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7日晚,甘肅舟曲發生泥石流,上千人遇難。本是“隴上江南”的舟曲縣,在貢獻了幾百億立方米的林木后,現在已是童山濯濯。災難中,三眼峪森林資源保護站職工劉長青的家被泥石流沖毀,他的大兒子、孫女罹難。
劉長青是舟曲縣林業局下屬事業單位“9.23”林場的職工,1990年,進入“9.23”林場當職工后,劉長青砍了9年樹,2000年起,他又栽了10年樹。為什么,他們的林場沒能保護舟曲免于這場災難?
劉長青住在峽谷口附近,也就是縣城的最高處,他早年買下的一塊宅基地,建了兩層小樓,房子距離發生泥石流的三眼峪峽谷1公里遠。他的兒子一家住在白龍江邊,那是劉長青分得的林場家屬院一樓的房子,那是舟曲縣城的最低處。
父子倆住在“8.7”泥石流災害形成的淤泥帶的南北兩端。
在8月7日晚上11點半,三眼峪峽谷傳來震天的聲響,劉長青的樓房被泥石流淹沒、推倒后,僅剩下二樓臥室留在地面上,他們從窗口逃生。租住的一樓的一家4口人全部被埋。
在白龍江邊上的他兒子家中,劉長青的大兒子孫女遇難,只留下劉長青的兒媳婦肖英條。
栽了10年的樹,現在,劉長青痛悔地想,“如果那10多萬棵樹都活了,可能就不會有這次泥石流。”
1990年,劉長青進入“9.23”林場工作。2000年前后,“9.23”林場在全縣境內設了9個保護站,主要負責禁止亂砍亂伐、保持水土流失等工作。2008年4月,劉長青調入三眼峪保護站,保護站就建在三眼峪峽谷口的西側。
這次泥石流,就是從這條山溝里肇禍。
劉長青說。“很多年前,溝里(指三眼峪峽谷內)的樹都被附近的村民砍完了,直徑兩米的大樹都砍了。平時,站的管理也跟不上,村民的山羊隨便進去吃草,破壞得也很嚴重。”
保持水土流失的根本辦法,就是栽樹,恢復生態。2008年秋,“9.23”林場買了5萬多棵洋槐樹苗,組織職工在三眼峪峽谷栽種。“一人一天栽400顆,4天時間,我載了1600多顆。”
洋槐樹適合在干旱環境中生長,1顆樹苗價格僅1毛錢。
劉長青介紹,科學的栽種辦法:樹苗栽種后立即澆水,澆水量3—4斤,水量要保證樹根周圍土壤在一周內保持水分。栽種一周后,再叫一次,水量相同。如此再順延兩周,澆同量的水。
“樹苗再下去,保證四個星期有水分的話,這棵樹就活了。只要成活,就不用去管它。”劉長青說。“三眼峪峽谷里面,雖然山體的巖石很多,但還是有土壤的,能栽樹。”
但是,劉長青和同事們,栽完后,沒有澆過一次水。甚至連栽后即澆的程序也沒有做。
“栽樹的時候,縣分管林業的副縣長、‘9.23’林場、縣林業局局長都回來,晃一會兒,看一下,拍拍錄像就走了。”劉長青說。
2009年3月,“9.23”林場又在三眼峪組織了一次栽種。“這次規模更大,雇了民工,總共組織了50—80多個人,三天,載了10多萬棵松樹。”劉長青說。
但這次栽種與08年一樣,一樣沒有澆水。
劉長青說。“如果按照科學方法栽種,這兩年栽的15多萬棵樹至少能成活80%。但是,實際的成活率1%都不到。”
原因是,“背幾十斤的水上山,太累了,沒有人愿意干。”劉長青說。“栽種(的工作)都是(流于)形式,領導不負責任,職工也不負責任。職工不負責任,是因為思想有情緒,生活不安心。”
“9.23”林場是林業局下屬的事業單位,實行的是企業化管理。
在1998年以前,“9.23”林場負責砍樹,1998年后,中央政府推行天然林保護工程后,對天然林實行停采停運,“9.23”林場轉而變成護林的單位,目前有職工150多人。
“工資是中央財政,也就是天然林保護工程轉向資金占80%,地方財政占20%。但是,工資很多年都發不到位。”
2000年至2007年11月,劉長青每個月的工資是485元。劉長青工齡有34年,已是目前“9.23”林場工齡最高的職工。林場2、30歲的年輕人月工資僅2、3百元。
因此,劉長青和其他職工認為中央財政的專項資金被克扣,地方財政的資金也沒有到位,他們多年上訪,并無下文。
為了討生活,劉長青日常的工作是在舟曲縣城幫人扛東西,類似重慶的“棒棒”,一天下來,多的話能掙上百元。
