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的禮儀可以說就是拜“天地君親師”
在宋代的城寨和一些石窟寺之外,我們這次還看了秦代的朝那湫和要冊湫遺址——都是祭祀遺址。您開始關注祭祀問題應該是在1996年底寫作《秦漢祠畤通考》(收入《中國方術續考》),搭建了文獻上的框架,不久前,又發表了《秦漢祠畤的再認識——從考古發現看文獻記載的秦漢祠畤》(北大文研院“歷史記憶與考古發現”研討會,2019年4月)。二十多年來您一直關注這一領域,可否為我們談談其中緣起?
李零:《秦漢禮儀中的宗教》(注:1996年底完成,收入《中國方術續考》)可能是最早的一篇關于這一問題的文章。1997年,我到英國參加“前現代中國藝術、宗教討論會”,這是我在那次會議上的發言稿。后來,又到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講了這篇文章。英國的那次會議,大家的議題比較亂。當時美國學者對張光直的理論有所批評,認為張先生的泛薩滿主義有問題。很多人把方術當成巫術來研究,所以當時我就強調,研究祭祀的入手處應該是秦漢時期的禮儀,因為禮儀是更高級形態、帶有總體性的系統。我把方術視為一種工具性的東西,而禮儀是另一套系統。談中國早期信仰傳統,禮儀比較重要。當時我應《文物》的約稿,寫了《入山與出塞》(《文物》,2002年第2期)這篇文章,后來,大概1999年的時候,《入山與出塞》又寫成了一本書(文物出版社,2004年)。
李零《中國方術續考》中華書局2006年版
就我自己的經歷而言,我研究方術是因為之前在做簡帛。我有一些研究是循著學院派的方式走的,而有一些研究就屬于走岔路了,其實就是面對新材料時的自我調整。那個時期,我也開始注意法國漢學,法國漢學幾乎成了宗教迷。我當時寫《入山與出塞》則是為了紀念王國維所說的中國學術的五大發現。我做學問,喜歡打一槍換一個地方,過去的事情其實都淡忘了。雖然我逐漸疏離了這個題目,但它還屬于我所考慮的整體問題中的一部分。最新一期的《法國漢學》,我發表了一篇文章《中國古代的知識系統》,跟這一問題也相關。
您認為禮儀和信仰的關系是什么?
李零:近代西方的傳教士來到中國,和中國人發生接觸,首先發生的是“禮儀之爭”。爭論的焦點就在于,中國的禮儀是不是宗教?這是學術史上的大問題。凡是研究傳教史的人,或是研究漢學的人,對這一問題都非常重視。中國人的禮儀可以說就是拜“天地君親師”。“天地君親師”,其中的“親”是祖宗,是祖先崇拜。“君、師”其實也屬于祖先崇拜。至于“天、地”其實中國人也想到創世的問題了,我寫《“太一”崇拜的考古研究》(注:1994年完成,收入《中國方術續考》)就談到了這個問題。“太一”崇拜后來并沒有完全消失,只是不再浮于表面。中國人自古以來都認為“天道遠”,很務實,對“杞人憂天”這一類的故事很排斥。道教和后來引入中國的佛教都關心一些終極問題,可是這些問題不再是主流。當然,國家也有天、地、日、月、先農、先蠶等六壇祭祀,但國家祭天只是為了獲得一種天命的合法性。而天命一旦被轉換為“天子”,實際上更重視的就是天子了。天命跟老百姓的關系并不那么直接,相比之下,君王和老百姓才有直接的關系。天授命君主,君主代表老百姓的利益。
那么,您認為造成中國人不太相信“神創宇宙”的根本原因是什么?為什么我們現在發現的祭祀色彩比較濃重的良渚文化、紅山文化,最后是由黃河一線不那么發達的文明給吸納、整合了?
