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來源:《山東社會科學》2022年第10期
作者單位:張一兵,南京大學哲學系。
摘要:資本家生產剩余價值的地方不是流通領域,而是在結束了資本與雇傭勞動形式上平等的交易后的、在“市場之外”和“流通領域之外”的生產領域。資本家重新投入再生產的剩余資本是剩余價值轉型而來的、又用來榨取工人活勞動的剩余價值。在《資本論》中,馬克思用經濟拜物教批判理論充分展現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發生的經濟物相化表象層面的各種錯覺,從而科學地說明了被這些假象遮蔽起來的剩余價值來源。但是,這并不表明馬克思放棄了在自己經濟學研究中的哲學批判話語。
關鍵詞:馬克思;《資本論》;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資本拜物教
在馬克思的《資本論》第一卷中,如果說商品拜物教與貨幣拜物教都是對資本主義商品流通領域中的經濟關系的事物化顛倒的反映,那么作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本質的意識形態觀念幻象的資本拜物教則貫穿資本主義生產的總過程。在它顛倒式的魔法背后,從作為資本的貨幣投入生產過程開始,一直到作為剩余價值形式的利潤、地租和利息,它們一起成功地掩蓋了資本家無償占有工人創造的剩余價值的全過程。而在觀念表象上,則神秘地建構了一個巨大的資本拜物教之謎。我的判斷是:馬克思的資本拜物教批判話語實際上是他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以下簡稱《大綱》)和《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眾多科學思想實驗結果之上的闡釋話語方式,其中,科學的勞動異化理論在總體上被刻意壓抑了,但如果不能深入地理解馬克思的經濟關系事物化顛倒理論和科學的勞動異化理論,是不可能真正理解《資本論》中的資本拜物教批判話語實踐本質的。同時,我們還應該看到,《資本論》中的資本拜物教批判理論也是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科學認識的最終成果。
一、貨幣在流通領域中轉化為資本的戲法
《資本論》第一卷(第一版)的第二章是“貨幣轉化為資本”。在此章的開始,馬克思就提出了著名的“資本的總公式”(Die allgemeine Formel des Kapitals),這當然是繼《大綱》和《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的思想實驗后,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科學認識的一種邏輯概括。他分析說,上述討論的“商品流通是資本的起點。因此,商品生產、商品流通和發達的商品流通,即貿易(Handel),總是資本產生的歷史前提(historischen Voraussetzungen),16世紀現代世界貿易和世界市場的建立揭開了資本的現代生活(modern Lebensgeschichte)”[1]。這是在交待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產生的歷史前提,即商品生產和商品交換特別是作為貿易的商品流通過程。馬克思說,商品(Waaren-W)的流通過程的最終結果就是貨幣,所以,貨幣(Geld-G)是“資本的最初的表現形式”(die erste Erscheinungsform des Kapitals),或者說,商業資本是資本的最初表現形式。但是,作為貨幣的貨幣與作為資本的貨幣,在流通形式上,呈現出兩個不同的路徑:前者是W-G-W(商品-貨幣-商品),而后者是G-W-G(貨幣-商品-貨幣)。這里的“G-W-G,貨幣轉化為商品,商品再轉化為貨幣,為賣而買。在運動中通過這后一種流通形式的貨幣轉化為資本,成為資本,而且自在地,即按它的使命來說已經是資本”[2]。這里的闡釋性概括精準而簡明扼要。馬克思說,G-W-G的完整公式應該是G-W-G'(貨幣-商品-貨幣+余額)。馬克思明確說,這個“G-W-G'事實上是直接在流通領域內表現出來的資本的總公式(allgemeine Formel)”[3]。這是資本總公式在流通領域中的外部表現形式。在《資本論》第三卷中,我們還會看到它在生產過程和其他領域中的表現形式,比如剩余價值分配中借貸資本的假性公式G-G'(貨幣-利息)。馬克思分析說,在這個G-W-G'中,“其中的G'=G+ΔG,即等于原預付貨幣額加上一個增殖額(Increment)。我把這個增殖額或超過原價值的余額叫做剩余價值(Mehrwerth,surplus value)。可見,原預付價值不僅在流通中保存下來,而且在流通中改變了自己的價值量,加上了一個剩余價值,或者說增殖正是這種運動使價值轉化為資本”[4]。
顯而易見,在整個《資本論》的寫作中,馬克思是按照“教科書”式的敘述話語來闡釋自己的觀點的。他總是假想自己面對的是普通讀者或者工人。他千辛萬苦在《大綱》和《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中通過復雜思想實驗獲得的剩余價值概念,就這樣直接出現在商品流通領域,這明顯是面對古典經濟學學術討論域的邏輯關涉點。馬克思告訴讀者,這里關于貨幣轉化為資本的說明,通過這個G(貨幣背后的抽象勞動結晶的價值)投入到商品流通過程后創造出一個增量ΔG,恰恰是資本家對這個價值增量ΔG(剩余價值)的無償占有,才使得貨幣轉化為資本。顯然,馬克思這里所講的商品流通過程并不是單純意義上的流通領域,而是包含了生產過程的資本“大流通”,因為剩余價值絕不是在流通領域中產生的,商品原有價值的“保存”和“改變了自己的價值量”都不會發生在買賣關系場境中。馬克思下面會逐層揭露這一資本拜物教的觀念假象。馬克思指出,資本占有剩余價值的“自我增殖運動”是無止境的,作為資本關系人格化偽主體的資本家,“他的目的也不是取得一次利潤,而只是謀取利潤的無休止的運動”[5]。在《大綱》和《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中那種極其復雜的辨析和分析過程,在這里僅用了簡短的一段表述,問題的實質就一目了然了。然而,這種邏輯簡化并不能取代馬克思業已發生的深刻思想革命,這是《資本論》與《大綱》和《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的復雜主體視位關系。《資本論》在經濟學話語編碼中當然是更加成熟了,但并非直接呈現馬克思在哲學方法論上已經達到的深度,這是我們一定要仔細辨識的問題。
其實,馬克思提醒我們,這個包含財富增量ΔG的G'正是資本拜物教發生的第一個歪曲表象層面,即在流通領域中資本物(作為資本的貨幣)的自行增殖的觀念假象,是這個魔術的第一幕。問題在于,那個ΔG(剩余價值)是不是真的如資產階級經濟學家和蒲魯東等激進批判話語所說是出現在流通領域?馬克思的回答是簡潔和直接的:流通領域中的買賣關系是不會多出來財富的,即便是真的有少數人在商品買賣過程中“賤買貴賣”,但“一個國家的整個資本家階級不能靠欺騙自己來發財致富”[6]。這是一個極有針對性的重要斷言。馬克思說,在流通領域中,資本拜物教迷霧的第一個魔法,是在公平交易的前提下,通過貨幣購買到一種特殊的商品,這里的第一個客觀條件是,這個商品“它的使用價值本身具有成為交換價值源泉(Quelle von Tauschwerth)的獨特屬性,因此,它的實際消費本身就是勞動將來存在的對象化(Vergegenständlichung von Arbeit wäre),從而是價值的創造(Werthschöpfung)。貨幣占有者在市場上找到了這樣一種獨特的商品(spezifische Ware),這就是勞動能力或勞動力(Arbeitsvermögen o-der die Arbeitskraft)”[7]。
