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型期國企問題剖析小說：新潮旋風（十七）

趙劍斌著

趙劍斌：男，1948年生；1969年哈爾濱電機制造學校(中專)畢業；19 89年哈爾濱師范大 學中文函授本科畢業；1985年始發表文學作品，黑龍江省作家協會會員、哈爾濱市文聯文學 創作所聘任作家，曾當過工人、工廠企業報編輯、商業公司業務員、商城部門經理，以后遭遇下崗；2000年出版反腐倡廉社會問題長篇小說《父恩難辭》，《新潮旋風》系近年創作 的又一部長篇小說。

十七
   
每到周末晚上十一時，耿慧玲總是坐在家里的書房等兒子從國外打來的電話。小濤被他爸領 走去加拿大渥太華念中學已經兩年多，她跟丈夫李文良的感情危機已經持續了三四年，現在 還沒有一個讓彼此都能接受的結局。
    她想念兒子，十五歲的小濤曾是她精神上的寄托。李文良在加拿大只待了兩年便把小濤接走 ，她本來是不同意兒子離開自己的。她跟丈夫的感情已經出現了裂痕，她深怕獨生子不在身 邊會使自己精神上支撐不住。但是周圍的親友不斷跟她講要給兒子多考慮，要讓兒子受的教 育好些，將來有可能造就一番，前程更遠大。她只得狠狠心，讓從小在自己身邊長大的獨 生子跟他爸遠走高飛。
    李文良，在市里的工商銀行工作了二十多年，在副行長的職位上干了五年多，很有希望晉升 為 正職：他很有工作能力和經驗，也很會跟自己的上司和周圍的同事處關系。耿慧玲相信丈夫 憑自己的力量，在國內也可以有一番作為。但國內的環境和待遇留不住他，他利用出國考察 的機會給自己尋覓了一個新出路。
    不知李文良在加拿大的工作環境怎么樣，待遇怎么樣，耿慧玲很少跟他通電話也很少給他寫 信。他在加拿大工作不到兩年便可以把小濤領走，說明他是有經濟實力的，他在那里混得還 算不錯。
    他回國來接兒子的時候，也有意要把她一起接走。她跟他提出了離婚的問題。他說她可以跟 他到加拿大工作幾年以后再離婚，那時候她能拿到加拿大的"綠卡"，他也算盡了一份作為 丈夫的責任和情義，否則她不會有這個機會。她沒有答應，她沒有逼著他跟自己辦理離婚手 續。
    倆人分居已經四年，她心里沒有李文良的位置，從利害關系方面考慮她還下不了決心，然而 從感情上來講，她跟他已經沒有任何牽掛。
    小濤跟她通電話的時候可能也要避開他爸。那邊的電話號碼是不固定的，而且從那邊打國際 長途要比從國內打便宜得多，所以，她總是定時來接兒子的電話。
    小濤在電話里向她介紹他那邊在學校的寄住生活，向她匯報自己的學習情況，表達他對 她以及對這邊親友的思念；時而也要說幾句關于他爸在那邊又搭上了一個阿姨，阿 姨對他的態度還說得過去，常常給他買點穿的用的東西。
    耿慧玲清楚李文良在加拿大不是一個億萬富翁，但也不是一個經濟上拮據的人。她不清楚他 在那邊每月的收入是多少，但她知道曾作為自己丈夫的李文良在國內當一個銀行分行的副行 長時，曾主管過給國有企業信貸的審批業務，是一位有權有勢的金融界的要人。
    還在丈夫沒出國之前，她在家里替他收拾衣柜，偶然間從他的西服口袋里摸出一打儲蓄存折 和幾十張債券，她算了算，足有一百多萬元。她把存折和債券都放回原處，晚上她跟他睡在 一起，便向他問起了這件事。他說他要為小濤以后出國留學準備點費用，要為他和她夫妻倆 年紀大時攢點養老錢。
    "不管怎么樣，你這肯定不是從正道得來的錢，你利用職務貪污受賄，搞權錢交易，你不怕 坐牢嗎？你不怕道德的倫喪和良知的泯滅嗎？"耿慧玲警告他，譴責他讓他反省檢討。
    他卻以一副玩世不恭的態度，毫不在意地冷冷笑著說："都什么年代啦，坐牢還不至于，要 犯事 不是我一個人，大家都有份兒，所以不那么容易犯事。再說現在經濟上犯罪被判刑的只不過 是千 分之一，萬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的比例。至于說道德啦良知良心啦，那全都是媒體上糊弄 人的事。有句話叫劣幣驅逐良幣，只要錢好花，金錢能帶來幸福，能帶來舒適的高消費，就 顧 不上那么多啦！"
   
耿慧玲也動過把他那筆巨款交到反腐賬戶上去的念頭，甚至也動過向檢察院、紀檢部門檢舉 揭發丈夫巨額經濟收入來源不明的念頭，但是她一直沒有那份勇氣。她下 了 幾次決心要好好奉勸李文良，要威脅他準備給有關部門寫信，但都因為顧慮重重而擱淺了。 她不愿毀壞這個表面上還平和安穩的家，尤其不愿就此毀壞了兒子小濤的前途。
   
