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空間與資本的內在關系一直是學界探討列斐伏爾與馬克思的空間思想的重要切入點。以往的研究過分側重于從馬克思到列斐伏爾的空間思想做同質性研究,而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兩者之間的異質性。從異質性研究視角出發,揭示列斐伏爾與馬克思的空間思想的生成邏輯,進而梳理出兩者的思想脈絡和理論圖景,不難發現,馬克思思想體系蘊藏了豐富而厚實的現代空間思想資源。然而要界定兩者的同質性與異質性,就必須回到列斐伏爾空間生產理論的邏輯前提與特定內涵中,進而闡明空間生產理論與馬克思空間思想的界分。由此,依據空間生產理論的特定內涵,揭示兩者至少在空間的話語形態、建構形式和權力架構三個方面存在著比較明顯的異質性,進而呈現一種不同于同質性研究的異質性空間話語。
近年來,受到西方馬克思主義“空間轉向”研究的影響,學界一方面努力發掘馬克思資本邏輯中隱含的空間話語,力圖將空間與資本之間的內在聯系的探討推向深入;另一方面試圖通過對列斐伏爾等人的西方馬克思主義空間理論的歷史梳理,厘清從馬克思到列斐伏爾等人空間思想之間的繼承關系。就已有的研究成果而言,研究者更側重于從馬克思到列斐伏爾的空間思想做同質性研究。他們對于空間與資本的關系討論,由于過度詮釋列斐伏爾與馬克思的空間思想的同質性,而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兩者之間的異質性。要重讀和詮釋列斐伏爾與馬克思的空間思想之間的異質性,需要從兩人空間思想的生成邏輯、思想脈絡以及理論圖景,并對經典文本的相關論題敘述加以挖掘、梳理與澄明。只有通過對經典論域加以深度梳理,結合當代國內外學界對相關論域的理論主張與思想成果,才能創造性地將馬克思的空間思想加以現代轉換,并將馬克思主義空間理論與當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實踐和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發展相嫁接。
一、空間與資本:列斐伏爾與馬克思的空間思想的生成邏輯
馬克思的空間思想何以確認?事實上,馬克思的思想體系中并未出現或使用專門的空間概念或范疇。從當下的學術視角來看,馬克思的空間思想很大程度上是以隱喻的方式貫穿其中。從《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到《資本論》,他通過科學地揭示資本的本質,形成其空間思想的基本脈絡。這其中蘊藏了豐富而厚實的現代空間思想資源。探究馬克思思想的形成與發展軌跡,不難發現,列斐伏爾與馬克思的空間思想之間存在著諸多聯系。實際上,列斐伏爾早期日常生活批判體現的是資本主義所創造的符號和消費意象對空間的滲透和影響,這仍處于馬克思的空間思想邏輯之中。然而,直到提出空間生產的理論時,列斐伏爾就已經明確表示在現代社會中,資本不再是通過將自身邏輯滲透到空間,而是通過再生產出自身存在的抽象空間來實現積累的目的。正是此時,列斐伏爾的空間生產理論才開始呈現出其獨特的理論內涵。可見,在兩人空間思想的生成邏輯之中,空間與資本的關系是貫穿其始終的思想主線。
(一)邏輯起點:資本對空間的統治何以可能
馬克思的《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開始從國民經濟學的事實出發批判資本主義社會。他著重分析資本主義制度與封建主義制度是如何發生斷裂與徹底重構的,這恰恰是其空間思想生成的起點。因為現代土地所有制與舊式的地主所有制是兩種完全不同的邏輯,資本主義制度依靠資本解構了土地的固定性,動產顯示了工業的奇跡,最終建立起資本主義的社會關系。從此,資本不僅對勞動及其產品,而且對土地取得了普遍的統治地位。“最終的結果是資本家和土地所有者之間的差別消失,以致在居民中大體上只剩下兩個階級:工人階級和資本家階級。地產買賣,地產轉化為商品,意味著舊貴族的徹底沒落和金錢貴族的最后形成。”這標志著馬克思初步提出了資本對空間統治何以可能的問題。
