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刊于《天津社會科學》2023年第1期,注釋從略。
【摘要】與那種工場手工業時期通過延長勞動時間的一眼就能看穿的絕對剩余價值剝削不同,在機器化大生產中,資本家通過變革勞動過程的工藝和社會條件,進而改變生產的技術方式來提高勞動生產力,最后降低勞動力商品的價值,以獲得非直觀的相對剩余價值。然而,經濟拜物教理論是無法涵蓋這一重要的剝削關系的,因為協作、分工條件下生成的社會生產力不是事物化抽象的關系顛倒,也不是經濟物相化編碼中出現的到場物,它本身就是直接作為異化的資本力量在場的??茖W技術及其對象化的機器生產就更是如此,由此,馬克思不得不再次啟用了科學的勞動異化批判理論。
【關鍵詞】 馬克思 《資本論》 剩余價值 經濟拜物教 異化
在《資本論》中,馬克思的經濟拜物教批判話語實際上是他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以下簡稱《大綱》)和《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眾多科學思想實驗結果之上的闡釋話語方式,其中,科學的勞動異化理論在總體上被刻意壓抑了。然而,在對資本家通過提高勞動生產率而獲得的相對剩余價值的分析中,經濟拜物教批判已經顯露出方法論上的力不從心,特別是馬克思在開始對資本主義機器化生產中神秘到場的物性機器的批判性分析中,卻突然使用了他試圖盡量避免的哲學批判話語——勞動異化批判構式。
一、相對剩余價值與資本的虛假生產力
不難看到,《資本論》第一卷(德文第一版)后半段的主要篇幅,馬克思都用在了討論區別于資本家延長勞動時間所掠取的絕對剩余價值的相對剩余價值上。相對剩余價值的生產是資本家通過提高勞動生產力來實現的,在馬克思眼里,這恰是勞動從形式上從屬于資本關系到實質性從屬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根本性轉換。這也是他在《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中獲得的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歷史本質的新認識。馬克思說,“不管生產方式本身由于勞動從屬于資本而產生了怎樣的變化,生產剩余價值或榨取剩余勞動,是資本主義生產的特定的內容和目的”。這亦表明,生產和榨取剩余價值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根本命脈。他說,“我把通過延長工作日而生產的剩余價值,叫做絕對剩余價值(absoluten Mehrwerth);相反,我把通過縮短必要勞動時間、相應地改變工作日的兩個組成部分的量的比例而生產的剩余價值,叫做相對剩余價值(relativen Mehrwerth)”。這是一個教科書式的經濟學定義。在馬克思這里,絕對剩余價值的盤剝與資本主義的早期工場手工業發展相關,即他所例舉的資本家用半天的工資獲得了工人一整天的勞動成果的帶有一定強制性的剝削,而進入到機器化大生產階段,資本家縮短必要勞動時間的手段就是提高勞動生產力,他“必須變革勞動過程的工藝條件和社會條件(technologischen und gesellschaftlichen Bedingungen),從而變革生產方式本身,以提高勞動生產力,通過提高勞動生產力(Produktivkraft der Arbeit)來降低勞動力的價值,從而縮短再生產勞動力價值所必要的工作日部分”。與那種工場手工業時期通過延長勞動時間的一眼就能看穿的絕對剩余價值剝削不同,在機器化大生產中,資本家通過變革勞動過程的工藝和社會條件,進而改變生產的技術方式來提高勞動生產力,最后降低勞動力商品的價值,以獲得非直觀的相對剩余價值。馬克思說,相對剩余價值與勞動生產力成正比,它隨著生產力提高而提高,隨著生產力降低而降低。也是在這里,馬克思使用了有趣的勞動自乘的概念。他說,“生產力特別高的勞動起了自乘的(potenzirte)勞動的作用,或者說,在同樣的時間內,它所創造的價值比同種社會平均勞動要多”。與資本家盤剝工人的絕對剩余價值過程中那種時間量的增加不同,機器化大生產中發生的工藝和社會生產力的改變,使得勞動產品單位時間的生產率獲得了自己平方式的擴展。這是馬克思從其他學科借用概念的實例。
第一,工人共同活動中的簡單勞動協作是資本主義生產的起點。雖然,簡單勞動協作出現在工場手工業時期,但馬克思關注它的著眼點卻并不是資本家獲得的絕對剩余價值,而是一種新型的相對剩余價值。這是對《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相近文本的改寫。馬克思認為,資本主義性質的生產實際上是在“同一個資本同時雇用人數較多的工人,因而勞動過程擴大了自己的規模并提供了較大量的產品的時候才開始的”,這也是資本家區別于其他手工業勞動者和地主的地方。在資本家最早建立的工廠中,“人數較多的工人在同一時間、同一空間(或者說同一勞動場所),為了生產同種商品,在同一資本家的指揮下工作,這在歷史上和概念上都是資本主義生產的起點(Ausgangspunkt der kapitalistischen Produktion)”。當然,這個作為資本主義生產的起點的就是工人共同勞動活動中的簡單協作。依馬克思的說法,即“許多人在同一生產過程中,或在不同的但互相聯系(zusammenhängenden)的生產過程中,有計劃地一起協同勞動,這種勞動形式叫做協作(Cooperation)”。馬克思這里舉的例子,是一個獨立的家庭紡織工匠和資本家組織起來的20個在同一紡織車間中的工人的協作勞作的區別,在后者,不僅生產資料得到了節約,而且在工人之間也發生著技能和經驗交流上的密切合作。我們在《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中可以看到馬克思的相關討論,不過,與那里揭露的簡單勞動協作聯合力的我—它自反性異化關系不同,馬克思在此的討論顯然更加實證一些。馬克思認為,與單個勞動者的勞動不同,這種工人勞動協作所建構的集體生產力,從它發生開始就是屬于資本家的。因為,“雇傭工人的協作只是資本同時使用他們的結果。他們的職能上的聯系和他們作為生產總體(produktiver Gesammtkörper)所形成的統一,存在于他們之外,存在于把他們集合和聯結(zusammenbringt und zusammenhält)在一起的資本中”。這也就是說,如果資本不把工人們通過雇傭關系聚集在一起,也就不會發生這種特定的勞動協作,所以,資本家很自然地將這部分集體生產力創造的財富裝進自己的腰包里。