有趣的是,這里馬克思突然放進了一個Vergegenständlichung(對象化)的哲學概念,并且強調了勞動在時間上的將來存在(Arbeit wäre)[8]。依概念考古詞頻統計,馬克思在《資本論》三卷中共計106次使用Vergegenständlichung/vergegenständlichte概念。這種特殊勞動力商品的使用價值只是一種將要發生的可能性,恰是這里被隱匿起來的將來存在的勞動,創造了商品的價值,是Quelle von Tauschwerth(交換價值的源泉)。還應該注意到,這里賦型價值的勞動不是工人塑形和構序對象的具體勞動,而是抽象勞動結晶為特殊的社會關系場境。前者只是后者的物性基礎。這是剝去資本拜物教第一層面神秘面紗的關鍵性的一步。馬克思指出,發生在流通領域中資本與雇傭勞動的交換,在形式上是平等的,可是,資本家付給工人的工資,只是勞動力這一商品的使用權的費用,而隱匿了勞動能力創造剩余價值的可能空間。因為,在勞動力商品的“實際消費”中,恰恰是勞動的對象化保存和創造了原有價值和剩余價值。當然,馬克思也告訴我們,工人不同于奴隸,“他必須始終讓買者只是在一定期限內暫時支配他的勞動力,消費他的勞動力,就是說,他在讓渡自己的勞動力時不放棄自己對它的所有權”[9]。這就是說,工人只是在一定的時間限定中將自己的勞動力使用權賣給了資本家。這是工人區別于直接屬于奴隸主的奴隸的地方。
我注意到,馬克思在這里有一個極其重要的理論構境背景的指認,他直接給出了黑格爾的一段相關引文,這是黑格爾在《法哲學原理》第67節關于“所有權轉讓”討論中直接涉及到勞動能力轉讓的一段表述:“我可以把我身體和精神的特殊技能(besonderen,körperlichen und geistigen Geschicklichkeiten)以及活動能力(Möglichkeiten der Tätigkeit)的個別產品讓與他人,也可以把這種能力在一定時間上(in der Zeit beschränkten)的使用讓與(veräuΒern)他人,因為這種能力由于一定限制,對我的總體(Totalität)和普遍性(Allgemeinheit)保持著一種外在關系(äuΒerliches Verhältnis)。如果我把在勞動中獲得具體化的全部時間以及我的全部作品都轉讓了,那就等于我把這些東西中實體性的東西(Substantielle)、我的普遍活動和現實性(allgemeine Tätigkeit und Wirklichkeit)、我的人格,都讓給他人所有了。”[10]
黑格爾在《法哲學原理》第67節的“附釋”和“補充”中,專門區分了奴隸與“雇傭關系”,比如“雅典的奴隸恐怕比今日一般傭仆擔任著更輕的工作和更多的腦力勞動,但他們畢竟還是奴隸,因為他們的全部活動范圍都已讓給主人了”[11],而雇傭關系是一種有限的轉讓,是有限地轉讓人的活動能力和生產活動。馬克思給出這段文本有兩種可能:一是他關于勞動力使用權的有限買賣關系的觀點是受到了黑格爾這一論述的啟發;二是他獨立地解決了這一問題后,援引黑格爾的相關討論作為支援背景。我個人傾向于第一種可能。雖然馬克思破解剩余價值難題是在《大綱》中,《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也重復了這一發現過程,但他都沒有同時直接給出黑格爾的這段表述,而在向公眾闡釋自己的剩余價值理論發現時,在《資本論》第一卷中給出了黑格爾《法哲學原理》中的這一重要思考。必須說,馬克思是誠實的科學家。當然,黑格爾這里的討論并不是直接說明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中的雇傭勞動的本質,但他的奴隸與勞動的關系與雇工擁有自己的勞動所有權但可以有限轉讓給他人的觀點,會啟發馬克思解決勞動力商品問題中的難點,這是一個極重要的文本細節。并且,相比于《精神現象學》中那個勞動外化為對象性的異化批判話語,黑格爾的《法哲學原理》更加接近社會歷史現實一些。
馬克思接著說,資本拜物教在流通領域的戲法還必須有第二個客觀歷史條件,這就是“勞動力占有者沒有可能出賣有自己的勞動對象化在內的商品,而不得不把只存在于他的活的身體中的勞動力本身當作商品出賣”。[12]通俗一些說,處于資本主義流通過程中的工人已經一無所有,他如果想要活下去,只能向資本家出賣自己的勞動力商品。所以,“貨幣占有者要把貨幣轉化為資本,就必須在商品市場上找到自由的工人(freien Arbeiter)。這里所說的自由,具有雙重意義:一方面,工人是自由人,能夠把自己的勞動力當作自己的商品來支配;另一方面,他沒有別的商品可以出賣,自由得一無所有,沒有任何實現自己的勞動力所必需的事物(Sachen)”[13]。
其實,這就是作為資本主義生產關系本質的資本與雇傭勞動的關系。在馬克思看來,“這種關系既不是自然史上的關系,也不是一切歷史時期所共有的社會關系。它本身顯然是已往歷史發展的結果,是許多次經濟變革(ökonomischer Umwälzungen)的產物,是一系列陳舊的社會生產賦型(Formationen der gesellschaftlichen Produktion)滅亡的產物”[14]。這就是說,資本主義生產關系是歷史地發生的,它是在過去的舊的生產方式中萌芽和不斷脫型和變革的新型經濟關系運動的結果。資本與雇傭勞動關系確立的歷史前提是:“只有當生產資料和生活資料的占有者在市場上找到出賣自己勞動力的自由工人的時候,資本才產生;而單是這一歷史條件就包含著一部世界史(Weltgeschichte)。因此,資本一出現,就標志著社會生產過程的一個新時代(Epoche)。”[15]馬克思再一次指證,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歷史形成,正是由于資本關系的歷史發生,其本質就是資本找到“出賣自己勞動力的自由工人”,通過盤剝和無償占有工人勞動力在生產過程中創造的巨大財富,從而創造Weltgeschichte(世界史)上的資本主義的新紀元。
馬克思告訴我們,在資本與雇傭勞動的關系中,資本家購買的勞動力商品的具體使用價值的消費并不是通常商品的消費,“勞動力的消費過程,同時就是商品和剩余價值的生產過程(ProduktionsprozeΒvon Waare und von Mehrwerth)。勞動力的消費,像任何其他商品的消費一樣,是在市場以外(auΒerhalb des Markts),或者說在流通領域以外進行的。因此,讓我們同貨幣占有者和勞動力占有者一道,離開這個嘈雜的、表面的、有目共睹的領域,跟隨他們兩人進入門上掛著‘非公莫入’牌子的隱蔽的生產場所(Stätte der Produktion)吧!在那里,不僅可以看到資本是怎樣進行生產的(wie das Kapital producirt),而且還可以看到資本本身是怎樣被生產出來的(wie das Kapital selbst producirt wird)。賺錢的秘密最后一定會暴露出來”[16]。
