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左翼學者帕特里克·多萊在2016年出版了《革命精神,揚棄,馬克思,黑格爾與廢除》(L’Esprit de la révolution.Aufhebung. Marx, Hegel et l’abolition,Le Temps Des Cerises,2016)一書,對馬克思著作中使用“奧伏赫變”(德文:Aufhebung,廢除或揚棄)的情況作了全面的考證和研究,同時也回顧和批判了法國知識分子當中,將“廢除”資本主義曲解為“超越”資本主義的觀點和爭論。多萊認為,從歷史背景、文本比對分析和政治立場看,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和《資本論》第一卷等主要著作中使用的Aufhebung,只能理解為“廢除”或者“消滅”。
馬克思等人關于“Aufhebung”的翻譯
馬克思通曉法文,他的某些重要著作,包括《哲學的貧困》在內,都是以法文發表的。特別是《資本論》第1卷法文版(約瑟夫·魯瓦譯),經過馬克思本人的審訂,可以看成馬克思親自用法文撰寫的著作。在這些法文著作中,馬克思怎樣翻譯自己德文著作中使用的Aufhebung和Abschaffung等詞?多萊發現,馬克思采用的主要是abolir和supprimer(法文動詞:廢除、消滅),另外還有abroger、annihiler、détruire、faire disparaître(法文動詞:廢除、消滅、摧毀、使消失),表達的意思相同。
反過來,在《資本論》第1卷德文版中,馬克思如何把著名的反工人運動法律《列沙白里哀法》:“取締同一等級或同一職業的市民的各種聯合組織”中“取締”(法文:anéantissement)翻譯成德文?他用的就是Aufhebung。馬克思的主要法文著作《哲學的貧困》和《關于自由貿易問題的演說》也被翻譯成了德文,譯者是國際共運的主要人物考茨基和伯恩施坦等人。在這些譯本中,詞匯的對應關系如下:法文的abolition被譯為德文的Abschaffung,而當譯者選擇用Aufhebung的時候,主要用來翻譯馬克思使用的動詞,例如anéantir和détruire(消滅)。
再來看《共產黨宣言》的英譯本。《共產黨宣言》經典英譯本有兩個:海倫·麥克法蘭譯本(1850年,譯者是馬克思的同時代人和戰友)和賽米爾·穆爾譯本(1888年),后一個譯本雖然晚出,但經過了恩格斯的審訂。在這兩個英譯本中,對Abschaffung的轉譯也非常符合上述結論:在絕大多數情形(75%)下,譯者使用的是以下三個詞:abolish,destroy,do away(都是廢除、消滅的意思)。
最能說明問題的例子則是《共產黨宣言》的草稿,也就是恩格斯撰寫的《共產主義信條草案》,這部著作將下面三個詞作為同義詞,交替并反復使用:Aufhebung,Abschaffung和Beseitigung。
“Aufhebung”作為“廢除”的歷史背景
18世紀末19世紀初,以法國為首的眾多歐洲國家都產生了規模宏大、影響深遠的政治復權和社會改革運動。在當時的法文和英語中,這類運動通常也稱為“廢除”(法文:abolition或suppression,英文:abolition)運動,針對的主要對象包括封建特權、封建制度、君主制、奴隸制、農奴制、階級鴻溝和其他一些關系。在德國,人們主要使用兩個同義詞來描述這一歷史運動:Aufhebung和Abschaffung(廢除)。當然,在“廢除”意義上使用的Aufhebung,在19世紀以來的工人運動、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運動中,更加普遍。在革命陣營之外,在19世紀的政治語匯中,在形形色色的政治運動中,也十分頻繁地使用“廢除”(Aufhebung)一詞。因此,馬克思和恩格斯提到Aufhebung時所使用的語言,首先應該被理解為革命語言,這種語言不是他們自己發明的,而是被廣泛使用的語言,受到了人民大眾語言使用習慣的影響。同時,它也是法國大革命、早期的工人運動和共產主義運動的語言。馬克思絕沒有亦步亦趨地跟在黑格爾后面,從晦澀哲學的立場來理解當時普遍的社會—政治現象。
多萊就《共產黨宣言》德文版“無產者和共產黨人”一章中的相關術語作了兩種統計。他發現,共有20余處使用了Aufhebung表示廢除,另有10余處使用了Abschaffung,此外還有極個別情況使用了其他德文詞。在該章中,馬克思和恩格斯提到“廢除”的地方,總共不超過50處。在這50處“廢除”中,馬克思恩格斯對Aufhebung和Abschaffung并沒有作嚴格區分,而是混合使用的,還有一些重復使用的情況,更加清晰地表明這些詞語其實具有相同的意義:廢除或消滅。