這不是絕對剩余價值,而是通過提高勞動生產力而獲得的看不見的相對剩余價值。這里,馬克思沒有說工人們協作聯合力的勞動異化,而是平實地指認說,“他們的勞動的關聯(Zusammenhang),在觀念上作為資本家的計劃(Plan),他們自身的統一(Einheit)在實踐中作為資本家的權威,作為他人意志——他們的活動必須服從這個意志的目的——的權力,而和他們相對立”??蔀槭裁磿l生這樣的事情,馬克思并沒有做進一步的分析。他指出,工人“作為協作的人,作為一個工作機體的肢體,他們本身只不過是資本的一種特殊存在方式(Existenzweise)。因此,工人作為社會工人所發揮的生產力,是資本的生產力(Produktivkraft des Kapitals)”。在勞動異化批判構式中,至少這會被指認為資本的異己權力(fremde Macht)。問題的實質是,不像工人個人的勞動能力可以獨立存在,這種只有在眾多工人共同勞動時才會生成的聯合生產力,如果不是作為資本關系的構序和編碼,它將不會在場。
我想說的是,其實經濟拜物教理論是無法涵蓋這一重要的剝削關系的,因為協作生產力不是事物化抽象的關系顛倒,也不是經濟物相化編碼中出現的到場物,它本身就是直接作為異化的資本力量在場的。在這一階段,協作集體力的在場,也不是作為物性實在,而是作為一種功能性的場境存在出現的。所以,它無法由經濟拜物教批判所透視。在后面的機器生產中,只有工人這種主體性協作關系本身被物相化在機器的物性工序中,才會發生新型的事物化關系顛倒。
第二,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以勞動分工為基礎的結合。如果說,前面所討論的簡單勞動協作只是在資本的組織下的工人們的共同活動,資本主義生產中進一步發展的協作形式則會是以勞動分工為基礎的共同勞動。依馬克思的判斷,它以工場手工業的方式出現于歐洲的16—18世紀。馬克思說,“這種協作,作為資本主義生產過程的具有特征的形式,在真正的工場手工業時期占統治地位。這個時期大約從16世紀中葉到18世紀最后30多年”。當然,依馬克思此時的認識,分工又可以區分為不同的類型:一是社會分工,比如農業與工業,這也叫“一般的分工”(Theüung der Arbeit im Allgemeinen);二是生產大類的分工,比如農業中的種植業和養殖業,工業中的機械工業和食品工業,這也叫“特殊的分工”(Theüung der Arbeit im Besondem);三是工場內部的勞動分工,也叫“個別的分工”(Theilung der Arbeit im Einzelnen)。比起《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中的討論,馬克思此處關于分工的思考是更加全面和科學的。當然,馬克思這里聚焦的,主要是第三類,即資本主義工場手工業時期的個別的(Einzelnen)勞動分工。在馬克思看來,“整個社會內的分工,不論是否以商品交換為中介,是各種經濟的社會賦型(ökonomischen Gesellschaftsformationen)所共有的,而工場手工業分工卻完全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獨特創造(spezifische Schöpfung der kapitalistischen Produktionsweise)”。應該說,這也是斯密主要關注的分工形式。
在馬克思的眼里,在這種由資本家組織起來的工場手工業內部的勞動分工中,工人們不再是簡單地集中在一起共同勞動,勞動活動本身由原來一個工人自己依技藝所需的先后秩序操作轉換為不同的片面式操作,分解為不同的勞作片段,并且由不同的工人接續完成。此時,勞動者原先自己完成的勞作構序和主體性編碼,現在轉換為一種客觀工序上的外部編碼。比如,斯密在《國富論》中所分析的別針生產的勞動分工的經典例子。原來,一個工匠制作一枚別針,需要一個人完成從鐵絲拉直到截斷和磨尖等一系列操作,現在在資本家的手工業工場中,這一個完整的操作被切割為空間上并存的不同動作編碼,由勞動分工中只做一個操作動作的工人分別承擔。于是,從商品生產的角度看,“商品從一個要完成許多種操作的獨立手工業者的個人產品,轉化為不斷地只完成同一種局部操作的各個手工業者的聯合體的社會產品(gesellschaftliche Produkt)”。這個從“個人產品”到“社會產品”的轉化,實質上,也是從主體性勞動過程向客觀性的生產過程的過渡。從工人勞動者的角度看,“每一個工人都只適合于從事一種局部職能(Theilfunktion),他的勞動力就轉化為終身從事這種局部職能的器官”,因為,在分工之下的片面化操作中,工人被肢解為一只手或一只腳,馬克思憤怒地說,這是“一個以人為器官的生產機構”(ein Produktionsmechanismus,dessen Organe Menschen sind)。這也許是尼采筆下那個“瘋子”行走在街上,沒有看到人,而只有殘肢的現實背景。馬克思沒有指認這一勞動總體性的碎片化和異化,而是形象地用人體器官來象征這一客觀的勞動分裂。再回到剛才那個生產別針的例子,我們會發現,勞動分工條件下生產別針的過程的實際在場主體,不再是工人個人主體,而成了看不見的“由局部工人(Detailarbeitern)組成的總體工人(Gesammtarbeiter),用他的許多握有工具的手的一部分拉針條,同時用另一些手和工具把針條拉直、切斷、磨尖等等。不同的階段過程由時間上的順序(zeitlichen Nacheinander)進行轉化為空間上的并存(räumliches Nebeneinander)。因此在同一時間內可以提供更多的成品”。這是一個十分生動而形象的說明。不可見的總體工人,分有成許多拉直、切斷和磨尖的手,這是一個空間上并存的多手客體怪物。然而,這個客體怪物卻在“同一時間內可以提供更多的成品”,這就是分工所帶來的勞動生產率,資本家由此獲得不是靠延長勞動時間而來的相對剩余價值。并且,這種分工中的總體性結合幾乎是與工人無關的東西。馬克思追問說,什么是資本主義勞動分工條件下出現的新的事實?“那就是局部工人不生產商品(Theilarbeiter keine Waare producirt)。轉化為商品的只是局部工人的共同產品(gemeinsame Produkt)。社會內部的分工以不同勞動部門的產品的買賣為中介;工場手工業內部各局部勞動之間的關聯(Zusammenhang),以不同的勞動力(verschiedner Arbeitskräfte)出賣給同一個資本家,而這個資本家把它們作為一個結合勞動力(kombinirte Arbeitskraft)來使用為中介。”