這是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揭露資本拜物教或者資本家“賺錢的秘密”最關鍵性的一段話,它表明,資本家生產剩余價值的地方根本不是流通領域,而是在結束了資本與雇傭勞動形式上平等的交易后的在“市場之外”和“流通領域之外”的生產領域。只有進入到資本主義的生產過程中,才有可能發現資本關系是怎樣發生的,資本自身是怎樣被生產出來的。這兩個“wie(怎樣)”,是真正打破那個在流通領域中現成在場的經濟物相化[17]實在——商品-貨幣-資本的拜物教假象的唯一入口。馬克思形象地描繪說:“我們的劇中人的面貌已經起了某些變化。原來的貨幣占有者作為資本家,昂首前行;勞動力占有者作為他的工人,尾隨于后。一個笑容滿面,雄心勃勃;一個戰戰兢兢,畏縮不前,像在市場上出賣了自己的皮一樣,只有一個前途——讓人家來鞣(Gerberei)。”[18]
作為資本拜物教第一幕的平等交換的皮影戲表演落幕于資本家和工人走出交易市場,因為從此之后,工人的勞動力在資本主義生產過程中的使用就不再屬于他自己,而是屬于資本家,于是他們之間關系的本質才真正顯露出來。尾隨在資本家后面的工人的活勞動,將被資本這個吸血鬼徹底榨干。也是在這里,我們再一次看到了馬克思關于社會歷史劇的“劇中人”的比喻。在《哲學的貧困》一書中,馬克思第一次指認人既是社會歷史劇的劇作者,也是劇中人,以說明人面對自己創造出來的歷史辯證法世界的復雜性。[19]而在這里,他將資本與雇傭勞動的交換比喻為一場精心策劃的歷史劇,只是這里的資產階級經濟物相化場境中的演出是愈益復雜的,因為作為劇中人的騙人的資本家和可憐的工人,表演的并非主體性的有錢的個人和一貧如洗的窮人之間的個人恩怨,而是背后的資本關系和雇傭勞動關系在演他們,因為,看起來“有意識的個人活動”的他們,只不過是特定經濟關系的人格化。更可怕的是,這種歷史劇的劇作者并不是資本家個人,而是無臉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或者說,是作為歷史性主體的整個資產階級,而所有現實的個人所扮演的歷史角色,都不過是在這種人之外的經濟物相化創制的似自然性的“第二自然辯證法”自發整合(integration)運動中,被市場價值規律的“看不見的手”(“理性的狡計”)操控的牽線木偶。也因此,阿爾都塞曾經將其深刻地指認為一部“沒有作者的戲劇”[20]。
二、資本主義生產過程中的資本自我增殖戲法
馬克思告訴我們,工人跟著資本家灰頭土臉地從流通領域進入“非公莫入”牌子后面的生產過程——資本主義的生產過程,這是面對普通讀者的資本拜物教大戲的第二幕。在上面流通領域中的“平等交換”的第一幕中,“問題的一切條件都履行了,商品交換的各個規律也絲毫沒有違反。等價物換等價物。作為買者,資本家對每一種商品——棉花、紗錠和勞動力——都按其價值支付。然后他做了任何別的商品購買者所做的事情”[21]?,F在,馬克思帶著我們進入的舞臺空間是一個紡紗廠的老板的領地。在《大綱》和《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中,我們也多次到過這個虛擬的紡紗廠構境空間。馬克思告訴我們,現在這個紡紗廠的老板通過支付貨幣,手中同時獲得了三種合法地屬于自己的商品,一是作為原料的棉花,二是作為勞動資料的紗錠,三是將要進行勞動的勞動力。依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這三種商品都同時具有使用價值和價值雙重屬性,然而,這里的例外在于,勞動力商品的使用價值就是可變的勞動本身。這里最關鍵的條件是,進入紡紗廠的工人雖然仍然是自己勞動力的所有者,但在生產過程中,他的勞動力本身在一定時間內的使用權卻不再屬于自己,“從他進人資本家的工場時起,他的勞動力的使用價值,即勞動力的使用,勞動,就屬于資本家了。資本家購買了勞動力,就把勞動本身當做活的酵母,并入同樣屬于他的各種形成產品的死的要素中”[22]。這也就是說,在他與紡紗廠老板簽下雇傭勞動合同后,工人的活勞動在生產過程中就成了老板的東西了。為了揭穿資本家的資本拜物教魔術,馬克思事先埋下了解套的活扣,即勞動是“活的酵母”,并入到生產過程中其他“死的要素”之中。這就是說,將來資本家手中的資本增殖的“發面”奧秘,并不在于作為資本的物質對象(原料、機器和廠房等),而在于讓死的物發生變化的活勞動“酵母”。
現在,這個紡紗廠的資本家要組織商品生產了。馬克思說,資本能夠自我增殖的戲法恰是在這里發生的。他先指認說,如果對應于前面已經指認的商品的二重屬性,即使用價值和價值,以及背后的商品生產中的勞動的二重性,即具體勞動和抽象勞動,那么,這里紡紗廠老板組織的紡紗生產必然是具體勞動-使用價值生產和抽象勞動-價值形成及增殖的雙重過程,馬克思并且刻意地界劃說:“作為勞動過程和價值形成過程的統一,生產過程是商品生產過程;作為勞動過程和價值增殖過程的統一,生產過程是資本主義生產過程,是商品生產的資本主義形式。”[23]這兩個勞動-生產過程的差異,就在于價值形成和價值增殖上,正是這個“價值增殖”造成了資本關系的歷史發生,這是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科學認識中非常重要的一個判斷。當然,這個重要的認識真正形成于《大綱》和《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的復雜思想實驗過程中。這個勞動過程與價值增殖過程的統一實際上包含著這樣兩個不同的負熵質:一是馬克思在廣義歷史唯物主義客體向度中所揭示的勞動者通過具體勞動塑形和構序對象生成forus的用在性使用價值,這是一般社會歷史負熵質的賦型;二是馬克思在狹義歷史唯物主義基礎上,專門指認在經濟的社會場境中,由商品生產與交換場境中客觀抽象出來的抽象勞動凝結起來的價值關系,而通過盤剝活勞動使價值增殖,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特有的經濟構式負熵質的生成,由此,forus已經不再是為了人的需要,而是轉換為經濟物相化編碼中瘋狂地追逐金錢。
首先,是具體勞動塑形物品生成使用價值的勞動過程。一方面,馬克思說,人類通過物質生產改變外部世界的勞動過程,是人類社會生活的一般基礎。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廣義歷史唯物主義構境中的定位。在馬克思看來,這個勞動過程作為“制造使用價值的有目的的活動,是為了人類的需要而對自然物的占有,是人和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Stoffwechsels)的一般條件,是人類生活的永恒的自然條件(ewige Naturbedingung),因此,它不以人類生活的任何形式為轉移,倒不如說,它為人類生活的一切社會形式(allen seinen Gesellschaftsformen)所共有”[24]。這是《資本論》中關于廣義歷史唯物主義一般原則最重要的重申。在這個具體勞動塑形和構序“自然物”的勞動過程中,forus表現為“人類的需要”,或者說是人們直接生活資料的真實需要構成的真實愛多斯(eidos)。這其實就是廣義歷史唯物主義的最重要的觀點,人們直接生活資料的生產與再生產是人類全部的社會定在和發展的物質基礎,在這個意義上,生產勞動作為人類生活的ewige Naturbedingung(永恒的自然條件),存在于“人類生活的一切社會形式”中。馬克思在這里為了分析剩余價值理論的構式需要,特地將物質生產過程強調為勞動過程。只要人類社會存在一天,就不得不進行生產勞動,以創造自己需要的直接生活資料和社會定在物質條件。這是一個永恒的客觀必然性。