列斐伏爾的空間思想從日常生活批判中內生出來,最直接的是要揭示現代資本主義控制日常生活的方式。在《日常生活批判》第二卷里,空間尚未作為現代資本主義幸存的決定性范疇,還只是作為日常生活的場域和資本主義實現對日常生活控制的中介,即通過滲入空間的符號與意象來構造日常生活。然而,資本主義對日常生活的滲透依賴于現代社會的空間狀況,這種狀況在《日常生活批判》第二卷當中僅以“再隱私化”的模糊表述加以呈現,從而建構起現代資本主義的特殊異化機制。據此可論,對這種空間狀況何以形成的問題將導向空間生產理論的追問,進而資本對日常生活的統治何以可能的問題也將轉變為資本對空間的統治何以可能的問題。
(二)邏輯展開:城市化與普遍城市化
最初的城市化進程反映了城市與農村的空間關系。資本邏輯主導下城市發展與規劃剝奪了人的生存空間及其權利,造成人的生存空間的錯位。馬克思雖然沒有把城市化當作一個單獨的問題,但始終將城鄉二分問題看作是資本邏輯發展的必然現象,因此解決城鄉問題關鍵在于資本問題。在他看來,現代大工業城市是以農業和工業分離、勞動力和土地分離以及由此帶來的城鄉分離為前提條件的,城市成為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重要載體。在早期城市化階段,資本主義生產依靠資本對人的生存空間的擠壓來獲得最大限度的社會必要勞動時間,從而確保剩余價值的創造。正因為如此,恩格斯尤其關注城市規劃不合理、住房擁擠、污染排放、環境惡化和疾病高發等城市化問題。因此,“城市和鄉村的分離還可以看做是資本和地產的分離,看做是資本不依賴于地產而存在和發展的開始,也就是僅僅以勞動和交換為基礎的所有制的開始”。
從列斐伏爾的文本群可以看到,他對城市問題的研究正好處于日常生活批判與空間生產理論建構之間。尤其是20世紀以來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普遍城市化進程,恰恰是列斐伏爾研究城市與資本關系的歷史背景。“城市危機是發達資本主義最核心、最根本的危機,因為對空間使用的爭奪和日常生活的控制是資本與社會需求之間沖突的核心。”列斐伏爾有意識地與馬克思恩格斯所處的工業化階段區分開來,并批判性地指出現代資本主義空間生產通過世界范圍的銀行網絡,已經實現剩余價值的去領土化,從而完全消解了城鄉二分的問題。因而20世紀以來的城市化問題,其實是世界普遍城市化導致區域發展不平衡的問題,這標志著現代資本主義已經從工業社會向都市社會轉變。因此,城市問題的解決是通過都市化的想象與實踐方式從資本主義之外尋求差異空間。列斐伏爾圍繞日常生活批判推進從城市到都市的研究,揭示了差異空間正是打破現代資本主義空間生產同質化的關鍵。
(三)邏輯指向:基于資本邏輯的空間隱喻與空間生產
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已經基于資本邏輯展開了關于資本空間化與空間資本化的討論,并初步完成了其空間思想的建構。近年來,國內學界對馬克思關于空間與資本的內在關系的研究,主要成就體現在馬克思的資本空間化與空間的資本化及其相互轉化的論斷上。這一論斷基于資本的內在屬性,即資本本身具有的物質屬性與關系屬性。它體現在三個方面:一是資本空間化,二是空間資本化,三是二者之間的相互轉化。從此,一種基于資本邏輯的空間隱喻得以建構。
從《空間的生產》一書看來,列斐伏爾從空間中物的生產到空間本身的生產,強調的是空間與資本的關系從馬克思那時的相互縈繞到一體化。“空間整體的生產,正如與生產力水平相一致那樣,具有某種合理性。因此,問題不再是孤立地引進形式、功能與結構,而是通過將形式、功能和結構按照某種一體化概念而融為一體,從而掌控整個空間。”依據這一論斷,空間的生產顯然并非僅僅基于資本邏輯而生成的,而是一種資本邏輯與空間邏輯相耦合的整體性邏輯,同時這種空間生產的整體性邏輯反過來又重構了現代資本主義空間。由此可見,馬克思的資本空間化與空間資本化思想正是列斐伏爾空間生產理論的重要來源,而空間生產理論則是在馬克思資本空間化與空間資本化思想的基礎上將空間與資本的關系研究推向一個新高度。