這是一個政治判斷了。在勞動分工的條件下,工人變成了只能進行片面化操作的“局部工人”,作為只擁有一個勞動碎片的他,根本無法生產一個完整的商品,因為商品生產將會是不同勞動部門、不同勞動力個體協作完成的“共同產品”,更要命的是,將碎片化的勞動重新關聯起來的結合勞動力,只能是工人之外的資本的力量。在這里,馬克思同樣沒有使用在《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中業已發現的分工結合力的勞動異化分析。他說,“由許多單個的局部工人聚合(zusammengesetzte)成的社會生產機構(gesellschaftliche Produktionsmechanismus)是屬于資本家的。因此,由各種勞動的結合(Kombination der Arbeiten)所產生的生產力也就表現為資本的生產力(Produktivkraft des Kapitals)”。他只是陳述一個客觀事實:當不同的片面勞動重新結合為總體勞動生產力的時候,這個結合屬于資本家。在馬克思的眼里,勞動分工“表現為社會的經濟形成過程中的歷史進步和必要的發展因素”,因為“工場手工業分工通過手工業活動的分解,勞動工具的專門化(Spezificirung),局部工人的形成以及局部工人在一個總機構(Gesammtmechanismus)中的分組和結合(Gruppirung und Kombination),造成了社會生產過程的質的劃分和量的比例,從而創立了一定的社會勞動組織(bestimmte Organisation gesellschaftlicher Arbeit),這樣就同時發展了新的、社會的勞動生產力”。
這里,一方面,馬克思肯定了勞動分工作為一種新型的社會勞動組織,通過勞動活動的分解和重新結合,形成了社會歷史進步的重要因素;可另一方面,勞動分工也造成了工人勞動的片面化,生成了喪失主體性的“局部工人”,并且,這種使局部工人重新結合起來的總機構,卻是資本家獲得更多相對剩余價值的外部力量,“表現為文明的和精巧的剝削手段”(Mittel civilisirter und raffinirter Exploitation)。顯然,這種“文明的和精巧的剝削手段”,也并非可以由經濟拜物教批判所涵蓋,因為這種勞動分工條件下生成的結合場境同樣不是實物式的在場性。這也就意味著,物神無處依存。
第三,智力與科學從體力勞動中的分離。這也是在《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中已經討論過的問題。馬克思認為,智力與科學都是從體力勞動中分離出去的獨立的力量。這也是資本主義不同生產階段中出現的歷史性產物。
一是智力在手工業工場時期從勞動中的分離。馬克思說,“工場手工業分工的一個產物,就是物質生產過程的智力(geistigen Potenzen)作為他人的財產和統治工人的力量同工人相對立”。依馬克思的判斷,這種智力從勞動中的剝離起始于協作,發展于勞動分工,而在后來的資本主義機器化大工業生產中得到完成。他的解釋是,協作中指揮生產的智力和統一性不再是勞動者自己勞作的意志,而是資本家的職能;而分工中的智力剝離則是從勞動者的勞動活動中撕裂的,原來一個工匠的勞動活動就是他有目的有設想的智力構序和編碼的對象化,而在分工中出現的碎片式局部操作中,這種有目的的愛多斯設想蕩然無存,這種主體性構序和編碼能力被從體力勞動者那里硬生生剝離出去,成為資本家雇傭的科技人員的事情。
二是大工業時期的機器化生產中科學技術信息編碼的獨立化。馬克思說,智力從勞動中剝離“完成于大工業”,他明確指認,如果說“在簡單協作中,資本家在單個工人面前代表社會勞動體的統一和意志,工場手工業使工人畸形發展,變成局部工人,大工業則將作為生產潛力的獨立的科學能力與勞動分離開來(welche die Wissenschaftals selbstständige Produktionspotenz von der Arbeit trennt),并迫使科學為資本服務”。準確地說,這是將科學技術從過去工匠勞作的工藝構序,從體力勞動者那里撕裂和剝離出去,變為同樣是雇傭勞動者的技術人員的獨立科技信息編碼工作。在今天,這部分創造性的智力勞動卻是當代資本主義網絡信息技術工業最重要的剩余價值新來源。這是我們需要重新思考的問題。我們在這里遇到的相近問題是,經濟拜物教在面對科學技術從勞動中的分離進而成為資本的幫兇這一重要問題上,幾乎也是無能為力的。
二、勞動條件顛倒關系中的機器生產:勞動異化批判構式的最后出場
我發現,倒是在經濟拜物教批判有可能捕捉到資本主義機器化生產中神秘到場的物性機器的批判性分析中,馬克思卻突然使用了他試圖盡量避免的哲學批判話語——勞動異化批判構式。在《大綱》和《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中,馬克思都是先討論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的機器生產,然后再說明機器生產背后的科學技術物相化問題,而在這里,馬克思是在討論完科學技術從勞動中的分離后,才開始討論作為科技物相化結果的機器生產。
馬克思先十分明確地說,機器生產是資本家生產相對剩余價值的有力手段,這是政治定性。馬克思有一個重要的理論邊界:機器在生產中的作用,并非創造新的價值,而只是轉移制造和生產機器的工人已經付出的過去的“對象化的勞動”(vergegenständlichten Arbeit),這是重要的質性判斷。因為,“它加到產品上的價值,決不會大于它由于每天的磨損而平均喪失的價值”。但是,機器的使用大大加深了資本家對工人相對剩余價值的剝削程度。這是對的??墒俏乙詾?,馬克思這里所指認的對象化勞動還應該包括設計機器的智力勞動,它正是上述馬克思已經意識到的從勞動過程中被分離出去的科學技術信息編碼的非及物構序,它對應于馬克思在第一章中討論人的勞動與動物行為的質性差異的先在構序。他在《大綱》中最早討論勞動時就指認,“勞動是合乎目的的活動(zweckmässige Thätigkeit)”,而在《資本論》第一卷第一章中,他生動地說,“最蹩腳的建筑師從一開始就比最靈巧的蜜蜂高明的地方,是他在用蜂蠟建筑蜂房以前,已經在自己的頭腦中把它建成了”。這個先于勞動活動發生的“目的”,就是一定的改變外部存在的構序和關系編碼。馬克思說,“勞動過程結束時得到的結果,在這個過程開始時就已經在勞動者的表象(Vorstellung des Arbeiters)中存在著,即已經觀念地存在著。他不僅使自然物發生形式變化(Formveränderung),同時他還在自然物中實現自己的目的,這個目的是他所知道的,是作為規律決定著他的活動的技藝和方式(Art und Weise)的,他必須使他的意志服從這個目的”。在機器生產中,這種有目的的構序已經不再存在于工人的觀念中,而是由分離和獨立出來的技術人員通過信息編碼中的設計和發明完成的,這部分智力勞動應該是價值轉移中更重要的東西。這一點,會直接延伸到今天當代資本主義智力勞動理論與剩余價值關系的研究前沿。
