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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姆·溫斯頓、劉繼明:全球化,還是殖民化?

湯姆·溫斯頓 劉繼明 · 2011-06-15 · 來源:《文化縱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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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奧克蘭對話錄之一

  2011年4月9日

  新西蘭奧克蘭市北岸,雷瑞路29A

  湯姆·溫斯頓(以下稱溫斯頓):從政治學角度講,全球化這個概念在國際學術領域的廣泛使用,是從上個世紀90年代開始的。具體說,或許始于亨廷頓教授那本影響深遠的著作《文明的沖突和世界秩序的重建》。

  劉繼明:我很早就讀過《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但《文明的沖突》一直沒機會讀。

  溫斯頓:按照亨廷頓教授的觀點,文明間的關系是競爭性共處,即冷戰和冷和平;文明的沖突具有或可能具有兩種暴力形式,最可能的一種是來自不同文明的地區集團之間的戰爭,最危險的是不同文明中的主要國家之間發生的核心國家戰爭(CoreStateWars);未來不穩定的主要根源和戰爭的可能性來自伊斯蘭的復興和東亞社會尤其是中國的興起;西方和這些挑戰性文明之間的關系可能是極其困難的,其中美中關系可能是最危險的關系。但是現在中美之間的關系似乎主要是合作,而不是對抗。

  劉繼明:對今天的許多中國人來說,中美關系幾乎被當作了改革開放的標志。三十年來,中美之間的貿易合作以及文化交往始終是最重要的。

  溫斯頓幾年前我在北京學習英語,同一些同學聊天,他們開口閉口就是美國。在他們那兒,對外開放好像就是向美國開放。(笑)

  劉繼明沒錯。中國的市場經濟實際上就是美國模式。對許多經濟學家來說,只有美國才是真正的自由市場經濟。上個世紀90年代初,中國剛剛啟動市場經濟改革改革,充斥報刊書籍的都是“市場”這個詞兒,那會兒,人們一般習慣用“市場化”這個概念,對中國人來說,“全球化”這個詞還有些陌生。

  溫斯頓:你能記得這個詞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正式被中國的學術界和公眾接受和使用的嗎?

  劉繼明:這個真說不大清楚。2002年,中國作家協會在魯迅文學院開辦了一個“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這個班上的大部分學員都是當時中國文壇比較活躍的中青年作家。我也在這個班上。記得來自浙江的艾偉有一次非常鄭重地問我,你覺得我們這個時代的關鍵詞應該是什么?這個問題有些突然,我一時不知道怎么回答。后來還是艾偉自己回答了,他嘴里輕輕吐出的就是“全球化”這個詞。我當時心里咯噔了一下。其實,對于“全球化”我絲毫也不陌生,可當有人,尤其是一位同行把它當作“我們時代最重要的關鍵詞”時,我似乎才給予了足夠的重視,甚至警覺。

  溫斯頓:為什么是“警覺”呢?在我看來,中國的市場經濟改革,是一場主動的社會革命,所謂的“市場化”,其實也就是“全球化”的中國式表述。

  劉繼明:事情遠沒有這么簡單。“全球化”是一個比“市場化”大得多的概念。如果說“市場化”的確是中國“主動”選擇的改革,“全球化”則明顯是一種世界大趨勢的蔓延,包括中國在內的“第三世界”,具有某種“被動”的意味。

  溫斯頓:你的意思是,中國是“被全球化”的?

  劉繼明:可以這么理解吧。但這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在今天的中國,全球化早已超出了“市場化”所承載的經濟學意義,而變成了一種強大的政治邏輯,或者叫意識形態。如果說起初中國多少有些不得不被卷入的姿態,那么現在,當它業已置身于一片汪洋大海之中時,頑強地生存并發展起來了。用中國流行的一句說辭,就是中國離不開世界,世界也離不開中國了。

  溫斯頓:我有點疑惑:所謂的“世界”是一個整體嗎?從冷戰前及冷戰后的今天,從來就不是。世界始終存在著各種各樣的矛盾和沖突,種族的、利益的、資源的,還有地緣政治等等,從來就沒有停息過。對于這些沖突,那些大國以前是通過戰爭手段加以解決,十九世紀以前,表現為西班牙、英國和葡萄牙對拉丁美洲、大洋洲和非洲的武力征服,也就是殖民主義;一戰和二戰時期以及冷戰階段,則表現為強國之間的火并和對峙。用列寧主義或毛主義者的分析,這是一個由資本主義到帝國主義的發展階段。但從上世紀末,以冷戰結束為標志,戰爭不再是解決國家之間利益沖突的主要手段,隨著科技和信息技術的進步,強國越來越采用經濟和文化手段去達到以前用戰爭才能達到的目的,這是后殖民時代的典型表征。但全球化并不能掩蓋世界仍然有少數強勢集團主宰和控制的現實。對于受控國家來說,所謂的“雙贏”更多時候也許只是一廂情愿的幻覺。

  劉繼明:你其實想說,中國也是這些“受控國家”之一吧?

  溫斯頓:中國在經濟上的確比過去強大了許多,但從大的世界格局上講,作為第三世界國家,它還是沒有擺脫這種被動的地位。按照杰姆遜的分析,第一世界掌握著文化輸出的主導權,可以將自身的意識形態看作一種占優勢地位的世界性價值,通過文化傳媒把自身的價值觀和意識編碼在整個文化機器中,強制性地灌輸給第三世界,而處于邊緣地位的第三世界文化則只能被動接受,他們的文化傳統面臨威脅,文化在貶值,意識形態受到不斷滲透和改型。

  劉繼明:杰姆遜的后殖民文化理論,在九十年代的中國曾經是一門熱鬧的學問,不少學者都試圖用他的理論揭示中國面臨的處境。可讓我納悶的是,當今天的中國徹底卷入全球化的境遇之中后,中國的學者們對杰姆遜反倒不再問津了。是他的理論已經失效,還是覺得第三世界的文化危機已經解除或者不存在了嗎?

