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為人知的馬克思著述
米歇爾·克萊特克 魯 路 摘譯
《當代世界與社會主義》 2007年第5期
一、重新發現馬克思
MEGA2的最大價值是,它發現了一大部分不為人知的、以前從未發表過的馬克思(與恩格斯)的著述,其中有些一個多世紀以來一直未曾發表。在這方面,MEGA2作出過貢獻并引起過轟動,它分別在20年代和30年代首次發表了《德意志意識形態》和《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隨后,《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于1939—1941年首次發表,在當時卻未引起人們的關注。MEGA2繼續發表鮮為人知的馬克思著述,并改變了我們對馬克思著述的看法。相當一部分馬克思、恩格斯的書信和文章是在近幾年得以發現,并首次發表出來的。馬克思汗牛充棟的經濟學手稿都從屬于貫徹他一生的《政治經濟學批判》這一寫作規劃,它們發表在MEGA2第2部分中,而MEGA2第2部分將于2007年編輯完畢。馬克思許多經典著述的原始手稿被再度發掘出來,如馬克思1844年撰寫的《經濟學哲學手稿》于1982年首次按照馬克思實際書寫的原始形式發表于MEGA第1部分第2卷。直到2003年,《德意志意識形態》原始手稿的一部分才按照實際寫作順序發表出來,而發表這一未寫完與未發表的著作的全部章節,要等到2008年。MEGAMEGA2還開始整理流傳下來的馬克思、恩格斯終生撰寫和搜集的大量筆記、摘錄和旁注。如今,將馬克思、恩格斯從事的各種研究與他們親手編輯的手稿聯系起來,學者才剛剛有可能形成有關他們研究過程的清晰觀念。尤其是,眾所周知,《資本論》是馬克思未完成的代表作,而直到目前,學者才有可能再現馬克思走向它的漫長研究之路。
二、通向《資本論》的漫長道路
有三個重要情況徹底改變了我們對《資本論》的看法:自20世紀70年代后期,許多迄今尚未發表的馬克思手稿被發掘出來了,其效果可以同發表馬克思《政治經濟學大綱》的效果相提并論。如果說《大綱》以前就被徹底發掘出來了,并得到馬克思主義學者與非馬克思主義學者的認真研究,那么它首次發表(1939—1941年)20多年后,人們對《資本論》的認識已有所改觀。只是這一次,反響來得更為迅速。根據MEGA近年來的出版進程,我們已知道,馬克思為《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寫下的,不是一份草稿,而是四份草稿。我們還知道,他根本未完成自己的研究。他于1883年去世時,《資本論》尚在寫作之中,他給我們留下了許多“馬克思(或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未解之謎”。此時MEGA發表他未完成的手稿,包括那些還要在未來幾年中發表出來的手稿,會澄清他通向《資本論》的漫長道路上的各個階段,更多地告訴我們他的研究過程。
第一個重要情況是,MEGA開始出版馬克思自1844年直至他去世所寫下的諸多筆記。這些筆記將為我們提供展示馬克思在德國、巴黎、布魯塞爾,最后是自1849年起在倫敦研究政治經濟學的全部資料。迄今,這些筆記只有少數發表出來了,對它們的研究,今后還要持續幾年。馬克思于1850年至1853年在大英博物館寫下的倫敦筆記,24個筆記之中的12個發表于MEGA、IV/7、IV/8、IV/9(1983年至1991年出版)。它們足以向我們展示一幅馬克思著述的新景觀,因為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的許多早期草稿是同上述筆記一同發表的,而且還有更多的要這樣發表。