在后面的討論中,馬克思這樣評價說,“大工業從工藝上消滅了那種使一個完整的人(ganzen Menschen)終生固定從事某種局部操作的工場手工業分工。而同時,大工業的資本主義形式(kapitalistische Form der groβen Industrie)又更可怕地再生產了這種分工:在真正的工廠中,是由于把工人轉化為局部機器的有自我意識的附件”。這當然是雙重否定:一是工場手工業中的勞動分工,已經使一個完整的人變成了一輩子束縛于勞動的“局部操作”(手和腳的孤立動作);二是機器化大生產消滅了這種勞動分工,卻進一步將工人變成了似乎有“自我意識”的機器的“附件”。對此,馬克思有些感慨地說,進入到大機器生產之后,“生產過程的資本主義轉化同時表現為生產者的殉難史,勞動資料同時表現為奴役工人的手段、剝削工人的手段和使工人貧困的手段,勞動過程的社會結合同時表現為對工人個人的活力、自由和獨立的有組織的壓制”。如果在《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中,這會是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生產過程中勞動條件的異化和勞動分工下工人社會結合力的異化。這也就是說,工人在資本主義的機器化大生產中的地位被降到了一個十分悲慘的境地。一方面,從客觀關系上看,“在工場手工業和手工業中,是工人利用工具,在工廠中,是工人服侍機器。在前一種場合,勞動資料的運動從工人出發,在后一種場合,則是工人跟隨勞動資料的運動。在工場手工業中,工人是一個活機構(lebendigen Mechanismus)的肢體。在工廠中,死機構(todter Mechanismus)獨立于工人而存在,工人被當做活的附屬物并入死機構”。相比于工場手工業的生產,在資本主義機器化生產的工廠中,出現了一種主客體關系上的顛倒,因為在機器生產中,活人成了死的物性機器客體運轉中的附屬品。另一方面,從主體的生存狀況上看,“機器勞動極度地損害了神經系統,同時它又壓抑肌肉的多方面運動,奪去身體上和精神上的一切自由活動(alle freie körperliche und geistige Thätigkeit)。甚至減輕勞動也成了折磨人的手段,因為機器不是使工人擺脫勞動,而是使工人的勞動毫無內容”。這還是盡可能實證的經濟學客觀描述,在馬克思眼里,工人在機器生產中,他的所有能動性的想法和行動都成為多余的東西,因為他只能按機器的運轉行事,這必然造成工人神經系統的損害,并且,工人的肌體永遠趕不上物性機器的客觀運轉,所以,看起來可以減輕工人勞動強度的機器,客觀上卻成了“折磨人的手段”,因為在機器生產中工人的勞動業已成為“毫無內容”的均質行為。以后在泰勒制的流水線生產中,這種折磨會進一步加深。馬克思深刻地分析說:
一切資本主義生產既然不僅是勞動過程,而且同時是資本的增殖過程,就有一個共同點,即不是工人使用勞動條件,相反地,而是勞動條件使用工人,不過這種顛倒(Verkehrung)只是隨著機器的采用才取得了在工藝上很明顯的現實性。由于勞動資料轉化為自動機,它就在勞動過程本身中作為資本,作為支配和吮吸活勞動力的死勞動(todte Arbeit,welche die lebendige Arbeitskraft beherrscht und aussaugt)而同工人相對立。正如前面已經指出的那樣,生產過程的智力同體力勞動相分離,智力轉化為資本支配勞動的權力(Mächte des Kapitals über die Arbeit),是在以機器為基礎的大工業中完成的。
這是在《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中,馬克思用從勞動條件的異化關系到機器異化來說明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壓迫本質的地方,但一直到此處,馬克思都盡量忍住沒有使用異化概念,他只是使用了“關系顛倒”“對立”和“轉化”這樣平實的話語。或者再生動一些說,馬克思發現在資本主義機器生產過程中,“科學、巨大的自然力、社會的共在勞動(gesellschaftlichen Massenarbeit)都體現在機器體系中,并同機器體系一道構成‘主人’的權力(Macht ‘des Meisters’)”。有主人,就必有奴隸,這當然是一種新型的機器物役性現象,這里作為統治者出場的“主人”,是工人和科技人員創造的機器,作為被壓迫的奴隸,則是參與創造了這個機器怪物的工人。這標志著工人在資本主義機器化大生產過程中業已淪為現代的新型奴隸。這里的“Macht ‘des Meisters’”(“主人的”權力),令人想到拉康的主人話語能指。
這種平實的經濟學話語編碼狀況,一直持續到《資本論》第一卷(德文第一版)第4章第4節的第354頁。在這里,馬克思突然說,“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使勞動條件和勞動產品具有的與工人相獨立和相異化的場境(verselbstständigte und entfremdete Gestalt),隨著機器的發展而發展成為完全的對立”。這是我—它自反性異化(entfremdete)概念在整個《資本論》中的第一次出場。并且,馬克思在此專門使用了功能性的異化場境的說法,以表明這種異化關系的關系場境本質。詹姆遜留意到了《資本論》中異化概念的返場,并且稱“異化理論仍然是一股非常積極的建設性的力量”。但他并沒有入境于馬克思從《大綱》開始的勞動異化概念的重建現場,更沒有注意到《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中完整的勞動異化構式,所以他無法說明異化概念突然在《資本論》中露面的邏輯癥候意義。在后面的討論中,馬克思再一次指認了資本主義相對剩余價值生產中機器生產和科學技術應用中發生的異化關系,他說,“在資本主義形式下,一切提高社會勞動生產力的方法都是靠犧牲工人個人來發展的,一切增加生產的手段都轉變為統治和剝削生產者的手段,都使工人畸形發展,成為局部的人,把工人貶低為機器的附屬品,使工人受勞動的折磨,從而使勞動失去內容,并且隨著科學作為獨立的力量被并入勞動過程而使勞動過程的智力與工人相異化(geistigen Potenzen des Arbeitsprozesses entfremden);這些手段使工人的勞動條件不斷變壞,使工人在勞動過程中屈服于最卑鄙的可惡的專制,把工人的生活時間轉化為勞動時間,并且把工人的妻子兒女都拋到資本的札格納特車輪下”。