李零:我認為,跟國家規模大有關系。要解釋某一個文明里面沒有什么東西,一定有很深的原因。各國的歷史和發展軌跡其實有很多共同點,大家走的都是相同的路,可能只是在某個地方,不同文明的發展軌跡開始分叉,并強化某一方面的特點。基督教之所以能發展起來,恰恰是因為“國家”沒有凝聚力。民間宗教都是雜拜,只有統治者才需要獨尊。過去,統治者要想把松散的百姓團結在一起,要么靠王權,要么靠教權。中國更多的是靠國家實體去進行政治統治,而不是宗教。王莽改制的結果是,宗教最終變得多元化,國家沒有統一的宗教,只有統一的王權。
大家會問,一個文明為什么會衰落?其實,文明本身太容易衰落了。文明都是很脆弱的,一磕就碎。要讓一個文明綿延地發展下去很不容易。現在大家喜歡說復雜社會,而復雜社會就是脆弱的社會,因為復雜社會一個小零件出現問題,整個系統就會崩潰。
北大考古文博學院開過良渚的會議,當時就有人問,為什么良渚不北上?其實良渚北上了,到了江蘇、山東,只不過越往北影響越弱,對整個黃河流域沒有那么大的影響。不過,在我看來,歷史上都是如此,良渚在本土過得好好兒的,為什么要去那苦寒之地?恐怕黃河流域的人也不愿意到北方去。歷史的趨勢是,北方民族南下。中原人為什么到北方去,這跟匈奴、蒙古的南下很有關系。匈奴、蒙古的南下威脅到了中原王朝的安全,所以中原王朝才會往北推進防線。另外,大家談文明崩潰時,往往會提到災異說、瘟疫說、環境變化說、人口壓力說等各種各樣的說法。這些是綜合性的因素,不能說不對,但其中一定還有更根本的因素,即復雜社會的控制、維穩的成本問題。這個成本是所有復雜社會都要面臨的問題,支付不起,文明就會崩潰。只不過觸發的因素有很多,或者是外敵入侵,或者是發生瘟疫。
固原南郊東海子遺址航拍,一般認為即秦代朝那湫祭祀遺址
現在還有一種說法是,良渚的衰落是因為水患,海平面上升,把良渚給淹沒了。良渚的環境壓力很大,山上發洪水,下面就有危險,良渚的城墻是兼做堤壩用的。良渚大量的土方都是用在修筑臺、廟等高地的。有人會認為南方的生活條件好,但其實歷史上都認為南方的生活條件很差。《禹貢》講黃河下游和長江下游是洪水區,所以洪水的故事都是發生在黃河和長江的下游。
回到王國維的“五大發現”,當時是中西方研究碰撞最激烈的時期。西方學界如沙畹也有《泰山》和《投龍簡》這樣的早期信仰方面的研究作品。您對老一輩西方漢學家的研究作何評價?
李零:我不懂法文,僅僅是看一些翻譯的東西。另外,我跟國外的漢學家有些直接接觸,跟他們有口頭交流,僅僅是一些耳食之學。我的感覺是,他們可能太迷宗教了,這有他們自身文化背景的原因。法國對中國的道教特別感興趣。法國漢學家的研究其實很多是在找一種“親緣認定”,宗教在西方是頭號問題,所以他們會覺得宗教就是最大的問題。但是中國人沒有西方人那樣的宗教熱情。
最近,馬悅然先生去世了,他生前就說過,他對儒學不感興趣,而對道教特別感興趣。現在,西方人也開始重視儒學,他們認為,中國人迷儒學,必定也有原因,因此也應該給予一定的重視。像芬格萊特那本書(赫伯特·芬格萊特著,彭國翔、張華譯《孔子——即凡而圣》,江蘇人民出版社,2002年),在他看來,照理來說孔子在中國應該有很高的地位,應該是一位類似于耶穌的先知形象。而中國的實際情況又不是這樣的,事實上沒有所謂的“孔教”,更沒有一群孔教僧侶。因此,芬格萊特解釋說,孔子開創的實際上是另一種宗教。這不還是禮儀之爭嗎?西方的宗教有一套非常嚴格的制度,是不是異教需要經過羅馬教廷的裁決。利瑪竇的傳教方式就受到了否定。他走的是上層路線,他覺得只要讓皇帝、文人士大夫受洗皈依了基督教,中國就成了西方的天下了。但是中國的文人士大夫并不愿意信基督教,而是尊儒。怎么辦呢?利瑪竇只能宣布,儒不是宗教,就是中國文人可以尊儒,也可以信仰基督。利瑪竇的策略沒有得到羅馬教廷的支持,羅馬教廷說他是向異教妥協。
赫伯特·芬格萊特《孔子:即凡而圣》,彭國翔 、張華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
中國的民間信仰都是雜拜,民間甚至有一貫教,所謂“一貫”,就是貫穿儒釋道三教。中國人很容易接受好幾種信仰,但是西方不能允許。回到剛剛的話題,出國的經歷讓我逸出了原來的學術軌跡。我從簡帛、古文字研究發展出了對方術的研究,但我并不是像劉樂賢他們那一路的做文本研究。文本研究當然很重要,但我最后做的已經不是純粹的文本研究了。
考古是大道理,文本是小道理,大道理管著小道理
您覺得考古材料和文獻材料相互之間應該如何校正呢?以這次考察為例,要冊湫曾出土過秦代的詛楚文《亞駝文》,但正史文獻根本沒有提及;正史文獻中記載了在國家祭祀中地位很高的朝那湫,可我們實地看到的是一個規模不大的堰塞湖。您是怎么看待文獻與考古材料之間的巨大反差的?
