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前我在興致勃勃地查找了一番旅行地后成功被翻了五倍的酒店價格鎮住,遂去了趟大城市旅游,我老家沈陽。
▲開玩笑,當然要陪家里人玩的啦,互為情緒價值
因為之前籌備旅行的時候跟我爹打電話有被他的工友聽到,所以他朋友全都以為他閨女要帶他去威海玩,坐大船,結果威海吹了,我就想著怎么補償他。
去年冬天南方小土豆東北組團搓澡的事不是挺火的嘛,他們來沈陽多半都會去體驗洗浴中心,試試搓澡什么的,其中就有一家挺火的網紅洗浴中心,旅游旺季經常等位或者行李放不下,現在大夏天的人不多,就合計去感受一下。
作為土生土長的東北人,我們還真沒去過太豪華的洗浴中心。
小的時候(零幾年左右)我們經常會徒步一公里,去家附近一個叫七處的地方,那邊原先是公安局關犯人的地方,隔壁小區有澡堂子,價格我記得很清楚,三元一次,聯票十元四次,是很薄很薄的粉色長方形小紙條,上面蓋著澡堂子的印章。
▲大概是這種感覺
我們家那片叫毛君屯小區,一共只有兩棟樓,大下崗之前是國企分的房子,住的都是沈陽汽車發動機廠的工友。
想去七處,首先得穿過長長的工農路,大概三公里塵土飛揚的工農路早上是一片長長的早市,你能在這里找到幾乎任何東西,包括大家都說是死人衣服的兩塊錢一件的連衣裙,和堆著上百個鬧鐘的攤位。
從我們家出發,背著早市往反方向走,道路堵頭是一家收破爛的(廢品回收站),之后就是寬闊的二環大馬路,小時候覺得這條馬路比我的命都寬,大步跑過去都得幾十秒,現在長大之后發現,果然還是比我的命寬。
過了馬路就是浴池,一個不起眼的冒著蒸汽的小破平房。
而眼前這家把著地鐵出口,占著四五層面積的洗浴中心光是看著,就著實讓人肉疼。我爸磨磨蹭蹭地不肯進去,問我洗一次得奪錢?我說門票60,算上給你加的項目套餐160,倆人三百多塊吧。
他嘟囔著來一次夠他洗一年的錢了。
現在普通的小浴池倒也沒以前那么便宜了,普遍漲到了十元左右洗一次,聯票七八塊一次,我爸之前干力工,一禮拜只休一天,固定每周日去洗一次澡,平時省慣了也不會花錢搓澡,都是自己先搓其他地方,再把后背交給旁邊陌生人搓,再幫陌生人搓后背這么共享搓澡師傅過來的,算下來一年也就是三百多塊錢。
可沈陽人咋能沒去過洗浴中心呢?我看了看聊勝于無的微信錢包,說你就當我們花了兩千塊坐飛機去深圳搓澡唄,相比之下這三百是不就不算錢了?我爸想了想覺得好像有點鬼道理,于是我們就進去了。
進去即分別,再出來就是兩小時后在三樓休息大廳了。
不得不說不愧是網紅洗浴中心,環境還是很到位的,木頭香香浴衣也干凈,搓澡阿姨態度很好,技術也不錯,我上次搓澡還是去年,于是出來不少貨(小聲)。
就是我爸那個套餐有點離譜,一個套浴帶仨搓澡,據說我爸被抓走從頭到尾搓了兩回,之后身上被涂了什么東西,塞進桑拿房蒸,然后又被拿出來搓了一次...
反正就是前所未有的干凈,本來就因每周都搓而活力四射的光頭向四周折射著溫暖圓潤的光芒。
我爹看起來挺開心的,相較之下,我其實從小就不喜歡搓澡,覺得又疼又臟,尤其是在初三看了一本好像叫“世界上最臟的科學書”之后,知道了搓下來的很多都是角質層,很傷皮膚,就在初一之后耍賴再也不搓澡了,現在偶爾想回憶下童年,才會再次躺上那張讓我褪皮的床。
不過回到小學的我,即便再討厭,也一定不會拒絕搓澡的。
可能很多人都好奇過吧,為啥全中國就東北人最喜歡搓澡呢?如果搓澡真那么好,為啥沒在全國普及呢?