在19世紀50年代,馬克思重新開始研究政治經濟學,重點研究貨幣理論以及當時有關貨幣的討論。在寫于1851年的早期簡短提綱《反思》、《金銀條塊》、《完成的貨幣體系》中,他是依照發達資本主義市場經濟中日常市場交易的情況處理貨幣關系的。在日常市場交易的表面現象下,存在著資本主義社會的階級結構,這種結構正是《政治經濟學批判》所要解釋和揭示的。但是,仔細看看這一真實的表面現象,就很清楚,并非所有的貨幣所有者或財富所有者都是真正均等或均等自由地作出選擇和采取行動的,盡管他們都介入了市場。因此,馬克思于1857—1858年將自己這種關注落實為《政治經濟學批判》的第一個草稿,它處理的題材正是:按照呈現出來的表面現象,即像實際行動者及政治經濟學家所理解的那樣,處理交換(或市場)關系、貨幣關系。還有,早在1850—1851年,馬克思就意識到現代資本主義是一個貨幣與信用體系,他致力于反駁古典經濟學家,說貨幣不僅是“遮蔽物”,它在資本主義經濟中決不是“中性”的。1854—1855年,馬克思就已準備將自己的筆記用于全面批駁當時流行的正統貨幣理論,即貨幣與銀行學派。他的明確志向是對貨幣危機提出一種更為理想的解釋,因為貨幣危機是大規模危機的一部分,這場大規模危機自1825年起周期性地震撼著剛剛形成的資本主義世界的經濟。這就是馬克思為什么在1850—1854年的經濟學研究中專注于貨幣與金融,但又超出這一范圍之外去認識資本主義生產與交換的現實世界的原因。
第二個重要情況是,MEGA第2部分第3卷第1至6分冊刊登了馬克思1861—1863年手稿的完整文本(1976至1982年出版)。實際上,這是馬克思繼1857—1858年的《大綱》后為自己的《政治經濟學批判》撰寫的第二個草稿,同1859年出版的《政治經濟學批判》第1分冊這一創新之作密切相關。i861年,馬克思開始寫作自己許諾的第三章“資本章”,以便銜接前兩章(商品章與貨幣章)。這前兩章已于1859年出版,是以《政治經濟學批判》為總標題的專著系列的第一分冊。只是,第二個草稿有一些部分已于1905—1910年由考茨基以剩余價值理論為書名出版了,而全部手稿的絕大部分尚未出版。這是一份規模龐大的研究手稿,馬克思在手稿中處理了構成《資本論》第一、二、三卷內容的題材。手稿無論是在理論和思想上,還是在對各種經濟學理論的批判上,都極富新的見地。這里,馬克思首次處理了許多以李嘉圖學派為代表的古典政治經濟學的未解之謎與問題。而像“絕對地租”這樣的著名問題,是李嘉圖與他的門徒們都無法解決的。1859年,在《政治經濟學批判》第1分冊的結尾,馬克思向讀者許諾說,他將解釋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價格為什么以及如何不可避免地區別于價值,解釋并非由人類勞動生產的自然資源為什么以及如何能夠具有價格。第一個謎團將借助對競爭的分析來解開,第二個謎團將借助對地租的分析來解開。1861年夏,馬克思開始認真地處理這些長久以來一直在困擾古典政治經濟學家的謎團。在這一過程中,他構造了新概念和方案,如“成本價格”、“生產價格”,他把資本主義經濟中競爭過程的分析細分為彼此平行的兩個過程,這兩個過程進而帶來不同的價格調節形式(“市場價值”與“生產價格”)。最初,他認真地嘗試著分析商業資本與銀行資本的特殊形式及其“價值化”的特殊模式,同時考慮到, 剩余價值首先要在“工業資本”領域中生產出來,還要分攤給“52業資本”。他解釋了長期平均利潤率會趨于降低,還解釋利潤與地租作為特殊的形式來自于同一源頭,剩余價值產生于資本主義生產過程。盡管馬克思在1861年準備像他兩年前預想的那樣撰寫下一章即資本章,但他卻停留在廣博與長久的研究過程中。他的1861—1863年手稿為我們認識他的思想建樹提供了難得的角度。它揭示了貨幣轉化為資本,簡短地分析了這種轉化所必需的前提條件,最后成果是論述充分發展的資本主義經濟中貨幣關系“整體性”的最初草稿。