馬克思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中提到Aufhebung時,涉及的對象十分廣泛,包括:私有財產(5次)、階級對立(2次)、生產關系(2次)、生產資料的分配、所有制、現存狀況、個性和自由、資產階級個性、獨立性和自由、交通、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和資產階級本身、資產階級、家庭、剝削兒童、最親密的關系、婦女地位、婦女團體、國家、國籍、人對人的剝削、民族對民族的剝削、階級對立存在的條件、階級本身。馬克思恩格斯提到Abschaffung時則涉及:占有方式、所有制關系、封建所有制、所有制本身、資產階級所有制、個人所有制、私有制、永恒真理、宗教、繼承;使用德文beseitigen的情形有:(漸進的)城鄉分離、童工。此外,他們還使用了zerstören、vernichten和aufhören等幾個詞,無非均是廢除、消滅和摧毀(destruction)這類意思。
最終,馬克思和恩格斯提出:“從這個意義上說,共產黨人可以把自己的理論概括為一句話:消滅私有制。”
關于“Aufhebung”的爭論
在法國左翼陣營中,亦有部分學者認為,馬克思著作中的Aufhebung,在經典法文譯本中譯為“廢除”(abolition)是不對的;這些學者提出,Aufhebung一詞在日常德文中確實意味著消除、消滅、取消,但是在黑格爾以及后來馬克思的哲學語言中,明顯地具有更加辯證的含義:既是消滅,又是保存和升華,換言之,是過渡到一個更高的形式。因此,他們認為,應該把馬克思的Aufhebung譯為“超越”(法文:dépassement)。持這一理論觀點的代表人物是法國哲學家呂西安·塞夫。塞夫甚至指責,原來的譯法錯誤理解了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原意,是對馬克思“思想的公然歪曲”。
多萊認為,這種爭論已經超出了經典著作翻譯的界限,是用一種站不住腳的解釋來反對經典的、甚至是馬克思恩格斯本人認可的翻譯,是要以這一“錯譯”為借口給整個革命歷史翻案。在多萊看來,用“超越”來代替“廢除”的法文新譯法,人為制造了馬克思關于Aufhebung的思想中的三大矛盾對立,即:短時段與長時段的對立、消極結果與積極結果的對立、青年馬克思與成熟馬克思的對立。
首先,“超越論”的擁護者將“廢除”(abolition)理解為突然發生的、粗暴的行為,而把“超越”(dépassement)看作一種緩慢的過程,不是革命式的狂飆突進。多萊認為,這是一種故意的簡單化,從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作中找不到證據,馬克思也絕不認為,消除落后的政治—社會制度可以一蹴而就。其次,廢除意味著消滅某些事物,因而可以被認為具有“消極的”結果。但多萊指出,廢除同時也為新生事物騰出了地方,只有這個新生事物才能決定廢除的后果究竟是消極的抑或是積極的。例如,廢除奴隸制,這究竟是一種“消極的”廢除,因為它消滅了一種事物(奴隸制)?還是一種“積極的”廢除,因為它釋放了奴隸?最后,認為“廢除論”是1857年之前青年馬克思的思想,而“超越論”是成熟馬克思的思想,同樣也得不到馬克思著作的證明。他認為,試圖以“超越”資本主義來代替“廢除”資本主義,是20世紀社會思潮中改良主義對抗革命主義的結果,反映了一種社會民主主義而非馬克思主義的信念。
綜上所述,多萊認為,翻譯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和審訂舊的譯文,必須遵守一定法則,最大限度避免當前時代和政治環境造成的偏見,這樣才能在具體語境中還原經典作家的本意。馬克思恩格斯使用的Aufhebung一詞,在法文經典譯本中,一開始就被正確地對譯為“廢除”“消滅”“摧毀”。用“超越”來代替“廢除”,是將改良主義的觀點強加給馬克思。馬克思在《資本論》第1卷法文版中審訂了約15處關于Aufhebung的譯文,其中沒有一處同“超越”(dépassement)意思相近;勞拉·拉法格版本的《共產黨宣言》經過恩格斯審訂,也沒有一處表達過“超越”的含義。因此,用“超越”來代替“廢除”,實質上是企圖修正馬克思恩格斯本人認可的譯法,人為改變他們原本使用的語言。
從“超越論”和“廢除論”之爭我們可以看到,對馬克思文本譯介的不同解讀,進而推至到對馬克思思想,乃至對馬克思主義的曲解和篡改是客觀存在的。我們必須運用辯證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方法,準確理解馬克思、理解馬克思的文本思想內容。唯有如此,才能正確地認識和傳播馬克思主義。從這個意義上說,捍衛馬克思主義,需從去粗取精、去偽存真開始,仔細認真辨別馬克思文本譯介中的各種問題,走好馬克思主義傳播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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