其實從原理上講,搓澡是一個矯枉過正的過程。
大家知道家里有一些污漬光用抹布是擦不掉的吧,比方說吸油煙機的內側、爐灶旁邊的瓷磚、洗臉池積攢的水垢,作為許多層許多種臟東西的集合,清潔這些地方時通常一泵清潔劑下去連點泡沫都沒有,往往得先上鋼絲球刮干凈,再用抹布沾著重油污凈什么的清理干凈,即便鋼絲球會刮花瓷磚、電器外殼也在所不惜。
好了,搓澡的原理已經給大家講完了,同時講完的還有搓澡的動作以及東北人不愛用沐浴露的原因。
所謂的澡巾,摸過的人可能知道,那就是人體用鋼絲球,我小時候就是那個沾滿油漬污垢的電飯鍋,很久才會被清潔一次,為了徹底清除積攢在身上的污漬,總是被搓的渾身通紅甚至留下傷痕。
于是大伙笨理兒合計也能知道,會誕生、普及搓澡的地方大概會有這么幾個特點——由于種種原因導致了工作、居住環境比較埋汰,因為經濟或氣候原因很久才能洗一次澡,當地人有共同行動的習慣, 有將生活設施“外包”的先例。
基本就是東北了嘛。
從本質上講,搓澡對應的其實是幾十年前的那個大集體年代里,作為老工業區的東北,吃大鍋飯洗大鍋澡的現實應運而生的,而作為東北的代表城市,那個年代的我老家沈陽,總結起來就是三個字——臟、冷、省。
現在這個年代,已經很少有城市小孩能臟到我小時候的那個地步了。
每年漫長的供暖期自不必說,出門走在街上呼吸空氣就像在“吃磚頭”,但即便是夏天也依然很臟,到處都是工廠、煤廠、鋼廠、化工廠,每天庫庫直冒煙,熏得天黑黑人黑黑墻黑黑,整個城市仿佛就是個大廚房,擼胳膊挽袖子每天給全國同胞輪流上菜,油煙都留在了自己家里。
城市里的煙灰、煤灰,加上北邊飄過來的漫天黃沙,佐以季風氣候帶給東北的炎熱夏天,這些客觀因素加起來,在每一個東北人身上平等地留下了一個叫“車軸”的東西。
所謂“車軸”,顧名思義就是長久的灰塵跟大量的汗水反復暈染干化又暈染多次而在皮膚上形成的類似于車輪子壓過的渾化渾的黑色痕跡,多存在于愛流汗的脖子、容易接觸臟東西的手臂,跟夏天會露出來的小腿。東北人調侃著管它叫車軸,往好聽了說這叫原創水墨畫,跟紋身一樣酷炫。
當時東北的大部分家庭都沒有浴室,沒有及時清潔的條件,而且這東西簡單淋浴加沐浴露是洗不掉的,沐浴露會潤滑皮膚,反而把車軸保護在里面,更不容易洗掉(大家來東北搓澡記得不要先自己用沐浴露),所以基本只能搓澡解決。
當時的人為了保持體面,許多人會拿盆水把暴露在衣服外面的部分用手細細搓洗干凈,至于藏在衣服里面的部分就還是皴(cun)外青皴軸外軸。
雖然很臟吧,但那個年代確實是名副其實的工人時代,也是我爹最后保有雙休權力的年代。
相比現在的工作環境那肯定是臟的,后來隨著技術革新有些逐漸變得不那么臟了,但有些也依然是臟的,只不過隨著工人退出主流視野,光鮮工作增多,好像顯得不那么臟了。
這種臟,直到大下崗時期,我爹從車間工人崗位買斷下崗,去做了跟車搬運啤酒箱套的活,半年瘦了五十斤,也依然是很臟的。
千禧年后的整個沈陽依然在大修大蓋,塵土滿天,只不過從建設慢慢變成了不斷“翻新”,半年間家門口的路挖了鋪,鋪了挖地修了四次,每次都一定留下很多新坑,路過需要捂住口鼻,與此同時工人樓間的平房改造也在繼續,新的商業樓盤拔地而起,后來住進去的也都不是廠子里的人,我們在工地與新樓盤之間依舊往返澡堂。
東北的冬天還奇冷無比,大學之后我去過安徽上海,深感南方刮骨喂毒的冷著實令人痛苦,但卻沒有東北的冷讓我害怕。東北的冬天有一種意識喪失的美,它不像南方那樣讓你知道“魔法進行到了哪一步”,而是一種麻木的,不自覺的“墮落”,最終連你的神經系統仿佛都懶得提醒你了。
