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沫之后的日子

　　某老板被抓這事，大概一定會寫進經濟史的教科書。

　　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這里實在不方便把這件事展開講講，只說一點。如果將2.4萬億的暴雷款展開，你會發現，真正爆在金融機構手里的其實只有四分之一左右，大頭是合同負債（未交付的爛尾樓等）和供應商欠款。被抓這件事，說明后邊兩部分的損失，絕大多數都要由普通消費者和鏈條甚長的建筑從業者們買單了。所以某老板的被抓，實在不是什么能讓人高興起來的事情。

　　楊老板和許老板這些事，讓我不禁想到了日本1980年代類似的奇人，尾上縫。

　　這個人原本是日本大阪市“慧川”高級料理店女老板，無金融專業背景。但她開的慧川料理店，是各路金融精英們喜歡飯局的所在，一來二去，尾上縫跟日本瑞穗銀行以及其他各大銀行和證券公司的高管搞在了一起。

　　心思活絡的女老板，搞了一個神奇的蛤蟆降神儀式。尾上縫宣稱自己能從石蛤蟆身上接到神的指示，可以準確預測個股的起落（過程十分神奇，如果有讀者喜歡，后邊可以詳細寫一寫），并以此聚斂了大量借款。憑借跟瑞穗銀行和各路證券公司高管的關系，以及“半真半假的占卜神力”，尾上縫總共向銀行借進的款項高達2.77萬億日元，其中光1989年向銀行借進的款項就達到1.2萬億日元。

　　1992年，日本股市崩盤，尾上縫事件東窗事發。但“借銀行五百萬，銀行是你大爺，借銀行五十億，你就是銀行大爺”。尾上縫竟然還逍遙了十年，最終在2002年才宣布破產，旋即被大阪地方法院判處了12年徒刑。

　　有趣的是，尾上縫事件后，那些膜拜尾上縫“降神”的金融高管幾乎無一受到譴責，各自均在崗位上安然退休，退休生活悠然自得。

　　然而，他們吹出來的泡沫破碎之后的一地雞毛，卻是由日本普通人默默承擔著。

　　泡沫爆掉之后的日子

　　我們這代中國人，說實話沒有經歷過正兒八經的金融危機。價格闖關也好，“下崗”也好，其實都是歷史遺留問題的出清，而非真正的金融危機。畢竟當時沒有泡沫，也就無所謂泡沫破碎。

　　泡沫爆掉之后的日子會是怎樣的？每隔七八年就來次“大的”美國可能不具備參考意義，而高速發展30年，曾認為經濟周期理論不再適用的日本可能是我們最好的參照系。

　　首先，泡沫爆掉跟普通人的認知不同，并非有一個明顯的時間，而是緩慢發生的過程。實際上到了1995年，后世史學家認定日本泡沫破碎后4年，當時的日本人還沒認清泡沫破碎這件事。

　　1990年代，是日本文化特別是日漫最繁榮的年代。日漫最經典的巨制，幾乎都集中出現在這一時期。1990年開始連載的蠟筆小新、灌籃高手、櫻桃小丸子，1991年開始的美少女戰士、96年的名偵探柯南，97年的海賊王、98年的數碼寶貝、99年的火影忍者、2001年的死神，均在這個時間段集中出現。

　　不光動漫二次元，三次元偶像也是超級繁榮。1991年杰尼斯旗下SMAP男團出道（木村拓哉）1996年 H.O.T. 出道開創韓流，1997年早安少女組等等，偶像團體開始大爆發。

　　從后世看，當時繁榮的文化與娛樂業，正是泡沫破碎之后的現象。經濟的崩壞帶來了職場上的殘酷內卷，而這種內卷又讓更多人“躺平避世”，因此動漫也好、偶像也好這些心靈寄托的產業自然也就大爆發。

　　這屬于東亞獨有的“口紅現象”。（所以筆者看著最近日漸蓬勃的國漫，有點點憂心）

　　其次，是全社會的美團化。

　　所謂美團化，就是指固定的就業變成更浮動的間接雇傭制。在日本就是所謂勞務派遣制（基本上可以理解為臨時工）。

隨著泡沫破碎，日本企業紛紛開始“美團化”。到2022年，日本已經有37%的就業者是這種隨叫隨到，隨用隨結的非正式員工。

　　日本的“類美團”平臺，誰說外賣可以論單結算，做ppt的文員就不能按單結算？

　　結果就是，日本男性有效就業率急劇降低，每戶平均就業人數從1.52人降到1.33人。但更容易從事打工、兼職、臨時派遣職業的女性，就業率反而上升。最后的結果，很神奇的，就是舔狗變少了（沒錢了舔不動），但女拳也興起了（經濟地位決定家庭地位）。

　　再次，一人食的興起和餐飲業的衰落。

　　日本人在經濟繁榮期跟我們也差不多，也曾是個“吃吃吃”的民族。1997年日本外食產業市場規模達到歷史峰值29.1萬億日元，人均外餐花費30萬日元，全球前列。然而在泡沫破碎之后的三十年中，餐飲市場急劇萎縮，1991年經營門店數為85萬家，到2009年已經下降到67萬家。