完整發表1861—1863年手稿,改變了我們對已然為人們所了解的那部分剩余價值理論的認識。由于我們此時閱讀這一部分時,可以對照馬克思相關研究過程中形成的文本,顯然這一部分不是作為政治經濟學史(或后來被稱為《資本論》第4卷)的最初草稿來撰寫的,而是作為馬克思理論研究的組成部分來撰寫的。在這些論述、討論、分析中,馬克思仔細審查了政治經濟學迄今的未解之謎,他提出自己的理論,既對立于古典學派的教條,也對立于一些社會主義者,因為前者試圖掩蓋自己所發現的矛盾,后者提出了這些矛盾,卻沒有能力將它們解釋為現代資本主義的固有特征。這使得我們始終意識到,馬克思的志向不僅在于批判各種范疇、普遍的世界觀、研究政治經濟學的方法、現代科學以及資本主義社會,而同樣在于反駁和推翻古典政治經濟學(李嘉圖)的錯誤理論,即“專業經濟學家”的通行觀點,甚至為他(與恩格斯)自1844--1845年以來提出的社會科學新構想贏得“科學的榮耀”。為了反駁“斯密的教條”,馬克思全面分析了資本主義社會的再生產過程,尤其是資本積累過程。在分析和批判魁奈的過程中,他提出了自己關于再生產體系的看法,指明了以后很久(在20世紀50年代)才再度提出的增長理論。他認為有義務說明,什么是政治經濟學無法解釋的。
自從發現《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以來,很清楚,馬克思最晚在著手寫作《資本論》之前改變了原初的計劃。馬克思學者研究1857—1858年手稿為的是發現,到底是什么促使他改變了自己的計劃,是什么影響他改變了徹底而系統地對政治經濟學進行批判這一原初方案。后來,馬克思主義者為這樣一種想法所困擾,即馬克思作出了太多的犧牲,或者說作出了錯誤的選擇。事實上,馬克思起步于六冊寫作計劃(從資本到世界市場),可能是在1866年改變為四冊寫作計劃,這樣做顯然是要將自己限定于原初計劃中第1分冊的話題:資本。這一點,他在眾所周知的《資本論》第1、2、3卷中多多少少有所意識。1858年的六冊寫作計劃變更于60年代早期,我們如今掌握了馬克思這一時期寫下的一系列手稿,能夠更好地判斷原初計劃實際上經歷了哪些變化。顯然,這不是一夜之間改變的,而是隨著馬克思的研究過程一步步改變的。正在制訂之中的新計劃的許多草稿散見于手稿中。既然我們可以在1857—1858年《大綱》手稿中以及各封信件中(馬克思致恩格斯、拉薩爾、庫格曼)找出這一計劃,如今便能夠認真地判定,馬克思為何、如何以及在什么程度上實際地改變了原初計劃。如果我們看到1863年他最后且極其詳細的計劃,就可以看出正在制訂之中的《資本論》的結構。顯然,馬克思將原初的六冊計劃的很大部分(像工資理論、地租理論、競爭法則、對信用與銀行的分析)納入了新的結構。
第三個顯著情況是寫于1863—1865年的《資本論》的第三個草稿發表出來了。首先,馬克思撰寫了《資本論》第1卷的一個完整文本,它分為6章,還是從“貨幣轉化為資本”開始。接下來的3章分別處理的應當是絕對剩余價值、相對剩余價值以及工資問題。第5章處理的,應當是資本積累。只有處理“生產的直接過程的結果”的手稿最后一章,即第6章,留存下來了。在1988年出版的MEGA II/4.1中,它同馬克思《資本論》第2卷的第一個手稿編排在一起。它處理資本的循環過程,是在1865年上半年寫下的。從某些方面說,它比馬克思后來自1870年開始為第2卷寫下的各份草稿更為完整。例如,在這一手稿中,馬克思分析貨幣的流通過程卷入了社會資本積累過程。顯然,他仍在遵循1863年的計劃。按照這個計劃,對貨幣流通的分析要在第3卷結尾處起到一個重要作用。MEGA II/4.2刊登了馬克思于1864—1865年為《資本論》第3卷寫下的第一個而且實際上是惟一完整的草稿,它出版于1992年,屬首次發表。這樣,1865年,馬克思才剛剛有了《資本論》較為完整的草稿——像如今我們可以看到的那樣,第l卷手稿遺失的五章除外。1866年2月13日,馬克思致信恩格斯,告訴后者手稿已“完成”,只是“極其凌亂”,“除了我自己,誰也不能編輯它,包括你也不行”。