小學有一次放學,我在校門口車站等148路,耳朵冷的發熱,燙燙的,腿剛開始有點冷,后來也不了。等車來了,我拔腿想上,卻怎么都動不了,最后腿一軟摔了一跤,同學幫忙扶上車,到家了耳朵開始淌水,過了好多年依然有個紅色的硬塊。
在占到東北全年一半左右的冬天里,在下崗之后正窮,時刻擔心工作穩定性的時候,將自己暴露在極易生病的境地里,怎么都不算是個好主意。記得小學三四年級時有一次從七處回家的路上,突感頭重腳輕,忽冷忽熱,到家剛懵懵地躺下,就哇的一下吐了出來,根本來不及心疼我生了病,更愁家里漏電的半自動洗衣機,跟冬天先凍結、再升華的晾衣流程(貌似是初中物理?)。
所以除非你是七龍珠的強烈愛好者,經常想cos孫悟空的發型(洗澡后回家路上會凍定型,特刺激),否則一般家庭都會盡可能延長每次洗澡間的間隔,增加單次洗澡的時長,久而久之就養成了東北人的群體習慣,倒逼著東北人在夏天的洗澡時長也到了兩三個小時左右。
當時我們也沒聽過什么是羽絨服,班里許多家庭都是老人拿花布給縫的棉襖棉褲,棉褲也不是條褲子,而是縫著按扣的無腰大花背帶褲,脫掉校服基本人均東北蔡徐坤。
這樣用作保暖的衣服也是難得,基本人手沒有第二件,一整個冬天都穿一條褲子,雖說里面還有條襯褲,但每次洗完都要穿回同樣的衣服,洗不洗澡好像也沒大差別。
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們大概都是大半個月才能洗一次澡,頭一個禮拜頭發可能還會刺撓,后面基本就沒有感覺了。
有句話你可能憋挺久想問了,說難道不能在家洗澡么?還真不能....這倒不是因為我六年級時才知道居然有家用熱水器這么神奇的東西,而是受限于當時東北筒子樓普遍的戶型限制。
赫魯曉夫樓這種事物,在它的建立的很長一段時間都給了東北人巨大的幸福感,它堅固,溫暖,甚至有廁所,讓在同一個工廠里從事生產的人有了自己的溫馨社區,在它的建立之初每個人都羨慕比自己更早搬進赫魯曉夫樓的人,但也給了大家一平米左右,只夠放得下一個屁股的廁所。
當初的戶型更多考慮的是有地方住,讓更多的人有地方住,而不是讓每戶人都能有私人洗浴空間。于是這樣小到轉個身都費勁的空間,讓習慣了搓澡的東北人簡直是十八般武藝一個都使不出來,也實在聯想不到這里居然還能加裝一個熱水器。
任何事物在誕生之初都一定是滿足了當時人的需要,也一定存在著無法滿足未來人需求的地方,這既不影響它在舊時代的意義,也不會阻擋它在未來被進一步改造。
所以今天這樣的老房子,尤其是大城市里的一平米廁所戶型基本都被年輕人通過砸墻等手段修理差得不多了,甚至有人連承重墻都給砸了。
隨著后來的東北年輕人也經歷了一段經濟增長,也開始渴望便捷即時的清潔跟沖涼(東北夏天也是超級熱的!!),所以普遍有了一個腳踩著廁所蹲坑兩側洗澡的過渡時期,加上有的家庭蹲坑兩側還是往里凹的,在滿臉胰子沫時轉身也是個不算簡單的活,洗澡的時光總是短而驚險,那段時期我就經常夢見自己一只腳卡下水道里薅不出來了。
所以,總結一下如今東北搓澡文化的成因就是:
因為當時的東北環境臟所以人身上臟,因為人身上臟所以需要頻繁洗澡,因為冬天太過漫長洗澡容易生病,所以必須減少洗澡頻率,因為沒有普及淋浴都去澡堂子,于是洗澡變得更加難得更有儀式感。
這些因素加在一起,最終就是集中力量洗大澡,一個月不洗,一洗就是三個小時的過度清潔,所謂力量的力是搓澡阿姨的臂力。
當人一個月只能洗一次澡,估計換誰都會搓得昏天黑地,但如果可以一天洗一次呢?