每每想到她 正跟一個經濟上的罪犯生活在一起，享用的是經濟罪犯的贓款贓物，表面上自己心安理得 若無其事，一種恥辱感，一種良心上的懺悔一直在折磨著她。
    這種自怨自憐的苦惱甚至影響到她跟丈夫的性生活。每到李文良晚上睡在她身旁，對她有所 要求的時候，她都非常勉強，情緒很難興奮起來。后來丈夫以為她性冷淡，沒有強求她。李 文良手里有權有勢，他可以到外面去尋找性愛。據耿慧玲所知，李文良在單位內就有相好的 情婦，他甚至可以經常到歌廳酒店去用錢來得到一時的刺激。
    耿慧玲不甘心這樣下去，她才四十多歲，生命力還很旺盛，性欲不能自消自滅。丈夫不理 她的時間一長，她在生理上便滋生出一種需要補救的欲望。她不愿遭受活寡的待遇，她向丈 夫有所表示，她希望能夠得到他的愛撫。
    可是李文良有一次極坦率地跟她承認：他在外面，在三陪小姐那里剛剛得了一種性病，他不 想傳染給她。
    她不知道丈夫還愛不愛自己，但他這么說至少是不在乎作為妻子的她是否會因此而離開自己 。他沒有把她當作自己的至愛，他可以用金錢來購買一切，包括可以充當妻子角色的所有服 務項目，甚至可以不斷地更換妻子。
    當時她想到這里，她對丈夫的憎恨加強了，簡直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后來她冷靜下來，她 想到丈夫對自己的坦率，也是一種負責任的體現：他不想由此而傷害她，畢竟她是他的妻子 ，他要為她負更長久的責任，如果他想拋棄她，他不會向她坦白自己在外面的淫亂，不會向 她道歉并請求她原諒。于是她想到自己的責任，想到自己因為沒有給丈夫以必要的滿足致使 他在外面失去了節制。
    她恨自己的懦弱，她恨丈夫的荒淫。她企圖挽救她和丈夫的情感危機，但是她沒有成功。她 看得出，丈夫需要她，主要是從一種利害關系方面的考慮，而不是完全從感情方面的考慮， 因為她是他兒子的母親，因為她可能掌握著他某些私弊。他不想過多地傷害她，迫使她跟他 徹底破裂，從而毫無顧忌地把他逼到絕路。
    李文良所在的銀行派他到國外去考察，考察以前他可能就有了即定的打算，因而考察結束以 后他沒有回國。兩年后他回來要接她們母子一起去加拿大，她沒有走，只放走了小濤。
    空落落的100多平米的大房子里只剩下她一個人居住。她很孤獨，她的情感生活生現了許多 空白點，她只有拼命地學習，努力地工作來替代自己的寂寞，來填充自己在心理方面的空虛 和抑制自己在生理方面的欲望。
    她常常出去采訪。她原來負責全市商業領域的新聞和動態報道，寫過許多膾炙人口名燥一 時的文章。五、六年前新潮商城開張時她寫過《新潮旋風》，該文后來被評為全省 新聞報道二等獎，再以后她已晉升為一名全報社屈指可數的高級記者。
    同事們都羨慕她文思敏捷，眼光銳利，采訪報道往往能捕捉到并且表達出跟時代貼近，立意 新穎 的有價值的新聞。對待自己從事的記者工作，她的確很有一種敬業精神，有一種一般記者比 較缺乏的社會責任感和使命感。她常常針貶時弊，揭露社會上的丑惡現象為解除平民百姓的 疾苦進行呼吁。
    前年松倫市時代客車廠的幾十名退休職工，來報社反映單位領導將一部分廠房租出去，將一 部 分廠里的地皮賣給房屋開發公司，然后用所得租金和土地出讓費用給自己購置幾套100多平 米的商品房，去國外旅游，用公款炒股。卻不給退休職工補交社會保險金，使得他們沒退休 開不上工資，退休以后也領不到養老金。
    那天，耿慧玲熱心接待了客車廠的那些退休工人們。她關切地問："你們時代客車廠早些年 出廠的中客車不是已經遠銷到省外，全國各大城市都有你們廠的大客車嗎？那么，為什么這 么有 市場潛力的產品現在不行啦？"
   
一個退休工人說："不是我們的產品不行啦，現在很多國有企業 的產品都不行啦，領導不注重引進先進技術，不進行設備的更新改造，有點資金不夠他們整 天窮吃濫喝，管理上不去，競爭能力上不去，市場早讓外省市奪了去。我們車間工人光干活 掙 不到錢，領導光顧自己摟，什么事都不讓我們知道，我們工人根本沒有積極性。這樣的工廠 不黃才怪呢！"
    耿慧玲將這些退休工人反映的客車廠的停業半停產情況，及退休職工領不到養老金的情況寫 了一份內參報了上去。
    過了些天，客車廠的退休工人們又來找她，告訴她養老金的問題已經得到了解決，她以為是 她寫的內參起了作用，但是退休工人們說他們去市委市政府信訪辦，是信訪辦一位叫董蒙的 處長 幫助他們解決的。
   
一位退休工人代表毫不隱諱地對她說：
   
"董處長這人真好，他跟我們不認 不識，他看我們多次去市政府信訪辦反映也解決不了，就偷偷地告訴我們一個好辦法：他讓 我們中午的時候從市政府的后院小門進去堵黃市長，黃市長中午去食堂吃飯肯定會路過后院 的地方。
    "我們按照他出的主意辦，真的見到了黃市長。現在是當官的好見，小鬼難搪。黃市長仔 細地詢問了我們廠情況，把我們的上訪材料收下來。幾天以后就有人去廠子調查，據說黃市 長給我們的上訪材料作了批示，廠長迫于上邊的壓力不敢再跟我們耍態度，他怕調查他的小 金庫問題，一個勁兒地哄我們，下了保證要給我們補交社會保險金，給我們解決養老金問題 ！"
    耿慧玲沒有跟這些退休職工提起她已給他們寫了內參的事。她讓他們感謝黃市長，感謝董蒙 就可以了。 提起這位在市委市政府信訪辦工作的董蒙，她是有點印象的。當時她跟他都在市委黨校念研 究 生，有一次她的一個同學請她吃飯，在包間里坐陪的就有一個叫董蒙的男士，一米八十幾的 大 個子，身材魁岸，風度翩翩。他頻頻地舉杯跟各位女士敬酒，顯得落落大方。他在MTV的 伴奏下唱了好幾首歌曲。她記得當時他站起來走到播放MTV的電視機前，顯得那么瀟灑豪放 。 他先來了一句道白："各位朋友，讓我們的事業和生活象春天一樣美好。！"然后唱起《北 國之春》，他的嗓音時而洪亮高亢，時而渾厚而圓潤，那歌聲中抒情的韻味，使她難以忘 懷。
    當時她還不能更深入地了解他，萍水相逢的一次飯局還不能決定她對他的那種感覺和欲望。
    客車廠幾十名退休職工上訪市政府信訪辦及被人指點去拜見黃市長的經歷，使耿慧玲產生了 采訪董蒙的念頭。
    一個秋雨霏霏的傍晚，空氣中彌漫著陣陣寒意，耿慧玲卻以少女初戀時眷眷之心跟董蒙躑躅 在離她家不遠的街道上。她跟他在市政府信訪辦的一個僻靜房間里已談了一個下午，下班了 ，董蒙用單位的轎車把她送回家，她到了自己的家門口卻陪著董蒙在車水馬龍的鬧市走了一 程又一程。她不便于將董蒙請到自己的家里，但又舍不得跟他在這里分手。
   