我們一直在等待MEGA II/4.3的出版,它包括馬克思主要是在1867—1868年緊隨《資本論》第1卷出版后寫下的所有小篇幅手稿。所有這些小篇幅草稿與片段都屬于《資本論》第2卷和第3卷,有些覆蓋了這些卷次某一章節的主題。它們表明,馬克思仍在繼續研究。尤其是1864—1865年為第3卷寫下的巨幅手稿,它向我們展示出馬克思為第3卷進行的研究在何種程度上尚未完成的諸多細節:論述的基本結構已經具備,但許多或大或小的細節問題尚未處理,論述的總體結構尚在制訂之中,作者尚在嘗試各種思路,試圖找出論述現代資本主義的“總體理論”的恰當方法與形式。馬克思在寫作這一手稿時,展示出一條在政治經濟學中極富爭議的思路:工資普遍與巨幅上漲是否會對資本主義經濟以及工人階級狀況造成不利?馬克思沒有發表這些內容,因為這樣就會提前發表過多涉及《資本論》第3卷主題的內容。實際上,馬克思有關內容的第2部分,尤其是處理工資普遍增長所帶來的總體影響的那些內容,超出了第3卷手稿的主題,在第3卷手稿中,這一問題僅在第2部分第5章中有所觸及。盡管馬克思沒有發表這些內容,我們也可以從中推測出,較之他在1864—1865年手稿中所寫的來說,他原準備在第3卷中論述更多關于工資率總體趨勢與行業聯盟作用的內容。
將這一手稿當作一個整體,則論述的全部線索便一目了然了,但馬克思在心目中做的大部分分析尚未具備,它們留給讀者的問題多于答案。舉兩個明顯的例子來說,在論述商業資本的第4部分中,我們可以看到許許多多的問題。這里有確實需要探究的問題:商業利潤、競爭、商業資本的變化、商業領域工人的工資、商業資本的剝削模式。馬克思實際上兩度處理商業資本問題。在這一部分,他要解釋,當商業資本成其為商業資本時,它都有哪些特殊作用。但大部分問題都沒有答案。處理利潤與信用的第五部分無非是將一些摘錄和最初的草稿收錄在一起,加上許多筆記。無疑,馬克思尚未完成他于1865年進行的研究。
他尚在尋找解決主要理論問題的答案,而不是尋找表述研究結論的理想形式。
現在,我們來說說一種類似的情況,即第四個情況:發表馬克思1868—1882年寫下卻從未發表的《資本論》第2卷和第3卷手稿的問題。馬克思是在1867—1868年冬季開始重新致力于《資本論》第2卷和第3卷的,緊接著第1卷發表之后。在2004年,馬克思寫于1881—1882年的研究剩余價值率與利潤率的關系的最早手稿系列,即八個不同的完整文本,首次發表出來了(MEGA II/14)。2006年又出版另外兩卷NEGA卷次,隨之MEGA第2部分將出版完畢,它將首次讓我們接觸到流傳下來的馬克思寫于1868年與1881年、但未發表的《資本論》第2卷和第3卷手稿(MEGA II/4.3與MEGA II/11)。這一系列為《資本論》第2卷和第3卷撰寫的手稿以及馬克思為《資本論》第1卷從一版到下一版而一再撰寫和組織的大段文字,使得我們可以來討論《資本論》第四草稿,即馬克思于1883年去世時未完成的最后一個草稿。
我們期望將來看到MEGA2即MECA IV發表愈來愈多的馬克思筆記和摘錄。它們將為我們提供更好的思路,來理解馬克思實際上做了什么,是怎樣做的,他在通向《資本論》的道路上還計劃做什么。例如,當他寫作第一個草稿時,不僅研究了黑格爾的《邏輯學》,還從一部專門論述現代資本主義歷史上第一次世界危機即1857—1858年危機的著作中搜集了各種摘錄和材料。這些摘錄和材料可以在他論述危機的著作中找到,這部著作以前從未出版過,它將刊登于MEGA IV/14。它向我們展示出,馬克思首先是個側重經驗的研究人員,他研究了現代資本主義歷史上第一次名副其實的世界危機,即1857—1858年危機的過程。