這是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卷(德文第一版)第四處使用異化概念。應該說,這是一個重要的文本事件。因為,馬克思在《資本論》的寫作中突然使用了《大綱》和《1861—1863經濟學手稿》關于勞動條件異化的哲學表述,然而他并不記得,自己在《資本論》前面相關的三章討論中,并沒有說明勞動條件和勞動產品的異化關系問題。我覺得,這里當然存在一些構式邏輯上的缺環。一方面,馬克思可能假設他在《資本論》中提出的通俗版的三大經濟拜物教,可以表征商品異化、貨幣異化和資本異化關系,所以他可以將其內在地轉換為勞動條件和勞動產品的異化關系;另一方面,馬克思自己也意識到,經濟拜物教批判的理論并不能完全涵蓋資本主義生產關系所有經濟物相化環節中的異化本質。所以,勞動異化批判理論在資本主義機器生產這一部分的分析中,則不得不重新露面。在一定的意義上,這是馬克思對自己中晚期經濟學研究多重手稿中重建的科學的勞動異化批判構式的無意識肯定。這是我們過去理論研究中嚴重忽略的地方。在此之后,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卷(德文第一版)后續的討論中,三次斷裂式地談及勞動異化批判構式。這是值得我們細細探究的深層次思想構境。
三、資本拜物教與生產過程中的勞動異化
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卷(德文第一版)中對資本拜物教的進一步批判,是從資本主義再生產過程和資本主義積累問題展開的。
首先,資本主義的再生產過程和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再生產。在《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中,馬克思曾經研究過這一再生產問題。馬克思告訴我們,前面的分析背景都是抽象、獨立的勞動和生產過程,而實際上存在的資本主義生產過程不可能停留在一個孤立的生產過程中,因為,“不管生產過程的社會形式(gesellschaftliche Form)怎樣,生產過程必須是連續不斷的,或者說,必須周而復始地經過同樣一些階段。一個社會不能停止消費,同樣,它也不能停止生產。因此,每一個社會生產過程,從經常的聯系和它不斷更新來看,同時也就是再生產過程(Reproduktionsprozeβ)”。這是說,作為一般社會定在基礎的實際上發生的物質生產過程,總是一個不斷再生產的過程。這是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創立廣義歷史唯物主義時就指認過的方面。如果轉換到這里討論的資本主義生產過程,那么,“生產具有資本主義的形式,再生產也就具有同樣的形式。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勞動過程只表現為價值增殖過程的一種手段,同樣,再生產也只表現為把預付價值作為資本即作為自行保存和自行增殖(sich erhaltenden und verwerthenden)的價值來再生產的一種手段”。這是說,資本主義再生產的本質是不斷重新盤剝剩余價值的過程,在經濟物相化編碼的表象上,則呈現出“資本即作為自行保存和自行增殖的價值”的再生產過程。這正是資本拜物教在資本主義生產總過程中的經濟物相化偽境中的假象。
也是在這里,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卷(德文第一版)的第6章中再次提及自己在《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中確立的勞動異化關系。他說,資本主義再生產的前提是:
勞動產品和勞動本身的分離,客觀勞動條件和主體勞動力(subjektiven Arbeitskraft)的分離,是資本主義生產過程事實上的基礎。資本主義生產過程的單純連續或者說簡單再生產,把它的這種起點(Ausgangspunkt)作為它自己的結果再生產出來并使之永久化。
與工人第一次進入生產過程一樣,資本主義再生產的前提仍然是工人創造的勞動產品和出現在再生產過程的勞動條件與工人的分離,因為它們直接表現為資本物,它們作為一種客觀的資本力量與主體的活勞動對立。馬克思說,資本主義的再生產也是將這種資本與雇傭勞動的對立關系重新生產出來并將其永久化。也是在此,馬克思突然說,這里問題的實質是,當工人進入資本主義再生產過程時,“他自己的勞動自我異化(Arbeit ihm selbst entfremdet)而為資本家所占有,并入資本”。這意味著,上述資本主義再生產過程中出現的兩個分離,都是工人勞動我—它自反性的自我異化結果。這個“Arbeit ihm selbst entfremdet”(勞動自我異化),是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以下簡稱《1844年手稿》)之后,第三次重新使用的概念。上一次確認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中出現勞動自我異化,是在《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中的勞動異化批判構式的第二層面的思考中。馬克思這里指認的勞動自我異化,一是在資本主義的再生產過程中作為先前生產過程結果的勞動產品,這個產品有可能會是機器等生產條件;二是當這種產品在投入新一輪生產過程中時,重新生成的勞動條件與勞動本身的分離,這種分離被馬克思突然透視為勞動自我異化。這也是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卷(德文第一版)中第二處使用異化概念。馬克思同樣忘記了,在前面討論資本主義生產過程時,他并沒有指證勞動異化關系的存在,所以,這里他突然提出的再生產過程中的“勞動自我異化”,也是存在邏輯缺環的。我推測,這可能是馬克思前面在機器化生產討論中已經使用了異化概念后,一種無意識地解除邏輯壓抑的情況。