  溫斯頓:我想這種情形不單出現在中國,所有第三世界和身處邊緣的國家都差不多。從葛蘭西的“文化霸權”到福柯的“話語理論”一直到賽義德的“東方主義”,都處于被冷落的位置。我覺得這跟新自由主義從九十年代的崛起有關。

  劉繼明:對。新自由主義以“華盛頓共識”作為標志,宣告了一種新的強權文化和政經模式開始登上世界舞臺,而中國正是較早作出積極呼應的國家之一,新自由主義所倡導的市場自由化和個人主義哲學,九十年代后幾乎成為了一種最為流行的東西,從主流知識界到流行文化無孔不入。法國社會學家布爾迪厄曾經在同德國作家君特·格拉斯的一次對談中說:“我把新自由主義視為一種保守革命,這是一種奇怪的革命,它恢復過去,卻把自己打扮成進步,把倒退本身改變成進步的一種形式。它做得如此好,以致那些反對它的人反而被弄成倒退者。這是我們兩個都在忍受的處境:我們隨時要被當成過時者、"曾經"者、倒退者。”這是對新自由主義的絕妙諷刺。

  溫斯頓:是的,世界的發展越來越超出了一些新馬克思主義學者及后殖民文化理論家們的設想。新自由主義主張的其實是一種消弭差異的單極化世界,也就是將文明的沖突和融合,悄悄置換成了由強國輸出價值觀的政經模式的帝國主義行徑。這說明,西方強國并沒有走出傳統殖民主義的那種“宗主國”的心態,只不過巧妙地進行包裝后再四處派發。用葛蘭西的話說,就是處于中心之外的“邊緣”地帶的殖民地,對宗主國在政治、經濟、文化、語言上的依賴,使其文化記憶深深打上了“臣屬”的烙印。歷史在被中心話語重新編織中受到“認知暴力”的擠壓。在西方人或宗主國的“看”之下,歷史成為“被看”的敘述景觀,并在虛構和變形中構成“歷史的虛假性”。

  劉繼明:這是“后殖民文化”的題中之義,雖然我不認為用后殖民理論還能夠準確地解釋今天的世界,但就是這一點,當今中國的主流知識界也有意無意地遺忘或者故意忽略了。他們義無反顧地投身到“全球化”這面顯赫的旗幟之下,根本無視殖民主義—后殖民主義—全球化之間的內在關聯,用一句中國的古話叫掩耳盜鈴。他們過于一廂情愿了,在一個依然由西方主宰的世界里,整天嚷嚷著“我們是一家人”,甚至把自己當成了主人,熱衷于營造所謂“中美國”和“新新中國”的夢囈,而全然忘卻了自己所屬的文化身份乃至記憶。

  溫斯頓:我不十分了解中國知識界的情形。但按照美國亞裔女學者斯皮瓦克的觀點,要想抹去“臣屬”殖民化色彩以恢復本民族“歷史記憶”和重新書寫自己的文化身份,首先要以解構主義的去中心方法,解析宗主國文化對殖民地文化所造成的內在傷害,揭露帝國主義在意識形態領域里的種種偽裝現象,并將文化研究與經濟、法律、政治研究打通,從而恢復歷史記憶的真實性。其次,從歷史敘事入手,用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批判理論”揭示帝國主義對殖民地歷史的歪曲和虛構,建立與之相悖的反敘述,使顛倒的歷史再顛倒過來。

  劉繼明:這一點非常重要。但對于大多數中國人來說,實在太健忘了。對于本民族的歷史,似乎特別樂于被“看”,甚至喜歡借用他人的眼睛去看。哪怕他人明明戴著有色眼鏡或者蓄意改寫和歪曲,也和盤接收,并且刻意地迎合。這顯然是一種典型的“臣屬”心態。我最近看了中國學者索颯的一本書《豐饒的苦難:拉丁美洲筆記》,很有感慨。作為一個長期遭受過歐洲老牌資本主義國家“殖民”和掠奪過的大陸,拉美的知識分子和人民對殖民主義本質的認識十分清醒,對修復和保持自己民族身份和記憶的渴望也迫切得多。1992年都全世界包括中國都在隆重紀念哥倫布“發現新大陸”500年,歌頌其豐功偉績時,墨西哥卻爆發了聲勢浩大的反殖民主義游行示威活動,在墨西哥地鐵站打出了一行醒目的標語:“哥倫布是500年前走錯了路的一個流氓!”拉丁美洲人還把“發現”這個西班牙詞語拆解,重新組合成“揭示掩蓋”,他們認為紀念“500周年”的任務在于揭露長期被掩蓋的殖民主義罪行。拉美的知識分子對歐洲和美國在民主自由旗號下推行的擴張主義政策保持著十分清醒的認識:歐洲人把剩余勞動力感到殖民地,維護了本國的民主;殖民主義者又把掠奪殖民地人民的土地和資源來維持自己那部分人的民主。與此同時,拉美人對抗擊殖民主義戰爭中犧牲的民族英雄始終深懷敬意,而對那些賣國求榮的人深惡痛絕。與此迥然相異的是,中國卻不斷有人對外一味地美化殖民主義,對內貶損甚至污辱那些抵御外侮的英烈,表現出一種十足的“臣屬”和奴性。

