動之間的對立在這種工廠內已經被揚棄,雖然起初只是在下述形式上被揚棄,即工人作為聯合體是他們自己的資本家,也就是說,他們利用生產資料來使他們自己的勞動增殖。這種工廠表明,在物質生產力和與之相適應的社會生產形式的一定的發展階段上,一種新的生產方式怎樣會自然而然地從一種生產方式中發展并形成起來。”
在馬克思看來,資本主義信用制度下出現的工人合作工廠,是利用資產階級的信用關系在“舊形式內對舊形式打開的第一個缺口”。與上述資產階級的股份公司不同,工人合作工廠不再是以資產階級生產資料私人占有為前提,工人作為聯合體是他們自己的資本家。這里的“資本家”是一個戲稱,因為在工人合作工廠中工人們是“利用生產資料來使他們自己的勞動增殖”。這里并不存在人對人的經濟剝削,實際上也消除了勞動本身的我-它自反性異化。所以,馬克思興奮地指出 ,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內部,這種以工人自由人聯合體為基礎的新的生產方式,“自然而然地從一種生產方式中發展并形成起來”。在之后的討論中,馬克思再次提及這個作為揚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自覺的、有計劃的聯合體”。
在馬克思此時的憧憬中,這種由工人自己建立起來的自由聯合體將是走向人類解放的過渡性的經濟載體,這種全新的社會賦型方式將根本摧毀資本主義所建構的全部經濟物相化空間,徹底超越經濟必然性王國,走向一個真正的人類社會發展的自由王國。“事實上,自由王國只是在必要性和外在目的規定要做的勞動終止的地方才開始;因而按照事物的本性來說,它存在于真正物質生產領域的彼岸。像野蠻人為了滿足自己的需要,為了維持和再生產自己的生命,必須與自然搏斗一樣,文明人也必須這樣做;而且在一切社會形式中,在一切可能的生產方式中,他都必須這樣做。這個自然必然性的王國會隨著人的發展而擴大,因為需要會擴大;但是,滿足這種需要的生產力同時也會擴大。這個領域內的自由只能是:社會化的人,聯合起來的生產者,將合理地調節他們和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把它置于他們的共同控制之下,而不讓它作為一種盲目的力量來統治自己;靠消耗最小的力量,在最無愧于和最適合于他們的人類本性的條件下來進行這種物質變換。但是,這個領域始終是一個必然王國。在這個必然王國的彼岸,作為目的本身的人類能力的發揮,真正的自由王國,就開始了。但是,這個自由王國只有建立在必然王國的基礎上,才能繁榮起來。”
我在《馬克思歷史辯證法的主體向度》中具體討論了馬克思關于必然王國和自由王國的關系的認識。可以看到,馬克思討論人類社會從必然王國向自由王國的轉化,并非在觀念上對未來烏托邦的一種憧憬,而是在已經出現工人合作企業這一客觀事實的基礎上對一種客觀現實可能性的指認。這里的社會化的人,即聯合起來的生產者,正是我們所討論的基于信用關系的工人自由人聯合體。在這里,資本主義社會經濟物相化空間中的一切經濟定在都被解構,經濟必然王國中那種看不見的資本的盲目力量失效了,勞動本身那種我-它自反性的異化關系偽境消失了,人們將“合理地調節他們和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把它置于他們的共同控制之下”。在這種自由人的生產聯合體中,人們“靠消耗最小的力量,在最無愧于和最適合于他們的人類本性的條件下來進行這種物質變換”。在這種新型的解放了的生產必然王國的彼岸,就會出現“作為目的本身的人類能力的發揮”,出現人類徹底解放、全面自由發展的真正的自由王國。這就是馬克思眼中的共產主義的美好未來。
參考文獻:
[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年。
[2]〔美〕大衛·哈維:《跟大衛·哈維讀〈資本論〉》第2卷,謝富勝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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