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本神話”:資本主義人本價值觀的前提批判術
陳曙光
【內容提要】伴隨著文藝復興與啟蒙運動的腳步聲,資本主義高喊著“自由、平等、博愛”的口號、高舉著“自由、民主、人權”的旗幟降臨于塵世。然而,資本主義社會一貫倡導的自由、平等、博愛、民主、人權不過是統治階級精心編織的,用來美化自己、欺騙人民的“人本神話”。今天,我們應當對資本主義的人本精神展開前提性反思和批判,避免不加反思地全盤接受資本主義的人本邏輯,從而墜入資產階級預先設下的“人本陷阱”。資本主義社會客觀存在的九個方面的背反決定了其不可能是一個真正的人本社會,馬克思、恩格斯所設想的理想的人本社會在今天還沒有出現,但它必然到來。
伴隨著文藝復興與啟蒙運動的腳步聲,資本主義高喊著“自由、平等、博愛”的口號來到了人間,高舉著“自由、民主、人權”的大旗降臨于塵世,資產階級人道主義原則已經發展為系統的人性論和人本學說。資本主義社會的一切,從物質生活到政治文明,從文化精神到制度設計,從私人領域到公共領域,從政治理念到倫理學說,從市民社會到政治國家,似乎都滲透著強烈的人本精神,以至于在部分人的心目中造成了這樣一種揮之不去的印象:資本主義社會是真正的人本社會,而且唯有資本主義社會才是以人為本的社會。資本主義一時間成為世人向往的“天堂”,資本主義的人本精神正呈霸權之勢席卷全球,試圖統治全世界。
然而,人類久遠的人本理想真的在資本主義社會成為現實了嗎?今天,我們必須對資本主義的人本精神展開前提性反思和批判,避免不加反思地全盤接受資本主義的人本邏輯,從而墜入資本主義預先設下的“人本陷阱”。資本主義社會客觀存在的九大背反決定了其不可能是一個真正的人本社會,馬克思、恩格斯所設想的理想的人本社會在今天還沒有出現,但它必然到來。
一、“人的物化”與“物的人格化”之間的背反
人,應該像人那樣生活。然而,在資本主義社會,一方面是人降低為物,即人的物化;另一方面是物提升為主體,即物的人化,兩方面“和平共處”,共同消解了近代以來得以高度彰顯的人本精神,“像人那樣生活”成了難以實現的奢望。正如馬克思所言,在這個已經創造并還將繼續創造無數輝煌的資本主義世界中,“我們的一切發現和進步,似乎結果是使物質力量成為有智慧的生命,而人的生命則化為愚鈍的物質力量”。這是一種完全的顛倒,其實質就是“物的人格化和人的物化”。
物的人化,首先體現為物奴役人。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物”上升為社會的主體,資本家不是作為這種或那種個人性的體現者來統治工人,資本家只是在“資本”的范圍內統治工人。生產資料、生活資料“不是從屬于工人,相反,是工人從屬于它們。不是工人使用它們,而是它們使用工人”。“資本家對工人的統治,就是物對人的統治,死勞動對活勞動的統治,產品對生產者的統治”。在這里,物的權力不歸物的生產者所有,而是凌駕于物的生產者之上的絕對權力,將物的生產者置于同自己相對立的地位。
物的人化,其次體現為機器操縱人。機器的發明本是為了人的解放和自由而設,但一旦機器遍布生活的各個領域之后,仿佛整個社會也變成了一部龐大的機器,人反倒失去了很多自由,變成了機器的奴仆,從機器的創造者變成了服從者,從主人變成了奴隸,完全失去了自我。馬克思曾經指出:工人作為機器的仆人而從屬于機器的現象,在機器大工業中是常態。單個工人構成總機體的有生命的附件,而這個機體是以自動的機器體系的形式存在于人之外的?!肮と吮划斪饕粋€巨大的總自動機的活動附件和仆人而分配到這個自動機的各個部分上”,工人只不過是這個沒有意識的機器體系中的有生命的附件,有意識的附屬物,“工人像從屬于自己的命運一樣從屬于機器”。即使到了現代社會,機器操縱人的非人現實也依然如故,只不過這種意義上的不自由往往以自由和舒適的形式表現出來,“它的新穎之處在于這種不合理事業中的壓倒一切的合理性”。
物的人化,更主要地體現為資本統治人。在資本主義社會,表面上是資本家在統治,實際上是資本在統治,“資本家本身只有作為資本的人格化才是統治者”。資本邏輯主宰一切,人格化的資本萬能化,人淪為資本的奴隸,資本上升為社會的主人。資本是資本主義社會中統治人們生活的“絕對存在”,是支配一切社會關系的“世俗之神”,是主宰全部社會生活的“軸心原則”,是決定資本主義社會中一切存在物是其所是的內在根據,是衡量一切存在物存在的“意義”和“價值”的終極尺度。商品、貨幣、資本這些本來是人們創造出來為我所用的東西,現在卻獲得了一種“神秘”的強大力量反過來支配人,在馬克思看來,資本、貨幣確實就是資本主義的真正“國王”-“財產,同人的、精神的要素相對立的自然的、無精神內容的要素被捧上寶座……金錢、財產的外在化了的空洞抽象物,就成了世界的統治者。人已經不再是人的奴隸,而變成了物的奴隸”。資本(貨幣)是整個社會的真正統治者,“是最高的善”,“是有形的神明”,“是真正的創力”,是萬能的主宰者。