那天下午他倆聊 了很多，從前蘇聯的解體，俄羅斯的私有化經濟到中國的漸進式改革，從這幾年的國有資產 的 嚴 重流失到國企職工在改革中擔負著沉重的成本的不合理性。
   
董蒙很坦率地說："我們的改革 雖然在許多方面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我們在總結這些成就時往往忘記了我們所付出的重 大成本，而這些成本沉重地壓在國企職工的肩上：他們失業，他們下崗，他們到了退休年齡 反而 領不到養老金，真是讓他們的日子過得很艱難！這些成本還包括許多政府官員和國企法人已 蛻 變成腐敗分子，他們把國企資產變成了他們的私人財產，一小部分人確實成了暴發戶，成了 腰纏百萬貫的富人；另一大部分卻一貧如洗地生活在水深火熱中！我這些年在市政府信訪辦 接觸了大 量國企職工，我深深地理解他們同情他們，他們上訪反映的問題絕大多數是社會轉型過程中 出現的，帶有普遍性，基本上是有道理的，應該給予公正公平合理的解決。但是因為我國政 治 體制改革滯后，信訪工作仍帶有明顯的人治運作色彩，單靠它自身的作用，根本無法解決現 在錯綜復雜的社會矛盾。因為我只是一個具體辦事人員，有許多政策不是我制定 的，有許多處理意見不是我一個人決定的，我無能為力，愛莫能助，只能以我愛國愛民的拳 拳赤子之心，盡力而為！"
    那天，耿慧玲也說了自己這些年對國企改革反腐敗等問題的認識，說了實施政治體制改 革 及輿論監督等問題亟待解決的切身體會，她跟他似乎在對一些社會問題上取得了一致的認識 ，產生了某種情感和理性上的共鳴。
    后來他們之間的接觸逐漸增加了。他們相互間經常見面，有時隨著同學同事的聚會邂逅在一 起，有時找一個小酒館或咖啡廳單獨約會，還有時他們去市圖書館的閱覽室共同找一張桌 子坐下來，彼此之間即使不多談什么，她也感到自己獨身一人生活的苦悶和孤獨得到了某種 緩解，內心里重新找到能使自己感到欣慰的情感。
    一次市委黨校的校慶宴會結束時，董蒙用單位的轎車再次送她回家。這一次耿慧玲便佯裝成 飲酒過量的樣子，執拗地扶著董蒙下車，然后又讓他陪著自己走進了有保安把守的豪宅 小院 ，找到自己住的單元開門上樓，再打開她家的門，直至讓他把她安排躺在客廳的沙發上。 他轉身要走，她卻一下子從沙發上站起來。沖上去用雙手勾住他的脖子……
    那一晚她覺得自己非常開心非常興奮，這種釋放的愉悅情感是多年來少有的，多年來自己在 生理 上和心理上因苦悶和孤獨而形成的壓抑終于有了一次發泄的機會。為此她重新審視了自己的 作為，她感覺這么難于把握自己的情緒，并非完全是自己理性的行為，她為此而彷徨著。
    有一段時間她故意不去找他，她要體會自己跟他疏遠之后的感覺，然后抉擇自己的婚姻和命 運。
    這時候，她的年邁的母親因患腦中風身體偏癱住進醫院，她到勞務市場去雇一個保姆。新潮 商城的下崗女工張玉華，在勞務市場的大廳里拉住了她的胳膊：
    "你是不是耿記者？"
    "你怎么認識我？"
    "你以前去過新潮商城采訪，那時我是招待你的服務員。"張玉華解釋著自我介紹著，"現 在我下崗了，丈夫也下崗了，要吃飯又要給孩子交學費，不開工資的日子真難過。"
    見到新潮商城的職工，耿慧玲內心里有一種愧疚感覺。這種感覺來自兩方面：一方面，幾年 前新潮商城開業及其以后的經營期間她當過吹鼓手，把這個商城捧上了天，現在這個單位因 經營虧損拖欠職工工資，大部分職工下崗，生活沒有保障，使她感到對不起這些職工；另一 方面，經自己的丈夫李文良之手，幾年前曾給新潮商城批過上億元的貸款，利用這個機會他 也 撈到好多好多的回扣，家里的那塊價值幾萬的勞力士坤表就是當年李文良從新潮商城接 受的禮物，那是他特意給她要的，她一直沒好意思戴出去。
    耿慧玲當時便雇傭了張玉華，每月工資500元，后來耿慧玲的妹妹從單位也下了崗，頂替了 張玉華。耿慧玲不忍心辭退張玉華，便讓她到自己的家來整理家務，打掃衛生。這時候她不 但要負擔妹妹伺候母親的住院費用，還要繼續支付張玉華的工資。
    張玉華跟耿慧玲相處時間長了以后，便跟她提到新潮集團總經理閃運吉克扣離退休職工工資 ，唆使黑社會人員毆打她愛人的事，也提到她跟她小姑子去市政府信訪辦上訪 時遭到推諉敷衍的情況。
    耿慧玲答應張玉華可以為她們單位的職工寫一份內參。約她們單位離退休職工到報社來詳談 以后，她便把閃運吉的丑聞在內參上公布出去。當然，張玉華談到市政府信訪辦上訪時 也介紹了一個董處長的接訪態度。
    "那個董處長最不是東西，說話蠻橫，辦事拖拉，找他什么作用都沒有，我們找了他兩次， 第三次找他他都不記得我們反映的是什么事情！"
    耿慧玲也明白董蒙每天要接待很多受冤屈的基層群眾來上訪，他對上訪群眾反映的案情是難 以一一記清的。
    "再以后你們去市里上訪，先告訴我一聲，我跟他董蒙打個招呼，看他還敢慢待你們不？！ "
    張玉華自從知道耿慧玲認識董蒙以后，并沒有找耿慧玲替她們職工上訪打招呼，張玉華只領 了耿慧玲一個月的"接濟"工資就再沒有來耿慧玲家里干活。耿慧玲無奈只得給張玉華打電 話，張玉華說她已在別處找到了工作。
    除了要經常去醫院探望患重病的母親，耿慧玲近來工作上的事讓她忙了起來，否則她確 實 想抽出些時間去張玉華家看看：張玉華是真的找到了工作，還是不好意思要她耿慧玲的"接 濟"。對于耿慧玲來說，每月1000多元的收入，除了給妹妹的護理工資，還要再給張玉華一 些接濟，她自已的生活費用已所剩無己。縱然讓她咬著牙自己節省些她也是心甘情愿的 。
    董蒙后來找過她，董蒙說他在等著她的決定，倘若她對他有心，他愿意跟自己的妻子離婚， 也希望她跟李文良辦一下相應的手續。
    耿慧玲現在還沒有正式答復他，她還在考慮。她知道搞信訪工作的人，每天面臨的難題很多 。他自己又不能一包到底，難免要做出一些慢待上訪群眾的事。但是張玉華一時沖動地說" 董 蒙最不是東西"，也不能不使耿慧玲延長了對董蒙的考察期。人，畢竟是情感復雜的高級動 物，每個人都不是單純的社會存在，都要有復雜的多面性，社會人是多重性格和多重人格的 組 合。除了董蒙已經展示給自己的幾個方面以外，耿慧玲還想從其他幾個側面再了解一下這個 人。
    午后的太陽光線很毒，耿慧玲將辦公室的白窗簾拉開遮住窗戶。
    同事們有的上午出去采訪再沒回來，有的拿著澡巾香皂去沖涼。耿慧玲為趕任務不得不留在 辦公室伏案改一篇稿子。
    電話鈴響起來。
   