馬克思分析說,從資本主義再生產的總過程看,“工人本身不斷地把客觀財富當作資本(objektiven Reichthum als Kapital),當作同他相異己的、統治他和剝削他的權力(ihm fremde,ihn beherrschende und ausbeutende Macht)來生產,而資本家同樣不斷地把勞動力當作主體的(subjektive)、同它本身對象化(Vergegenstndlichungs)在其中和借以實現的資料相分離的、抽象的、只存在于工人身體中的財富源泉來生產,一句話,就是把工人當作雇傭工人來生產,工人作為雇傭工人的這種不斷再生產或永久化(beständige Reproduktion oder Verewigung)是資本主義生產的必不可少的條件”。這呈現了一種鮮明的勞動自我異化關系,當然,這里的勞動我—它自反性關系場境中的自我異化,不是人本學構境中本真類本質的“應該”(sollen)與異化現實的“是”(Sein)的悖反邏輯構式,而是在資本主義再生產過程中,工人自己過去的勞動對象化為自己陌生的資本物,它明明是工人生產出來的東西,可是現在卻作為與工人相異己的、統治他和剝削他的權力,這正是經濟現象層面上呈現出來的經濟物役性狀況。這種勞動的自我異化,通過再一次對主體活勞動的盤剝創造出新的剩余價值,這些剩余價值會在再生產過程中再次異化為資本的力量,這種永久化的勞動異化關系中的雇傭關系再生產,是資本主義生產存在下去的必要條件。我注意到,布洛赫指認了馬克思《資本論》中消除了“是與應該”(Sein und sollen)之間的二元論分離,然而卻將其錯誤地重新標識為具體的烏托邦。這當然是一種傾向人本主義邏輯構序的誤導。在馬克思看來,這也表現為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再生產,或者叫資本關系的再生產。他說,“資本主義生產過程,在關聯(Zusammenhang)中加以考察,或作為再生產過程(Reproduktionsprozeβ)加以考察時,不僅生產商品,不僅生產剩余價值,而且還生產和再生產資本關系(producirt und reproducirt das Kapitalverhältniβ)本身:一方面是資本家,另一方面是雇傭工人”。這種勞動自我異化關系的再生產,也就是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再生產。這是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本質透視中最重要的觀點。其實,在《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中,馬克思就曾經這樣概括這一再生產過程:
?。?)在簡單生產過程中,把勞動條件關系作為資本再生產出來,并把工人關系作為雇傭勞動再生產出來;
?。?)通過使剩余價值不斷轉化為資本(積累),靠增加作為雇傭工人而存在的勞動能力,創造出大量這種作為資本而存在的條件;
?。?)通過把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不斷擴展到新的領域,消除一定程度上還存在于直接生產者及其生產條件之間的統一;使直接生產者轉化為雇傭工人,使他的勞動資料轉化為同他這種雇傭工人相對立的資本;
?。?)通過資本積聚(和競爭)扼殺各小資本,并把它們合并成大資本,雖然和發達領域中的這種吸引過程同時發生的,還有新出現的就業部門等等的排斥過程。如果沒有這種情況,資產階級生產就會十分簡單和迅速地到達自身的崩潰。
這可能是馬克思對資本主義再生產過程問題比較完整的一次說明。這里有從簡單生產與再生產到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在社會空間再生產中的歷史布展,也有資本積聚和競爭的再生產進程中,大資本壟斷的形成和必然崩潰。為此,馬克思還繪制了多張再生產圖表。在那里,他關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再生產的概括是:“生產資料通過生產過程本身不斷地作為資本再生產出來,而勞動則通過生產過程本身不斷地作為雇傭勞動再生產出來,因為生產過程不僅是使用價值和商品的生產過程,而且是使用價值和商品借以進行再生產的社會關系即生產關系的再生產和生產過程。”這是一個資本再生產和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再生產重疊的過程。
其次,是剩余價值在資本主義再生產過程中重新轉化為資本的資本積累。在《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中,馬克思最早討論了資本積累問題。在那里,他提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發展本身”取決于資本積累。在馬克思看來,資本積累是一種資本的無中生有的戲法,資本拜物教在這里被進一步魔法化了。馬克思說,前面我們已經揭露了資本家盤剝工人剩余價值的秘密:生產出來的剩余價值不是被消費,而是重新投入再生產過程中轉化為新的資本,這就是資本的積累。當然,這里的資本積累,并不是作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歷史基礎的資本的原始積累(ursprüngliche Accumulation),原始積累“不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結果,而是它的起點(Ausgangspunkt)”。因為在馬克思看來,所謂資本的原始積累是歷史地形成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過程,也就是創造資本與雇傭勞動關系的歷史過程。其實,在前面的《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中,馬克思已經指認過,“原始積累無非是勞動條件作為與勞動和工人相獨立的力量分離出來。歷史的過程把這種分離表現為社會發展的因素。資本一旦存在,這種分離的保持和再生產就從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本身中以越來越大的規模發展起來,直到發生歷史變革”。并且,他明確說,“在自由主義的蠢貨們的筆下,這種原始積累被描繪成一幅田園詩般的情景,其實這是一部極其可悲的和極其慘痛的歷史”。而在這里,馬克思更具體地分析說,資本的原始積累過程就是:
創造資本關系的過程,只能是勞動者和勞動條件的分離過程,這個過程一方面使社會的生活資料和生產資料轉化為資本,另一方面使直接生產者轉化為雇傭工人。因此,所謂原始積累只不過是生產者和生產資料分離的歷史過程。這個過程所以表現為“原始的”,因為它形成資本及與之相適應的生產方式的前史(Vorgeschichte)。
這是一段資本關系歷史發生的血腥歷史。對此,馬克思有一句關于資本原始積累的名言:“資本來到世間,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滴著血和骯臟的東西(das Kapital von Kopf bis Zeh,aus allen Poren,blut und schmutztriefend)。”這也是馬克思對資本拜物教一針見血地假象剝離,看起來合法、公正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卻是以殘暴的殺人放火和直接掠奪為歷史前提的。馬克思分析說:“美洲金銀產地的發現,土著居民的被剿滅、被奴役和被埋葬于礦井,對東印度進行的征服和掠奪,非洲變成商業性地獵獲黑人的場所——這一切標志著資本主義生產時代的曙光。這些田園詩式的過程是原始積累的主要因素。”這是馬克思自《居利希筆記》就開始了解到的歷史真相,在《倫敦筆記》的第十四筆記本的“殖民主義統治”專題研究中,他更加直接地面對了資產階級的這種暴行。
與資本的原始積累不同,此處馬克思所說的資本積累,是特指資本家在再生產過程中“把剩余價值當做資本使用,或者說,把剩余價值再轉化為資本,叫做資本積累(Accumulation des Kapitals)”。最初,馬克思也是在《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中指認這一點的。顯然,這里通過資本積累的分析,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本質的科學認識,已經進入到一個新構境層,與原來那個進入到生產過程中的作為資本的貨幣不同,現在是進入再生產過程的作為資本的剩余價值。這是資本家在生產中剝削工人的連續過程。其實,與上面馬克思分析的資本主義再生產過程一致,所謂“積累就是規模擴大的資本主義再生產過程(kapitalistischer Reproduktionsprozeβ auf erweiterter Stufenleiter)”。如果聯系到原始積累,那么“積累只是把原始積累中作為特殊的歷史過程,作為資本產生的過程,作為從一種生產方式到另一種生產方式的過渡出現的東西表現為連續的過程”。所以,資本積累的本質就是資本家剝削工人的剩余價值不斷地重新轉化為新的資本的過程,這本身也是資本與雇傭勞動的關系的不斷再生產的過程,說得更宏大一些,就是資本主義制度的再生產和維持。這當然也是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科學認識的進一步深化。
馬克思分析說,在這個規模擴大的資本主義再生產過程中,重新投入再生產中的資本也可以被稱為“剩余資本”(Surpluskapital)。依據我們前面已經分析過的資本家與工人的平等交易把戲和后來的生產過程中剩余價值生產的秘密,現在,這個戲法在再生產發生之前又重演一次,資本家此番用手中的“剩余資本”再次與工人進行“平等交換”,“資本家和工人之間的交換關系,僅僅成為屬于流通過程的一種表面現象,成為一種與內容本身相異(Inhalt selbst fremd)的并只是使它神秘化(mystificirt)的形式”。其實我們知道,這個剩余資本“只是剩余價值的轉化形式(verwandelte Form),也就是剩余勞動(Mehrarbeit),他人無酬勞動的轉化形式。其中沒有它的占有者支付過等價物的任何價值原子”。與前面我們提到過的資本家用貨幣購買勞動力商品不同,現在我們已經看清楚資本家組織再生產過程時,他手中再次購買勞動力商品的貨幣,已經是剩余資本—剩余勞動—剩余價值的多重脫型和轉化的結果,這一次,所有人都會發現,資本家用以與工人交換的貨幣中,“其中沒有它的占有者支付過等價物的任何價值原子”。從本質上說,“這種勞動的同工人本身相異化的場境(entfremdeten Gestalt),即它的資本的場境(Kapitalgestalt),雖然這種勞動是工人的過去的和無酬的勞動”。這是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卷(德文第一版)中第三處使用異化概念。因為,用經濟拜物教話語實在無法說清楚這里存在的深層次的我—它自反性顛倒關系。可是,恰是這樣一種勞動自我異化的產物,資本家卻拿它來再次與工人相交換,“他現在購買工人用的是他自己以前沒有付等價物而占有的他人的產品或產品價值,這就像他在生產產品時使用的生產資料在實物上或在其價值上是不付等價物而占有的工人的產品完全一樣”。這亦表明,資本家重新投入到再生產中的剩余資本本來就是剩余價值脫型和轉換而來的,可卻又用來榨取工人活勞動的剩余價值。從本質上看,這當然就是徹頭徹尾的我—它自反性的異化場境。馬克思此處再一次專門使用的“Gestalt”(場境)概念,雖然還不是現代學術語境中的格式塔場境,但也已經在指認一種看不見的互動關系場境。在后來恩格斯整理出版的《資本論》第三卷中,我們還看到了馬克思這樣的表述:“在發達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勞動者不是生產條件即他所耕種的土地、他所加工的原料等等的所有者。但是在這里,與生產條件同生產者的這種異化(Entfremdung)相適應,生產方式本身發生了真正的變革。分散的勞動者聯合在大工場內,從事有分工的但又互相銜接的活動;工具變成了機器。”資本主義生產過程中發生的生產條件同勞動者的異化,正是《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中勞動異化批判構式的第一層面。馬克思說,“資本家用他總是不付等價物而占有的他人的已經對象化的勞動的一部分,來不斷再換取更大量的他人的活勞動”。這是資本拜物教魔法的更深套路:“先是肉眼看不見的魔術(unsichtbare Magie)把工人的剩余產品從工人一極拋到了資本家一極,然后,資本家把這些對他來說無中生有(Schpfung aus Nichts ist)的財富轉化成資本,轉化成使用、支酬和剝削追加勞動力的手段”。這樣,工人不會再認得在資本主義再生產中變成原料、機器和廠房這些實物的資本本相就是自己勞動創造的剩余價值,資本拜物教在資本積累的無中生有戲法中被再一次加深了。馬克思此時腦海里出現的,很可能是黑格爾指認的現象:面對這種“異己的陌生的現實”,竟然“在其中認識不出自己”。