人的物化,也稱為“人的非人格化”,是指人類存在方式和需求的多樣性被單面化為“物性”,人不是像“人”那樣有尊嚴地生活,而是降低為“物”而茍活于世。在資本主義社會,人的價值表現為物的價值,人的需要表現為對物的需要,人的力量表現為物的力量,人的個性表現為物的個性,人只有通過物才能得到表現和確證。人的物化,首先表現為人單面化為“商品”。馬克思指出,在資本主義社會,“工人降低為商品,而且降低為最賤的商品”。人作為資本增值的一個環節被看成一種經濟動物,“工人只有當他對自己作為資本存在的時候,才作為工人存在;而他只有當某種資本對他存在的時候,才作為資本存在。資本的存在是他的存在、他的生活,資本的存在……規定他的生活的內容。”當然,工人是一種與眾不同的“資本”——“一種活的、因而是貧困的資本”,這種“資本”只要一瞬間不勞動便會失去自己的生存條件。這種“活的資本”,也同其他任何商品一樣,“不得不把自己零星出賣”,不得不服從商品供求規律,不得不“受到競爭的一切變化、市場的一切波動的影響”。可見,在資本主義社會,人不過是待價而沽的商品。
人的物化,其次表現為人單面化為“機器”??茖W技術的發展、機器大生產的出現在一定程度上代替了千百年來人類勞動實踐系統的相應功能?!按蠊I的機器使工人從機器下降為機器的單純附屬品。過去是終身專門使用一種局部工具,現在是終身專門服侍一臺局部機器。濫用機器的目的是要使工人從小就變成局部機器的一部分’(馬克思)”。生產工人淪落為沒有意識、動作單調的機器體系中的有生命的“零件”,“活勞動只不過是死勞動的一個有意識的器官”。人無須發揮自身的能動性和創造性,只需服從技術系統的要求,原先由人承擔和履行的功能現在已經轉嫁給了機器,而人本身則降低為機器的零件和組成部分。
人的物化,還表現為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物化。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以物與物之間的形式表現出來。馬克思指出:“個人的物化不是個人在其自然規定性上的物化,而是個人在一種社會規定(關系)上的物化?!辟Y本主義社會中的生產以交換價值為基礎,交換價值因此成為個人之間唯一的社會聯系,只有通過交換,個人的活動和產品才能成為實現自己私人利益的形式和手段。生產的目的不是為了人本身,而是為了交換價值。在資本主義社會,社會關系轉化為物的、對于個人來說是異己的關系;相應的,個人能力也轉化為物的能力——生產、占有、支配、消費物的能力,因為個人只有成為交換價值或貨幣的所有者、支配者,才能行使支配別人的活勞動乃至支配整個社會財富的權利。這樣,人的物化過程就表現為全面的異化,即為了純粹外在的目的而犧牲了個人的目的本身。
人的物化,最后表現為人的需求單面化為“物欲”和“名利”。人的需求是豐富多彩的,有生存的需要,有發展的需要;有物質的需要,有精神的需要;有名利的需要,有道義的需要;有世俗的需要,有崇高的需要。然而,在資本主義社會,人的多樣性需求單面化為“物”的追求,人們神化經濟價值而見物不見人,迷戀利益驅動而鄙視精神價值,膨脹世俗欲望而疏遠崇高追求,熱衷追名逐利而背棄理想信念,人淪為了“沒有信仰,只有物欲”、“沒有道義,只有名利”、“沒有理想,只有利益”、“躲避崇高,貪戀享受”的單面人。
由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局限性,“以人為本”的價值訴求在“物的人化”與“人的物化”的雙重夾擊中被迫淪為觀念上的“應當”,外在的物上升為難一的價值尺度,“人”在資本邏輯強勢推進的世俗化進程中遭遇到自身價值的貶抑,作為無產階級的“人失去了自己”,“實際上已完全喪失了一切合乎人性的東西,甚至完全喪失了合乎人性的外觀……達到了違反人性的頂點”。因此,在資本主義社會,“以‘資’為本”才能迎合資本的本性,才是資本主義時代的必然歸結。
二、“物的世界的增值”與“人的世界的貶值”之間的背反
一般來說,理想的社會必然是隨著物的世界的不斷增值,人的世界也隨之不斷增值。然而,在資本主義世界,“物的世界的增值同人的世界的貶值成正比”,這是資本主義社會的一般規律。
資本主義時代是物的世界膨脹最快的時代。過去幾百年來資本主義工業文明的歷史已經證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導致人類社會發生了根本變化。正如馬克思所說,資產階級在它不到一百年的統治中所創造的生產力,比過去一切世代所創造的全部生產力還要多,還要大。相比于馬克思生活的19世紀,20世紀直至21世紀是人類發展史上最為驚心動魄的時代。在這一百多年中,人類高揚理性精神,充分發揮自主創造能力,經濟全球化,生產全球化,全球信息化……可謂有史以來物的世界增值最快的時代。如果馬克思還活著,他一定會再次為“資本”的力量所震撼。
然而,資本主義時代也是人的世界貶值最快的時代。近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發展的一個重要特征,就是“見物不見人”,經濟與社會物質財富的增長始終以犧牲個人的全面發展為代價,物的增值與人的貶值同時并存、并駕齊驅。在交換價值的指揮棒下,人的價值不在于人自身,而在于人所擁有的物。生產帽子的人的價值就在于他生產的帽子,生產鞋子的人的價值就在于他生產的鞋子,而不在于他是“人”。所以馬克思說:“我們彼此的價值就是我們彼此擁有的物品的價值。因此,在我們看來,一個人本身對另一個人來說是某種沒有價值的東西”。在這種情況下,人的價值發生了貶值。20世紀以來,冷戰熱戰不斷,危機叢生,種族歧視,民族沖突,核武器威脅,艾滋病蔓延,毒品泛濫,精神萎靡,信仰失范,道德淪落,人性的弱點和劣根性全方位地暴露出來,人類親手制造的這些危機和困境已經直接導致了人類自身的貶值。借用文學家狄更斯的話來說,資本主義時代是一個“最好的時代”,也是一個“最糟的時代”;是一個“理想的時代”,也是一個“迷惘的時代”。