  溫斯頓:你說的這種傾向不是一種普遍現象吧?據我所知,在中國的知識界和民眾中間,還是存在一些不同聲音的,比如新左派、民族主義,等等。

  劉繼明:不同聲音當然有,但我說的那種傾向在中國具有相當的影響力。如果你了解中國的主流媒體就會注意到這一點。在中國,許多持新自由主義立場的知識分子就被稱為主流知識分子,從某種意義上說,新自由主義同后殖民主義是一種同構關系;而你說的新左派和民族主義,其實處于弱勢和邊緣地位,經常被打壓甚至污名化的。

  溫斯頓:我是否可以認為,在你的邏輯當中,“全球化”同“后殖民”是同一個意思?

  劉繼明:可以這么說吧,但我覺得還是用“殖民化”更合適一些,或者用“新殖民主義”也可以。

  溫斯頓:為什么?

  劉繼明:按照后殖民文化理論家們的觀點,“后殖民”是殖民主義的新階段,就像賽義德描述的那樣,帝國主義在今天已不再是從事領土征服和武裝霸權地進行殖民主義活動,而是注重在文化領域里攫取第三世界的寶貴資源并進行政治、意識形態、經濟、文化殖民,甚至通過文化刊物、旅行考察和學術講座的方式征服后殖民地人民。但最近十多年的現況表明,帝國主義并沒有完全放棄“領土征服和武裝霸權”,只不過變得更加高明罷了。從蘇東解體、轟炸南聯盟、入侵伊拉克和阿富汗,直到最近中東和北非一些國家接連發生的權力更替和武力干預事件,無論叫“顏色革命”還是“鮮花革命”,都是一種赤裸裸的政權顛覆行為,與殖民主義時代的入侵和占領并無實質性的差別,不同的只是具體的形式和手段而已。在這一點上,亨廷頓關于文明沖突的過程中爆發戰爭可能性的論斷,應該說是頗有預見性的。因此,所謂“全球化”只不過是殖民主義的一件新的時尚外套罷了。最近中東和北非發生的事件就是最好的例證。

  溫斯頓:它們可能只是局部的,突發性的吧?

  劉繼明:不不,我不這樣認為。從911以來日益頻繁的偶發性沖突逐漸演化成更大規模的地區動蕩乃至戰爭絕非偶然,幕后都離不開美國和某些歐洲強國的操縱。鐵的現實表明,文明的沖突加劇的后果,不是融合,恰恰有可能導致更為劇烈的爭斗。從這個意義上說,911和伊拉克戰爭是美國等國家越過價值觀和文化輸出的界限,重新操起舊殖民主義的征服手段,迫使弱國接受其殖民統治的分水嶺。對石油資源的掠奪當然是他們覬覦的目標之一,但這并不是全部目標。對美國等西方強國來說,真正的目標是他們從冷戰結束以來就開始日益膨脹的野心,即建立一個由他們主導的單極化的資本主義世界。為了這一目標,他們往往不擇手段。最近,中國學者何新出版了一本書《誰統治著世界》,他認為,20世紀的冷戰實際上是共濟會成員國與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兩大陣營爭奪世界控制權的斗爭,冷戰以共濟會一方取得勝利而告終。因此冷戰后所謂的全球化和國際新秩序就是共濟會所設計的全球政治、金融和市場資源分配的新秩序。

  溫斯頓:何新先生是我曾經比較關注的中國學者之一,但他這部新著我沒有看過,只是從媒體上見到過一些評論,特別是關于“共濟會”,我也只是略有所知。

  劉繼明:我以前也對“共濟會”不甚了然,根據何新先生的研究,共濟會是全球最有權力的精英俱樂部,自17世紀在倫敦創立以來,它就以宣揚和傳播自由作為基本教義,這個組織的最終目標是建立由美英權力世襲精英控制下的世界政府,進而建構西方主導的世界新秩序,讓美英少數精英家族主宰全世界。共濟會超越于黨派之上,核心成員由美英政商界的最高統治者構成,歷任的美國總統不論來自那個政黨幾乎都是共濟會的成員。目前國際共濟會總部分別設在美國和英國,經濟來源由美英金融財團提供。美國現任總統奧巴馬、英國前首相布萊爾、金融大鱷索羅斯、巴菲特、美國聯儲局前主席格林斯潘等人都是共濟會的會員。共濟會控制著美國許多具有重大影響力的盟會、學會和基金會,包括美國外交委員會、美國企業研究所、傳統基金會、洛克菲勒基金會、比爾蓋茨基金會、骷髏會等。這個恐怖的圖案是骷髏會的標志,表面上骷髏會是耶魯大學的一個校友會,實際上卻是美國最神秘最有權勢的幕后政治組織。成員包括總統、最高法院大法官、國會議員、商界巨子、專家學者。美國前任總統老布什和小布什父子都是它的會員。

  溫斯頓:聽起來夠嚇人的。如果何新的研究能夠成立,共濟會的確是一個對世界能夠發揮舉足輕重影響的組織。

  劉繼明:不是能夠,而是已經。何新認為,20世紀的冷戰實際上是共濟會成員國與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兩大陣營爭奪世界控制權的斗爭,冷戰以共濟會一方取得勝利而告終。因此冷戰后所謂的全球化和國際新秩序就是共濟會所設計的全球政治、金融和市場資源分配的新秩序。

  溫斯頓:這么說,何新先生對共濟會的研究,可以作為你關于“全球化”是殖民主義新階段的觀點的有力左證了。

  劉繼明:實際上,即使沒有何新對共濟會的研究成果,911以來英美等國的一系列擴張政策和行動,已經足以證明了他們正在加快控制全世界的戰略,最近一段時間,中東和北非一些國家發生的多米諾骨牌式的所謂“鮮花革命”,便是他們的最新成果。

  溫斯頓:這使我想起中國的一句成語:樹欲靜而風不止。你怎么看卡扎菲這個人,還有他的命運?