這一過程侵襲了所有重要資本主義國家,還侵襲了它們的殖民地。馬克思研究了這一危機在所有相關國家的發展,尤其極其細致地研究了貨幣與信用危機的發展,他實際上計劃撰寫一部有關著作。他于1862年撰寫第二草稿時,再次研究了黑格爾的《邏輯學》,并作了摘錄。同時,他研讀了斯密、李嘉圖和西斯蒙第,研究了從工廠立法到銀行與信用規章的各種問題的大量議會報告。他寫作第2草稿和第3草稿時,研究了歐洲經濟史,但也研究了像北美、主要歐洲強權海外殖民地這些其他地區的歷史。他于1867年寫作《資本論》第l卷最后一個文本時,研究了日本改良,為的是提供一個明顯的實例。70年代,他繼續研究政治經濟學,但選擇性更強,重點研究貨幣與信用史,包括銀行史,甚至包括銀行運作手段。馬克思生平的最后一個時期,自1870年起,他的筆記更為重要,因為他以前同恩格斯保持的通信此時已中斷,恩格斯已搬到倫敦來住,同馬克思幾乎每天見面。恩格斯保留了他截止1870年收到的馬克思寫的信件,在編輯馬克思《資本論》第2卷和第3卷手稿時使用了其中一些信件,尤其是1868年作為某種寫作準備而寫下的信件。馬克思的有些構想留在手稿中,除了這些手稿外,恩格斯要依靠自己仔細研讀的那些筆記,搜尋馬克思傾向于做哪些修改、如何做修改的跡象。
三、重讀《資本論》
借助MEGA2,我們同樣認識到馬克思改寫、重新組織和潤色《資本論》時付出的艱苦努力。從1867年開始,直到生命最后一息,他始終認為第1卷是未完成的工作,籌劃著修改任何地方,甚至等到接下來的第2卷和第3卷發表后,重寫第l卷整部著作。1881年12月,他在準備《資本論》第3版時,還對這一結果不滿意。他更喜歡自己于1872—1875年親自加工的法文版,這一版是對德文第1版——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對德文第2版——的修訂與改寫。因此,它不僅是一個翻譯之作,而是第1卷經修訂和擴充的版本。在馬克思看來,這一版本有其自身的“科學價值”。后來,由于他一直希望按期出版第2卷和第3卷,他計劃對第1卷的整個文本作更大規模的改寫(馬克思1881年12月13日致丹尼爾遜的信)。涉及到馬克思正處于改寫《資本論》第1卷的未完成過程中,所有迄今不為人知的補充性材料都首次發表在MEGA中:為重新組織文本而做的親筆記錄(MEGA II/6、MEGA II/8)、1871年12月至1872年1月寫下的篇幅龐大的手稿“《資本論》第1卷增補與改動”和他親筆寫下的許多(增補性)注釋(MEGA IU6、MEGA 11/8)、還有——最后卻并非最為次要——馬克思寫進自己的《資本論》德文第l版和第2版樣書的旁注(MEGA 1I/6、MEGA II/8)。
值得一提的是,馬克思花了相當多的時間,來重新組織和修繕《資本論》第1卷第l部分的文本,因為他不得不承認,即使是受過教育的人士,也不容易理解他在這里試圖說些什么。因此,馬克思以自我批評式的坦誠態度斷定,自己的論述方式有時是錯誤的。就1873年出版的德文第2版(MEGA II/6)、翻譯與出版于1872—1875年的法文版(MEGA II/7)而言,他修訂和增添了許多段落,更為嚴謹地論述了論據。例如,他省略了第1章的雙重結構與一個有關價值形式發展過程的附錄,代之以經過大幅度修訂的第1章,在這新的第1章里,他將自己關于商品拜物教的論述擴展為結尾處的整個一段。在法文版中,他擴展了機器與大工業一章(第15章)中的論據,提出了“資本的有機競爭”的概念,加上了有關所謂“競爭理論”的論述,改寫了資本積累章的大部分文字,并在這一章中首次對資本“集中”和資本“積聚”的區別作出了分析。他還擴充了“工資的國家性差別”(第22章),而它在第1版中本來只是很短的一段。顯然,馬克思在70年代還在計劃處理世界市場問題與國家間的競爭問題。這樣,較之他在這一章中所展示的情況(MECA II/7第484頁),“價值規律”還要經歷更為深遠的“變化”。