另一方面,在有目的的勞動過程中,勞動者通過勞動資料使勞動對象化,進而改變勞動對象的使用價值,這是馬克思經濟學理論的重要基礎。馬克思說:“勞動過程的簡單要素是:有目的的活動(zweckmäΒige Thätigkeit)或勞動本身,勞動對象和勞動資料。”[25]過去,傳統解釋框架從這里挪移到“生產力三要素”時,將其中最關鍵的勞動活動變成了物相化中對象性的勞動者。一是勞動是勞動力在生產中的使用,由此,勞動從可能性的Dynarnis(潛能)到實現,這也是工人成為“從現實性發揮作用的勞動力”。勞動本身是非對象性的活動,資本拜物教之謎中最關鍵的一環,正是遮蔽起這個當下在場發生卻隨即消失在對象物塑形和構序改變中的勞動物相化活動的功能性場境存在。二是勞動對象,它可以分為自然對象和勞動原料,后者是“已經被以前的勞動可以說濾過的勞動對象”。三是“勞動資料是勞動者置于自己和勞動對象之間、用來把自己的活動傳導(Leiter)到勞動對象上去的物或物的綜合體(Kom-plexvonDingen)”[26]。馬克思在這里沒有使用廣義歷史唯物主義中通常出現的生產工具,因為工具無法涵蓋大工業生產中出現的機器系統,而是特意使用了KomplexvonDingen(物的綜合體)這樣的表述。在馬克思看來,勞動資料的作用是傳導勞動活動,它并不直接改變對象。其實,在機器化的生產中,勞動資料已經不僅僅是傳導勞動活動,而是直接替代勞動活動,它所傳導的是勞動的主體塑形和構序,但已經是科技信息編碼轉換為客觀的機器工序和運行機制。
回到馬克思列舉的紡紗廠的生產語境中來。他分析說:“勞動過程是人的活動借助勞動資料使勞動對象發生預定的變化的過程。這個過程消失在產品中。它的產品是使用價值,是經過形式變化(Formveränderung)而適合人的需要的自然物質。通過這個過程勞動與勞動對象結合在一起。勞動對象化了,而對象被加工了。在勞動者方面曾以動的形式(Form der Unruhe)表現出來的東西,現在在產品方面作為靜的屬性(ruhende Eigenschaft),以存在的形式(Form des Seins)表現出來。勞動者紡紗,產品就是紡成品。”[27]按照馬克思給出的定義,這里的勞動就是紡紗工人勞動力蘊含的Dynarnis(潛能)在勞動過程中的實現活動,棉花是采摘下來的勞動原料,而紗錠和紡織機都是勞動資料。在勞動過程中,是紡織工人借助紡織機器和紗錠,使棉花“發生預定的變化”,在這一勞動過程結束時,作為織成品的棉紗和棉布是棉花通過勞動物相化活動塑形和構序而獲得的“經過形式變化而適合人的需要”的使用價值。這里的關鍵問題在于馬克思所指認的工人的紡紗勞動消失在從棉花到棉紗再到棉布的Formveränderung(形式變化)中。他巧妙地說,勞動被對象化了,而對象被加工了,勞動從Form der Unru-he(動的形式)變成了被加工了的產品的ruhende Eigenschaft(靜的屬性)。馬克思在這里的所有努力,都在于讓勞動對象化這樣的哲學話語通俗化從而容易被讀者理解。
當然,以上這些分析都是為了說明一個重要的事實:在勞動過程終點上出現的棉紗和棉布,作為勞動的產品并不屬于工人,而屬于紡織廠老板。因為從資本家的角度(這也是受到資產階級法律保護的整個資本主義制度的客體視位和經濟物相化偽境)看,“勞動過程只是消費他所購買的勞動力商品(Waare Arbeitskraft),而他只有把生產資料加到勞動力上才能消費勞動力。勞動過程是資本家購買的各種物之間(zwischen Dingen)的過程,是歸他所有的各種物之間(zwischen ihm gehörigen Dingen)的過程。因此,這個過程的產品歸他所有,正像他的酒窖內處于發酵過程的產品歸他所有一樣”[28]。
因為在資本關系支配下的勞動過程中出現的所有要素,如勞動力、棉花和紗錠等都是資本家投入到生產中的貨幣購得物,勞動過程中不管發生了什么,都是屬于資本家的gehörigen Dingen(所有物)之間的相互作用過程,所以作為勞動產品的棉紗和棉布屬于資本家似乎天經地義,這正是資本拜物教戲法第二幕中最關鍵的騙人把戲,因為正是在這里,資本增殖直接表現為經濟事物本身的生產過程,仿佛資本不再是占統治地位的生產關系,而只是金錢買來的原料、機器和勞動力等幾種經濟事物之間發生的客觀生產過程,在這之后,李嘉圖等人只要幫著資本家計算貨幣轉化為資本物中的“生產成本”,在平均利潤率中預算市場價格,把經濟事物生產出來的有用的產品賣出,那個多出來的神秘ΔG(剩余價值)就會光明正大地落入資本家的口袋里,于是,一樁合法的G-W-G'的資本增殖就平等、自由、博愛地結束了。在此,資本家并沒有直接掠奪任何人,除去他與工人的平等交易,就是生產過程中資本物的自我增殖,工人拿到了生活下去的工資,資本家拿到了理應屬于他的利潤,一切都是如此的美滿,這就是資本拜物教戲法正劇的神秘終曲。這里這個zwischen Dingen(物之間)的“第二自然辯證法”的假象,恰是資本拜物教在勞動過程中發生的經濟物相化編碼后的遮蔽。在《大綱》和《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中,這會被指認為資本支配的生產過程中勞動條件和勞動本身的異化和事物化顛倒(II)。
其次,資本主義的商品生產是勞動過程和價值形成過程的統一,是剩余價值生產的過程。這正是馬克思揭秘資本拜物教騙人把戲背后的剩余價值理論。馬克思說,紡紗廠老板在勞動過程結束時得到了棉布,可是作為有用產品的棉布并不是他自己所直接需要的東西,他必須把它作為商品賣出。即我們上面指認的forus已經不再是為了人的需要,而是轉換為瘋狂追逐金錢。這是一個不同于一般物相化的經濟物相化空間。馬克思說,在作為商品出售的棉布中,業已包含著超出資本家投入勞動過程的資本(G),也就是說,前面我們提到的那個ΔG(剩余價值)是在勞動過程中同時產生出來的。所以,馬克思說,資本家“不僅要生產使用價值,而且要生產商品,不僅要生產使用價值,而且要生產交換價值,不僅要生產價值,而且要生產剩余價值”[29]。于是,資本主義生產邏輯中的使用價值-價值(交換價值)-剩余價值的脫型和轉換鏈就清晰地呈現出來了。這樣,“正如商品本身是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的統一一樣,商品生產過程必定是勞動過程和價值形成過程的統一(Einheit von ArbeitsprozeΒ und WerthbildungsprozeΒ)”[30]。而馬克思在這里則要進一步說明:資本主義的商品生產過程必然還是一個占有無償勞動過程和剩余價值生產過程的統一。
馬克思說:“每個商品的價值都是由該商品的使用價值中的物相化勞動(materialisirten Arbeit)的量決定的,是由生產該商品的社會必要勞動時間(gesellschaftlich nothwendige Arbeitszeit)決定的。”[31]這就意味著,“一定生產領域的商品的價值不是決定于單個商品所耗費的勞動量,而是決定于在該領域的平均條件下生產那個商品所耗費的勞動量”[32]。這是勞動價值論的基本原則。他舉例說,在棉紗的生產過程中,假設紡紗廠老板事先投在工人工資、棉花、紡紗機和紗錠等生產條件上的貨幣是10萬元,但最后獲得的棉紗在市場上卻價值12萬元,即多出來一個2萬元的ΔG(剩余價值),正是這個ΔG(剩余價值)的出現,才使資本家投入生產過程的貨幣轉化為資本。那么,棉紗作為商品所內含的物質性勞動是如何發生改變的就是問題的關鍵。這恰是離開流通領域后,資本拜物教假象背后資本物在生產過程中自我增殖的秘密。
