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列斐伏爾(1901-1991)
一
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日常生活轉向”產生于二十世紀二十年代以降的深刻歷史、政治和文化背景中。這種轉向的意義不在于在經驗上對人們日常生活的全面描繪,使日常生活成為理論的一般研究對象,更為深刻的是,它是在不斷變革的歷史社會環境中對馬克思主義的反思與追問。相較于十九世紀而言,二十世紀是一個截然不同、卻更為繁榮的時代。兩次世界大戰的陰霾無法掩蓋資本主義經濟連續增長的光輝,福特制度徹底變革了資本主義生產的組織形式,凱恩斯主義與國家壟斷資本主義“遏制”了經濟理性的瘋狂,科學技術的發展使得人們的日常生活變革一新。新時期的資本主義并沒有如馬克思所言腐朽而垂死,反而更加繁榮而生機。與此同時,在馬克思主義內部,一種將馬克思主義科學化、實證化的理論悄然出現。以第二國際為代表的“正統的馬克思主義”通過對“經濟學決定上層建筑”的片面化理解,將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闡釋為一種“經濟決定論”:歷史僅僅是物質經濟發展的被動反應,資本主義會隨著經濟的發展自動走向滅亡,盧卡奇將此稱為“一種沒有革命的‘進化’理論,沒有斗爭的‘長入’社會主義的理論”①。
在理論與歷史的交織中,日常生活,作為概念,也作為一個事實,被推到了舞臺的幕前。在理論上,日常生活的“發現”經過了西方馬克思主義的中介。相較于第二國際對經濟的極端強調,西方馬克思主義者的關注點從經濟學和政治學轉向了哲學,在主題上更加關注文學藝術等,佩里·安德森將此稱之為“形式的轉換”與“主題的創新”②。西方馬克思主義的始祖盧卡奇在1923年的《歷史與階級意識》中,指出在資本主義的物化結構之上形成的物化意識對無產階級階級意識主體性確定的阻礙,在此之上呼喚總體性的復歸。葛蘭西在《獄中札記》中從馬克思主義一直忽視的文化霸權維度出發,指認在當代資本主義社會中文化霸權所扮演的核心角色。在宏觀的理論背景下,西方馬克思主義創始人們所開啟的哲學—文化—意識形態路徑為日常生活的發現提供了契機,尤其是盧卡奇通過發展馬克思拜物教思想而形成的物化、物化意識理論,可謂是日常生活批判的先導。
盧卡奇(左)與葛蘭西(右)
在《神秘化:關于日常生活批判的筆記》中,列斐伏爾指出“所有對神秘化意識形式的分析統統可以歸結為日常生活批判,因為我們是在最寬泛意義上慎重使用‘思想’一詞的;人們所有關于他們生活的思想,都試圖整合與證明這些表現的正當性”③。從意識形態的虛假性出發,列斐伏爾指出,當代資本主義的文化、思想已經被卷席進入資本主義的秩序當中,雖然它們竭力將自己裝扮為一種獨立而中立的形象。這就體現了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的神秘化特征,并且,列斐伏爾進一步指出,這種神秘化和異化充斥了資本主義社會的各個維度,作為被神秘化的意識,它們已經成為資本主義隱性控制的工具。
如果說《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出版之前,對資本主義制度下日常生活的研究還隱約裹挾在文化研究以及意識形態批判之中,那么1947年《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的發表則正式宣告著日常生活不再是經濟生產的剩余、不再是文化研究和意識形態批判理論的部分,而是作為一個整體成為理論的研究對象。至此,經濟—階級的宏大敘事才真正落地為日常生活的批判。
實際上,列斐伏爾的日常生活批判也是對“何為馬克思主義?”的回應。在列斐伏爾看來,馬克思主義并非一個一成不變的、完成了的體系,雖然馬克思深刻地揭示和批判了資本主義的剝削與壓迫,然而任何思想都誕生于一定時代社會歷史情境中,這種特殊的定在決定了理論自身無法故步自封、必須走向當代。因此列斐伏爾呼喚以一種“與時俱進”的眼光,去“發展”而不是“闡釋”馬克思主義,以馬克思留下的坐標為導向繼續完成馬克思未竟的理論宏圖。日常生活批判便是列斐伏爾重構馬克思的重要嘗試。