MEGA刊登了馬克思親自編輯的《資本論》第l卷的所有文本,包括出版于1867年的德文版第1版(MEGA II/5)、出版于1872年的德文第2版(MEGA II/6)、馬克思同譯者密切合作的1872—1875年法文版(MEGA II/7)、馬克思做出文字準備和口頭提示的1884年德文第3版——在他于1877年寫下一大段索引以及在他的《資本論》第1卷法文版樣書中,他注明這一段文字要納入新的德文版。恩格斯1890年出版的《資本論》德文第4版(MEGA II/10)也做了修訂。恩格斯留意了馬克思的許多提示,但未始終遵從這些提示,尤其沒有遵從馬克思在法文版中對有關段落的提示。因此,MEGA II/10再現了恩格斯1890年的第l卷文本,加上了一個附錄(共占文本60頁),它匯集了馬克思認為適于編入下一個德文版、但恩格斯由于各種原因未納入這一版的各段文字。這樣,MEGA就提供了一個可靠的文本基礎,而不僅是充裕的文字證明,來支持這樣一種觀點:即使是《資本論》第1卷,馬克思平生也未寫作完畢,關于第1卷的主題,他并未下最終定論。
四、馬克思晚年與《資本論》
按照通常的看法,馬克思晚年陷入絕望。1867年《資本論》第1卷出版后,他甩手不干了,失去了信心與思路,再沒有準備為出版《資本論》第2卷和第3卷而完成最終文本。馬克思的傳記作者無所不知地說,他常常為疾病所折磨,后來則承受了家庭悲劇。在今天的許多馬克思傳記作者眼中,晚年的馬克思成了一位業余研究人員,為了個人興趣與消遣而從事研究。幸虧MEGA2的編輯工作繼續進行下去了,我們可以勾畫馬克思從1867年到1883年他去世前實際上都做了什么。這一時期,他實質上未發表任何屬于他未完成的龐大計劃《政治經濟學批判》的東西。他為恩格斯的《反杜林論》寫了一章,批判杜林對政治經濟學史的態度,除了這篇相當短的文章和《資本論》第1卷的兩個文本外,他似乎放棄了政治經濟學的寫作。
現在,我們更清楚了:早在1867—1868年冬,馬克思就在準備《資本論》第2卷和第3卷。從1870年開始,盡管他常常或長或短地為疾病所困擾和妨礙,他為第2卷和第3卷寫下了一系列手稿,修訂和改寫了自己以前在60年代寫下的手稿,至少部分地修訂和改寫了它們。他于1880年開始為《資本論》第2卷撰寫最后一個長篇手稿(公認為手稿VIII),于1881年夏完成了寫作。他于1882年夏為《資本論》第3卷撰寫了最后一個手稿,處理利潤率、資本的變化、利息問題。還有,馬克思在70年代從事的各種研究表明,他從未脫離自己的計劃。他研究自己需要研究的東西,以便把握《資本論》第2卷和第3卷中未解決的問題。一方面,他始終感興趣于工業與農業技術史、貨幣史、信用與銀行的運作和發展史,另一方面,他在理論論證的思路上有一個重大欠缺:信用理論、對銀行資本與貨幣市場的分析、地租理論是馬克思按計劃完成第3卷前要克服的主要障礙,這兩方面顯然是相互聯系的。但是,這里有相當多的問題涉及到馬克思始終要掌握的恰當陳述方式。例如,早在1870年,在未發表的第2卷第2手稿中,馬克思為自己論述政治經濟學而選擇了另一種方式——數學演繹方式,它可取代也優勝于魁奈的天才直覺。他尋找恰當的數學形式,來處理極富變化的資本積累過程。而這是他直至最后的手稿(1881年寫下的手稿VIII)都未能完成的一個部分。這肯定是他在70年代晚期研究微積分的一個原因。馬克思極其細致地研究俄國與美國的資本主義的發展,也不是偶然的。他看到,在這兩個國家,資本主義的新形式正在形成,如俄國由國家引導的工業化、美國農業的工業化。他的研究緊密聯系著絕對地租與級差地租理論,因為就他在60年代首次闡發的絕對地租問題來說,他對自己解答得正確與否確實抱有疑慮。為了修正自己的理論,他要研究世界各地現代化、工業化和大規模的農業的發展,因為農業的工業化或許會降低他的絕對地租理論的意義,即使之成為資本主義歷史上一個過渡時期的理論。因而他需要一個不同的、更具普遍性的結論。