  劉繼明:卡扎菲是當今世界還健在的少數幾個能夠同西方強國對抗的政治家之一,他站在普通民眾的立場和致力于本民族利益的維護,使他有資格受到廣大第三世界人民的尊敬。當然,他的后期因不斷向美國等國家妥協、讓步,希望以此為利比亞換來必要的生存空間,但后果是美歐步步緊逼,以致出現了今天的局面。這恐怕是他始料未及的。

  溫斯頓:可在許多人眼里,卡扎菲上校跟薩達姆那樣,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獨裁者。

  劉繼明:何止是卡扎菲,穆巴拉克這位曾經的美國盟友(薩達姆同樣如此),不是也被人當作獨裁者趕下臺了嗎?卡斯特羅、查韋斯就更不用說了。對于美國等西方強國來說,只要被他們視為政治和國家利益上的對手,“獨裁者”這頂帽子是逃不掉的。相反,如果你是他們推行的世界新秩序的擁護者,即使比卡扎菲更“獨裁”,也會受到他們的保護。這就是殖民主義者的邏輯。

  溫斯頓:很顯然,你是反對多國聯軍對利比亞動武了。

  劉繼明:坦率地說,我一聽到“多國聯軍”這個詞兒,就想到中國曾經遭受“八國聯軍”入侵的恥辱歷史。當初,他們也是打著民主自由的旗號屠殺義和團的。

  溫斯頓:我理解你的感情。但據我所知,中國民間特別是互聯網上,有不少知識分子以及青年,對西方干預中東和北非局勢是持支持態度的。

  劉繼明:這說明西方強國以“全球化”旗號的新一輪殖民主義帶有極大的蠱惑性。對于第三世界國家來說,由于年輕一代流行的個人主義趣味和業已形成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相依存的國際經濟格局,使得每個國家在采取行動之前,都必須考慮到自身的利益。這跟十九世紀以前殖民地人民所處的境遇完全不同,那時的敵我關系涇渭分明,民族利益同個人利益是互相聯系在一起的,現在則完全不一樣的,因而需要尋找新的應對方式。

  溫斯頓:你是否認為自己是一個民族主義者?我知道,這是中國近幾年出現的一股新的政治或文化思潮。

  劉繼明:我覺得,對本民族以及那些身處邊緣地帶的弱勢民族的尊嚴和身份的維護,本質上是對人的尊嚴的捍衛,是一種正當的權利;人不是一種孤立的存在,而是與所屬種族、社群以及文化緊密聯系的。如果這就是所謂的民族主義,我愿意跟他們站在一起。

  溫斯頓:你的這種看法在中國似乎很難得到你前面說的主流知識界的支持。因為,按照中國學者汪暉的判斷,中國自九十年代以來執行的是一條新自由主義的路線。

  劉繼明:你說的可能是事實,但未必是全部。中國的事情遠比人們想象的復雜許多,我們應該用變化的眼光去看。

  溫斯頓:在西方語境中,“民族主義”經常被人用來攻擊一些非西方國家,在新西蘭,我曾經不止一次地跟人辯論過,包括某些華裔的中國學者。你是我見到的第一個明確表示支持民族主義的中國知識分子。我知道這需要勇氣。

  劉繼明:謝謝你的理解。我只是說出了我作為一個普通中國人的感受。

  作者:湯姆·溫斯頓 劉繼明來源左岸文化網)

奧克蘭對話錄之二

2011年5月8日

新西蘭奧克蘭市北岸,雷瑞路29A

 

溫斯頓:  我曾經從斯諾的《西行漫記》、費正清教授的《劍橋中華人民共和國史》,以及新西蘭裔的路易·艾黎根據自己親身經歷寫成的一些著作,當然,還有奧克蘭大學保羅·克拉克教授的那本《中國的文化革命》,了解過新中國成立之前和之后的許多重要事件。可是當我為了學習漢語在中國的北京語言大學待過三個月之后,我發現自己看到的中國跟書本里認識的中國幾乎完全對不上號。那期間,我去過上海,深圳、西安,還有中西部的幾個省份,當然,也去了毛澤東的故鄉湖南韶山。我發現中國實在太大了,特別是地區與地區之間的差距之大,以至不像是一個國家,倒像一個洲,比方說歐洲、拉丁美洲。貧窮地區連肚子也吃不飽,富裕的地區好像比歐洲一些國家還富。讓人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回新西蘭后,我一直找不到關于中國的整體印象。這是為什么?

劉繼明:  其實你這種感覺,不僅是你,就連我這樣地地道道的中國人有時候也會有。比如我有時候從農村老家回到居住的城市,常常覺得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回來的,好比讀一本書,章與章之間是脫節的。

溫斯頓:  彼此之間幾乎是斷裂的。我的博士論文的題目就叫《斷裂的中國》。

劉繼明:  “斷裂”這個詞很形象。中國的歷史往往就是以一種斷裂的方式向前發展的,從古代到近代,一直到現代,五四與滿清,新中國與民國,改革前同改革后,都是如此。

溫斯頓:  這是不是中國歷史上革命的發生過于頻繁有關?