馬克思指出,在資本主義社會,現代工人階級并不是隨著工業的進步而上升,而是越來越降到本階級的生存條件以下。勞動為富人生產了財富,卻為自己生產了赤貧;勞動生產了宮殿,卻為自己生產了棚舍;勞動創造了美,卻使自己變成了畸形;勞動用機器代替了手工勞動,卻使一部分人回到了野蠻的勞動,使另一部分人變成了機器;勞動生產了智慧,卻給工人生產了愚鈍。資本主義社會在資本原則的驅動下導致了人們生活的物化和物質豐富中的價值貶值。人們創造財富的目的是為了生活得更好、更舒適、更健康、更幸福。然而,在資本主義條件下,人們感到的卻是牛活的壓力越來越大,生活的節奏越來越快,活得越來越累,亞健康成為生活中越來越常見的現象,甚至很多人都對未來充滿了不可言狀的恐懼感、末日感。在資本主義社會,物的堆積與人的空虛并存,一定程度上存在著經濟有增長、人卻無發展的狀況。“與‘進步’的奢望相反,經??梢园l現退步和循環的情況”。人的幸福指數和快樂度并沒有在物的豐富中得到同步提高。
可見,資本主義社會完全是一個畸形的社會,資本主義社會中的“人”完全是一個畸形的“人”。而且,只要“資產階級生存和統治的根本條件”——“是財富在私人手里的積累,是資本的形成和增殖”——不變,物的世界的增值與人的世界的貶值之間背反的狀況就不會有根本的改變。即使是在現代資本主義社會中,也依然是一個物欲操縱人,資本奴役人,機器支配人,分工限制人的社會。顯然,這樣一個人不斷貶值的社會不可能是真正的人本社會。
三、“人的獨立性”與“物的依賴性”之間的背反
人,只有既擺脫了對人的依附,也擺脫了對物的依附,才是具有獨立人格的人,才是真正的“自由人”。然而,資本主義社會卻是一個“人的獨立性”與“物的依賴性”并存的社會。
馬克思指出,在資本主義社會,人擺脫了前資本主義時代的那種人身依附關系,并獲得了對他人的獨立性。然而,這種“獨立性”卻并不是完全的“獨立性”,或者說并不是實質上的“獨立性”,而只不過是形式上的“獨立性”——“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人的獨立性”。如果說前資本主義社會表現為人的限制即個人受他人限制的話;那么,在資本主義社會,則表現為物的限制即個人受不以他人為轉移并獨立存在的關系的限制。表面上,在資產階級的統治下,各個人被設想得要比先前更自由些;“事實上,他們當然更不自由,因為他們更加屈從于物的力量”,受制于物的統治,人在對“物的依賴”中“再度喪失了自己”,此前對“神”的崇拜轉變為對“物”(商品、貨幣、資本)的崇拜。在這種社會形態中,人的依賴紐帶、血統差別、教育差別、身份等級差別等等前資本主義時代的特征事實上都被打破了,被粉碎了,人獲得了可貴的“獨立性”。然而,個人的“獨立性”和“自由”只是相對于前資本主義社會的“不獨立”、“不自由”而言的,只不過是個人可以“獨立地”、“自由地”出賣自己的勞動力,有了人身自由,而且“自由得一無所有”。因此,這種“獨立性”和“自由”實質上只不過是“幻想”,確切些說,這種“獨立性”和“自由”可以叫做獨立到了“彼此漠不關心”的極致,自由到了“彼此漠不關心”的地步。各個人看起來似乎可以獨立地、自由地互相接觸并在這種自由中互相交換、平等交換;但是,這種貌似平等、貌似獨立是有條件的——只有在那些不考慮個人互相接觸的條件即不考慮生存條件的人看來,各個人才顯得是這樣的。
不容否認,在資本主義社會中,“人的依賴關系”的解除和個人對他人獨立性的獲得,為“以人為本”的實現,為人的自由全面發展提供了某種可能性。事實也似乎確實如此,資本主義在其長期的發展進程中,通過對生產關系的調整和改革,有效地化解了各種經濟社會矛盾和危機,為生產力的發展提供了新的空間,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工人的生產生活條件得到了很大的改善。然而,可能性不等于現實性。在資本主義社會中,“人的獨立性”卻是通過人與人之間的相互敵對體現出來的,每個人是相互敵對的存在者,通過否定他人來肯定自身,這與個人之間應該“互相尊重、友好相處”的人本原則是相背離的。毋庸置疑,無產者與資產者之間完全是敵對性的依賴關系,他們都是依賴于“物”的存在者。除此之外,同一階級內部的資本家之間或無產者之間也主要體現為一種對立性的關系或者說對立性的依賴關系,而不是體現為個人之間的相互認同。資本家之間,自由競爭的關系占主導地位,彼此之間爭奪的結局要么是你死我活,要么是兩敗俱傷,要么是弱肉強食。即使是在無產者之間,情形也好不了多少。因為工人為了獲得更多的工作機會不得不與其他工人展開激烈的競爭,當資本家以解雇、扣薪、迫害相威脅的時候,不同工人彼此間的矛盾和競爭關系就顯得尤為突出,并致使他們的階級同盟開始出現瓦解的傾向??傊氨M管競爭把各個人匯集在一起,它卻使各個人,不僅使資產者,而且更使無產者彼此孤立起來”。
總之,“物的依賴關系”的存在意味著人的獨立性僅僅是一種“外表上”的獨立性,資本主義社會中的不公正狀況不僅沒有消除,在一定程度上反而加劇了,人的自由個性的實現還是遙不可及的夢想,真正意義上的“以人為本”還遠沒有實現。一個沒有擺脫“物的依賴關系”的社會,就不可能實現每個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理想的人本社會必然是一個徹底擺脫了“物的依賴關系”的社會。
四、生產的社會化與生產資料的私人占有之間的背反