可想而知,隨著新戶型給東北普通家庭帶來浴室,環境治理奉還了藍天白云,讓沙塵暴也變得罕見,當新能源占比越來越高,東北的洗浴文化也在消失。
初二以后,除了近年一次出租屋熱水器故障去了一趟之外我幾乎沒再去過澡堂子,反而去了兩次大型洗浴中心,各小區家門口的浴池也正在隨著時代變化而消失,原本東北人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部分,也變成了應急跟偶爾的享受,如今無論是本地人與游客,都在變得更加傾向于享受型洗浴。(小編:沈陽大城市是這樣的,我們東北小地方的雖然城里也大部分都住樓房有淋浴了,但還是普遍很習慣十天半個月去一次,當然了,也早都不叫澡堂了,都叫洗浴中心,不過價格一般還比較平民化)
現在傳統浴池的常客,基本都是像我爸這樣干體力活的人,洗慣了昏天黑地的澡,總覺得家里弱小的花灑不夠刺激,受慣了砌里咔嚓搓禿嚕皮,總受不了沐浴露的溫潤溜滑,習慣了水幕中跟鄰居工友敞亮嘮嗑,便總覺得幾平米的浴室還是過于陰暗幽閉。
洗澡去啊?洗澡去。
社會變了,慣性仍在持續。當年一個廠子的工友,成了后來的搬運工、保安、打更的、穿串師傅,不管職業怎樣變,洗的還是同一個澡,澡搭子的隊伍還在壯大。
今年十二月份我爸退休,因為年紀大了吃不消,五一剛從一個搬運鋼板的工作辭職,結果剛在家歇了兩天,就又找了一份保安的工作。
▲我媽發了照片給我看
澡洗完了,我們倆又在休息大廳待了一會兒,準備等會兒去西塔吃烤肉,我們把三層樓的角落逛了個遍,臨走時他對著正門拍了張照片,說要回去給朋友們炫耀——洗浴中心里的一切對于我爸,這個在沈陽洗了一輩子澡的人來說都是新奇的。
這篇講東北人為啥搓澡的文章,洋洋灑灑斷斷續續地寫了一個來月,最后這么四千多字,有對童年的回憶,有對一個群體一個時代的記錄。
不粘熱點,不粘工作,只是單純想完成,期間許多涉及工作的文章總是完不成,就這篇咋都想給寫出來,怕將來人們對東北澡堂子的印象只有豪華洗浴中心,也怕時間太長,最后我自己也給忘了。
澡堂子正在消失,“車軸”的說法也在消失,這當然是一件好事,但也它們依然值得被記錄,它的背后是一整個群體在一個時代下的生存邏輯,生活軌跡。
最近也發現,因為太久沒進到澡堂子里,我這個土生土長的東北人居然也產生了一些“裸體羞恥”,在洗浴中心不敢看別人,曾經經常約閨蜜澡堂子見的我覺得這可不行,遂挺胸抬頭,卻又給面前別的姐妹整不好意思了。
將來的澡堂子又會變成啥樣呢?獵奇?度假?搓澡文化還會持續多久呢?誰都不知道。
只是下次來東北搓澡,看著搓下來的滿床灰白的皴不用不好意思,要知道在十年前,它們可還是黢黑黢黑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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