《亞駝文》
李零:文本材料固然重要,但文本其實是考古那個大的“文本”中的一部分。研究早期歷史,主要靠的是考古。考古是大道理,文本是小道理,大道理管著小道理。中國的考古主要指的是歷史考古,而不是史前考古。史前考古不存在文本問題,而歷史時期考古要擺脫文獻也不可能。
從文本中追尋地理的線索,地理線索引導考古。朝那湫要放到西北歷史地理的大環境中來看,西北地區干旱少雨,祈雨問題特別重要。其實中國的山水,都不是自然意義上的山水,而是人文意義上的山水。五岳四鎮四瀆四海,其中很多山也都不起眼,但是它在歷史上就非常重要。比如會稽山,其實就是一個小山頭,毫無特色,遍地都是那樣的山,可是它在一個歷史空間中就變得非常重要了。我很重視實地考察,“入山”嘛,就是要到不在鐵路線上的地方去。
這要從我的經歷說起,我過去在考古所工作過七年,那時候我是古文字迷,而且對考古學的重要性認識不足。我有很多事情,都是離開了一個東西,甚至是跟它有一定距離的時候,才看得更清楚了。在考古所的時候,我認為古文字是最重要的,因為古文字是板上釘釘的學問,不像考古,好像有很多模糊的東西。離開考古所之后,我談論的好多問題其實還是跟考古學關系更大。所以,現在我覺得文字是小,考古是大。當然,我還是保留著原來的一些熱情,比如我寫《入山與出塞》、紀念五大發現,其實五大發現都跟文字、文獻史料有關系,但是這些東西后來就逐漸融入到考古學當中去了,也引導了考古學。
李零《入山與出塞》文物出版社2004年版
考古學本身就是從“文字”開始的,西方也一樣。比如近東考古就跟銘刻學的關系特別大,“排隊”用的是銘刻而不是器物,而且如果器物“排隊”的結果和銘刻有矛盾,最后還是要遵從銘刻“排隊”的結構。近東考古一開始是圣經考古。我們現在談到西方考古學,好多人覺得西方人好像是過來人,我們搞的這一套都是他們玩兒剩下的。其實也不然,大家走的是共同的路。現在大家很重視史前考古,認為史前考古才是最重要的。從某種意義上說確實如此,因為史前考古回答的都是一些最說不清道不明的事情。越是不清楚的事情,越是考古學家應該探討的問題。所以,我把考古學拔高了,考古學是一門“悟道”的學問,考古學要解決的是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張光直給學生上課的時候,總問學生一個問題:假如中國的考古一開始沒有挖殷墟的話,中國以后的考古學會是什么樣子?按照西方考古學的觀點來看,殷墟考古妨礙了中國考古走上正路,把中國考古學變成了歷史考古學。假如中國考古是按照一開始安特生他們的路子走,那就是史前考古。當然,中國的史前考古(如仰韶)也有所發展,但是不能否認,史語所的那15次發掘奠定了中國考古學的一些基本面貌。究竟是好是壞,這是留給考古學家的一個重要問題。
中國文明足夠偉大,歐亞大陸的東西兩端,東段的中心絕對是中國。沒有中國,“遠東地區”一片荒蕪,什么都談不上。但是,西方的亞述、埃及研究都很發達,一提到中國卻連基本的常識都沒有。“國際化”并不是跑出國門看埃及、亞述怎么挖遺址,把西方的理論移植到中國來。中國考古本身就是世界考古,足以與近東古典時期、史前考古并駕齊驅。中國也有類似于近東的史前考古和古典時期的考古,類型很豐富。西方考古學家長期無法染指中國的考古,那么中國的考古學家不做誰來做呢?
西方學者在伊朗、中亞的工作有上百年的歷史,那些國家和地區的考古學框架是西方學者建立起來的。只有中國的考古學年代框架是中國學者自己搭建起來的,并且大致不錯。這是中國考古學的偉大之處。您認為中國考古學是近代人文學科發展成績最為卓著的領域,對嗎?