在馬克思看來,“被神秘化為一種自然規律的資本主義積累規律(Naturgesetz mystificirte Gesetz der kapitalistischen Accumulation)”,“正像人在宗教中受他自己頭腦的產物的支配一樣,人在資本主義生產中受他自己雙手的產物的支配”。這里的“Naturgesetz”(自然規律)并非真的是自然界發生的客觀規律,而是黑格爾“第二自然”構境中的似自然性(quasi-natürliche)。它的意識形態偽境作用,正像宗教幻象中我們跪倒在自己的頭腦產物——上帝面前一樣,人們在資本主義的資本積累過程中,被自己雙手創造出來的經濟物相化產物所支配。應該指出,在《資本論》中,馬克思在用經濟拜物教來通俗地說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剝削本質時,由于缺失了經濟物相化中事物化顛倒和勞動異化關系批判的編碼支撐,他對資本主義經濟關系復雜場境的原有深一層思想構境并沒有得到完整的呈現。這是我們必須意識到的方面。
馬克思認為,資本主義再生產和資本積累的不斷重復,必然導致資本越來越集中在少數大資本家手中的積聚(Koncentration)現象。在前面的《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中,馬克思曾經說過,資本的積聚就是“大資本通過消滅小資本而進行的積累。吸引。資本和勞動的中間結合體的喪失資本。這不過是下述過程的最后一級和最后形式:把勞動條件轉化為資本,然后把這種資本和某些資本以更大的規模再生產出來,最后把社會上許多地方形成的資本同它們的所有者分離開來,并把它們集中在大資本家手里。生產以這種對立和矛盾(Widerspruch)的極端形式轉化為社會生產,盡管是通過異化的形式”。在馬克思看來,這種資本的積聚也是一種剝奪,不過,這一次的剝奪對象是資本家們自己。“這種剝奪(Expropriation)是通過資本主義生產本身的內在規律的作用,即通過資本的積聚(die Koncentration der Kapitalien)進行的。一個資本家打倒許多資本家。隨著這種積聚或少數資本家對多數資本家的剝奪”,馬克思說,資本的積聚必然導致資本主義生產總過程中的經濟壟斷,而“資本的壟斷成了與這種壟斷一起并在這種壟斷之下繁盛起來的生產方式的桎梏(Fessel der Produktionsweise)”。在馬克思看來,資本壟斷的本質就在于通過對先進的技術、資本和市場的獨占,“把商品價值保持在高于商品的平均價格的水平,是使商品能夠按照它的價值而不是高于它的價值出賣”。“生產資料的積聚和勞動的社會化,達到了同它們的資本主義外殼不能相容的地步。這個外殼就要炸毀了。資本主義私有制的喪鐘就要響了。剝奪者就要被剝奪了(Die Expropriateurs werden expropriirt)。”資本和積聚必然導致資本的壟斷,此時,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私人占有制與日益發展起來的社會化大生產將要發生根本的沖突,這也就敲響了整個資本主義私有制的喪鐘。“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和占有方式(Produktions und Aneignungsweise),從而資本主義的私有制,是對個人的、以自己勞動為基礎的私有制的第一個否定。對資本主義生產的否定,是它自己由于自然過程的必然性(Nothwendigkeit eines Naturprozesses)而造成的。這是否定的否定(Negation der Negation)。這種否定重新建立個人所有制(individuelle Eigenthum),然而是在資本主義時代的成就的基礎上,在自由勞動者的協作的基礎上和他們對土地及靠勞動本身生產的生產資料的公有制上來重新建立。”這是一個歷史辯證法中的否定之否定,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的“生產資料的公有制”必將取代資本主義。我以為,這是《資本論》中最有分量的一個科學社會主義的政治斷言。它表明,馬克思通過長期的艱辛努力,最后終于獲得了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科學認識的重要結論: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必然滅亡!共產主義一定會勝利!由此,馬克思才會充滿自信地宣告:《資本論》“無疑是向資產者(包括土地所有者在內)腦袋發射的最厲害的炮彈”。
我認為,《資本論》中出現的少量異化概念,只是馬克思在《大綱》和《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中創立的勞動異化批判構式被經濟學話語和經濟拜物教批判話語刻意壓抑后的零星現身。一方面,這多少透露出馬克思對自己在狹義歷史唯物主義基礎上生成的歷史現象學批判話語的下意識認同,特別是更深一層勞動異化理論對資本主義經濟關系復雜事物化顛倒和自反性異化的有力批判和解碼,這是我們不能簡單放棄的重要思想財富。另一方面,我們也要堅決擯棄將馬克思《資本論》重新人本主義化的錯誤理論傾向,不能因為找到馬克思在《資本論》中使用的異化概念,就武斷地認定馬克思仍然是一位同質于《1844年手稿》人本學勞動異化史觀的思想家。這種傾向當然是一種開思想史倒車的做法。比如,洛維特說,在《資本論》中“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生產過程的批判性分析一開始就采取的形式,就是以生產過程中人自身的異化為紅線而對資產階級世界進行批判”,這句話看起來似乎是有道理的,可是他的潛臺詞卻是,“青年馬克思的作品本就是并且始終是《資本論》的基礎”。在他看來,馬克思《資本論》中出現的異化概念,恰恰表明了人本主義異化史觀始終是馬克思思想方法論的不變基礎。從馬克思的全部思想史分析和概念考古研究來說,這當然是錯誤的判斷。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到二〇三五年建成社會主義文化強國的總體邏輯與戰略路徑研究”(項目號:21ZDA072)的階段性成果。
?。ū疚淖髡撸簭堃槐?nbsp;南京大學文科資深教授、馬克思主義社會理論研究中心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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