列斐伏爾著:《日常生活批判》
在《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的第二版序言中,列斐伏爾開篇即表明自己所作的日常生活批判,并非是對馬克思主義的“重新解釋”,而是建立在異化理論之上,對“馬克思主義從總體上忽略的一個方面,即具體的社會學”④的一個發展。通過引用列寧以反對第二國際,列斐伏爾試圖指出,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社會的分析不只是在為資本主義社會關系描繪出“經濟的骨骼”,誠然經濟的關系在資本主義社會已然成為一種統治的“抽象”,然而僅僅擁有骨骼的資本主義只是一具僵死而機械、恐怖而抽象的尸體,馬克思同時還為資本主義的骨骼添上了血與肉,當今的資本主義社會是一個鮮活的存在,也只有鮮活的資本主義社會“形態”才是馬克思真正的分析與批判的對象。因此,列斐伏爾認為“作為一個整體,馬克思主義實際上是對日常生活的一種批判性的認識”⑤,而異化理論,無論是對于馬克思而言,還是日常生活批判而言,都位于理論的核心。
①[法]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北京:商務印書館,1995年,第49頁。
②[英]佩里·安德森:《西方馬克思主義探討》,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年。
③[法]列斐伏爾:《神秘化:關于日常生活批判的筆記(1933)》,載于《社會批判理論紀事》第1輯,2006年,第159頁。
④[法]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年,第2頁。
⑤同上書,第136頁。
二
對于列斐伏爾而言,對異化理論的強調一方面代表了西方馬克思主義反對斯大林主義、恢復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批判傳統,另一方面,更是站在最新的時代背景之下,以全新的理論批判當下的資本主義。在這樣的理論與現實雙重要求之下,異化不再作為青年馬克思的棄物,而是馬克思一生的理論基礎,異化也不再是生產領域的異化,而是日常生活的異化、整個社會的異化。
作為《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的法文版譯者和最早的解讀者之一,列斐伏爾極其推崇馬克思早期著作《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在馬克思思想歷史發展過程中的作用,認為馬克思借由黑格爾與費爾巴哈形成的異化理論,無論是在早期著作,還是在后期的《資本論》中,都占據著理論的核心。在《資本論》中,異化理論體現為拜物教理論,拜物教理論非常“突兀地”出現在《資本論》第一章的最后,哈維曾指出,“例如,那些在馬克思之外,有志于發展出一種嚴格的政治經濟學的人有時會將拜物教概念視作不需要嚴肅對待的、不相干的東西。另一方面,那些更哲學化和文學化的人,則經常珍視其為黃金”①。顯然列斐伏爾屬于后者,列斐伏爾認為拜物教理論是“有關異化的哲學理論在客觀的(科學的)層面上的延伸”②。通過將商品拜物教、貨幣拜物教、資本拜物教理論在異化維度的重構,異化理論便成為經濟學的基礎和哲學的基礎。這樣一來,人為建構的早期與晚期、主觀與客觀、哲學與經濟,哲學與非哲學的界限與對立便被打破了,馬克思思想發展的歷史被敘述為異化理論的歷史、“哲學”的歷史、批判的歷史。在后期對資本主義經濟運行規律的揭示中,馬克思只不過“通過把異化落腳到經濟對象中,從而把異化的哲學概念具體化了,只要我們讓這些哲學概念具有實際意義,歷史地和社會學地看待這些概念,我們就可以保留我們的哲學概念,繼續發展馬克思的異化理論”③。