馬克思認為,在棉紗的生產過程中,在資本物發生資本增殖的假象背后,價值形成過程包含了兩個不同的層面:一是勞動條件原有的價值通過活勞動轉移到產品中。具體說,在紡紗廠的生產過程中,“紗錠和棉花不再相安無事地并存著,而是在紡紗過程中結合在一起,這種結合改變了它們的使用價值的形式,使它們轉化為棉紗”[33],然而,棉花和紗錠這些物并不會自己結合起來,而是工人的勞動作為塑形的活火,造成了棉花和紗錠的有序結合,進而編碼和構序成棉紗。其中,棉花和紗錠使用價值的改變并沒有改變自身原來所內含的過去勞動(采摘棉花和制造紗錠)的價值量,只是將其轉移并保存到棉紗上了。馬克思還專門交待說,這種保存舊價值的工人“活勞動的自然恩惠”[34]是不費資本家一分錢的。二是工人活勞動在生產中創造出剩余價值。馬克思說,除去轉移到棉紗中的舊價值,棉紗中還包含新的勞動價值量,這是紡紗工人活勞動新塑形和構序的結果,因為,如果工人每天工作半天,就已經償還了紡織廠老板付給他的工資,而實際上工人卻工作了一整天,另外這半天的勞動時間則創造出了包含在棉紗中的ΔG(剩余價值)。當然,這只是絕對剩余價值的盤剝。所以,馬克思指出,全部問題的關鍵正是這個工人勞動力商品,“具有決定意義的,是這個商品獨特的使用價值,即它是交換價值的源泉(Quelle von Tauschwerth),并且是大于(mehr)它自身的交換價值的源泉。這就是資本家希望勞動力提供的獨特的服務”[35]。“勞動力維持一天只費半個工作日,而勞動力卻能發揮作用或勞動一整天,因此,勞動力使用一天所創造的價值比勞動力自身一天的價值大一倍。”[36]馬克思一針見血地指出,正是多出來的“這段時間形成剩余價值(Mehrwerth),剩余價值以從無生有的全部魅力引誘著資本家。我把工作日的這部分稱為剩余勞動時間(Surplusarbeitszeit),把這段時間內耗費的勞動稱為剩余勞動(Mehrarbeit,surpluslabour)。把價值看作只是勞動時間的凝結,只是對象化的勞動,這對于認識價值本身具有決定性的意義,同樣,把剩余價值看作只是剩余勞動時間的凝結,只是對象化的剩余勞動(vergegenständlichte Mehrarbeit),這對于認識剩余價值也具有決定性的意義。使各種經濟的社會賦型(ökonomischen Gesellschaftsformationen)例如奴隸社會和雇傭勞動的社會區別開來的,只是從直接生產者身上,勞動者身上,榨取這種剩余勞動的形式”[37]。
這是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卷(第一版)中對《大綱》和《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中創立的科學的勞動價值論、剩余勞動和狹義剩余價值理論的經典闡釋,這正是對資本拜物教之謎的徹底破解。一是馬克思對勞動價值論的正面表述:價值是社會必要勞動時間的凝結,是從活動的形式到靜的物相化結果形式的對象化的勞動。二是工人在生產中超出生產勞動力商品價值的剩余勞動時間中的剩余勞動創造的價值就是剩余價值,剩余價值是對象化的剩余勞動。三是與傳統社會形態中對剩余勞動的直接掠奪不同,資本家對剩余價值的剝削是被合法的“平等交換”關系掩蓋起來的??墒?,資本作為一種看不見的“強制關系”,它“迫使工人階級超出自身生活需要的狹隘范圍而從事更多的勞動,作為剩余勞動的搾取者和勞動力的剝削者,資本在精力、貪婪和效率方面,遠遠超過了以往一切以直接強制勞動為基礎的生產制度”[38]。這意味著,這種看起來非強制的經濟剝削,是比公開的掠奪更可怕的隱性奴役和盤剝。這是馬克思對這個表面上文明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本質的深刻透視。
如果我們回到那個紡織廠的生產過程中去就不難發現,紡織工人在那多出來的半天的剩余勞動所創造的凝結在棉紗中的新價值,就是被紡織廠老板無償占有的剩余價值。當然這只是一個比喻,資本家無償占有的剩余價值會是這個“半天”的N次方。馬克思有些激動地說,也正是在這里,“戲法終于變成了。貨幣轉化為資本了”[39]。那個G-W-G'的經濟物相化偽境被建構起來了。更重要的是,資產階級所鼓吹的資本主義市場經濟中公平交易問題中的“一切條件都履行了,商品交換的各個規律也絲毫沒有違反。等價物換等價物。作為買者,資本家對每一種商品——棉花、紗錠和勞動力——都按其價值支付。然后他做了任何別的商品購買者所做的事情”[40]。但是,資本家的腰包卻通過那個隱匿起來的ΔG(剩余價值)鼓了起來。他對工人剩余價值的經濟剝削被嚴實地遮蔽起來了,因為,這種增殖是在貨幣轉化為資本后“物之間”的客體辯證法中發生的事情。工人被無償占有剩余價值這一剝削的本質,在經濟物相化空間中則顯現為資本物的自我增殖,這就是資本拜物教秘密戲法的真相,這也構成全部資產階級經濟學意識形態立場正當性的基礎。當然,在馬克思眼里,“作為資本家,他只是人格化的資本(personifizirtes Kapital)。他的靈魂就是資本的靈魂(Kapitalseele)。而資本只有一種生活本能,這就是增殖自身,創造剩余價值,用自己的不變部分即生產資料吮吸盡可能多的剩余勞動。資本是死勞動(verstorbene Arbeit),它像吸血鬼(vampyrmäΒig)一樣,只有吮吸活勞動(lebendige Arbeit)才有生命,吮吸的活勞動越多,它的生命就越旺盛”[41]。
這是馬克思在《大綱》和《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中的重要發現,即經濟的社會場境中社會主體反向經濟物相化現象。資本家并不是作為歷史主體的人,而是資本關系反向物相化的人格化偽主體,在這場經濟物相化的皮影戲表演中,他沒有人的靈魂,他的靈魂就是資本瘋狂追逐剩余價值的靈魂,這種資本的力量像吸血鬼一樣,靠吮吸工人的活勞動維系自己的生存,這就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真正的本質。至此,馬克思的結論是:在這里,“作為勞動過程和價值形成過程的統一,生產過程是商品生產過程;作為勞動過程和價值增殖過程(VerwerthungsprozeΒ)的統一,生產過程是資本主義生產過程,是商品生產的資本主義形式(kapitalistische Form)”[42]。我以為,這是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科學認識的一次最重要的進展。
三、經濟拜物教與經濟物相化、事物化、
勞動異化批判構式的非周延關系