7月中旬的一天,三眼峪保護站的站長打電話給劉長青,說國家林業局組織專家到三眼峪峽谷考察,考察的內容大致為國家天然林保護工程的成果,全站人必須出勤。
這是劉長青最后一次去保護站。
8月7日11時半,三眼峪峽谷的泥石流沖入保護站屋內,門窗全毀,屋內淤泥厚達1米以上。
8月14日,甘肅舟曲特大洪水泥石流災害第6天。
上午,記者在三眼峪村71歲老人馮昌義、原三眼村村支書楊金朝等幾位村民帶領下,走進舟曲特大泥石流主要源地——三眼峪溝。
三眼峪溝攔洪壩
三眼峪,舟曲縣城北。三眼峪溝河,源自雷古山東翠峰山內谷,流量每秒0.75立方米。相鄰的羅家峪溝河,源自大東山(五臺山),水量略小于三眼峪溝河。
“舟曲縣自來水公司的蓄水池原來就在這里。”指著三眼峪口一片被泥石流夷平的地方,老人說,“當晚值班也是三眼村一位70多歲的老人,老人和他的十來歲的孫子都沒跑出來,遺體至今還沒找到……”
峪口距離縣城不到2000米,距三眼村約500米,距月圓村約1000米。
從峪口沿河道向里走約300米,曾是三眼峪溝第七道防洪線所在,這里曾是最后一道攔洪壩。12年前修的防洪建筑,如今殘存壩體與河道齊平。
再向里200米左右,是一個12年前修建并當年報廢的水庫,泥石流后也已難覓蹤跡。
繼續順河道向里,不到500米處,還留有一道相對完整的攔洪壩。
三眼峪村村支書楊金朝告訴記者:這道攔河壩是今年動工修建的。設計位置在前方約80米處,那是整個河道最窄、巖體最完整的地方。但由于沒能與農戶征地補償款上達成協議,兩次外退更換施工位置。
記者看到,該攔河壩建設位置河道明顯加寬,比最窄處壩體長度約超出一半。記者步測,剩下的這段壩體約有40米,其留存的排洪口石頭之間有著明顯的空隙,而非水泥漿澆筑而成。
繼續向里,約300米處三眼峪溝一分為二。同行的村民告訴記者:左邊(西)為大峪,右邊為小峪。
村民說,三眼峪溝1998年前共修建了4道攔洪壩,一個水庫。其中一道攔洪壩在當年就被泥沙填滿了,水庫因為庫底滲漏嚴重,建成后就沒有存下一滴水,早就報廢了。而所有這些攔洪壩在這次洪水中全被沖毀。本報記者先后走進大峪小峪,也沒有看到一道完整存在的攔洪壩。
小峪口被水毀的攔洪壩
被沖毀的攔洪壩
“作為一個縣政協委員,我愿意為我說的話負法律責任。”三眼峪村村民楊炳成直言不諱告訴中國經濟時報記者。
“一個近1000萬元的防洪工程,4道攔洪壩,才用了400噸水泥!”
“我是搞工程的,抹8000平方米的墻體起碼也需要500噸水泥,而這道攔洪壩長120米,8米高,底寬6米,頂寬2米……”
“三眼峪溝的攔洪壩工程不僅僅存在嚴重的偷工減料,還存在重復承包的現象。”楊炳成一口氣指出了工程的諸多問題。
高書全、縣政協委員高金泉等不少村民都指出:攔洪壩工程6米寬的壩體,施工方只在兩頭50厘米的石頭上坐了水泥漿,襯砌起來后,直接在里面填進去石料或者沙子。
“攔洪壩不僅不能起防洪作用,反而成了一個隨時有潰壩危險的水庫。一個接一個攔洪壩,就成了一個個水庫,因為承受不了更大的洪流,所有的水庫都在一定時間內潰壩。”馮昌義老人說。
村支書楊金朝告訴記者:今年正在修建4道攔洪壩,是舟曲縣環保局招標的。是經手兩三個承包商后,才到現在的施工方手里的。
中國經濟時報記者在大峪和小峪兩個已經被沖毀的攔洪壩壩體上看到,剩下沒被洪水沖走的部分中間部裝填著石塊和沙子,里面沒有混凝土,手抓著沙子都是干干的,石塊輕輕一抽就出來了。
“就施工方三眼峪溝建設攔洪壩不用水泥澆筑,而直接裝填石塊沙子一事,我專門向舟曲縣環保局反映過,但問題還是沒有得到解決……”政協委員楊炳成說。
這里也曾森林茂密
舟曲縣志記載:舟曲縣境內野生植物達1300多種,原有林業用地總面積291萬畝,占全縣土地面積65%,其中森林面積123萬畝,活立木蓄積量1770萬立方米,覆蓋率44.7%,高于甘肅省平均水平(7.48%),也高于全國平均水平(22%)。
舟曲縣境內的森林,經30多年的采伐,許多林場森林資源告罄,無材可伐。上世紀七十年代,平均每年計劃內采伐生產木材8萬立方米,消耗蓄積25萬立方米。