二、列斐伏爾與馬克思的空間思想同質性與異質性的評判依據
如果說列斐伏爾與馬克思的空間思想的生成邏輯是討論同質性與異質性的前提的話,那么要界定兩者的同質性與異質性就必須確立一定的評判依據。
(一)空間生產理論的邏輯前提
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批判在于,一方面從唯物史觀揭破資本主義社會不過是人類社會歷史發展進程中的一個階段,從而論證其終將被更替;另一方面從政治經濟學揭示資本主義社會中資產階級對無產階級剩余價值的剝削本質,從而論證其終將滅亡。對此,列斐伏爾深以為然。因而他在闡述其空間生產理論的內涵之前,對空間生產的歷史做了與馬克思相同的工作。首先,列斐伏爾從橫向上指出了“每一種生產方式都有其獨特的空間,所以,從一種方式轉變為另一種方式就必然要求有一種新的空間生產”。一定社會的生產方式決定著這個社會的空間構型,這為空間生產理論確立了唯物史觀的基礎。其次,他從縱向上強調了“資本主義的生產空間本身是由世界市場的壓力和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引起的”,因而構想一種“空間的政治經濟學”是可能的。他進而強調必須回到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中,并“通過向它提供一個新對象——空間的生產——而將它從往日破產的局面中挽救出來”。在這里,列斐伏爾指出,政治經濟學批判的復興將證明空間的政治經濟如何與空間的自我表象相一致,進而說明這種空間的自我表象就是現代資本主義最終設立的全球媒介。他認為正是通過空間這一媒介,現代資本主義社會再生產了它自身。空間秩序實際上起著連接控制資本主義內在矛盾的重要作用,關系到統治階級的根本利益。
由此可論,空間生產理論的邏輯前提是列斐伏爾與馬克思的空間思想同質性研究的依據。列斐伏爾先從唯物史觀確立了空間生產的理論基礎,后從政治經濟學明確了空間生產作為資本主義發展的重要節點。在他看來,空間生產的歷史是從絕對空間到抽象空間的過程,其空間轉變的關鍵在于資本積累空間的形成。然而,從上述的論述中可見,列斐伏爾一直強調空間生產是一個新對象,正是因為通過它,現代資本主義社會才再生產了自身。反過來說,空間生產并未出現在原來的資本主義和政治經濟學之中,馬克思又是如何從空間與資本的關系批判資本主義抽象空間的呢?在馬克思那里,資本主義抽象空間圍繞資本內在屬性形成了資本空間化與空間資本化及其相互轉化。資本空間化使得資本主義不僅實現地理意義上的擴張,還促使資本內在矛盾關系的擴張,最終使得空間依附于資本;空間資本化則通過對固定資本與固定資本的所有權的區分實現不動產的流動,進而致使空間的自然屬性與社會屬性的權屬相分離,從而解構了空間的自然屬性,最終使得空間對于人的需要服從于資本增殖的需要。由此可見,馬克思在討論空間與資本關系時已經初步分析了資本空間化與空間資本化之間的聯系與區別。這恰好說明馬克思基于資本邏輯開發了對空間的思考。當然,此時馬克思只是基于資本邏輯而形成了空間隱喻。這樣看來,僅僅分析列斐伏爾空間生產理論的邏輯前提只能把握住兩人空間思想的同質性方面,還不足以解釋空間本身的生產,以及在何種程度上將空間生產與馬克思的資本空間化和空間資本化區分開來。這一點只能從空間生產理論的特定內涵中求得答案。
(二)空間生產理論的特定內涵
在列斐伏爾看來,現代資本主義已經完全異質于馬克思所批判的資本主義,其產生是同都市化的現實和總體規劃的都市主義密切相關的,由老一代(資本主義)向新一代(現代資本主義)的轉變反映的是抽象空間借助都市規劃的方式形成對日常生活的壓迫性統治,并且這一實現方式的實質正是對空間本身的生產。