劉繼明:  當然是有關的。革命即造反,造反則意味著對既定秩序的顛覆和否定。所以這也是為什么像中國這樣擁有悠久歷史的國度,往往更容易出現歷史虛無主義思潮的原因。

溫斯頓:  除此之外,是不是也跟中國文化中缺少宗教支撐有關?

劉繼明:  中國的學術界有不少人持這種觀點,但我覺得并不完全是這樣。俄羅斯有東正教傳統,但近代以來,從十二月黨人到布爾什維克,再到蘇聯解體,同樣“革命”不斷……

溫斯頓:  理清這樣復雜漫長的歷史邏輯,對于我們的討論可能難以勝任,咱們是不是把話題的范圍縮小一些,比如改革前和改革后?對于我來說,這兩段歷史的更迭很富于戲劇性,也是最讓我感到好奇的地方。

劉繼明:  唔,我也這樣想。你知道,剛過去不久的2009年,中國和全世界同時迎來了幾個大的紀念活動,法國大革命200周年,俄國十月革命90周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60周年和改革開放三十周年。當然,對于中國來說主要是后兩個。中國從官方到知識界熱鬧了好一陣子,學者們紛紛拿出重頭文章,試圖對新中國成立后的60年,或者更重要的是對改革開放后的三十年作出蓋棺定論式的評價,在比較和臧否改革開放前后“兩個三十年”的聲浪中出現了兩種截然不同的觀點。一種是對“前三十年”,也就是俗稱的“毛時代”給予全盤否定,從“反右”、“大躍進”到“文革”,當被當作社會主義實踐失敗的“罪狀”。據此認為,毛時代是中國溢出“世界主流文明”、陷入倒退的三十年,只有從1979年中共的十一屆三中全會開始,隨著改革開放,中國才重新回到“主流文明秩序”。這個“重新”,實際上就是回到20世紀初葉的五四運動前后。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國的著名學者李澤厚曾經提出過一個十分響亮的論斷“救亡壓倒啟蒙”,他的意思是說五四運動后,中國因陷入抗日和民族救亡運動,使得“五四”提出的科學和民主的啟蒙任務被迫擱置下來;推而論之,中國淪入“主流文明”之外還包括“五四”至改革開放之前,也就是中國共產黨登上歷史舞臺并創建新中國的整整六十年。李的這一觀點對中國的知識界影響十分深遠,八十年代達到高峰,至今仍余音未了。按照這一邏輯,1979年開始的改革開放,不僅是對“世界主流文明”的回歸,而且變成了“溢出”中華人民共和國六十年歷史之外的一頁另類篇章,或者壓根兒就沒什么關系了。

溫斯頓:  我想,持這種觀點的人是把鄧的“改革開放”當成了與毛的中國革命和創立新中國相對立的另一場“革命”,而不是同一政治制度內的“改良”。如果這種觀點能夠成立,鄧就成了蘇聯的戈爾巴喬夫或葉利欽,但事實顯然并不是這樣。那么,你說的另外一種觀點呢?

劉繼明:  另一種觀點把新中國60年的兩個三十年看成一個整體,并且充分肯定“前三十年”中國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的“巨大成就”。尤其是毛畢其一生追求的“為大多數人民謀利益”、反對任何形式的壓迫和剝削以及關于社會平等的一系列價值觀,應該被當作社會主義中國的核心價值,是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產黨賴以存在的合法政治基礎。對于飽受非議并且在中共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決議形式“全盤否定”的文化大革命,也有人呼吁給予重新評價,認為毛發動文革的目的是為了防止資本主義復辟,打擊黨內已經形成的官僚階層,就效果來看,雖然出現了一度失控的局面(如局部地區發生武斗),但文革后出現的以保障絕大多數人民福利的教育衛生革命,官員積極下基層“與群眾打成一片”,工農兵走上政治舞臺,廣泛參與國家政治經濟生活以及“四大自由”、“鞍鋼憲法”等“新事物”,表明文革也取得了積極的成果。有人還援引某些國外學者的研究,駁斥了現在普遍認為文革時期中國的國民經濟瀕臨崩潰邊緣的說法,用大量數據證明中國在“十年文革”當中,經濟發展的速度遠遠高于印度,并且處于世界的前列。與此同時,這些人還對“改革開放”后中國出現的諸如貧富分化、社會的道德水平嚴重下滑,官員腐敗,私有化過程中國有資產大量流失以及人民的民主權利名存實亡等問題進行尖銳批評,從而對已經延續三十年的改革的方向和性質提出了質疑。

溫斯頓:  經過你這么一介紹,我好像看到了中國的兩張面孔,一張是“革命中國”,一張是“改革中國”,兩張面孔為了爭奪各自的“肖像權”各執一詞,互不相讓。(笑)

劉繼明:  你這個比喻很生動。

溫斯頓:  可不可以把“改革中國”面孔的人叫“右派”,“革命中國”面孔的人叫“左派”?

劉繼明:  可以這么說吧。

溫斯頓:  就我知道的,中國目前存在兩大派別:右派(也可以叫自由派)和左派,別的可能還有,如民族主義。但這兩個派別是最主要的。對嗎?