《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
在異化理論的背后是主體的問題,而主體性的視角則賦予了理論以批判性。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從價值懸設的類本質出發,構想出本真的勞動與現實的異化勞動的對立。在這種對立中,主體的勞動成果變成了異己的東西,這種異己的東西不僅反過來支配主體,而且還遮蔽了主體的創造性勞動本身。在青年馬克思那里,對資本主義批判的張力正是源自于主體視角的價值—倫理批判。而在拜物教理論中,“在這些經濟的也是政治經濟學的對象中,社會關系被封閉了起來,掩蓋著。社會活動的產物呈現的只是那個產物本身,實際上,社會活動的產物中包含了人的勞動”④。通過將拜物教理論理解為人—物、社會—人對立的理論,拜物教理論與青年馬克思的異化理論便擁有了同質性。主體視角的批判理論便在整個馬克思主義的思想發展過程中找到了立足之地。
不過,雖然列斐伏爾將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重新恢復為“政治經濟學批判”,然而,列斐伏爾以異化理論闡釋馬克思主義的做法從深層次上來說卻是非法的。“從本質上看,勞動異化理論還是一種深層的隱性唯心主義歷史觀,因為異化理論并沒有跳出傳統的人學目的論和抽象的倫理價值批判的窠臼”⑤,而1845年之后,馬克思的方法論已經發生了徹底的變革。這樣一來,歷史唯心主義的方法論如何與歷史唯物主義兼容?異化理論能否與“在哲學家聽得懂”的意義上使用的“異化”詞語等同?列斐伏爾終究還是忽略了馬克思方法論的轉變,以一種同質化的方式去理解馬克思,這也成為列斐伏爾無法破解的理論困境。
如果說,用異化理論串起馬克思思想的發展是列斐伏爾理論建構的第一步,那么接下來,列斐伏爾的理論目標便在于用異化理論去批判當下的資本主義社會。日常生活,作為一種理論與現實,直到20世紀才被充分展現。在馬克思那里,資本主義的剝削體現為生產過程中剩余價值的生產,對資本主義奧秘的揭示被還原成為對經濟領域的關注,正如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所說,流通領域太過嘈雜,只有寫著“非請莫入”的生產領域才是資本主義的秘密所在。就異化理論而言,青年馬克思的異化理論包含了從宗教異化、政治異化、經濟異化到勞動異化這一發展過程,從宗教到勞動的過渡的背后是馬克思對資本主義剝削方式認識的加深。不過,在列斐伏爾那里,馬克思經過意識(宗教)而下降到經濟最后到生產的異化理論,卻又重新從勞動生產出發,不斷上溯,從而形成了一個“整體異化”觀:異化不僅是勞動的異化、生產的異化,異化還“包括了處在異化整體中的生活”⑥。在馬克思生活的時代,資本主義對無產階級的剝削主要體現在“看得見”的生產過程之中,然而,隨著資本主義科學技術的進步以及生產組織形式的改變,“看得見”的剝削越來越轉化為“看不見”的壓迫。借由盧卡奇的物化意識—葛蘭西的文化霸權,列斐伏爾指出,資本主義在經濟過程中的盤剝已經轉變為日常生活中的小事情異化。因此,勞動異化理論必須升級為日常生活的異化理論。
通過對日常生活的回溯,列斐伏爾指出,日常生活與生產活動的關系大致經過了統一、分離以及再統一這三個階段。在封建時期,除一些貴族等不用進行生產勞動的人之外,對于廣大的農民、工匠等來說,日常生活與生產勞作是統一的,工作場所即是日常生活的場所。而到了資本主義時期,這種統一才逐漸分離,隨著資本主義對生產勞動的強調,日常生活變成一個獨立的領域,“家庭生活與生產活動分開了。閑暇也與生產活動分開了”⑦。不過,這種閑暇與生產活動的分離并沒有帶來勞動者的解放,這種分離帶來的卻是個體意識的分裂、個體的原子化以及無窮無盡的異化。面對這種異化與分化,列斐伏爾指出,“必須在日常生活元素的相互關系上研究日常生活”⑧,日常生活的三個元素即工作、家庭和“私人”的生活、閑暇活動,即一種整體的研究,這就是日常生活與勞動生產在資本主義制度條件下的再統一過程。這樣,生產領域的異化只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生產過程的異化便亟須升級為生活的異化。這種異化不僅存在于人與勞動產品之間,還處于人與人、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之間,這種異化不僅呈現出物的形式,還呈現出思想的形式、虛幻的形式。一言蔽之,這種異化“是經濟的……社會的……政治的……意識形態的”⑨,這也正是哈維在《資本社會的17個矛盾》最后所說的資本主義社會的普遍的異化。