社會化生產理應由全社會來占有,這本來是天經地義的事情。然而,在資本主義社會,卻是多數人生產,少數人占有,多數人為少數人生產,少數人替多數人占有,這構成了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又一二律背反結構。
馬克思指出,資本主義社會的主要矛盾是生產的社會化與生產資料的私人占有之間的矛盾。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在社會化大生產的條件下,工人的勞動產品不屬于自己,而是屬于“工人之外的他人”,工人在生產的過程中“生產出不生產的人對生產和產品的支配……使與他相異的人占有非自身的活動……工人生產出一個對勞動生疏的、站在勞動之外的人對這個勞動的關系”。也就是說,工人生產出資本家?!肮と藛适袡?,而物化勞動擁有對活勞動的所有權,或者說,資本占有他人勞動”??梢姡Y本主義社會中勞動和所有權是分離的,工人生產但不享有所有權,資本家享有所有權但不生產,“勞動將創造他人的所有權,所有權將支配他人的勞動”。這種私人占有的所有權是一種強大的社會權力,是迫使無產階級不得不服從的強制性力量。在私有制條件下,即使沒有來自政府的干預,有產者也因其財產占有權而擁有一種迫使無產者無條件服從的力量,有產者享有剝削無產者的自由,而相應的無產者則喪失不被剝削的自由。正如托馬斯•邁爾所說;“財產所有者可以不受限制地自由支配無財產者的勞動……生產資料的私人占有導致由所有的人共同創造的財富不公正地集中在少數生產資料占有者手中?!边@樣,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只有資本家才有完全的經濟自由可言,而無產者則不可能擁有完全的經濟自由。在這種條件下,所謂的“以人為本”實質上是“以財產(物)為本”,而財產是資本家的“專利”,因此,“以人為本”歸根到底是“以資本家為本”。
正是由于資本主義社會中“多數人生產,少數人占有”的這一固有矛盾,必然導致貧困積累與財富積累并列的異化現象。馬克思認為,在資本主義社會,一切提高社會勞動生產力的方法都是靠犧牲工人來實現的,一切發展生產的手段都變成統治和剝削生產者的手段?!吧鐣呢敻患础Y本越大,它的增長的規模和能力越大,從而無產階級的絕對數量和他們的勞動生產力越大,產業后備軍也就越大……產業后備軍的相對量和財富的力量一同增長。但是同現役勞動軍相比,這種后備軍越大,常備的過剩人口也就越多,他們的貧困同他們所受的勞動折磨成反比……這就是資本主義積累的絕對的、一般的規律。”“使相對過剩人口或產業后備軍同積累的規模和能力始終保持平衡的規律把工人釘在資本上……這一規律制約著同資本積累相適應的貧困積累。因此,在一極是財富的積累,同時在另一極……是貧困、勞動折磨、受奴役、無知、粗野和道德墮落的積累?!庇捎谏a資料歸私人占有,工人完全喪失了生產資料的所有權,除了勞動力之外一無所有,工人不得不以出賣勞動力為其收入的唯一來源,如果他不愿餓死,就一刻也不能離開整個購買者階級即資產階級,“工人不是屬于某一個資本家,而是屬于整個資本家階級?!惫と吮黄认蛸Y本家出賣自己的勞動力,工人所創造的勞動產品和社會財富完全屬于資本家,工人的勞動僅僅是維持其生活需要的謀生手段,這樣下去的結果必然是財富的積累與貧困的積累并駕齊驅。在資本主義社會,“現代工業和科學為一方與現代貧困和衰頹為另一方的這種對抗……是顯而易見的、不可避免的和無庸爭辯的事實”。即使是今天,發達資本主義國家也同樣是摩天大樓與貧民窟并存,億萬富翁與貧困人口并存,發達城市與落后農村并存,財富不斷地向發達國家集中,弱國則必須付出更大的代價。這種現象顯然是有悖于資產階級一貫倡導的人本精神的。
多數人生產與少數人占有之間的矛盾,貧困積累與財富積累之間的對立,所導致的直接后果就是社會內部的嚴重分裂,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疏遠、利益的矛盾以及階級之間的對抗。在這樣的社會條件下,人與人之間,個人和社會之間,決不是和諧關系,而是敵對性關系,這顯然是遠離了人本精神的真諦。
五、個體發展的片面性與總體發展的全面性之間的背反
一般來說,人類個體的發展與社會總體的發展是一致的,社會的發展越全面,越是有利于個人的全面發展。然而,在資本主義社會,社會總體的全面發展以犧牲個人的全面發展為代價,出現了個體發展的片面性與總體發展的全面性之間的背反。
在資本主義社會,商品經濟和市場機制極大地推動了人類的發展,但與此同時也給個人發展帶來了消極影響。由于強制性的社會分工,“由于勞動被分成幾部分,人自己也隨著被分成幾部分。為了訓練某種單一的活動,其他一切肉體的和精神的能力都成了犧牲品。人的這種畸形發展和分工齊頭并進,分工在工場手工業中達到了最高的發展……工場手工業把工人變成畸形物,它壓抑工人全面的生產志趣和才能,人為地培植工人片面的技巧……個體本身也被分割開來,成為某種局部勞動的自動的工具,(馬克思),這種自動工具在許多情況下只有通過工人的肉體的和精神的真正的畸形發展才達到完善的程度?!眰€人的生活條件迫使他只能犧牲其他一切特性而單方面地發展某一種特性,個人的生活條件也只提供給他發展這一種特性的材料和時間,因而,個人始終不能超出單方面的、畸形的發展。一位英國學者也曾感傷地指出,在工業生產甚至在農耕勞作中,機器都越來越代替了人力,這在很大程度上剝奪了人類一個無法估計的福分,即勞動的必要性。“機器幾乎是自動地不斷吐出產品,工人在創造這些產品時并不起什么作用。他們已經喪失了工匠的樂趣、喪失了過去在認真運用自己的技藝、仔仔細細創造產品的過程中所感到的快慰。”