"喂，哪里？"耿慧玲操起話筒。
   
"我找耿慧玲，我是她的大學同學安勁草，我在收發室。"
    電話筒傳來的聲音讓耿慧玲很興奮，說實話，她是很想見見這位不速之客的。
    十幾年前，她跟安勁草同在本市的一個師范大學念中文本科函授班。班里大部分同學都是因 為從事跟寫作有關的工作而來上學，比如耿慧玲是在報社當記者兼編輯的；還有的是在某 某機關辦公室當秘書的或當辦公室主任的，像安勁草那樣從事商業儲運業務卻來學中文的不 太多。一般人認為所學非所用是沒有什么效益的，至少所在單位不會因為你的高文憑而重用 你。安勁草在班里是個老大哥，也是一個門門學習成績優異者。
    因為函授班只有在校內正規學生放寒暑假的時候才開課，平時寫作業往學校送作業是按學習 組安排聯系的。安勁草和耿慧玲被編到一個組里，當時有過較多的接觸。畢業以后，聯系中 斷了，耿慧玲再沒見到過安勁草也不知他已調到哪個新單位工作，耿慧玲揣摩他可能調到一 個專 業對口的單位或被安排從事一個專業對口的工作崗位。耿慧玲相信像安勁草這樣學習認真工 作敬業，能力超群卓越的人一定會有一個好的歸宿，一定會享受到人盡其才的待遇，受到重 用而有所作為。
   
耿慧玲在電話里讓安勁草將話遞給收發室的工作人員，下達了同意接待的愿望。
    安勁草從收發室開了會客的小票，登上電梯來耿慧玲的辦公室拜會。
    "怎么，你是新潮商城的，我怎么不知道？"耿慧玲詫異地問道，"我以前經常去你們單位 采訪，我怎么從來沒有見過你？"
    "你怎么能見過我，我在基層工作，你總是跟上層領導打交道！"安勁草半認真半開玩笑地 回答。
    聽到這里，耿慧玲立即感覺臉上發燒。她明白安勁草這么說是有所指，因為新潮商城開業時 ，她一邊收了賈棟才總經理等領導表示給各媒體記者人人有份的購物券、床單、被套、名煙 名酒 等物品，一邊使用各種時尚的詞句將新開業的商城包裝起來。將商城炒作得名燥一時火爆 一時，更何況她丈夫當時又給這個商城貸了好多款。現在商城瀕臨倒閉，職工們利益受損， 簡直不堪回首往事，但往事使她記憶猶新，免不了使她羞愧難當。
    安勁草坐下來一邊啜著老同學給他沏的茶水，一邊敘說著來拜訪的事由，他并未從女記者的 表情上感覺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
    "市委市政府信訪辦的董蒙給你打電話，我才知道你認識這位董處長，才想起來找你幫助我 們疏通一下關系。"安勁草從容地說著，"我們上訪沒有效果很重要的原因是董處長不想給 我們往上報，他多次對我們職工上訪進行敷衍，搪塞，推拖，關鍵是對我們職工上訪根本不 予重視！"
    對老同學這么評價她的候選意中人，作為經常出去采訪的老記者耿慧玲能夠善解人意，理解 作為上訪當事人的苦衷，也理解作為接訪當事人的難處，于是她笑著為董蒙作解釋開脫：
    "關鍵是董蒙已經麻木啦，他每天要接待許多起像你們單位這樣的上訪群眾，接觸的案子太 多，司空見慣，熟視無睹，他應接不暇，疲于奔命，當然他重視不過來！"
    雖然辦公室里的空調開著，但安勁草身著的確涼布衫已經被汗水濕透了，布衫緊緊貼著他的 后背脊使他感覺不自在。耿慧玲從衛生間沾濕了她的一條毛巾，遞給他擦擦汗。
    "其實，董蒙雖然是一個處長，但在他們信訪辦，不見得能夠說了算！"她說，"你知不知 道你 們要告的閃運吉，背后的保護傘有多大，是不是已經對信訪辦的上層人士有所交待?閃運吉 要是在上層人士中得到了關照，你們的上訪就會有很大的阻力！"
    安勁草略有所悟地聽著，耿慧玲跟他提起前一階段她為新潮集團離退休職工要拖欠工資， 拖欠包燒費、醫藥費的事寫內參，差一點沒被刊用的經過：
    "你以為象我們當記者的寫什么稿子都能刊用嗎？一般的稿子要經過值班的總編或副總編審 查簽字，大稿子要經過總編副總編在一起磋商討論，尤其是批評報道。上次你們單位的離 退休職 工來反映情況，由我寫的內參用稿，報上去被一個副總編給斃了，人家什么理由都不用說， 就說這類稿子不能太多，沒有報道特色。其實是那個副總編跟你們單位閃運吉他爸關系不錯 ，都是新聞系統的，彼此稔熟，怎么好拆臺?或者那個副總編跟晁元有點關系，總要袒護一 下 。稿子斃了以后我找了一個時間改變一下報道角度又報了上去。因為這次負責審稿的值班副 總編是個新人，是從外地調進來的，跟閃運吉的社會關系沒有瓜葛，便順利地登出來。"
    耿慧玲從容不迫津津有味地跟安勁草介紹著，眉宇間有一種主意即定沉著應戰的執拗：
    "你們單位那個閃運吉，真是恬不知恥。稿子刊出來以后。他不反省反省自己的過錯，竟然 厚著臉皮來我們報社找茬。他先找我們總編，后來又找我，說什么我報道的材料跟事實有出 入，不是拖欠十幾個月工資，僅僅是一兩個月。他還把市商委的內部小報拿出來給我們看， 說是他很重視職工的冬季取暖問題，去年的包燒費報銷了百分之九十以上，已受到了市商委 領導的通報表彰。于是我把你們職工上訪的材料以及我的調查材料在他面前晃了晃。我讓他 給我打幾個職工的證言。我對他講：'如果你的話屬實，我重新給你登報糾正。'結果他打 不來證明，以后再沒敢來找我。這個人給我的印象極壞，他拿不出證據來駁倒我，就對我 來社會上的那一套威脅嗑，讓我辦事別過頭，否則要遭到報復。我根本不在乎，我說隨你的 便，我倒想領教一下你的報復，但是你別忘了，只要你對離退休職工的工資、包燒費繼續拖 欠，我就繼續給你們報道，這是你辦事過了頭，而不是我，我的記者職責就是表揚好的、批 評差的！"
    安勁草以敬佩的語氣對耿慧玲說："你這個女記者還很有正義感，現在記者都愿意寫表揚稿 不愿意寫批評稿，你應該再幫我們一把，這一把不是讓你寫稿，董蒙那兒你得幫我們說說話 。"
    耿慧玲滿口應承著說："寫稿也可以，說話也可以。寫稿請你提供新材料，說話要等我有時 間。我陪你去一趟市委信訪辦，親自找董蒙私下里嘮嘮。"
    "你這幾天忙，那就下周怎么樣？我等你電話。"
    "下周二差不多，具體時間我會提前告訴你。"
    "那先謝謝你，你正忙著，來干擾你不好意思。"
    "老同學，你就別客氣，再說我不光沖著你，看著你們單位那么多職工吃不上飯，我心里也 不舒服。為你們出點綿薄之力，也是我義不容辭責無旁貸的事。"
    安勁草告辭時沒讓耿慧玲出來送他，她就只送他到同一樓層的電梯門口，然后回到辦公室忙 著修 改她的稿子。
    沒等到下周，星期五晚上，忙完了手頭的加急活兒便等不及地用電話把董蒙 和安勁草約到離 報社不遠的莫斯科西餐廳。這個餐廳以前是個小電影院，因為電影業近年來不景氣，便承租 出去改造成既可供人娛樂又可供人享受俄式大餐、法式大餐等美味的場所。
    幾個身著三點式的俄羅斯女郎在前面的舞臺上撓首弄姿邁著貓步走來走去，不斷地隨著搖滾 樂曲朝著臺下的各個餐桌旁的食客們擺出一副副風情萬種賣弄風騷的姿勢。
    安勁草是在性感的俄羅斯女郎的舞蹈表演未開場之前來到這里的，他沒預料到開場后的演出 是這么一種刺激人神經的節目，否則他要建議改換見面的地點。
    耿慧玲朝著坐在她對面神態各異的兩個大男人，詭譎地微微一笑，說："不太合適吧？選這 么個地方讓你們來談解決下崗職工的溫飽問題，確實不太合適。但是我以前也沒來過這里。 "
    風流倜儻的董蒙穿著高檔的T恤衫，筆挺的西褲，小分頭梳得錚亮。他安閑地坐在那里，心 神 恬然地欣賞著舞臺上的表演；有點不修邊幅衣冠不整的安勁草卻大相徑庭，他有些心慌意亂 ，手足無措。
    經過耿慧玲的介紹，兩個人早已握手致意，儼然兩個朋友似的坐在一起，但沒有在一起交 談。
    "原來本想到你們信訪辦去談，但這樣一來，你的政府公務員的身份就難以改變，勢必要對 我的大學同學擺出一副養尊處優的官架子，打著官腔來跟我們說話。"耿慧玲詼諧地揶揄著 董蒙，"到這個地方來談，你們是兄弟、朋友，面對撩人胃口的紅菜湯，小肉腸，烤牛排， 還有這富于刺激的俄羅斯女郎的舞蹈，你們的身份能夠平等些。董處長，你就屈尊一下別傲 慢，跟我們的安大哥說點知心話，幫幫他們吃不上飯的國企職工快快解脫困境。"
    董蒙正眼睛盯著舞臺，舞臺上的主角已經換成身著俄羅斯民族服裝的一位男子，正拉著掛在 胸前的手風琴，威武雄壯地唱起了《喀秋莎》的俄文歌曲。董蒙對耿慧玲的譏諷先是聊搏一 哂后來又擠眉弄眼地表示嘆服。
    耿慧玲將奶油抹在一片片灰碣色的蕎麥面包片上，給不知如何享用的安勁草作一示范；又將 現場自制的生啤酒從大罐里倒出來擺到兩位男人的面前。她勸他倆用餐賞樂兩不誤：
   
