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嶺工資集體協商:國家主導的改良
李星
勞資僵持,國家出手
浙江溫嶺市新河鎮擁有上百羊毛衫企業(多為小廠作坊),職工過萬,年產值十多億元。相關生產季節性強,技工需求高1。老板們管理手法原始:勞資雙方以口頭契約為主,普遍不簽勞動合同;每逢旺季,各廠哄抬工價互搶技工,扣發工資強留工人;行情轉淡后,廠方時常拒付全額工資2。老板的無賴招數引發大量勞資糾紛,2002年前后達到高潮3。當時羊毛衫工人頻繁罷工、怠工與集體請愿,有時破壞機器4,主要目標是調整工價和討薪。斗爭工人敢于行動,能夠發起多廠、多日罷工;但技巧簡陋,比如說不懂得使用「糾察線」擴大停產效果,一味打罵上班工友。盡管多數打工者是外地人,抗爭帶頭人多為掌握本鄉人際關系網并懂點法律的坐地戶。
2002年初,上百羊毛衫行業雇主組織了行業協會,試圖協調步驟減少內耗。但小老板共有的貪婪短視以及勢力單薄,使他們或彼此拆臺,或不肯向工人退讓,或無力應付員工「搗蛋」。換句話說:有產利益急需落實階級整合,資本家卻還缺乏相應的能力見識。當官的坐不住了。
晚期資本主義的一個特征,是國家有系統地持續干預勞動力市場,以確保工業秩序、有產利潤和國庫賦稅。對宏觀統治來說,推動中小勞動密集企業的行業集體協商,已是中央的既定方針:這邊壓老板出血安撫工人,那邊誘導工人馴服干活。對溫嶺市基層政權來說,老板內斗與勞資爭議沖擊了地方財政,加重官僚系統的運行負擔,更是政績考核的敗筆5。
2003年6月,黨政牽頭的背景下,新河鎮工會與羊毛衫行業代表達成基準工價與工資發放的行業協議,并定期修訂。隨后,鎮里成立國內首家私企行業工會,改組了原有的行業協會,形成了政府主導的行業工會與行業雇主團體定期協商制度。這一協商制度達到了雙重目標,號稱「溫嶺模式」。首先,它以勞力交易的統一價碼,制止了老板們亂糟糟的惡性競爭。其次,它向工人提供符合行情的工價和擔保定期開支,穩住了相對高薪的熟練技工(比如橫機工),也讓普工有了埋頭掙錢的指望。一度泛濫的工潮失去了焦點話題,逐漸平息6。2007年11月,溫家寶總理批示「溫嶺的做法可以總結推廣」。
國家手段與資方得失
工價協商的過程中,工會只是官府的辦事員。沒有鎮長書記撐腰,一切都是白搭:「老板不支持、不接待、不見面」7(新河鎮羊毛衫行業工會副主席陳清福)。地方頭腦交替扮演黑紅臉:時而拿地皮征用和稅收來恐嚇,時而動員官資私交的情面,司法工商部門也上陣監管協議的執行。威壓利誘下,老板們勉強低頭。
國家的盤算,是以仲裁身份使勞資雙方都有求于己,以利于繼續掌控全局。但官府的長臂也有盡頭。執政者為了江山社稷的戰略布局煞費苦心,老板卻首先關注本位私利。為了穩定利潤,老板可以向稀缺勞力多付點錢。只要雇傭行情稍有松動,讓步即到此為止。「溫嶺模式」得到高層肯定后,新河鎮其他工業部門(水泵、制鞋)紛紛跟風簽定了工價協議,卻多半是廢紙一張。自感吃虧的廠主們對協議內容陽奉陰違,勞資爭端照樣存在。就連新河羊毛衫行業協議,也遠非一片和諧:所謂工價「每年5%-10%的增長」,一直少于浙江省最低工資標準的同期漲幅;無論普工技工,都依靠大量加班提高收入。說穿了,「溫嶺模式」對工人沒做重大讓步,而只是避免工資壓得過低。即便如此,當地羊毛衫行業協會的抵觸情緒很濃,為無法在蕭條時節(比如2008年的金融風暴)任意減薪而唧唧歪歪。時至今日,無論浙江還是其它省份的中小勞力密集企業,鼓噪多年的行業集體協商一直缺乏實質突破,原因正在于資產階級的百般抵制。