劉繼明:  當前的中國處于各種思想交鋒特別激烈的時期。實際上,無論是左派還是右派,三言兩語很難說清楚。就拿左派來說吧,內部構成十分復雜,既有新左、極左、又有中左和民主左派。各自都有不同的政治主張,爭論非常激烈。右派的情形也差不多。

溫斯頓:  聽了你的話,我有一個印象:似乎中國現在的環境比較寬松,能容許不同意見的自由表達。這是不是說明中國已成為了一個多元社會,至少在文化和思想上?

劉繼明:  這種情形也是逐步出現的,特別是互聯網普及后。但是否已經是一個多元社會,還不好說。如果站在左派和右派的立場上,也可能雙方都不滿意,比如右派可能覺得政府對他們的某些政治經濟上的建議和要求置之不理甚至打壓,雖然他們在很多時候處于社會的主流;而左派則會為自己的邊緣處境憤憤不平,因為中國現在的絕大部分媒體都是被右派和資本掌控的,左派除了少數的網站和報刊,很難在主流媒體上發出自己的聲音,當然,這種情況也在慢慢發生變化。另一方面,政府對社會意見的承受度也在增強,比如由原來的一味地堵塞到現在的容忍甚至采納。但這種容忍是有限度的,比如他可以容忍哪怕十分激烈的批評,但絕不容許發展或蔓延成規模化的所謂“群體事件”。對于中國的各級政府官員,維護社會穩定往往成為考量其政績的一個重要指標。前一陣子,我還聽說中國的“維穩”費用遠遠超過了國防開支。

溫斯頓:  “維穩”這個詞我還是第一次聽說。這是否可以反過來說明,中國現在處于一種很不穩定的狀況?

劉繼明:  不能完全這么說,但可以說潛伏著許多不穩定的因素。

溫斯頓:  對于這種情況,中國政府除了花大量財力人力“維穩”,還有什么別的有效的辦法嗎?

劉繼明:  我想肯定是有的。比如這些年中共高層越來越注重中下層民眾的訴求。還有,中國最年輕的直轄市重慶最近兩年反響很大的“唱紅打黑”也是很好的例子。

溫斯頓:  重慶的這個事情新西蘭的報紙也報導過。我覺得,重慶的領導人薄熙來跟中國的許多官員都不一樣,很有個性。但我也聽說,薄的這個“唱紅打黑”引起了很多爭議和批評。

劉繼明:  不同的聲音雖然存在,但重慶的“唱紅打黑”以及“民生十條”,的確得到了包括重慶市民在內的許多中國人的支持,去年的一項民意測驗,重慶還被列入市民最有幸福感和安全感的城市。前不久,中國最有影響的一批經濟學家如崔之元、左大培和樊綱等人,在重慶開了一個會,提出了“重慶模式”這個概念,我想這都不是偶然的。

溫斯頓:  以前我知道“深圳模式”,還有“中國模式”,這個“重慶模式”怎么理解?

劉繼明:  也有人叫“重慶經驗”。但不管怎么命名,都說明重慶正在嘗試走一條不同于目前中國其它地區的發展道路。所謂“中國模式”和“深圳模式”是中國主流知識界叫得最響的兩個概念,其含義不外乎經濟發展的高速度,但這個“模式”所暴露出的弊病已經有目共睹,中國清華大學的教授孫立平以及新加坡學者鄭永年都曾指出,片面發展經濟的GDP主義,使中國社會的上層和下層嚴重斷裂,八十年代的“改革同盟”變成了“利益同盟”,在這個過程中,原本應該是受益者的許許多多民眾逐漸被甩到了高速發展的中國的“外面”,甚至成為了受害者,整個中國存在著被特殊利益集團以“改革”的名義所挾持的危險。

溫斯頓:  這個“特殊利益集團”指的是什么?

劉繼明:  簡單地說,就是權貴或官僚資本集團。

溫斯頓:  有人說,現在的中國從性質上說,是權貴資本主義,你同意這種看法嗎?

劉繼明:  早就有人這樣講過了。但我說過,中國的事情比較復雜,任何簡單的概括或命名都難免會瞎子摸象。就拿重慶來說吧,我以前并不怎么關心重慶的事。不就是唱紅打黑么,政府打擊黑幫責無旁貸嘛,美國、俄羅斯、日本不照樣打黑?這里面恐怕找不出多少意識形態的成分來吧?重慶打黑的最大成果是挖出了一個以文強為首的團伙,從司法局長到公安局副局長、刑警大隊隊長等一大幫人,這些公安司法系統掌握著百姓身家性命的官員,都是黑幫組織的保護傘。那個文強收受了好幾千萬的賄賂,還有寫在他名下的房產據說連他自己都不清楚,我在電視上看到,他把幾千萬鈔票藏在院內的水池里,堆在一起簡直像一座小山。就是這么一個腐敗透頂的官員,在該不該判死刑這個問題上,媒體上還引發了一場激烈的爭論。