"請不要客氣 ，隨便用吧，這里的食品和面包都是純粹的俄羅斯風味，舞蹈和歌曲也是原裝原味的俄羅斯 風格。"
    安勁草笨拙地擺弄著刀叉，他使不好這些洋玩弄兒；董蒙將切好的烤肉一片片切好，再用叉 子遞給安勁草，安勁草拘謹地小口吃著。
    董蒙偶爾吃兩口，其余的大部分時間他在向耿慧玲和安勁草介紹閃運吉的有關背景：
    "晁元跟市政府劉秘書長的關系很密切，信訪辦這一塊直接歸劉負責，我們信訪辦的 主任 副主任基本上是劉秘書長提拔起來或調來的，你們新潮職工來上訪，材料很難轉上去 ，即使材料轉上去也得不到批復處理。"
    安勁草插話問道："我們給市委書記，市長寫過郵過無數封掛號信，打過許多次市長電話， 但都是泥牛入海無消息。這是為什么？"
    "為什么？全被扣在信訪辦，就連市長熱線電話記錄在內，全要經過信訪辦領導審查以后才 能轉呈上去，其實大部分群眾來反映的問題是轉呈不上去的。即使轉呈上去，遞到市委書記 市長手里之前還要被秘書長、秘書們過濾幾遍，有的材料可能直接遞到市領導手里，市領導 也要考慮有沒有能力解決，對需要資金支付的，需要調查核實的，他還要批轉下去。在下面 執行得如何，會不會打打折扣不了了之，誰也不能保證！"
    "其實你們這一層是市領導了解下情的擋箭牌，是處理上訪案件的絆腳石，既無權處理又不 能全盤轉呈 給市領導。"安勁草笑著說，"現在老百姓解決問題還是要靠上訪，法院、檢察院有許多事 不 受理，不立案，信訪部門推來推去，現在解決問題還是靠人治不是靠法治，老百姓不能游行 又不能示威，只有上訪這一條道，上訪往往又沒有解決問題的力度，真是難啊！"
    "其實我們當二傳手，三傳手，也是市領導給我們的任務，上級領導日理萬機不可能事無巨 細什么都管！"董蒙解釋說。
    "市領導全都忙于日理萬機嗎？我聽說他們也時常頻頻出入各大賓館、酒店、洗浴中心，有 的 也有小蜜、小姘，我們新聞界有的女記者就常常跟他們來往密切，所以寫的不怎么樣的稿子 也能獲獎。"
    "這很正常，市領導也是人，他們也需要娛樂，他們不可能整天為下崗職工擔憂。下面群眾 上訪轉去的材料往往都是帶共性的問題，領導才會批示，需要統籌考慮為體制某些政策提供 案例，不是任何材料都能得到領導批復從而能夠立案單位解決的。"
    可能董蒙說的有道理，然而安勁草對上訪的效用已經產生了懷疑。他不知道陷入困境的國企 職工，是否還有其它有效用的辦法和途徑來表達自己的意愿，來擺脫自己的危難。
    董蒙正說著，三個俄羅斯女郎從后臺下來走上二樓餐廳，從二樓餐廳的包房傳來幾聲 明顯的叫好聲。安勁草循聲望去，他發現閃運吉正摟著一個袒胸露乳的俄羅斯女郎在拍碰杯 照，閃運吉得意忘形地"哈哈"狂笑著。安勁草低下頭，悄悄地將這一發現告訴了耿慧玲。
    不知什么時候，本來由耿慧玲一再聲稱要獨自買單的事被董蒙替代完成了。耿慧玲讓他報報 賬單，他不屑地說："區區幾百塊難道還要你償還嗎？"
    耿慧玲提議說："吃完了，咱們去報社辦公室坐坐，品品我的毛尖茶。"
    服務員將沒吃沒動的菜肴用一次性飯盒打了包，裝到塑料袋里，交給耿慧玲拎著。
    三個人離開莫斯科餐廳慢慢地踱到報社大樓，上了電梯來到耿慧玲的辦公室，他們繼續議論 著。
    剛才在路上，安勁草便向董蒙請教應如何上訪才能湊效的問題，他問信訪部門到底能有多大 的權限，為什么總是扯皮推諉。董蒙扯了些別的問題，只有當他坐在耿慧玲辦公室的時候， 他才轉到正題。
    "其實信訪部門的權力是有限的，按'分級管理，歸口負責'的原則，案子只能往下轉的 多，往上 呈的少。盡管解決的概率與龐大的信訪量相比，簡直微乎其微，有人說跟彩票中獎率差不多 ， 但老百姓有情況都來找信訪，說明信訪部門畢竟能解決點問題。你們不要怕武警的包抄，不 要怕市里派車遣送你們 。你們要組織好，團結一致，市里的車送上幾趟沒關系，你們繼續上訪。最好在早晨、中午 的時候到市委門前，聚集起來，我們去勸阻也好，派車譴送你們回單位也好，那是我們的 職責 ，但是要想真正解決問題，就要讓市委書記市長直接看到你們堵在市委大門口，你們不是還 打出了標語嗎？寫標語要醒目地把你們的單位，上訪原因標清楚，這很重要……"
    董蒙在坦誠地跟安勁草促膝交談，安勁草將他在這種場合說的大實話一一記在心里。
    耿慧玲在一旁時而插話說幾句："現在能為國企職工說話的場合太少，工人群眾雖然人數眾 多，但工人群眾已成為弱勢群體。改革開放以來有利于他們的優惠政策不多，表達他們自己 意愿的渠道不很暢通，所以他們很難富裕起來，很難挺起腰桿。"
    安勁草睿智地用切身體驗歸納說："我們國企職工在政府機關在人代會在政協沒有多少能仗 義執言維護工人階級利益的代言人，沒有討價還價的能力，沒有更強的表達自身利益，合理 要求的權利和條件。工會患了軟骨癥，工會不改革，工人群體甚至沒有展示自己力量的組織 資源和運作機制。
    "我們不是要搞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嗎?搞市場經濟要有獨立的工會組織來維護工人階級的權 益， 搞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這種工會的作用應該更強大!應該更加得到工人們的信任和依賴!"
    董蒙剛才還在自以為已沖破某些思想的囚籠，對國企職工上訪的態度達到了從未有的寬容， 現在聽耿慧玲和安勁草這么無所顧忌地辯論時政。他旋即將吸著的煙頭掐滅，用一個大拇 指頂在另一只手心朝下的手上，示意他的兩位朋友馬上停止這么放肆的言論。
    安勁草還在繼續說："你不是也說過，這些年改革的成本太沉重，滋生了大量的腐敗，敗壞 了黨風政風社會風氣，使大量的國企職工下崗失業，領不到勞保福利待遇。這是為什么，這 是社會力量不平衡的產物，是政府不作為，軟政權化的結果，又是社會政策向一邊倒傾斜的 結果……"
    董蒙不耐煩地喝令幾聲："打住，打住！打住！！"然后自嘲地笑著說："咱們莫談國事 ，莫談國事，思想再解放，也不能這么講。你們這么談論問題我連想都不敢想，我現在吃的 是政府的飯，肯定要為政府辦事。不瞞你們說，我是分利集團一分子，是即得利益階層一成 員，我可以幫助你們這些上訪的國企職工，為的是鞏固提高這個集團的執政能力。我的屁 股不能坐歪了，我的養尊處優的位置不能丟，你們說，我這么做應不應該，明智不明智值 不值得？"
    耿慧玲一邊將泡好的茶水斟出來給兩位男友品用，一邊會意地朝董蒙莞爾一笑， 揶揄地說："聽起來好像是這么個理兒，不過請咱們的政府官員先用茶，用茶！為了不破壞 現有的社會結 構，為了保持你的執政優勢，你們不能逼著弱勢群體造反，所以多多少少還要照顧一下他們 的利益和要求。有勞你啦，我的政府大官員！"
    董蒙端起杯抿了一口茶水，咂吧咂吧滋味，他擺著道理反駁說："現在政府機關正在改革機 構，精減人員，公務員、事業單位的人員工資比國企職工的工資待遇人為地高出好幾倍，我 不當政府官員，我去當國企職工?我有病啊，我不識數？！"
    正在細細領略董蒙話中應有之意的耿慧玲，只好禮貌地應著："你沒病你怎么能有病，你看 問題很現實，安勁草他們要求的也很現實，我們都要務實一點吧！"
   