這種日常生活的異化首先體現在意識形態領域,體現為“私人”意識和“被困擾的”意識,體現為對個體性的批判,這種個體性在馬克思那里呈現為被物與物的關系遮蔽的人與人的關系。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勞動分工割裂了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系,使人呈現為原子般的個人、人的生活呈現為純粹個體的生活。這種生活是一種“對生活的剝奪”、一種“剝奪了現實、剝奪了與世界的聯系的生活”⑩。在這種個體的生活中,所有的事物都被撕裂為對立的兩極,異化無處不在。列斐伏爾指出,私人意識是一種抽象而受限制的自我意識,它壓制著個人、分裂著個人,使得“人與他的實際的人的現實和社會現實分離開來,也被剝奪了對實踐、歷史和社會整體的意識” ?。
第二,是對經濟異化和勞動異化的批判。在列斐伏爾看來,主體與物的關系不應該為“占有”的關系,占有意味著設置了一個“私人的界限”,意味著個人的私有財產與財富,而這種私有性正是資本主義制度的核心,因而必須被批判和拋棄。相較于占有,在人與對象的關系問題上,列斐伏爾推崇一種“享有”的關系,這也是對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的改寫,借助于“享有”,人與對象建構起豐富的社會聯系,正是“通過這個對象,我進入一個復雜的人類關系網” ?。在對勞動異化的界定中,列斐伏爾基本是對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異化的四重規定的改寫,在列斐伏爾看來,這種異化最終表現為人與社會關系的異化,體現為勞動的社會本質的喪失。
第三,對需求的批判,對需求的批判實際上是對意識形態批判和經濟異化批判的延續和補充。列斐伏爾指出,在資本主義社會中,“資本家盡其所能地創造出虛構的、想象的需要” ?,這種虛假的需要通過人的心理和道德作用于人,促使人們不斷地去“占有”財富和對象。到了《日常生活批判》后兩卷中,這種對需求的批判逐漸發展演變為對消費的研究,轉為對“消費被控制的科層社會”的批判。
第四,日常生活批判包含了對政治生活的批判。列斐伏爾指出,“資本主義社會的資產階級民主產生了一個最大的異化:整體異化、完全的政治異化” ?,而國家正是政治異化的具體體現。對于個人而言,國家作為“想象”的共同體而存在,通過將個人建構為“公民”,國家虛假地建構起人與人之間的聯系。這種政治異化要求徹底打破國家機器,只要國家沒有消除,那么政治異化便會繼續存在。其實,對國家的批判一直存在于列斐伏爾漫長的理論一生中,在《日常生活批判》中,國家作為異化理論的一環而存在,列斐伏爾并沒有對此多做論述,而到了后期,列斐伏爾專門寫了《論國家》,研究國家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的作用。
總而言之,列斐伏爾的日常生活批判,就是從馬克思的勞動異化理論出發,將這種經濟異化批判“改造成為一種意識形態異化批判,進而泛化為日常生活、文化與國家的批判” ?。異化的主體從宏觀的階級被消解為存在主義維度上的人,異化是人的異化、每個人的異化,異化的范圍因人的創造性活動“是實踐的、一個永不停歇的、日常的活動” ?,所以異化也是日常生活的異化。
①David Harvey, A Companion to Marx's Capital, London, Verso, 2010, p.38.