溫斯頓:  中國是世界上少數保留死刑的國家之一,國際上一些人權組織好象經常向中國提出廢除死刑的要求。

劉繼明:  應不應該廢除死刑這是另外一個問題。但在中國目前的司法體制下,如果像文強這樣罪大惡極的腐敗官員都不能判死刑,死刑倒真的可以不必施行了。不贊同判文強死刑的人中間不少是一些推崇西方法制的學者和專家,也就是人們常說的“自由派”。我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當有些高官和富豪犯罪后面臨重典甚至死刑時,這些所謂的自由派人士往往會站出來為他們發出從輕或免死的吁求,可是當那些一貧如洗、無足輕重的草根民眾為了最基本的生存權和尊嚴觸犯刑律后,卻從未見到他們提出過類似的吁求。最近,發生在中國西安的“藥家鑫案件”,讓自由派又一次得到了充分表演的機會。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本來是一個盡人皆知的道理,但這些深諳現代法治精神的人士不僅沒有秉持這一理念,卻公開傳遞出對“特權犯罪”的寬容乃至同情。按照盧梭和薩特等西方賢哲的觀點,知識分子作為社會的良知,應該始終對弱者保持一種同情和憐憫。可是在中國的某些知識分子那里卻完全顛倒過來了。這是讓我感到匪夷所思的地方。

溫斯頓:  但是,那個文強最終還是判死刑了。

劉繼明:  對。正是因為這個,使我開始重新估量重慶打黑的意義。我覺得“文強案”一個最大意義,就是通過司法行為,開始對中國業已形成的權貴意識形態進行抵制乃至反擊,從而試圖重新確立維護社會公正平等的政治形象。

溫斯頓:  可否具體解釋一下“權貴意識形態“這個概念?

劉繼明:  按照一些學者的研究,中國三十多年的改革,是一個權利和資源不斷從大多數人向少部分人集中的過程,這少部分人中間包括企業家、政府官員以及主流知識精英。這種“權貴同盟”也叫做“利益鐵三角”,其觸角已經深入到中國社會的各個方面,并且逐漸培植起一種權貴意識形態。這種意識形態正在對中國的政治、經濟和文化產生越來越強的蠶食和影響。

溫斯頓:  中國的這種情況,有點像拉丁美洲。拉美在實行新自由主義的政策后,也經歷了這么一個權利和資源被少數金融寡頭和政客壟斷的過程,但是根據經濟學的理論以及歐美資本主義國家的經驗,財富在經過這樣的集中之后,會有一個重新向下散發的過程,也就是所謂的“漏斗效應”。也許中國的某些知識分子認為中國應該經歷這么一個過程?

劉繼明:  拉美推行新自由主義政策很大程度上是美國干預的結果。但是它在取得短暫的發展之后,并沒有出現真正的經濟“崛起”,反而陷入了新一輪的貧窮和動亂,最近十多年拉美一些國家出現的左翼政黨重新執政和以查韋斯為代表的拉美社會主義運動,便是這個飽受新舊殖民主義掠奪的大陸試圖尋找自己的發展道路的一種選擇。

溫斯頓:  在你看來,拉美社會主義運動的興起,是否給中國帶來了某種啟示?

劉繼明:  這種“啟示”似乎不只是來自于拉美,而更應該來自于中國自身的歷史。中國在20世紀中葉波瀾壯闊的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雖然經歷了許多曲折,而且在今天備受爭議,但正是在這一時期,中國才成為近代以來真正獨立的擁有完整工業體系的和人民民主的現代民族國家。所以有學者主張,應該將傳統的社會主義實踐和儒家文化結合在一起,從中整合出一條獨特的發展道路,而不是今天片面效仿美國的發展模式。

溫斯頓:  這聽起來有點像孔夫子的中庸之道。

劉繼明:  中國古代的智慧告訴我們,當你慌不擇路匆匆走了一段,發現前面有可能是一片泥淖之后,休整一下重新出發或許是比較可行的辦法。這至少比總是摸著石頭過河或者一條道走到黑付出的代價小得多。

溫斯頓:  中國激進的自由派好像不愿意“休整”和“重新出發”。像吳敬璉、張維迎這些資深的經濟學家,他們一直在呼吁政府加快政治體制改革步伐,因為在他們看來,中國許多嚴重社會問題正是由于政治體制改革滯后造成的,這一點,正好跟左派理論家們的判斷相反。如果按照右派們設計的方向,中國顯然就會步東歐和俄羅斯的后塵,走上一條西方式的道路,也就是中國媒體上經常說的“全盤西化”。但是有一點左派的理論家也承認,中國的民主化進程的確太慢,正像一些西方觀察家批評的那樣“只說不練”。

劉繼明:  在中國,無論是右派還是左派,都希望進行“政治體制改革”。但他們各自理解的“政改”大不相同,甚至是南轅北轍的。比如前右派想走美國人的道路,左派中的許多人則希望重新整合毛時代的政治和文化資源,將西方憲政與社會主義的人民民主結合在一起。這兩種力量互相牽扯,都希望影響中國的發展方向。

溫斯頓:  “革命中國”和“改革中國”兩張面孔互不相讓,都想把對方撕掉,自己爭做唯一的那張“面孔”!

劉繼明:  這也正是中國的決策層在處理一些國內和國際問題時,往往會顯得猶疑不定的原因。

溫斯頓:  在我們這些局外人看來,中國的政治總有些神秘莫測。有時候,我們只好從一些公共事件來分析和推測背后可能隱藏的政治含義。對于重慶的“唱紅打黑”也是這樣。對了你剛才只分析了“打黑”,對于“唱紅”怎么看?我知道“唱紅”就是唱革命歌曲,我也會唱兩首,一首是《東方紅》,再一首是《我愛北京天安門》,是我在北京學習漢語期間向一個中國老師學的。(笑)

劉繼明:  “唱紅歌”并不象媒體宣傳的那樣是重慶市政府的首創。近些年在中國的許多地方,比如公園、廣場、小區之類的公共場所,經常能看到有人聚在一起唱你所說的革命歌曲,主要是中老年人,帶有濃厚的民間色彩,但隨著響應的人越來越多,漸漸成為了一種引人注目的社會現象。主流媒體起初并不理睬,即使有報紙報導,也將它與上世紀90年代興起的“毛澤東熱”一起視之為“懷舊”進行貶斥。但是他們沒有看到這種現象背后的潛臺詞,即中下層民眾對現實日益強烈的不滿情緒,當他們找不到宣泄的通道時,“唱紅歌”就成為一種便捷的方式了。

溫斯頓:  你是說,“唱紅歌”是一部分中國人表達現實批判的工具?