昨晚不是周末，兒子卻突然間給耿慧玲打來越洋的電話："加拿大一家華僑辦的中文報社年 底需要招聘一名有經驗的編輯，爸已經推薦了你，眼下要求你盡快辦一下赴加拿大探親的相 關手續。我爸說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希望你盡快定奪。他還說加拿大這家華僑辦的中文報 社雖然薪 水不多，但還是夠你一個人日常開支的。"
   
兒子在電話里懇切地對她央求："媽媽，我十 二分地希望你能來加拿大跟我們團聚，我太想念你啦！"
    兒子的電話使耿慧玲一夜沒有睡好，兒子說想念她，她何嘗不在思念自己的兒子。她可以不 愛李文良，但是她不能割舍對兒子的感情。她也夢想著讓自己去海外的發達國家生活一段時 間，去體驗一下那里別有風情的生活。
    早晨上班坐在辦公桌前看一份材料，耿慧玲的腦子里還在縈繞著昨晚兒子在電話里給她說的 話，她對兒子的提議不能說沒有一點動心，只是她還沒有最后下決心作出決定。
    桌子上的電話鈴響了起來，耿慧玲抓起了話筒："你好，你是安勁草嗎？你們的上訪進展情 況怎么樣？"
    安勁草在那一頭的電話里向她匯報說："我們新潮的職工，這半月來已經連續去市委信 訪辦 五六次，每次去都在二三百人以上，每次去都要在門前聚一聚，呆上一兩個小時。有時武警 要押我們上車，把我們送回單位或送到市郊，有時不管我們，我們便喊口號：'要 吃飯，要工資，要生存！反對腐敗，維護職工合法權益！'有幾次據說市委書記或者市長已 經看見我們打出的標語，知道鬧事的是新潮的職工。我現在請你再給我們寫一份內參反 映，這樣有利于市領導重視并解決我們單位的問題！"
    "好吧，讓我考慮一下報道的角度，如何反映才能得到刊用，才能引起市里有關領導的重視 ；因為當前有些社會敏感問題，內參也不允許刊登；如果貿然刊登出來上邊要追究報社領導 的責 任，如果不尋找一個報道的角度，不但刊用困難，而且引不起市領導的重視；那都是無濟于 事的。"
    放下電話，她感覺自己的話語重了點。現在既然有兒子在海外的招喚，她可以不必擔憂自己 在國內工作的出路，她應該干一把。
    她把兒子的電話提議放到一邊，開始蘊釀著如何滿足安勁草在電話里提出的要求。
    恰巧在這一天的上午，報社總編室給她捎來了一份請柬，請柬內容如下：
    〖GK2〗〖HTK〗
省內最大的皮草類商品批發兼零售中心新潮皮草城，將于一九九九年九月八日上午九時 舉行開業慶典。
   