當然,個人是有發展的,不過這是一種片面的發展、畸形的發展,社會文明的發展繁榮并沒有伴以個人的全面發展,在一定程度上說甚至是浪費了個人的全面發展,——不僅工人階級失去了全面發展的可能性,壓迫工人階級的資產階級也失去了全面發展的可能性。正如恩格斯所說:不僅是工人階級,直接剝削工人的資產階級“也都因分工而被自己活動的工具所奴役;精神空虛的資產者為他自己的資本和利潤欲所奴役……一切有教養的等級’都為各式各樣的地方局限性和片面性所奴役……為他們的由于受專門教育和終身束縛于這一專門技能本身而造成的畸形發展所奴役”。可見,資本主義社會“實際上只是用最大限度地浪費個人發展的辦法,來保證和實現人類本身的發展?!辟Y本主義社會內部由于強制性的分工,既產生了專業和特長,也產生了職業癡呆;既發展了人的智力和身體,也導致了智力和身體上的畸形化;腦體的對立把一部分人變成了純粹的體力勞動者而把另一部分人變成了純粹的腦力勞動者;城鄉的對立把一部分人變成了“鄉村動物”而把另一部分人變成了“城市動物”;工農的對立把一部分人變成了受局限的“工人”而把另一部分人變成了受局限的“農民”。愛因斯坦在晚年獨具慧眼地揭示了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的病像:“個人畸形發展是資本主義的最大罪惡”。
但是,正是通過犧牲個人全面發展的途徑,才有了資本主義社會總體上的發展繁榮,從而為共產主義社會形態下每個人的全面發展創造了條件。這種個體發展的片面性與社會總體發展的全面性之間背反的狀況絕不是人類發展史上的偶然插曲,而是個人與社會發展都無法逾越的必經之途。馬克思曾經深刻地指出:“‘人’類的才能的這種發展,雖然在開始時要犧牲多數的個人,甚至靠犧牲整個階級,但最終會克服這種對抗,而同每個個人的發展相一致;因此,個性的比較高度的發展,只有以犧牲個人的歷史過程為代價……因為在人類,也像在動植物界一樣,種族的利益總是要靠犧牲個體的利益來為自己開辟道路的”。人類的發展總是以犧牲多數個人的全面發展為代價,這是資本主義社會人的發展的一般規律。因此,我們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資本主義在經過幾百年的突飛猛進之后,資本主義社會的發展從總體上來看已經越來越全面了,然而,資本主義社會中個人的發展卻越來越片面,越來越淪為“單面人”。
不過,盡管個人在分工的條件下發展越來越片面、畸形,但同時形成的社會生產力又為個人能力的全面發展提供了物質基礎和前提條件。然而,這畢竟不是“個人全面發展”的實現,因此,從根本上說,資本主義社會并非理想的人本社會。
六、人的“異化生存”與人的“自由本性”之間的背反
人,就其本真狀態而言,是自由自覺的。然而,在資本主義社會,人卻無時無刻不在異化之中。
馬克思在《巴黎手稿》中指出:人的類特性是自由的有意識的活動。這一思想明確揭示了人的生命活動本是自由自覺的,人就其本性來說是“自由的人”。所謂“自由自覺的人”,是相對于資本主義社會使人異化為“非人”的狀況而言的,“是一種理想的,應當如此的人,是作為人的發展前景在共產主義社會獲得徹底解放、全面占有自己的本質的人”。馬克思認為,人應該過“真正的人的生活”,享有“真正的人的自由”;馬克思強烈譴責資本主義“使人不成為人”的“非人的處境”。
在資本主義社會,人的生命活動卻喪失了自由自覺的本性,陷入了四重異化之中。第一,人與自己的勞動產品相異化。馬克思認為,在資本主義社會,“勞動所生產的對象,即勞動的產品,作為一種異己的存在物,作為不依賴于生產者的力量,同勞動相對立”。工人在勞動過程中耗費的力量越多,他親手創造出來與自身相對立的、異己的力量就越強大,他自身、他的內部世界就越貧乏,歸他所有的東西也就越少。工人生產的對象越多,他能夠占有的對象就越少,而且工人就越受自己的勞動產品即資本的統治。第二,人與自己的勞動相異化。馬克思認為,勞動對工人來說不屬于他的本質,是外在的東西:工人在自己的勞動過程中不是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不是享受自由,而是感受折磨和摧殘;工人只有在勞動之外才感到自在,而在勞動中則感到不自在;工人在不勞動時覺得舒暢,而在勞動時就覺得不舒暢。工人的勞動不屬于他,而屬于別人;工人的活動不是他的自主活動,或者說,他的自主活動表現為“替他人的活動”和“為他人的活動”,“他甚至不認為勞動是自己生活的一部分;相反,對于他來說,勞動就是犧牲自己的生活”。工人的活動就是他自身的喪失,“生命的活躍表現為生命的犧牲”。而且,“只要分工還不是出于自愿,而是自然形成的,那么人本身的活動對人來說就成為一種異己的、同他對立的力量,這種力量壓迫著人,而不是人駕馭著這種力量”。第三,人與自己的類本質相異化。在資本主義社會,人不是自由自覺的存在,而是異化受動的存在。工人只有在運用自己的動物機能-即吃、喝、居住、生殖、修飾等等-的時候,才覺得自己是人,才有自由;而在運用人的機能時,覺得自己只不過是動物。固然,吃、喝、生殖也是人的機能,但是,如果使這些機能脫離人的其他活動領域并上升為最后的和唯一的終極目的,那它們就只不過是動物的機能而已。在這里,“動物的東西成為人的東西,而人的東西成為動物的東西”。在資本主義社會,異化勞動導致人的類本質變成對人來說是異己的本質,任何人都被圈定在一定的特殊的活動范圍之內,人只能在這個范圍之內活動,這個范圍不是自由選擇的而是從外面強加于他的。