將空間生產理論的邏輯前提與特定內涵區分開來,是列斐伏爾與馬克思的空間思想同質性與異質性研究的分界線。從這個意義上說,空間生產理論的特定內涵蘊含了現代資本主義發展的所有奧秘。首先,空間本身的生產已經取代了空間中物的生產成為主導的社會生產方式。空間的生產“并不是資本主義社會發展到一定階段的一定的次生的具體特征與景觀,而是作為資本主義生產力、生產關系與基礎、上層建筑各個部分的基本存在基礎”。因而現代資本主義所有的社會矛盾都呈現為空間的矛盾。其次,空間生產強調再生產在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的決定意義。它表現為三重關系:即生命的再生產(家庭)、勞動力的再生產(工人階級)和生產的社會關系的再生產(構成資本主義的社會關系的再生產)。隨著現代資本主義生產的推進,它越發依賴于空間生產的再生產能力來構建起服從資產階級利益的空間秩序,并最終直接關系到資本主義的內在矛盾是否受控制。這是空間生產自覺意識的重要體現。再次,空間的生產已經使得現代資本主義的統治方式發生了徹底的改變。現代資本主義通過策略性的城市建設改造社會空間,城市建設(土地和城市建成環境)通過金融投資使得空間被商品化與動產化,從而變成最具流動性的財富。這是資本主義解決普通商品生產的平均利潤率下降的慣用伎倆。在更深的層面上,抽象空間形成統治是空間生產的實現邏輯。現代資本主義的抽象空間通過不斷地重建種種社會關系進而約束著其他商品的物質存在以及社會關系。從此以后,“城市規劃、城市主義不過成為了當代資本主義國家為了操縱碎片化的城市現實和控制空間生產的戰略工具”。最后,空間生產理論所導向的政治和階級斗爭也是完全不同,人類解放在現代資本主義空間生產的語境下表現為空間的解放。列斐伏爾指認現代資本主義的社會空間已經被商業化形象、符號與產品所建構,這是比馬克思所指認的拜物教更加深刻的異化形式。空間解放的斗爭對象正是現代資本主義的抽象空間統治,而問題的關鍵在于是否能從都市社會中提煉出一種新的辯證認識形式,即提出了都市革命所預示的新的未來激進政治可能性。這必須通過解構現代資本主義的抽象空間霸權,從而恢復日常生活的空間維度,最終以差異化的空間實踐對抗同質化的總體規劃,以差異空間作為取代抽象空間統治的空間秩序。
據上所述,空間的生產實質上具有了超越馬克思資本空間化與空間資本化的問題與框架。值得注意的是,目前國內學界對于空間資本化的討論,往往通過引入列斐伏爾和哈維等人的思想作為佐證。從表面上看,這種論證方式使得馬克思的空間思想在一個更廣的視域下展開,從而為馬克思空間思想與后來的空間理論的邏輯一致性提供了基礎;然而,也正是這種論證方式造成了學界對馬克思空間思想與后來的空間理論之間的異質性研究的模糊與滯后。
三、列斐伏爾與馬克思的空間思想的異質性分析
此前研究的誤區在于僅僅關注了列斐伏爾空間生產理論的邏輯前提與馬克思空間思想的一致性,就直接將空間生產等同于空間資本化13,從而忽略了其理論所具有的特定內涵。在列斐伏爾看來,空間生產的整體性邏輯已經取代了資本邏輯,成為現代資本主義幸存的根本原因。正是基于空間生產理論的特定內涵的分析,列斐伏爾與馬克思的空間思想至少在空間的話語形態、建構形式和權力架構三個方面存在著比較明顯的異質性。基于此,一種不同于同質性研究的異質性空間話語可以由此展開。
(一)空間話語形態的異質性
顯然,基于不同的時代條件,即便面對同一論域,列斐伏爾與馬克思對問題的分析框架存在許多內在差異,這導致兩人的空間話語形態有著明顯的異質性。馬克思認為,資本締造了萬物皆可商品化的神話,由此徹底打破了資本主義以前的所有空間形式。從土地和勞動的分離到土地變成地產,這為空間的流動性提供了基礎。由此,活化空間一度成為資本全球奔跑的重要手段,從此“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同時它在深層次上重新固化空間,一方面通過資本空間化極大地拓展了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使得非資本主義卷入資本主義的漩渦;另一方面通過空間資本化消解空間的自然屬性,致使空間對于人的需要屈從于資本增值的需要。