我們已經知道,在《大綱》和《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中,馬克思是通過重啟科學的勞動異化構式III的批判話語,深刻揭露了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中客觀發生的我-它自反性矛盾,即工人創造的勞動對象化產物對活勞動本身的盤剝。在創立剩余價值理論的過程中,馬克思先在《大綱》中說明了價值關系的事物化與貨幣權力異化、資本異化、勞動異化,又在《1861-1863經濟學手稿》中揭露了勞動條件的異化、勞動能力本身的異化、勞動協作中聯合力量的異化、勞動分工中結合力的異化、機器與科學技術的隱性異化,以及分配領域中剩余價值不同形式的異化等重要問題。可是,他在向公眾和學術界介紹和闡釋自己的經濟學重要成果的過程中,卻沒有直接呈現這一復雜的批判話語格式塔。如果說在《政治經濟學批判》(第一分冊)中,他只是回避了勞動異化概念,而在《資本論》的寫作中,馬克思則是用經濟拜物教批判理論策略性地替代了科學的勞動異化批判學說。在這一點上,馬克思的做法顯然不同于《德意志意識形態》中對人本主義異化史觀的根本否定態度,因為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和《資本論》中主動隱匿勞動異化批判構式的意圖并不是否定它,而是為了讓讀者能夠更容易地進入剩余價值理論的科學構境。所以,這種話語遮蔽僅僅是策略性的做法。在這一替代性話語編碼轉換中,馬克思盡可能不使用異化(Entfremdung)和異己性(fremde)這樣一些哲學概念,而使用一些更通俗的術語,如死勞動(verstorbene Arbeit)、事物性外殼(sachliche Hülle)、物質變換(Stoffwechsels)、動的形式(FormderUnru-he)和靜的屬性(ruhende Eigenschaft)、形式變換(Formveränderung)和讓與(veräuΒern)等概念,而少量使用顛倒(Verkehrung)和倒置(Verrückung)。比如,在《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中討論勞動條件異化的地方,我們在《資本論》第一卷(第一版)的第三章最后看到了這樣的表述:“只要我們從價值增殖過程的觀點來考察生產過程,情形就不同了。生產資料立即轉化為吮吸他人勞動的手段。不再是工人使用(anwendet)生產資料,而是生產資料使用工人了。不是工人把生產資料當作自己生產活動的物質要素(stoffliche Elemente)來消費,而是生產資料把工人當作自己的生活過程的酵母(Ferment)來消費,并且資本的生活過程只是資本作為自行增殖的價值(sich selbst verwerthender Werth)的運動。”[43]在他思想實驗進程中寫下的手稿中,馬克思通過多重異化關系批判的勞動自反為資本的奴役關系,現在變成了每一句話都是通俗易懂的簡單關系。他寧可用“在資本主義生產中,勞動條件作為某種獨立的東西而與工人相對立”[44],不是工人使用生產資料,而是生產資料使用工人,而不再使用對象化的勞動條件是工人對象化勞動的異化這樣的表述。這對于馬克思特別想讓其讀懂《資本論》的工人讀者來說,自然是一件極為重要的事情。但是,這并不表明在這些通俗說明背后被策略性地遮蔽起來的深層次哲學話語是不重要的。我們一定要記住這一點。也是在這里,我們還看到了這樣的表述:“資本主義生產所固有的并成為其特征的這種顛倒(Verkehrung),死勞動和活勞動(todterundlebendigerArbeit)、價值和創造價值的力(werthschöpferischerKraft)之間的關系的倒置(Verrückung)。”[45]這與《大綱》開始的狹義歷史唯物主義構境中的歷史現象學話語顯然是不完全重合的。因為離開了人與人的關系呈現為物與物之間事物化關系的顛倒,這種發生在生產過程中的Verrückung(倒置)是無法真正說清楚的。當然,這也就出現了一個我們無法回避的重要的理論關系問題,即馬克思中晚期經濟學研究中的經濟拜物教批判理論與經濟物相化、事物化和勞動異化批判構式的復雜關系。
依我的初步認識,作為馬克思建立在狹義歷史唯物主義基礎上的歷史現象學構境,歷史現象學就是要透視經濟物相化存在論的幻境,其中,事物化關系顛倒與勞動異化批判構式都是這種科學的批判認識論的有機構成部分。人與人的勞動交換關系事物化(I)為事物與事物之間的關系:一是發生在資本主義流通領域的商品交換過程,它是一個歷史性發生的客觀抽象;二是作為資本的貨幣所購置的勞動條件,在進入生產過程時事物化(II)顛倒為資本關系的不在場的在場;三是工人的勞動技能被客觀抽象并通過科技物相化,轉移到物性機器的工序編碼中發生的事物化(III)顛倒;四是剩余價值形式在利潤、地租和利息上的事物化(VI)顛倒。事物化透視構成進入勞動異化關系批判構境的入口,事物化批判理論是對經濟的社會賦型歷史進程中一種客觀的社會關系顛倒的揭露和批判,它構成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勞動異化批判的前提。而科學的勞動異化批判構式是說明由于事物化的關系顛倒,工人的勞動能力、共同活動的結合力與對象化勞動結果(剩余價值本身)成為奴役和支配自己的我-它自反性外部力量,這是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奴役本質最重要的科學認識。而經濟拜物教批判理論只是指認資產階級意識形態中將商品、貨幣和資本關系的事物化顛倒狀態誤識為天然物性,以構成主觀的物化意識,由此支撐起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天然性和永恒性的意識形態幻象。當馬克思在《資本論》中用經濟拜物教批判理論替代事物化和勞動異化學說時,就較好地展現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發生的經濟物相化表象層面的各種錯覺,以便于科學地說明被這種假象遮蔽起來的剩余價值來源。但是,這并不表明馬克思放棄了在自己經濟學研究中的哲學批判話語。我留意到,日本學者廣松涉和望月清司都關注了馬克思思想中的“物象化”與勞動異化的關系,但二者的觀點卻是相反的。我已經指出過,日本學界將馬克思的事物化概念誤譯為帶有主觀色彩的“物象化”,由此錯失了馬克思的經濟物相化與事物化的邊界。廣松涉認為,馬克思有一個從人本主義異化論向歷史唯物主義基礎上的物象化批判的轉換,但他否認馬克思晚期的勞動異化批判構式;而望月清司則認為馬克思的勞動異化論是貫穿其思想史始終的,只是他錯誤地將《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的人本主義異化史觀當成了不變的主線,所以,他才會將“物象化”視作“異化”的下屬概念:“物象化只是一個描繪什么東西以什么為契機轉化成‘物象’關系和關系態的結果性概念,而不是像‘異化’那樣去動態地反映使自己相生外化的人的活動本身。”[46]二人都將馬克思的豐富思想抽象地簡化了,并從不同的立場不完整地描述思想史。但是,他們的觀點都具有“片面的深刻性”(孫伯鍨語)。
所以,馬克思的三大經濟拜物教批判可以較好地在經濟物相化的表象編碼層面,分別指認商品、貨幣和資本在流通-生產領域的物性神秘顛倒關系,以及剩余價值形式中出現的物神現象,但是,它并不能周延地涵蓋馬克思的全部事物化和勞動異化批判構式,特別是馬克思勞動異化構式III中新發現的勞動協作聯合異化、分工結合力異化以及機器化生產和科技力量異化等重要內容。所以,在《資本論》后面涉及上述內容的討論中,馬克思不得不再次少量使用了異化概念。
參考文獻:
[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第42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31頁。
[2]《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第42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32頁。
[3]《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第42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42頁。