正因為如此,決定了他只是一個獵人、漁夫或牧人,或者只是一個批判的批判者,只要他不愿餓死,不想失去生活資料,他就始終應該是這樣的人。第四,人與人相異化。馬克思認為,人與勞動產品、人與勞動、人與類本質的異化,其直接結果就是人與人相異化。也就是說,當人與自身全面對立的時候,人也與他人相對立。如果工人的活動不是自由自覺的,不屬于工人,而是一種異己的活動,工人的勞動及勞動產品歸屬于工人之外的他人。工人的活動對工人自身來說是一種痛苦,而對工人之外的他人來說卻是一種享受和生活樂趣。通過異化勞動,人不僅生產出他對作為異己的勞動和產品的關系,而且生產出他人對他的生產、他的勞動、他的產品的關系以及他對這些他人的關系。所以,結果就是:正像工人把他自己的勞動變成自己的非現實化一樣,變成對自己的懲罰一樣,把他自己的產品變成不屬于他的產品一樣,工人也生產出不生產的人對勞動和勞動產品的支配和占有。總之,通過異化勞動,工人生產出了一個站在勞動之外的、對勞動生疏的人對這個勞動的關系,也就是說,生產出“資本家”對這個勞動的關系。
在資本主義社會,“異化”并非工人的專利,資本家也逃不脫“異化”的命運,人的異化生存與自由本性之間的背反是資本主義社會的普遍現象。資本主義社會中不僅一無所有的無產者不是“自由人”,腰纏萬貫的資本家也不是“自由人”;不僅物質貧乏的工人不是“自由人”,物質充裕而精神貧乏的富翁也不是“自由人”;不僅遭人剝削受人奴役的人不是“自由人”,憑借資本權力奴役他人的人也不是“自由人”。因為,他們都不過是貨幣、資本、財富的奴隸。馬克思指出:“異化……也適用于資本家”。只不過資本家“在這種自我異化中感到自己是被滿足和被鞏固的”,而不是像工人那樣感到痛苦和奴役;在資本家那里,這種異化是對“自身強大的證明”,并且正是在這種異化中資本家“獲得人的生存的外觀”。然而,異化畢竟就是異化,資本家似乎是資本的“主人”,實際上仍然受資本的奴役;資本家把別人的奴隸勞動、把人的血汗看作自己貪欲的虜獲物,因而也把人本身、把自己本身看作可犧牲的無價值的存在物;資本家作為自己財富的主人,同時也是自己財富的奴隸;資本家既是慷慨大方的,同時又是卑鄙無恥的、傲慢自負的。他只不過還沒有體驗到或沒有意識到這種財富是凌駕于自己之上的完全異己的力量。在資本主義社會,作為物化勞動的資本不僅擁有對活勞動的所有權,而且使它的持有者也心甘情愿地受它的統治和差遣。人,無論是資本家還是無產者,反過來都為自己所創造出來的物所支配,人之為人的本真存在完全被遮蔽,無一幸免地淪為異化受動的人。
可見,在資本主義社會,人已經不再是人的奴隸,但是所有的人都變成了物的奴隸,人的關系的顛倒完成了。人本應作為人而存在,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卻把人變成了“非人”;人本應自由自覺的活動,資本主義社會卻迫使人成為異化受動的人——這不是“以人為本”,而是對人本價值的踐踏。
七、科技理性與價值理性之間的背反
理性的啟蒙是現代性的重要貢獻。資本主義工業文明的巨大成就奠基于近代以來突飛猛進的科學技術,奠基于主體性精神的彰顯和理性的弘揚。然而,隨著20世紀以來現代性弊端逐步展露出來,隨著后現代聲音的日益喧囂,以理性主義為支柱的西方近代文明在展露出它的全部豐富性與合理性之后,也逐漸地暴露出它的片面性與局限性,這就是:科技理性的僭越伴隨著價值理性的失落。
馬克思說得好,人類文明如果自發地發展,而不是自覺地發展,那么留給自己的將是荒漠?;厥踪Y本主義工業文明的歷史,科技理性已經成為一種主導文化精神,人類憑借科技理性精神在創造比以往任何時代都要多都要大的物質財富的同時,卻又遭遇到了價值理性的失落,人類陷入了“生存的困境”和“意義的危機”,深感方向的迷失,面臨“無家可歸”的命運,人類自身仿佛置身于陌生的荒野;主體的地位確立了,卻又膨脹得不可一世,在豐饒中縱欲,技術理性和倫理價值的鴻溝空前增大。市場經濟一方面成功地消解了“人在神圣形象中的自我異化”,磨掉了“神圣形象”的靈光,但另一方面與市場經濟相伴相生的“終極關懷的感性化”也導致了人們的信仰缺失、形上迷失和意義失落。當今的資本主義世界,人之外的物質世界受到眾人矚目,而人之內的精神世界、意義世界卻備受冷落,成為過眼煙云。人們在物質世界大獲全勝,在精神世界卻一敗涂地;人們“在獲得完滿的物質權力時總是在精神上‘失去體面”’。人們生活在一個科技昌明、物質豐饒的社會,要什么有什么,但卻丟失了自己。海德格爾如是說:“無家可歸正在成為一種世界命運”,人的精神世界的異化、精神家園的喪失、價值世界的懸置、價值追求的錯位無疑已經成為影響人類健康與每個人自由全面發展的主要障礙之一,人陷入了沒有幸福的富裕、沒有精神的家園之中。新技術革命、知識經濟、全球化、消費社會、晚期資本主義,正在深刻地影響和改變人類的生活,發達資本主義社會中的人也許作為物種的生存能力早已不是難題,但是,與人類所達到的前所未有的物質文明程度相比,人類卻沒有在精神生活質量方面達到應有的高度。“技術的勝利,似乎是以道德的敗壞為代價換來的”。資本主義社會的技術與工業成就始終伴隨著人類生存境遇的逼仄與危機感——它反過來動搖著人類對自身生存能力的自信并且導致了普遍的、揮之不去的精神焦慮——“存在主義的焦慮”。這種“存在主義的焦慮”顯然不是、至少首先不是來自于物質生活的匱乏;相反,是由于發達卻又遠不協調的物質文明本身所陷入的嚴重的短視、無序及惡性循環狀態所造成的;是由于詩性生活、精神生活被遮蔽而又不得直面缺乏精神皈依的無根的現實生活所造成的。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湯因比在與池田大作的著名對話中要求21世紀的人們“放棄經濟目標,而去開拓精神目標”。