從固化空間——活化空間——再固化空間的轉變中,空間作為資本力量的印證,使得馬克思深感資本的力量,認識到唯有從本質上解構資本,才能夠讓無產階級成為資產階級真正的掘墓人。而在列斐伏爾看來,不是從資本統治空間中印證資本的力量,而是空間本身就成為資本實現統治的工具,由此建構起整體性的空間話語。在他看來,馬克思的思想中已經潛藏著空間話語,但是這些話語是零散的、僅僅屬于某一層面的。更重要的是,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有著轉向空間研究的潛能,且隨著資本主義的發展,這一潛能逐漸成為一種必要性。列斐伏爾通過引入空間這一新對象,采用馬克思政治經濟學的批判方法,在歷史的深處找到了社會空間這一具體的抽象物。其最終結果是“從這樣構想的歷史出發,歷史唯物主義將得到極大的擴展和證實,它將經受一場嚴肅的轉變”。在這里,他實際上是將馬克思零散的、隱喻式的空間話語,還原為對社會關系的把握,并重新進行整體性的建構。這種建構賦予了社會關系以一種空間的存在,即“生產的社會關系把自身投射到某個控件上,當它們在生產這個空間的同時,也把自身銘刻于其中”。
(二)空間建構形式的異質性
馬克思的空間思想初步提出了資本主義空間建構的核心問題,列斐伏爾的空間生產理論則拓展了空間的內涵,并在異質性層面上推進了對資本主義空間建構形式的探索。在馬克思看來,資本主義的空間建構奠基于現代土地所有制。土地的全部價值是由其社會架構和生產關系控制的勞動能力所產生的所有制度關系來決定的。最初馬克思通過剖析資本主義經濟制度、批判資產階級經濟學的“三位一體”公式,即“資本-利潤、土地-地租、勞動-工資”,揭示了土地本身能產出價值不過是資本主義生產的一種幻覺:土地價值是資本主義生產的一種特殊關系。一旦土地被當作商品出售,進而作為生產要素的一部分投入到生產之后,土地的價值形式就被剝離了一切具體屬性而僅僅留下了作為生產要素的抽象屬性。在這里,資本主義空間建構不過是滿足資本主義生產循環而已。然而在《資本論》和《哥達綱領批判》中,馬克思反復提及“三位一體”公式,其最重要的原因則在于,此時他已經改變了對土地概念的理解。“馬克思把自然力作為生產力的構成要素,并把自然資源納入‘土地’概念中。”土地及其所有權問題再次出現,說明馬克思注意到土地對于資本主義空間建構的重要性已經從一般性的物質載體上升到控制空間能力的政治戰略高度。列斐伏爾敏銳地捕捉到馬克思這一轉變,并指出“三位一體”公式的意義絕不只局限于揭露地租和利潤的秘密上;它被重新解釋并更強調土地的重要性,以一種辯證運動的方式揭示了空間生產語境下資本主義空間的建構形式。在列斐伏爾看來,土地不僅作為被組織到資本主義生產過程中的生產要素,還借助生產關系的再生產反過來制約著生產過程本身。由此,通過壟斷權力操縱土地的開發,現代資本主義空間建構的形態已經完成,圍繞城市土地再生產的城市建設成為現代資本主義城市化進程中最關注的問題之一。列斐伏爾強調空間生產集中體現在現代資本主義控制土地形成的房地產上。在馬克思那里,房地產還只是“工業和金融資本主義的從屬部門和落后的分支”,而土地價值只作為普通的資本形式而存在;到了列斐伏爾這里,房地產以一種“不平衡”的方式引領世界市場的全球化,而土地價值則成為資本積累最大化的價值形式。房地產投機不僅成為資本形成剩余價值的主要來源,還管理和規范著空間的使用。作為空間商品,擁有自己的市場;作為產業商品,它的生存能力是空間本身的一種功能。18空間生產甚至可以控制城市市場從而引發不平衡的發展模式,為獲得更大的投資利益,要求國家干預開放土地。可見,列斐伏爾和馬克思的空間在建構形式上存在著明顯的異質性,這標志著空間的生產已經取代了物的生產,同時也反映了空間在兩人思想中有著不同層面的重要性。
(三)空間權力架構的異質