[4]《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第42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37頁。
[5]《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第42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39頁。
[6]《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第42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51頁。
[7]《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第42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56頁。中譯文有改動。
Karl Marx: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2)II/5,Text,Berlin:Dietz Verlag,1983,S.120.
[8]Vergegenständlichung von Arbe it wäre一語的英文翻譯為Objectification of work would be,也是“勞動將來的對象化”。
[9]《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第42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56-157頁。
[10][德]黑格爾:《法哲學原理》,范楊等譯,商務印書館1961年版,第75頁。馬克思給出的原書出版為1840年柏林版,第104頁。參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第42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57頁,注41(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Werke7,Suhrkamp Verlag Frankfurt am Main 1970.S.144-145)。
[11][德]黑格爾:《法哲學原理》,范楊等譯,商務印書館1961年版,第75-76頁。山東社會科學2022·10馬克思主義研究
[12]《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第42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57頁。
[13]《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第42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57頁。中譯文有改動。KarlMarx: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2)II/5,Text,Berlin:DietzVerlag,1983,S.122.
[14]《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第42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57頁。中譯文有改動。KarlMarx: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2)II/5,Text,Berlin:DietzVerlag,1983,S.122.
[15]《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第42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57頁。
[16]《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第42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65頁。
[17]物相化,這是我在本次研究中從馬克思思想中提煉出的新概念。我在《回到馬克思》中已經使用物相一詞。在物理和化學等科學研究中,phase又稱“物態”。一般指物質分子的聚集狀態,是實物存在的形式。通常實物以固態、液態和氣態三種聚集狀態存在。在特定條件下又會出“等離子態”“超導態”“超流態”等物相。但我所設定的物相化中的“相”卻不僅僅是物態之意,而兼有實現出來的主體性愛多斯(eidos,共相)之意,因為黑格爾、馬克思思想構境中的一般物相化,總是指一定的主體目的(“藍圖”)和理念對象性地實現于對象的用在性改變之中,這是看起來現成事物對象的消逝性的緣起。因為日本學界在日譯馬克思的事物化(Versachlichung)概念時,通用了“物象化”一詞,而中文中與意象相對的物象概念本身帶有某種主觀顯象的痕跡,所以,用物相概念可以更好地表達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所透視的用在性實存對象。馬克思在自己晚期經濟學的文本中的歷史唯物主義討論中,經常使用materialisirt(物相化)一詞來表達實踐活動、生產勞動活動(愛多斯)在塑形對象效用中在物質實在中的消隱[KarlMarx:Grundrissen,Gesamtausgabe(MEGA2)II/1,Text,Berlin:Dietz Verlag,2006,S.221;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2)II/4-1,Text,Berlin:DietzVerlag,1988,S.47]當然,人歷史地實現自身的主體物相化、人創造出不同歷史時間質性的社會共同體組織的社會物相化、工業生產中機器化大生產中的科技物相化、商品市場經濟場境中整體盲目無相化的經濟返熵和反愛多斯(eidos)經濟物相化是更難理解的。
[18]《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第42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66頁。
[19]《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第148頁。
[20][法]阿爾都塞、[法]巴里巴爾:《讀〈資本論〉》,李其慶等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年版,第225頁。
[2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第42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87頁。
[22]《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第42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77頁。
[23]《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第42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90頁。
[24]《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第42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75頁。
[25]《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第42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69頁。
[26]《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第42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69頁。
[27]《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第42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71頁。
[28]《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第42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77頁。
[29]《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第42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78頁。
[30]《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第42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78頁。
[3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第42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78頁。中譯文有改動。KarlMarx: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2)II/5,Text,Berlin:Dietz Verlag,1983,S.137.
[32]《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第34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78頁。
[33]《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第42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79頁。
[34]《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第42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200頁。
[35]《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第42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86頁。
[36]《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第42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86頁。
[37]《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第42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211頁。中譯文有改動。KarlMarx: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2)II/5,Text,Berlin:DietzVerlag,1983,S.162-163.
[38]《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第42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313-314頁。
[39]《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第42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226頁。
[40]《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第42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87頁。
[4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第42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228頁。
[42]《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第42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90頁。
[43]《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第42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314頁。
[44]《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第42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331頁。
[45]《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第42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314頁。KarlMarx: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2)II/5,Text,Berlin:Dietz Verlag,1983,S.248.
[46][日]望月清司:《馬克思的歷史理論》,韓立新譯,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7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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