劉繼明:  不僅僅是批判,還包含著愿望、祈盼、呼喚等等,或者也可以叫“政治訴求”。通過曲折隱諱的形式表達政治上的要求,這在中國是一種特殊并且源遠流長的政治文化。

溫斯頓:  他們“訴求”什么?

劉繼明:  “唱紅歌”的除了老人,還有不少是下崗職工。這些人曾經是“革命中國”的主人翁,都擁有一份共同的紅色記憶。但1979年開始的改革特別是90年代初的市場化進程,使他們逐漸淪落到社會的邊緣,成了“弱勢群體”。他們的訴求自然跟革命和紅色有關。而革命所蘊含的公正和平等,是同他們的個體生命和群體生命緊密聯系在一起的。

溫斯頓:  但事實是,也有一部分人在革命中受到了壓抑。

劉繼明:  這就是你談到的兩張面孔的中國的現實。“革命”與“改革”的此消彼長,折射出兩種不同價值和利益的激烈沖突。在今天的中國,革命像一個揮之不去的幽靈,牢牢攀附在中國的大地上,具體說,攀附在廣大中下層人民的精神深處,沒有人能夠抹掉它。

溫斯頓:  沒有人能夠抹掉……也包括毛嗎?

劉繼明:  對中國來說,毛澤東是革命之父。毛一生追求社會平等的實踐,使他成為最大多數勞動人民和一切被壓迫者的守護者。三十多年來,中國的主流知識精英窮盡所有手段來對這位他們心目中的“獨裁者”進行妖魔化,但結果適得其反,延續十多年的新的“毛澤東熱”讓毛在中國廣大的民間成為了一尊真正的“神”;毛甚至成為了廣大受壓迫和受剝削者心目中的耶穌,他的誕辰還被許多人當作中國的“圣誕”來紀念。

溫斯頓:  噢,我在網上看到過這種說法。

劉繼明:  你平時瀏覽中國的互聯網嗎?

溫斯頓:  有時會上去逛逛,但不經常。

劉繼明:  你如果熟悉中國的一些網站和論壇,會發現許多熱門帖子都是關于毛澤東的。

溫斯頓:  我偶爾也看到過一些,但里面有很多人誣陷和謾罵毛的,用語輕佻、惡毒,讓我這個外國人都難以接受,不敢相信這是在談論一位仍然被認為是他們國家締造者的偉人。這種情況在別的國家幾乎是見不到的。

劉繼明:  這正好說明毛曾經怎樣劇烈地改變了中國和中國人的命運。既然改革中有受益者和受害者,革命同樣也存在受損者(革命前的那些特權階級如地主、資本家),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慘痛記憶”會不斷發酵、變形,成為一種陰郁的精神遺傳,正像在大多數普通中國人的心里,毛時代將作為他們“失去的樂園”被永遠銘記一樣。

溫斯頓:  這似乎是“斷裂的中國”的又一個證明。革命與毛,對于高舉鄧理論的中國共產黨和政府來說,顯然會難以面對吧?

劉繼明:  按照官方的意識形態,中國共產黨已由革命黨轉型為執政黨,這其實是“去革命化”的另一種表述。但革命所蘊含的價值觀是中共繼續執政的道義乃至合法基礎,沒有了這種基礎,中共的政治生命將會變得十分脆弱。作為中國革命的化身,毛也與中共不可分割,中國革命之所以取得勝利,是因為毛和中共承諾的社會主義理想吸引了那么多的人義無反顧地投身進去,并且有不計其數的人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毛生前曾說,我們要對人民還清這筆債。“還債”,其實就是中共執政的合法來源。

溫斯頓:  但現實的情況卻像我們前面分析的那樣,中國正在成為一個財富和資源被少數人掌控的國家,中共也越來越變成一個特殊利益集團了。而這顯然跟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中宣揚的宗旨背道而馳,也是對毛的理想的背叛。我想,這也是多年來中共領導層對毛的態度顯得曖昧和尷尬的原因吧?

劉繼明:  中共面臨的考驗正在于此。毛不可能完全復活,但中共可以從他那兒尋找靈感和精神上的動力,療救自身的潰爛,重新贏得人民的支持。

溫斯頓:  你是指重慶的“唱紅歌”嗎?

劉繼明:  當然不只是。所謂“唱紅歌”,我們不妨把它看成是中共為了修復同工農大眾情感聯系,進行精神重建的一種嘗試。對于整個“重慶模式”,應該放到中國的社會大格局中間來看;如果只是停留在“唱紅打黑”階段,而不能從更深的價值和制度層面尋求突破口,遏制資本和官權的無節制蔓延、切實保障廣大中下層民眾的權益,加快人民民主進程,其意義也就大打折扣了。

溫斯頓:  只要不是你死我活,而是和平地從“革命中國”和“改革中國”中間“嫁接”出一個新的中國來,我想不僅是對于中國自己,對全世界來說也將是一件幸事吧。

劉繼明:  嗬,你也變得“中庸”起來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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