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減少采伐量,控制在每年出材5萬立方米,仍要消耗10萬立方米蓄積。縣屬林場年均出材6100立方米,消耗蓄積近1.20萬立方米。
群眾燒柴每年消耗近10萬立方米,民用木材和亂砍、倒賣盜運木材,使全縣森林資源每年以10萬立方米的速度逐年減少。
三眼峪村村民估計,一個家庭年燒柴可達2500公斤,而在三眼峪溝砍柴的群眾有附近8個村社5000多戶家庭。
當地人燒柴一般以材質較密的雜木——青木岡木為主,而這種植物的根比枝干更密,因此,當地人還有一個挖樹根的習慣。
縣屬國營林場九二三里林場,計劃內采伐20.27萬立方米,經20余年的采伐,已經無林可伐。1975年至1990年,縣屬林業部門采伐面積1.15萬畝,生產木材8.2萬立方米。
1990年,舟曲縣林業總產值149.40萬元。
記者在三眼峪溝的大峪、小峪兩個溝看到,山上的樹木幾乎已經看不到了,灌木也十分稀疏。馮昌義老人說,自己十幾歲的時候,峪口往里到處都是粗大的樹木。但從上世紀70年代開始,直到國家實施天然林保護工程以前,樹木全部被砍光。
1990年舟曲人均純收入253元,儲蓄余額30.99元。2007年全縣實現地區生產總值3.78億元,農民人均純收入為1479元。
“貧窮落后的經濟現實迫使人們不得不去砍柴彌補經濟的不足”,三眼峪村民劉清泉說,“盡管從一開始大家就知道生態的重要性,但誰也沒有第二個辦法。”
甘肅省水利廳辦公室主任賈文平接受本報記者采訪時直言不諱地說,“此次洪水泥石流災害與水土流失有很大關系”。
盡管生態環境超限度破壞引發連鎖反應,越來越多的泥石流、滑坡災難已經引起全縣人警察惕,但城市規劃的缺失、河道亂占、亂建甚至搶建、交錢就建的現象越來越嚴重。
河道中的城市化
舟曲地方狹窄,兩山夾一江,整個盆地僅12平方公里。數十年來舟曲人口增長,而在地域面積無法增加的前提下,所能擠占的地方只有河道了。
三眼峪溝和羅家峪溝河道是舟曲縣城惟一能夠擴張的地方。一些在舟曲縣城工作的干部職工在月圓村買地蓋房,一些人在河道里建起了小洋樓。
三眼峪溝是舟曲城市化發展最明顯的地方,從災前資料照片上看,整個河道都讓人給占了:河道已經不復存在,到處都是居民樓房。此次洪水經過的月圓村、東街村和東關村正是人口密集的地方。
羅家峪溝已發展起了房地產業。記者在現場看到,有一棟已經建起被沖毀一半的樓房立在河道邊,其對面河道5米以下則是另一棟在建的樓房。村民說,半邊樓旁邊有一棟7層樓房被洪水沖得已經什么都找不見了。
上圖為縣城原貌,上邊兩個山口即兩大泥石流來入城口。
羅家峪村村民王生生對河道里無序開發很是不滿,他認為“不能光知道收錢,不能看著人家交了錢,就可以在那個地方建房”。
在舟曲采訪中,中國經濟時報記者在鎖兒頭一塊高地上看到一個高大的碑。碑面上刻著“長江上游泥石流滑坡預警系統鎖兒頭監測點”,立碑時間為2001年4月。
隨后,記者走進旁邊的鎖兒頭村委會,村支書張潤林稱“不知道監測人員和監測地點在哪兒”。
而在縣城西邊離加油站不遠的地方,記者看到墻上掛有“長江上游泥石流滑坡預警系統鎖兒頭預警點”的牌子。
8月11日舟曲再發泥石流,當地國土部門稱其為“一起成功避險的范例”。中國經濟時報記者向甘肅省國土資源廳副廳長張國華提問:“看來這次再發的泥石流事件中,我們的預警系統是十分成功的,確保了無一人死亡。那么,幾天前剛剛發生的‘8?7’泥石流事件之前,我們的預警系統有沒有起作用?”
張國華回答說,11日的泥石流在我們的監測范圍之內,在“8?7”之前,縣城檢測點有56處,56名監測員負責監測,每個監測員報酬600元,負責一個監測點,看每天的變化情況,而且定期做報告。遇險情后,他們上報,或者是正式報警,組織群眾撤離。
張國華稱特大泥石流發生在預警點之外,“‘8?7’泥石流,是在三眼峪溝和羅家峪溝后溝口發生的山洪災害,是在我們的預警監測點之外發生的情況。所以我們的監測員就發揮不了什么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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