②[法]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年,第2頁。
③[法]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年,第62頁。
④同上書,第74頁。
⑤張一兵:《回到馬克思》,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31頁。
⑥[法]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年,第54頁。
⑦同上書,第28頁。
⑧同上書,第29頁。
⑨[法]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年,第230頁。
⑩同上書,第137頁。
?同上書,第140頁。
?同上書,第143頁。
?[法]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年,第148頁。
?同上書,第84頁。
?吳寧、蔡曙光:《列斐伏爾的異化理論及其淵源》,載《重慶社會科學》2007年第11期。
?[法]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年,第153頁。
三
本質上,列斐伏爾對日常生活異化的批判考察總是圍繞一個總問題展開:異化導致人與社會的分裂。在日常生活的兩側,一邊是現代人的孤獨存在,另一邊則是資本主義物化的社會現實,因而日常生活的批判要求對人與社會的對立進行分析、對資本主義的社會進行分析、對重新恢復人與社會之間的關系進行闡述。
在理論分析的總的方法論層面,列斐伏爾繼承了盧卡奇—薩特的總體性概念,這種總體性的理論適用范圍不僅包括當下的資本主義社會,而且還包括馬克思主義本身。正如社會的勞動分工加劇日常生活異化,學科分工也使得理論研究呈現片面化的趨勢。無論是學院派的專門知識分子,還是所謂的正統馬克思主義的闡釋者,都不自覺地將完整的理論對象分割成部分,并且從部分出發對理論進行全部的闡釋,這不僅歪曲了馬克思主義的本質,也無益于批判當今的資本主義。就馬克思主義而言,列斐伏爾指出,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分析并沒有局限在經濟領域,而是一種“社會”的分析,相較于傳統研究者對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二分,并且將全部的理論與現實目光投向經濟基礎,列斐伏爾不僅強調上層建筑在馬克思主義中、在資本主義現實結構中的作用,而且力圖用“社會”彌合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的分裂。在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之上,強調“社會經濟形態”的研究,將社會重新拉入理論分析的視域之中。日常生活批判便是對社會經濟形態的分析,通過將日常生活從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中剝離,日常生活不是一個剩余物,它實際上囊括了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作為一個辯證的總體而存在。在書中,列斐伏爾以工作和閑暇為例說明了這種統一。這種工作與閑暇之間的辯證關系不能以工作日與非工作日、工作時間與非工作時間的線性對立方式去理解,工人在周一至周五工作,而利用周末的非工作時間去休閑,或者說,工人在工作日結束了8小時的工作后就進入了閑暇,這種工作與閑暇的時間劃分并非列斐伏爾意義上的工作與閑暇關系。在列斐伏爾看來,工作與閑暇是統一的,“每個人都按照他的工作是什么、他的工作不是什么,而計劃他儲備下來的這個時間……或者說,他們所需要的閑暇活動至少‘反映了’他們在勞動分工和社會體制中的位置”①,工作與閑暇統一于日常生活之中。
這種總體的分析,實際上是對日常生活中社會關系而非僅僅是生產關系的分析,理論的對象是由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系連結而成的社會生活。在列斐伏爾看來,馬克思主義“關乎一個有差別的總體并圍繞著一個單一的問題——在社會中活動的人與其各種各樣的、相互矛盾的成果之間的辯證關系”②,這不是人們在生產中凝聚而成的生產關系,也不是資本主義社會的“物體系”,而是社會中生活的人們的總體的社會關系。對社會關系的分析,揭示了資本主義的異化與剝削如何從生產過程滲透進生活過程,這種過程的改變不僅體現在生產領域的變化,更體現在生活領域的變化。為此,列斐伏爾提倡以一種批判的“社會學”去研究當代資本主義社會。與資本主義流行的實證的社會學不同,列斐伏爾的社會學的研究對象是資本主義社會中矛盾的社會關系,因而從本質上來說是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批判認識。“研究社會關系,不僅不要排除科學的社會學,而且社會經濟形態的觀念需要和要求科學的社會學。”③馬克思雖然并非是個社會學家,但是馬克思主義學說內部包含了科學的社會學。到了后期,列斐伏爾專門寫了一本《馬克思的社會學》,在書中,他明確寫道:“社會關系(包括財產所有權的司法關系)構成了整個社會的核心。它們構造了社會,作為基礎或‘下層結構’(生產力、分工)與‘上層建筑’(制度、意識形態)之間的中介(進行調和的東西)而起作用。”④