　　隨之而來的，是預制菜（便當、凈菜）類的大爆發，另外所謂一人食的品類也突飛猛進。

　　最終在一篇蕭條之中，只有連鎖快餐店實現了增長，其他不論中餐西餐和食統統都陷入衰落。

　　別嘲笑北京美食荒漠，麥當勞肯德基都能進美食榜前十，泡沫破碎之后，大家可能都會變成這樣

　　再次，旅游退燒。

　　在日本突飛猛進的三十年中，盂蘭盆節等黃金周（日本也有長假黃金周），也曾經跟國內一樣，到處都是人，變成了“后腦勺觀光”。

　　然而泡沫破碎之后，旅行開始大幅下降，到2010年前后，日本的觀光業總收入下降了三分之一，酒店業總收入下降了二分之一。整個旅游業尸橫遍野。特別是之前被認為永遠是增長的如滑雪、高爾夫、大型游樂園等，死的尤其之慘。

　　不光旅游，所有的非必需品消費都崩盤了。

　　比如衣服鞋子的支出，從2000年的戶月均1.6萬日元，下降到了9千日元，幾乎腰斬。人情世故的交際費，下降了44%。越沒用的支出，下降越多，比如和服就下降了80%。

　　對應的，是惡性啃老文化的興起。泡沫破碎之后，尼特族興起。所謂尼特族，就是NEET（Not currently engaged in Employment, Education or Training）主動選擇不結婚、不生子、不工作、不社交的絕緣人。目前這部分人已經占到了日本人口的1%，達到了百萬之眾。

　　但是宅，并不是善良，隨著這些尼特族日漸年老，他們所依賴的父母逐漸亡故，斷絕收入的他們開始成為社會定時炸彈。原本治安水平名列世界前茅的日本，犯罪問題日漸嚴重。光大規模電車無差別殺人事件近年來就發生了三次，最近還有持獵槍無差別掃射路人的“美國式”隨機殺人事件。

　　壞消息中的好消息

　　不過，泡沫破碎之后，也不全是壞消息。

　　根據日本人的經驗，泡沫破碎之后，教育真的變得快樂了。

　　因為即使拿到很好的學位，就業依然非常慘淡，因此原本世界最卷教育之一的日本，在泡沫經濟破碎后，升學考試壓力大幅下降。比如在這一時期，日本在小學低年級中取消理科，加入“生活課”（教做飯縫紉之類的事情），大幅下調上學時間，壓縮語數外主課，學科課程調減30%，倡導各種業余愛好，體育教育時間大幅上升。甚至連高考壓力也下降了。

　　1990年日本高考合格率55%，到了2000年，變成80%，2010年90%，2022年合格率高達98.3%。可謂實現了幾乎全民躺平的情況。

　　戶月均教育支出也從1.4萬日元，下降到1.1萬日元，的確快樂教育就是省錢……

　　日本近年來的競技體育的爆裂發展（男足、男籃、男排、棒球等均出現了現象級的人物，整體實力也在快速提升，大有碾壓中國之勢），部分原因也來自于躺平教育之下，青少年在體育運動方面可以投入更多的時間有關。

　　另外日本人的壽命，似乎也并未受到泡沫破裂的沖擊。除了在1995年前后發生短暫的波動，平均壽命仍然基本和之前泡沫經濟時期保持類似的增長速度。

　　在日本泡沫破碎的時候，日本男性平均壽命不過76歲，現在已經增長到接近82歲，讓日本成為最長壽的國家之一。按照目前的速度日本將很快成為僅次于香港的世界最長壽地區。

　　泡沫爆掉沒那么可怕

　　總體來說，在泡沫爆碎之后，似乎也還行。

　　教育變得輕松，孩子們變得快樂；社會整體穩定，人均壽命也在不斷延長，而且還會迎來二次元和三次元一齊爆發的“文化盛世”，甚至男足男籃的成績都會提升。

　　當然也帶來很多的問題，犯罪率的快速上升、美食荒漠化（以食為天的中國人大概不太能接受這個）、觀光業退燒、全民美團化\臨時工化，非必需品行業的極度萎縮以及死氣沉沉的社會氛圍。

　　以個人的觀察來說，學術界一直在談論日本失去的二十年，頗有點夸大了問題的嚴重性，經濟、社會和人文方面都保持了相當的穩定性。如果非要說衰退，也是對照日本快速發展的三十年的發展速度，因為增速變慢帶來的期望落差。

　　日本國內曾經對泡沫經濟破碎預想的可怖情景（社會劇烈動蕩、廣泛失業、社會秩序崩潰、再分裂等）并沒有出現，也沒有出現類似阿根廷一樣的發達國家墜入第三世界國家這樣的生活水平和國際地位急速下降。據其根本，還是日本強有力的中央財經管控能力和對西方相對封閉的市場，足以頂住相當規模的泡沫，而不出太大的問題。而這兩點，我們的水平比日本還高一等。

　　日本珠玉在前，也許對泡沫破裂這事，我們不用那么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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