也許很多人至今還在為人類文明的“進步”沾沾自喜,然而人們所指稱的“進步”,始終不過是技術、經濟、物質上的提高,它與精神世界的進步決非一回事。面對豐裕的物質世界背后精神世界的貧困,失去存在之根的人們漂浮于一個冷漠的世界中,浮躁、焦慮、悲觀、虛無、恐懼、煩、絕望、迷茫、孤獨、憂郁、麻木等非理性的情感在現代人的日常生活中隨處可見。作為對資本主義世界的深刻透視和理性把握,19世紀的尼采因宣布“上帝之死”而為世界矚目;20世紀的??乱蛐肌叭酥馈倍鴤涫苁廊岁P注。弗洛姆也指出,19世紀的問題是“上帝死了”,20世紀的問題是“人死了”,“上帝死亡的時代”正在被“人的死亡的時代”所代替。尼采的“上帝之死”與??碌摹叭酥馈庇邢嘟暮x,均是對西方人悲觀絕望心態的形象表達,意指西方傳統文化價值觀的斷裂以及傳統道德信仰的消解,人們生活在一個光怪陸離的社會中,深感“沒有標準、只有選擇”的無助和痛苦,對自己的前途和命運感到擔憂,把握不住人生的目的和方向,陷入意義虛無與精神焦慮之中。
資本主義社會那些關懷人類前途和命運的思想家殫精竭慮地尋求著人類的“諾亞方舟”:難道經濟增長這束“普照的光”必然要遮蔽人類一切安身立命之所嗎?“除魅”后的人世間何處是家園,人還能夠詩意地棲居于朗朗天地間嗎?然而,可以斷定的是:正如一個物質匱乏的社會不可能是真正的人本社會一樣,一個精神貧困的社會也不可能是真正的人本社會。
八、生態理性與經濟理性之間的背反
生態理性是指自然本身的發展進化規律,強調人類必須服從自然界的法則,以追求生態平衡為目標,實現自然界的可持續發展。經濟理性是指人類的經濟行為以追求資本利益最大化為目標。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兩者之間的矛盾是無法調和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所遵循的利益最大化原則驅使資本無限擴張,導致整個社會受制于經濟理性的支配,導致經濟理性對生態理性的僭越。
自然界的生態平衡是人類生存和發展的一個重要前提。在長期的進化過程中,自然界形成了錯綜復雜的動態平衡關系。封建社會建立在自然經濟的基礎上,農業生產基本上是人對自然的順應,人與自然之間基本上能夠和諧相處。然而,資本主義社會是追求個人利益最大化的社會,資本主義社會由于受資本擴張的本性驅使,經濟理性日益膨脹、肆無忌憚,而生態理性則日漸式微。資本儼然就是國王,資本不害怕什么,資本唯一害怕的就是沒有利潤或利潤太少。馬克思曾援引鄧寧的話說,資本一旦有了適當的利潤,就會馬上膽大起來。如果有50%的利潤,它就會鋌而走險;為了100%的利潤,它就敢于踐踏一切人間法律;有300%的利潤,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敢冒絞首的危險??梢?,資本家連法律都不害怕,連殺頭的危險都敢冒,他們還會在“溫馴”的自然面前望而卻步嗎?顯然不會。為了利益的最大化,資本無限制地向自然索取價值,逼迫自然按照對資本增值有用的方式貢獻自己的價值,自然正是可以無償地給資本家帶來利潤的工具。正如生態學馬克思主義者佩珀所指出的那樣,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不僅決定了資本主義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剝削與被剝削的關系,而且決定了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也是剝削與被剝削的關系,即資本主義對自然的“剝削”是資本主義剝削的一部分。為了實現成本最小化,資本家總會想方設法把一部分生產成本轉移到外部,尤其是轉嫁給自然界,如把廢氣排入大氣層,讓廢水流入江河湖泊。盡管資本主義社會也會借助現代科學技術的發展,采取必要的措施來解決生態問題,但其最終目的還是為了保證利潤的順利再生產。因此,資本主義經濟制度從根本上說是與生態理性相背離的,是反生態的,因此,囿于資本主義制度框架內謀求人與自然和平共處顯然是一種奢望。
人類在經濟理性的瘋狂支配下將自然玩弄于股掌之下,陶醉于“改天換地”、“人定勝天”的喜悅之中。然而,毋庸爭辯的事實卻是,人類行為帶來的生態壓力終于沖破了生物圈的自我調節能力的限度,使自然界的動態平衡關系遭到了破壞,導致了全球性的生態危機,人類不得不面對生態失衡、環境污染、氣候變暖、資源枯竭、土地沙化、水土流失、河流干涸、草原退化、森林銳減、能源短缺等“全球性問題”所帶來的現實威脅。毫不夸張地說,人類正在逐漸失去自身賴以生存的“地球家園”,現代人正面臨無處安身的命運。美國生態學家這樣說道:“當一項新技術破壞了人們大量需要的和不可再生的、人類的和非人類的資源時,那么所謂進步實際就是一項拙劣的交易”。今天,“全球性問題”帶給人類的不能承受之重正是這種拙劣交易的代價。如果繼續放任人類的貪婪,結局必然是導致人類在地球上喪失生存權利。人類對自然秉性的判斷是錯誤的,自然絕不會像羔羊那樣“溫馴”地可以任意欺凌,人類終將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恩格斯早就警告過我們:人類對于自然界的每一次勝利,自然界都進行了報復。人類出于自身的短期需要,無理無序無度地掠奪自然,將自然視作一個巨大的能量庫,似乎可以滿足人類的一切需要。其實,自然界的資源是有限的,能量守恒但不可逆,自然界不管多么博大,總是有邊有界;自然資源不管多么豐富,總是有始有終。經濟理性對自然界的僭越,違背了自然本身的進化邏輯,影響到了自然界的可持續發展,最終必然走向人的反面,反過來危及人類自身的生存。顯然,一個自然異化、生態失衡的社會不可能是真正的人本社會。