從總體性出發,進而過渡到社會,最后走向社會關系的分析,是列斐伏爾的理論分析路徑,也是列斐伏爾的理論分析對象。在《歷史與階級意識》中,盧卡奇渴望總體性的復歸,卻也不得不面對資本主義的物化總體的現實,以現實的總體與理想總體的對立,盧卡奇最終陷入抽象的價值批判中。列斐伏爾也沒有脫離同樣的理論困境。在列斐伏爾那里,資本主義的社會關系作為異化的社會關系而存在,在這樣的社會中,“沒有異化就沒有社會關系,與他人的關系。僅僅通過一個人的異化在他的異化之中,他的存在才是社會的”⑤。《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也說:“社會關系的含義在這里是指許多個人的共同活動,不管這種共同活動是在什么條件下、用了什么方式和為了什么目的而進行的”⑥。顯然在資本主義制度中,這種條件和方式是異化的、通過勞動者出賣勞動力而進行。然而,吊詭的是,人唯有通過這種方式,才能成為社會的人,但是“異化了的勞動已經喪失了勞動的社會本質。雖然勞動的本質實際上是社會的,但是,勞動呈現出個人任務的表象和現實”⑦,最終人還是淪為原子般的個人。這種個人—社會—個人之間的對立與轉化是伴隨著資本主義而無法解決的悖論,社會是現代人類的存在方式,但是在資本主義的異化現實中,人“在日常生活中必須作為一個人而存在這樣無奈的異化命運和處境”⑧。
在馬克思那里,異化的揚棄遵循了黑格爾精神冒險的路線,在保留了以往全部積極的成果之上復歸于人的類本質。而列斐伏爾以總體性為核心,建構了“總體人”的辯證法。總體人概念源自《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在書中,馬克思寫道:“對私有財產的積極的揚棄,就是說,為了人并且通過人為了人對人的本質和人的生命、對象性的人和人的產品的感性的占有,不應當僅僅被理解為直接的、片面的享受,不應當僅僅被理解為占有、擁有。人以一種全面的方式,就是說,作為一個完整的人,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質”⑨。列斐伏爾指出,馬克思實際上“把關于普遍性的哲學問題規定為一個人的發展的功能,一個人擁有的功能”⑩,而人類歷史的發展則表明“越對象化(人正在成為更加社會的人,在社會的、物質的和人的對象中實現自己),主體化就越深(高度發達的意識,考慮和意識到控制全部現實的力量)” ?。資本主義實際上以異化的方式完成了普遍化,在異化的現實背后是人實踐水平的提升,這種普遍化不僅是資本主義的依存之本,也是總體人的基礎。列斐伏爾指出“完整的人定義的本質方面是人與他自己的統一,尤其是個人和社會的統一” ?,在列斐伏爾看來,人與自然的分裂、人與社會的分裂導致的“自然決定論”、“社會決定論”是異化與拜物教的根源,揚棄異化不僅要揚棄異化的形式,而且要使人回歸于人、復歸于社會,這實際上是馬克思完成了的人道主義和完成了的自然主義的改寫,唯有如此,人與社會的分裂才能彌合、異化的日常生活才能彰顯出本身的色彩。
總而言之,列斐伏爾的日常生活批判理論的意圖并非是在生產領域之外,獨立地開辟出一番與生產截然相對的日常生活天地,而是在總體性的視域下,以生產—生活、工作—閑暇、工作場所—非工作場所的統一,在馬克思宏觀歷史敘事話語的背景之下,開展對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小事情批判,落腳于日常生活。這種對日常生活維度的重構不是面對資本主義日益強大現實而妥協的一種理論的退守,不是面對馬克思主義理論和現實的困境而尋求日常瑣碎的安慰,更不是對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和政治經濟學批判的放棄。列斐伏爾無意遁入日常生活的小事情之中,他的理論旨趣在于挖掘日常生活的瑣事背后無限復雜的社會關系和背景,從現象中挖掘出本質,從偶然中挖掘出必然。
①[法]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年,第27頁。
②[法]列斐伏爾∶《馬克思的社會學》,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16頁。
③[法]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年,第48頁。
④[法]列斐伏爾∶《馬克思的社會學》,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4頁。
⑤[法]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年,第14頁。
⑥《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第532頁。
⑦[法]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年,第152頁。
⑧張一兵主編∶《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哲學思潮》上卷,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92頁。
⑨[德]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81頁。
⑩[法]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年,第61頁。
?同上書,第230頁。
?[法]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年,第6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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