敬請貴報記者×××光臨指導。
   
〖JY，1*2〗新潮商城兼皮草城
   
總經理閃運吉攜全體員工屆時恭候歡迎
   
〖HT〗〖HK〗
捎給她請柬的人說請柬是張副總編吩咐送給她的，而張副總編就是那位曾阻攔她給新潮職 工上訪發內參的報社領導。接到請柬不久，張副總編打來電話，叮囑她務必屆時去新潮商城 采訪皮草城的開業慶典，報道時要適當地給美言兩句。
    耿慧玲翻來覆去地將這張請柬看了幾遍。她不明白閃運吉眼下在新潮商城到底是個什么角色 ， 因為市商委早已宣布了新的代理負責人，那么閃運吉僅僅是個掛名的總經理呢，還是恢復原 職來重執牛耳?
    她十分清楚新潮職工的上訪活動不是什么摧枯拉朽般的兒戲，他們所面對的權貴也絕不僅僅 是一個閃運吉，在閃運吉幕后隱藏著的社會勢力和社會關系是無論如何不能低估的。
    桌子上的這張請柬已經使她的興奮點提升上來。她揣測得出報社張副總編跟新潮集團以至市 商委的頭頭們，有一種非同尋常的關系。九四年她在新潮商城開業時寫的那篇《新潮旋風》 ，曾得到張副總編等人極大的推崇，受到他們的青睞；前幾個月她為新潮職工上訪寫的 內參曾使張副總編等人感到惴惴不安；現在張副總編毫不掩飾地要她給新潮皮草城開業 美言一番，更能說明閃運吉及其幕后的社會能量非同小可。
    她拾起電話話筒，撥了一組號碼："喂，市委信訪辦嗎？請找一下董蒙。"
    對方在電話里告訴她董蒙不在，她放下語筒，思考片刻，重新操起語筒再撥原來的號碼：" 喂，我是《松倫晚報》的記者，我找董蒙有急事！"
    過了一會兒，董蒙來接電話。
    "怎么，你就忙得連打電話的時間都沒有？我給你打電話你理都不理？"耿慧玲在電話里 揶揄他，并急不可耐地問起事情："新潮的材料轉上去沒有，市領導到底是個什么態度？"
    董蒙在電話那頭說："材料剛遞給市委李書記沒幾天，李書記沒有批下來，再等一段時間吧 ！"董蒙說到這里停頓了一會兒，然后耐著性子向她解釋："不是我不想給你打電話，也不 是我不接你的電話。我，一是忙，一般人打來的電話我接不過來；二是我想等市委李書記的 批示有了結果再通知你。否則，我這兒批示不到位，就等于沒結果，沒結果就等于我光拿空 話填補人。那樣一來，我在你的眼里不還是光會瞎呼悠的人？"
    在電話里，耿慧玲沒法跟他談的太多，她只是催促他盯住轉上去的材料，一旦有了批示結果 便應快些通知她。
    九月八日到了，耿慧玲上午八時半便來到新潮商城門前廣場。
    遠遠望去，一條條五顏六色的條幅式的慶賀標語，懸掛在商城寶藍色的玻璃幕墻上，一 團團的上千 只彩色小氣球浮在商城上空迎風飄蕩。幾只租來的特大氫氣球也高高地升到半空中，巨型 的充 氧氣膜拱門擺在商城大門前極為顯眼。"新潮皮草城"幾個金色的大銅字已鑲嵌到商城的藍 色玻璃幕墻上，讓人感覺非常醒目，顯得十分壯觀。
    商城門前請來的樂隊音響師、鼓手們早已奏起了喜慶歡快的樂曲。一張張展開的腥紅地毯上 擺著一張張鋪著臺布的條桌，成為開業慶典的主席臺。
    耿慧玲從簇擁在一起人頭攢動的圍觀人群中擠進去，注意到從賓館那面開過來的一排排豪 華轎車里，走下來好多大腹便便衣冠楚楚的政要人物，他們按身份職位魚貫地依次進入商城 這面的主席臺貴賓席就坐。
    戴著深色墨鏡的閃運吉胸前戴著總經理主持人的標鑒，正在笑逐顏開地跟前來慶賀的市政府 市人大領導政導、跟市商委的幾位頭頭握手寒喧。
    接下來，閃運吉昂首伸眉地走上前對著早已調好的麥克風宣布典禮開始。他手持一份講 稿，低著頭抑揚頓挫地念起來。
    耿慧玲到典禮的工作人員那里亮了亮她的請柬和記者證，有人拿了一個硬皮大本請她簽名并 給了她一迭打印好的材料，還送給她一個不算太薄的大信封和幾張購物券。她打開信封口瞧 了瞧里面是幾張百元的人民幣，她看了看旁邊，先后來報到的其他幾位媒體記者同事也分享 了跟她同樣的待遇。待遇優厚意味著使命沉重，意味著要求這些媒體記者們必須用溢美之詞 來報道這次慶典活動。
    一種羞辱感涌上了耿慧玲的心頭，她想把手里的信封和購物券退還給新潮的職工代表安 勁草，她在圍觀的人群里尋找安勁草和他的同事們。
    驀然，耿慧玲的眼睛被一種新奇的景象所吸引，她看到在圍觀的人群中有人打出了幾條用白 布黑墨寫就的橫幅：
    "未經職代會討論通過開辦皮草城屬于非法！"
    "閃運吉腐敗無能，應對新潮商城的經營虧損負責！"
    "強列要求市商委罷免企業蛀蟲閃運吉總經理的職務！"
    "新潮集團全體職工的合法權宜不容侵犯，我們要工資，要生存，要吃飯！"
    這幾條色彩單調規格不夠巨大的橫幅出現在慶典主席臺的對面，跟五彩繽紛的慶典條幅標語 形成了強烈的反差。但大多數的與會成員和圍觀群眾把目光投向了這幾條白布黑墨寫就的橫 幅：他們感到這些簡潔粗糙的橫幅里蘊含著巨大的能量和意愿，尤其對那些坐在主席臺前的 市政府市人大領導，對市商委頭頭們來說，這幾條橫幅顯得這么刺眼這么讓人坐臥不寧，心 煩意躁。
    圍觀的人群里有人按著橫幅的內容在領著喊口號，隨著喊口號的不止幾個人幾十人，而是幾 百個與會職工們的聲音。一股巨大的聲音的洪流震撼著整個露天會場；幾百名職工個個義憤 填膺，怒目而視地面對主席臺上未念完講稿的閃運吉。
    閃運吉抬起腦袋，張皇失措地左右環顧，他打著手勢把幾個部下的親信找來，向他們委瑣地 竊竊私語般交待了幾句。
    耿慧玲走上前去，用隨身帶的數碼相機抓拍了幾張快照。她的旁邊就是主席臺，她清晰地聽 到了幾位市領導的議論：
    "趕緊通知110，讓市公安局派警察來維持秩序！讓防暴部隊來！"
    "把擾亂社會治安的那幾個破壞分子抓起來，必須嚴懲不貸！"
    "不行，恐怕不是那么回事，僅僅是企業職工反對企業領導，沒有抓起來的理由！"