新河老板對集體協商的怨言,有虛有實。他們的不滿與其說出于物質原因,不如說更多來自「我的工廠我稱王」的有產原則。至少部分老板的真實憂慮,不是工價制訂的毫厘之爭,而是國家打著維持工業秩序與改善民生的旗號,半嚇半哄地給雇主群體套上了「勞資協商,我來定奪」的新籠頭。他們很明白,這個籠頭隨時可能限制私企的自由運動。
國家改良與工人自衛
「溫嶺模式」的成功前提,是技工需求的行業特殊性。這一例外環境的產物被豎為集體協商的樣板,恰恰說明了協商本身的普遍困境。勞動密集型企業為主的私人資本,一直要求國家補償(從減稅到其它優惠)勞資調和帶來的損失。另一方面,各級政府始終高度戒備勞動集體的直接行動。所謂「集體協商」,只是雇主與官員的協商,事先排除了工人的群體干預。全總系統自我革新的重點,是擴充談判權限與培訓議價專家,而非鼓動基層。這注定了新河羊毛衫行業工會是個空架子,下屬工廠支部「很難和老板談漲工資,除非他們不想在這個企業干活了」8(陳清福)。雖然免收費用,新河工人對入會普遍冷漠,而工會頭目無力也無權改變廠級組織的軟癱現狀。國家對工人自我組織的本能恐懼,嚴重限制著改良的效果與潛力。
以勞動定額為核心的「工資集體協商」,是否能為工人提供更大自衛空間?最近二十年的中國工人運動表明,工業區的罷工與騷亂是勞動立法(從《勞動法》到《勞動合同法》)的根本推動力。而每次出臺新法,反過來刺激了一輪勞資糾紛高潮,提升了工人的自衛意識與經驗。作為改良創新,各地「集體協商」行業標準以及附帶的職工代表選舉雖不算國家立法,仍可能成為工人行動的誘因。
一萬新河鎮羊毛衫工人是否長久同意勞資休戰,不是要害。要害在于五十萬溫嶺工人——正如數千萬沿海工人——如何利用推廣中的「集體協商」。官方落實行業標準的嘗試,既會加強工人的加薪預期,也可能牽扯出其它斗爭目標(比如反抗特別惡劣的廠規廠紀)。從工人利益的角度說,以事實停工打擊資方,效果最好。不是坐等別人閉門商議,而是立即行動讓老板面對虧空。最后,向工人提供一整套實用技巧(從利用工價討論程序到參與職工代表選舉),是罷工群眾利用這一機遇落實基層組織的關鍵環節。
08/05/11
1 《南方周末》2004年9月23日「溫嶺勞資沖突催生第一個非公有制企業行業工會」
溫嶺市羊毛衫行業協會常務副會長王新法承認,缺少熟練工是長期存在的問題,「旺季時缺工在四分之一左右」
2 2008年09月16日《民主與法制時報》「浙江溫嶺工資協商解壓勞資矛盾」: 「那時,職工為不合理的工價幾乎天天與老板吵,三天兩頭就有員工跳槽」(浙江塞外明珠服飾有限公司職工代表陳緒鳳)
32008年09月16日《民主與法制時報》「浙江溫嶺工資協商解壓勞資矛盾」:「2002年,新河鎮百人以上停工、上訪的有三批,10人以上的幾乎每天都有」(新河鎮長嶼羊毛衫行業工會主席陳福清)
4 2008年04月21日14日《瞭望東方周刊》「浙江溫嶺工資集體協商制度:緩和勞資矛盾」「罷工、上訪、破壞機器等行為在工廠里時有發生」(陳福清)
5《華中師范大學學報》2010年3月「現代企業勞資糾紛調解機制研究——以溫嶺羊毛衫行業為例」:「羊毛衫行業的勞資糾紛,一是影響了企業的正常生產,減少鎮里的稅收;二是破壞了社會穩定的秩序……;三是到市里頻繁的集體上訪對新河鎮的形象不好,對我們參加市里、省里的榮譽評比不利」(2008年7月28日上午,訪談新河鎮黨委領導)
6 2003年后,新河羊毛衫行業的勞資糾紛與上訪投訴逐年下降,2006年實現零投訴。
7 「新華視點:‘工資談判’——浙江溫嶺蹲點調查」 2007-11-14 22:09:34 新華網
8 「溫嶺:樣本也有煩惱」2010-06-12 07:《經濟觀察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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