自1868年起,馬克思以同樣的熱情總結了他對貨幣與信用的研究。實際上,他在1868年就開始撰寫另外一部論述信用與貨幣理論與歷史的筆記。1878年,他重復了這一工作,修繕了另外一部論述近期貨幣史與世界貨幣從剛出現到古典“金本位”體制的筆記。在重新研究現代貨幣與信用體系的過程中,他將研究重點從英國與倫敦以及國際金融中心轉移到美國與紐約上來。在許多地方,他都表明自己準備更為廣泛地處理現代信用體系與資本市場,并更為側重美國,因為美國的信用和股份市場的發展已經超過英國的經驗。早在1872—1875年的法文版中,馬克思就將自己理論的有效性限定于西歐國家,他沒有聲稱要預見資本主義在俄國或世界上其他地區的發展,但堅信不同“歷史環境”的重要性,明確反對將他的理論當作普遍歷史哲學的這樣一種誤解。在80年代晚期,當他更為密切地研究資本主義在美國的發展時,他將英國當作資本主義發展的古典模式,再度對它加以思考。他意識到通向資本主義的不同道路,意識到資本主義在世界經濟中的多樣性,意識到資本主義并未衰退,而是完全占據著支配地位。自1873年起,大蕭條扭曲了商業循環的“規則性”進程,馬克思對這一現象的看法清楚地表明,他是多么密切地聯系經驗研究來進行理論分析的。1879年,他致信丹尼爾遜說,對當時的危機這一新現象進行細致研究,無論是對于經驗研究者來說,還是對專業理論家來說,都具有極其重大的意義。在這封信中,他提到現代資本主義正在改變結構。而這就是他解釋《資本論》第2卷和第3卷延遲出版的方式。
五、結論
隨著MEGA公開發表了新的資料,幾十年來支配“西方馬克思主義”精神生活的諸多對馬克思著作的解釋被證明是錯誤的。例如,阿爾都塞學派幾十年來一直支配著“西方馬克思主義”的信徒,它的主要信條完全為MEGA提供的證據所證偽。在“青年”馬克思與“老年”馬克思之間,并沒有什么“認識論上的斷層”,馬克思從未否認歷史,他批判了當年的“歷史學派”,但堅持對歷史發展過程加以理論總結,用“歷史的理性”來描述這種發展的基本邏輯,以此作為理論論述的基石。他多次批判黑格爾派及其對辯證法的運用,但未拒絕黑格爾的遺產。他闡發了自己對于極富詭辯性的辯證性論證的看法(這是他著名的“闡述方法”),這種看法蘊涵著對辯證推論的運用以及對它的有意識限定,因而他從未依賴概念的純邏輯本身。所有這些都是對阿爾都塞學派的馬克思主義教條的致命打擊,盡管阿爾都塞學派是對斯大林主義(馬列主義教條)的反叛,它們都有此前已發表的和迄今尚未發表的馬克思著述提供的純文本證據作依據。盡管MEGA是經典馬克思主義的結果,它最終也會消解我們所了解的馬克思主義。沒有哪一個關于馬克思與恩格斯據說說了什么或有意說什么的神話能夠勝過他們著作的出版,沒有哪個今天仍大行其道的傳聞能夠勝過基于明確證據的學術討論。這就是按照馬克思(和恩格斯)生前書寫的原始形式刊登他們實際書寫的情況。一旦我們意識到,在過去與現在,參與討論都要援引作者寫下的文本,而作者并不認為這是最終定論,它只是對尚未充分闡述出來的理論構想的初步闡述,那么關于馬克思經濟學理論的一個重要討論,即關于所謂“轉型問題”的無休止的討論,看起來就是另外一番情景了。“馬克思主義”就是將馬克思、恩格斯的思想轉變為政治宣傳性口號,是馬克思、恩格斯深惡痛絕的職業政客的惡習。它們等到MEGA編輯完畢,頃刻間便會消失得無影無蹤。它的對立面,即目前仍流行于英語世界的庸俗“反馬克思主義”的情況也會一樣。而社會科學中異端思想意義上的馬克思主義,即超越傳統學科界限并激勵當今社會科學各學科的那條傳統,將擺脫神化與虛假托詞而持續存在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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