九、“虛假的共同體”與“真實的人本追求”之間的背反
資產階級民主革命之所以獲得成功,在于資產階級順乎歷史的發展要求,高舉自由、民主、人權、平等、博愛的旗幟,反對封建社會的專制統治。然而,資產階級民主革命勝利以后建立起來的資本主義社會卻仍然是一種“虛假的共同體”,它作為某種獨立的、異己的東西同個人相對立。在這里,曾經“真實的人本追求”(如自由、民主、人權、平等、博愛等等)完全淪為虛假的東西。這就是“虛假的共同體”與“真實的人本追求”之間的背反。
資本主義社會是一個“虛假的共同體”。在這種虛假的共同體中,個人自由只是對那些在統治階級范圍內發展的個人來說才是存在的,他們之所以有個人自由,只是因為他們是這一階級中的個人。這種虛假的、虛幻的、冒充的共同體是一個階級反對另一個階級的聯合,對于統治階級來說,有個人自由的存在;而對于被統治階級來說,它是完全虛幻的,是個人自由的“新的桎梏”??梢姡瑓⑴c這個共同體的不是作為個人的個人,而是作為階級的成員,統治階級的成員總是凌駕于其他個人之上;掌管這個共同體的是占統治地位的階級,它打著代表全人類利益的旗號,實際上只代表統治集團的利益,假借集體的名義剝奪大多數人自由發展的權利。因此,對于大多數人來說,這個“共同體”完全是“虛假的”。
“虛假的共同體”中不可能實現“真實的人本追求”。自資產階級登上歷史舞臺以來,就樂此不疲、不遺余力地向自己的人民乃至向全世界傳播關于自由、平等、博愛、民主、人權和人道主義意識形態,他們把自己的權利要求說成是所有人的權利要求,他們解放人的目的無非是為了剝削人,富人向窮人作“最深思熟慮的演說”無非是說服窮人像接受自由那樣接受奴役。從根本上來說,資本主義社會的最大弊害就在于阻隔人的全面交往,阻礙人全面發展自己各方面的才能。在資本主義社會,所謂“自由”,就是“資本”和資本占有者的自由,就是資產者占有無產者創造的剩余價值的自由,就是無產者向資產者出賣勞動力的自由,就是“自由得一無所有”;所謂“民主”,就是資產階級內部的民主,就是資本家之間的民主,“資產階級口頭標榜自己是民主階級,而實際上并不如此,它承認原則的正確性,但是從來不在實踐中實現這種原則”;所謂“人權”,就是“不受社會束縛地使用和處理自己財產的權利……就是自私自利的權利”,“被宣布為最主要的人權之一的是資產階級的所有權”;所謂“平等”,就是“平等地剝削勞動力”,就是“用等價物交換等價物”的商品等價交換原則,就是資產者購買無產者勞動力的等價交換原則,就是用我的勞動創造之物與我交換的平等,就是“把不平等叫做平等”;所謂“博愛”,就是要求被剝削者與剝削者互愛合作,就是要求無產者與資產者互敬互愛,就是“一方剝削另一方的那些互相對立的階級之間的那種博愛……就是內戰,就是最可怕的國內戰爭——勞動與資本間的戰爭”,“這種一切人反對一切人的戰爭,這種到處都很混亂、到處都在剝削的現象就是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的實質”??梢?,“虛假的共同體”中不可能有每個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相反,它是阻礙每個人追求自由的“新的桎梏”。資本主義社會一貫倡導的自由、平等、博愛、民主、人權不過是統治階級精心編織的,用來美化自己、欺騙人民的“人本神話”。
綜上所述,盡管資產階級思想家們從抽象的人道主義立場出發,為人們描繪了一幅令世人向往的理想社會藍圖,試圖經由資本開辟道路、資產階級主宰社會的前提下實現全體公民的自由、民主、平等、博愛等人道主義的追求。但是,資本主義社會的現實卻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造成了人與物的關系的顛倒,強制性分工導致了人的發展的畸形化,技術的資本主義應用加劇了生態環境惡化,科技理性的彰顯帶來了精神家園的失落,資本邏輯的僭越導致了人的生存的低質化,資本主義經濟制度的本質決定了“資本至上”的社會價值取向。因此,在資本主義社會誕生以來的幾百年間,除了思想家的許諾、牧師的傳道,這個“以人為本”的社會還從來沒有真正出現過。恩格斯對資產階級思想家們超越資本主義經濟制度和政治制度的本質而把抽象的社會價值提升到首位的觀點給予了尖銳地批判:“有產階級胡說現代社會制度盛行公道、正義、權利平等、義務平等和利益普遍和諧這一類虛偽的空話”。在資本主義社會,人道主義追求最后都難以避免走向它的反面——與人背道而馳,亮麗的人本口號總也掩飾不了“資本”化的社會現實。
(《環球視野》第361期,摘自2010年第12期《馬克思主義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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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利永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