    "他們搞非法集會，策劃群眾搞非組織活動，這簡直是文化大革命的重演！"
    "何謂搞非法集會？何謂搞非組織活動？他們沒經過公安局審批，但是閃運吉在公共場所 舉辦的慶典活動也沒經過公安局備案批準。這些問題在憲法上都沒有明確規定 ，何況這是領導和職工在企業內部的爭論反映，他們的行為要求都屬于企業內的范圍，并 沒擴大到反對政 府擾亂社會方面上來，他們不違反憲法！"
    耿慧玲轉身斜著看了一眼這幾位意見相左的市領導：一位是市人大副主任晁元，一位是市政 府副秘書長，一位是市政協的副主席。這些人她都認識，甚至采訪過，他們在爭辯時并不回 避她，甚至有的還向她微笑著點頭。
    職工群眾的口號喊了一陣，會場上的人們開始騷動起來。許多人轉身離開了會場，圍觀的場 地頓時空了一大片，打著橫幅的人在前面引領著，后面排列成一連串不很規整的隊伍。
    主席臺前的那些市政府、市人大、市政協的領導們，市商委的頭頭們面對著呼拉拉離去的職 工隊 伍，突然間茫然不知所措。他們驚異地目送著新潮集團的幾百名職工離開慶典的會場，使剛 才還是黑鴉鴉一片的會場頓時冷清起來，沒有了開會氣氛，寥寥可數的幾個路過行人和與會 的來賓們再難以將慶典活動進行下去。
    無奈，閃運吉只得讓樂隊的電子琴，架子鼓繼續奏樂，失去了氛圍烘托的旋律怎么也熱烈不 起來。
    閃運吉要帶著這些市里的貴賓們參觀他的皮草城，還要安排這些人進賓館的大餐廳就餐，但 有的貴賓早已掉頭，去賓館門前找自己來時乘坐的轎車打道回府，有的無精打采地奉陪著去 商城里面走一遭。
    耿慧玲脖子上掛著相機也到商城里逛了一圈。
    往日的商城里，各個樓層的商場里擺滿一排排的柜臺貨架，柜臺與柜臺之間的場地都在顧客 的 視線以內。顧客一旦從扶梯進入商場，從東到西，從南到北，所有的柜臺和營業員都可以盡 收眼底。而現在，大部分的柜臺已撤出，商場內偌大的空間被間隔成一爿爿用鋁合金磨沙 玻璃組合成的所謂精品間，然而現在所能看到的大部分精品營業間并未被業主們所占用，不 是鎖著門就是空 蕩蕩的；只有靠扶梯周圍的少數幾間才被裝點布置起來，少量的品種單調的皮衣、皮制品 多少給這里添了點生氣，但絕對談不上怎么興旺繁華。
    端起相機，耿慧玲樓上樓下拍了一通，便兀自趕回報社。
    沒到中午時間，耿慧玲因為天熱已弄得渾身臭汗，有的同事采訪回來拉她去報社的淋浴房 沖個 涼水澡，她沒顧得去，一個人坐下來把當天的在新潮商城采訪的見聞寫了出來。她沒有按張 副總編的授意寫，她寫得很客觀，在客觀的敘述中夾雜著她個人的感觀印象。
    如果說六、七年前，她曾把自己的記者職業看成多少有一種為人作嫁衣裳，替人抬轎子，因 而有被人所雇傭的成份，她為人家寫稿也曾接受過人家的禮品和宴請，當初她認為是相互交 易、理所應當的事情，并沒有自責和內疚。現在當她看到曾被自己吹虛過用溢美之詞包裝過 的 國有商業企業的職工大批下崗失業，沒有生活保障；看到曾被自己吹捧過用不實之詞美化過 的企業老總們個個撈得腦滿湯肥，已成為腐蝕企業侵占職工利益的蛀蟲時，她覺得自己應負 一部分責任，她自己難辭其咎，因而她懺悔她羞愧她要改過自新。
    以前她寫過《新潮旋風》，她覺得現在她的稿子還應該以《新潮旋風》為題目，客觀地運用 一些新理 念敘述一些新的內容，總結歸納新潮集團這些年所經歷的事情：起初是盲目決策擴大項目， 盲目貸款不善經營腐敗成風，后來是企業面臨倒閉拖欠職工工資、風險金、債券、勞保統籌 金，促使廣大職工走上艱難的上訪之路，職工堅持上訪的旋風雖然暫時不利于社會發展，但 也是揭發腐敗制止腐敗的必要行動。為了達到長期的社會穩定，而不是暫時的社會平定 ，必須善待職工上訪，處理好職工上訪反映的問題，否則職工上訪刮起的反腐敗爭生存的旋 風將越刮越猛。
    當她把稿子打印出來，她將打印稿連同新潮接待人員"贈"給她的禮金購物券一起交到報 社 總編室，當然她還留了幾份復印稿，她要寄給省外的媒體，也要給安勁草他們一份作為上訪 的材料。
    當這一切辦完的時候，她感到自己找到了在社會生活中的真正位置。她有某種社會使命感和 責 任感，她將自己的工作跟社會上的弱勢群體的命運聯系在一起，她感到自己的生活開始充實 起來，她決定暫時不考慮去加拿大跟兒子會面的問題。
    晚上她跟兒子接通電話之前，先給安勁草打了一個電話，她問：
    "你們今天的行動效果很不錯，你們怎么想出來的？"
    安勁草從電話那頭向她說明著："職工群眾上訪反腐敗也是一場場打仗的戰役，也是復雜的 工程，也 要講究打法，講究技巧，事前要布署好，設計好。我過去學過孫子兵法，孫子講要借勢，皮 草城開業慶典本身就是個勢，閃運吉他們把市里的領導都請來啦，把會場搭起來，標語掛起 來，也有了聲勢，已經引起了廣大市民和有關人士的注意。我們就是借這個勢反其意而用之 。結果我們打出相反的標語或喊出相反的口號，借用這個機會這個場合突出地表達了我們的 意愿，突出反映了新潮面臨的問題，達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
    耿慧玲將自己為新潮職工寫內參的事告訴了安勁草，她問安勁草率領職工上訪需不要 費用，她讓安勁草這幾天抽出時間來她單位一趟，她想為他們職工的事捐點錢。
    "先給你們拿兩千塊吧，我的經濟條件比你們強，你們不必客氣！"她在電話里叮囑他，" 安勁草你明天就可以來，你一定要來，我已經把錢準備出來啦，我明天在辦公室等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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