李零:西方考古學家也到印度做過不少工作,但是越往東越模糊。雖然也有很多傳教士、漢學家研究中國,但是西方人做中國考古還是有困難。有些說法確實是夸大其詞,說中國考古如何落后。但是,西方的考古學一共也才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中國的考古學也有近百年的歷史,中間的時間差其實很短。中國和世界“隔絕”的那段歷史時期,其實是考古大豐收的時期。西方把考古學放在社會科學領域,而考古學在中國是人文學科。其實嚴格來講,考古是一門綜合性的學科。
秦代要冊湫遺址航拍
歷史研究是“卡位”的工作,跑遺址是將各種零散的線索串聯起來進行“定位”
最近哈佛大學的普鳴(Michael Puett)教授要在中國出一本新書——《成神:早期中國的宇宙論、祭祀與自我神化》,這本書的引言說:“中西文化存在怎樣的根本性差異,是馬克斯·韋伯、葛蘭言、李約瑟、張光直、葛瑞漢等西方的中國研究者孜孜不倦討論的焦點——二元與一元、斷裂和連續、超越與原始、悲劇與和諧等各種兩極化概念充斥著20世紀的中國思想研究,將中西置于絕對的對立關系上。在這樣的思路下,中國文化擁有了一種固定不變、仿佛與生俱來的預設——‘天人合一’。”對此您怎么看?
普鳴《成神:早期中國的宇宙論、祭祀與自我神化》,張常煊、李健蕓譯 ,三聯書店2020年版
李零:我反對“天人合一”,我強調的是《國語·楚語》中所說的“絕地天通”。“天人合一”的本質是僧俗合一,而中國把僧俗分得很清楚。西方的基督教把此岸和彼岸分成了兩個世界,好像是“天人斷裂”。而中國講究人與自然的和諧,好像是“天人合一”,但這其實是宋代理學家制造的觀念。宋明理學恰恰是有感于漢唐以來,儒學只能管好士大夫,管不住老百姓。他們要將信仰這把離心的利器從老百姓手中奪回來,歸國家管,這才提出了“天人合一”這么一個概念來,把歷史重新納入到宇宙創造的框架中。他們是用佛道對自然界、人生的終極關懷來補儒學的不足。
針對祭祀問題,您進行過幾次實地考察?
李零:寶雞地區是很重要的考察地點,我跑過幾次。我1981年在那一帶搞發掘的時候,就在那轉過。但是當時的興趣不在祭祀遺址,主要是給秦文化“排隊”。我和陳平各有分工,他搞秦,我搞楚。其實太公廟秦公鐘镈發現的時候,我在寫考證的文章。太公廟離西高泉很近,當時也去西山一帶。所以當時跑過,但并沒有做祭祀的意識。山東我們去過三次,2006年重走孔子路的時候也關注了沿途的祭祀遺址。
最近的祭祀考古有重大發現,如鸞亭山遺址、血池遺址、田家坪遺址、西山遺址等,您認為這些祭祀遺址的發現是如何促進祭祀研究的?
李零:雍五畤、甘泉宮、后土祠等這些都不只跑了一次,我跟唐曉峰老師跑過后土祠,血池也去過兩次。西邊和秦有關的遺址幾乎都跑過一次,然后把零零星星的東西串聯起來。現在想做的工作是,從《史記·封禪書》和《漢書·郊祀志》這些文獻出發來總體考慮考古遺址和文獻記載的關系。其實,祭祀遺址不能孤立地來看,城址、居址、墓葬、宮廟等是一個整體,祭祀遺址也幫助確定了好多古代城址問題。其實,歷史研究是“卡位”的工作,將各種零散的線索串聯起來進行“定位”。
現在西方漢學家太強調解構了,強調解構就是斷裂,否定連續性,認為連續性會導致人們不斷地被建構的歷史所迷惑,陷入迷信。但是,祭祀遺址是一個很好的線索,因為它體現的就是連續性。有的祭祀遺址確實不再使用了,如甘泉宮,但也有像漢代的后土祠,到現在還在祭祀。
宋代《重修孚澤廟碑》
考察歷史斷裂或延續的原因,有一個特別有意思的現象,即斷裂往往體現在官方層面,而民間仍是連續著的。您同意么?
李零:因為民間老百姓的訴求沒有變,什么時候都要祈雨,而祈雨就要祭祀要冊湫。宋代,甚至改變了祭祀對象,改祭“齊天圣烈顯應蓋國大帝黑池龍王”。但是,盡管改了名稱,其實還是存在著歷史連續性。我們在考慮歷史變異的時候,也不能完全排斥歷史連續性。太強調斷裂、解構,最終歷史就不存在了。每一代的祭祀都不一樣,這是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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