從馬克思的空間思想隱喻到列斐伏爾空間生產的自覺,空間已經轉變為現代資本主義國家首要的政治工具。從權力框架意義上說,現代資本主義表現出主動建構空間的積極性。在馬克思空間思想中,自由資本主義空間權力架構是以資本邏輯為軸心,首先通過分工限制并固化了個人的生存空間;在資本空間化與空間資本化的雙向運動中資本實現對個人空間的擠壓與掠奪,從而使得個人空間的占有和分配屈從于資本空間;資產階級利用空間占有和分配的不平等,從而占有他人勞動來積累與增殖資本,最終形成適應于自由資本主義的空間統治。由此,依據馬克思的革命理論,要打破資本主義空間的權力構架,必須通過暴力革命來實現空間重構。然而,在列斐伏爾看來,現代資本主義空間的權力架構卻是具有完整的系統。首先,空間組織是權力架構的基礎。現代資本主義社會通過將抽象空間同質化、碎片化、層級化來實現空間組織管理與控制,進而使得日常生活也被特殊化了(抽象空間驅逐日常生活)。“權力渴望從整體上控制空間,所以它將空間維持在一個‘支離破碎的統一體’中,它既是碎片化的又是同質化的,權力對空間分而治之。”其次,空間設計是現代資本主義控制日常生活的政治工具,國家用它來更進一步地獲得管理方面的利益。現代資本主義通過像城市規劃這類知識性的實踐和官僚政治的實踐,從而創造了一種“抽象空間”。空間設計一方面將空間的使用與日常生活的控制統一起來,使得日常生活更依賴于資本主義組織;另一方面為社會控制聯盟的權力架構提供支撐,以便進一步反對日常生活中工人階級對空間的使用。最后,國家干預是權力架構的頂層設計。空間的破壞源于不可剝奪的人類生存的需要,它通過抽象空間的主導來實現,并通過意識形態規劃來掩蓋國家干預。列斐伏爾指認,國家干預空間存在著這樣的矛盾:一方面,現代資本主義通過空間生產建構起抽象的社會空間來隱藏日常生活;另一方面,現代資本主義企圖通過國家干預來掩蓋人們日常生活的同時,也會破壞到其社會空間的建構,反而使得日常生活暴露出來,從而更徹底地暴露出其社會空間的抽象性。
結語
當代空間問題已經成為國內外學術界討論的熱點論題之一。時間與空間作為唯物辯證法的基本范疇之一,是人類的根本存在方式。從馬克思零散的空間隱喻到列斐伏爾空間生產的整體性邏輯,反映了資本主義空間建構從不自覺到自覺的轉變。得益于列斐伏爾的異質性話語,不僅推進了現代資本主義空間生產的深層次批判,而且還指明了社會主義差異空間和社會主義革命的可能性方向。然而,他在《空間的生產》前言中思考社會主義可曾創造過自己的空間時,卻表示社會主義生產方式迄今為止尚沒有自己的具體形式。列斐伏爾這樣回答的原因在于,具有決定性意義的總問題式已經由工業化轉向都市化,未來的空間形態必定建立在都市社會的基礎之上,而目前的社會主義并沒有遵循這個方向發展起來。盡管他提出了不少關于社會主義空間生產、社會主義差異空間的有益構想,但是卻沒有真正深入社會主義國家中具體分析社會主義制度、生產方式、現代化道路及空間形態建構的實際情況。以中國為例,在曾經的美蘇爭奪絕對空間背景下,中國式的現代化道路從一開始就關注自身社會矛盾的發展,由此所采取的空間戰略是在絕對空間中開辟出自身發展的相對空間。它奠基于對空間的差異性形態的認識,超越日益絕對化的意識形態偏見,從而將發展關注點轉移到社會主義的價值追求上來。改革開放40多年來,中國在城鎮化進程中,由于引入資本市場出現了資本過度積累,過度城市化和土地投機等問題,這恰恰反映了社會主義制度與基于資本邏輯而形成的市場之間的角力。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性正是在空間生產中始終堅持以人民為導向,積極引導資本市場的發展方向,以滿足于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空間生產從無到有、從被動應對到主動發展,“不同的空間實踐形式正是不同的現代化方案的顯著標志”。
作者:黎庶樂
文章來源:《教學與研究》2022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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