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巴黎公社139周年
當飛機掠過這個城市的上空時,窗外瞬間耀眼一片。我立刻想起了NASA的那幅全球夜景圖,那里有中國霓虹閃亮的沿海與黑暗沉寂的內陸。當時的我并沒有想到,這次短暫的訪友之行,竟會為我揭開這個城市華麗面紗下深埋著的泣血沉重的根基。
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我隨朋友來到了這群HN工人中間。如果沒有了解過塵肺病的可怕、如果沒有見過他們邁上樓梯幾步一歇的痛苦模樣,光看他們因勞動而尚顯健壯的身軀,我絕對不可能想到他們是一群行將就死的人!
我從中部來。我已經熟悉了家鄉地圖上那些詳細的街道、繁多的工廠,雖然它們其中有許多已經破敗停產,雖然它們昔日的主人曾經或正在走上街頭——深圳這座城市,叫我頭一個不適應的就是閱讀它的地圖:那上面有名目繁多的花園、嘉園、樂園,有數不清的廣場、賓館、酒店,但是當我把目光投向那些工業區、那些真正地在創造著這個城市的繁華的地方時,我卻驚訝地發現,許多地方連道路都是不完整的!我詫異地指給我的那位朋友,他告訴我:這,就是這座城市的秘密。
“那時候,找到這個工作是很高興的”
人均不過一畝左右的土地,種田再不能改善家里的生活,90年代,這群工人因想改變家中的困苦環境,從HN來到深圳,從農村來到沐浴開放春風的那個圈里。工人李zs今年只有36歲,但他來深圳干風鉆已有十多年。97年剛過完春節,他就跟著村里的熟人來深圳打工。“都聽說這里是特區、開發區啊,說這里很好,掙的錢又多。”38歲的劉r回憶說:“九幾年的時候家里很窮,有4個子女,一個姐姐、一對弟弟妹妹,我家超支,所以我初中畢業就沒讀書了,沒錢讀書。來了深圳,一心就想掙錢”,“我93年結的婚,老爸身體不太好,得過糖尿病,老爸老媽都沒有種田了,做不了什么事,就給我們照顧孩子。我們也不希望他們再做什么了。”
談到曾經的收入,李zs說:“那時候,找到這個工作是很高興的,能拿2、3千一個月,比種田多很多了。”“那時每年能帶回家7、8千塊錢,那可是一大筆錢啊。”塵肺二期的劉r說。
“資產階級使農村屈服于城市的統治。它創立了巨大的城市,使城市人口比農村人口大大增加起來……”
“不用換啦!用膠水膠了就好了!”
工人們都說打風鉆的活不難學,跟著先出來的下井打兩天就會了。雖然說是危險工種所以工資高,但誰也不知道需要采取防護措施。李zs說,“那時候連給的口罩都很小,老板買的,緊得很,用十多個班才給換。平時我們說要換,他就說沒有。這種口罩是橡膠的,邊上一圈海綿會掉下來,我們要他換,他還會說‘不用換啦!用膠水膠了就好了!’”這種有橡膠、又有海綿的口罩已經算是最佳待遇,更多的工人使用的就是最普通的那種白色口罩,半個月一換、三十天一換——他們中的很多人“享用”了許多年。過去這種好一點的口罩一個4、5塊錢,差一些的只要3塊,但是老板都舍不得!直到07年才開始 “好一點”,“老板會買得多一些,一買一大箱,可以3個班換一個了”。這種“好一點”何其諷刺!因為根本就是一天換一個都是太少了的!工人說井下的粉塵特別大,在上面的人根本看不到下面的人。上來以后滿臉是灰塵,全身是泥巴,眼睛上鼻孔里都是白色的塵土——有口罩其實和沒有一樣,一呼吸灰就進去了。上井的工人根本辨不出誰是誰,回憶起小學的課本,我忽然心中一凜:把人變成鬼的日子又回來了。
一般打一個井要半到一個小時,打完一個馬上就去下一個,早上從7點干到11點半,中午休息一個小時又要繼續,只要不下雨,他們就一刻不停,從一個工地到下一個工地……雙休日、節假日,在這個王國里除了老板一聲令下別的什么也不存在。
“你情我愿”在這里不過是那些沒有心肝的人薄涼的借口。工人們是承認當年的工資很高,可以拿到其他工種的一倍以上,即使“一般臘月二十幾才回家”、但“到家里面帶回這幾千塊錢還是很高興的,有時可以拿回去1萬多塊”。只是他們心里都清楚:“老板吃我們吃得太厲害了,他自己心里有個底:他承包了多少錢、給我們多少他好拿得多。(拿這些錢)開支、生活費都我們自己出。”“工資不像工廠里按月結算,也沒有確定的額度,都是老板說給多少就給多少,他想吞多少就吞多少。那時候給我們做這個拿25塊錢一方,到現在十多年過去了,還是25塊錢一方,有的老板會給你30一方,但是物價漲了多少了?”“有時候老板會來工地看,他是來看爆破進行得怎么樣——不是來看我們,建筑商是不會來管這些的。政府一般不會來管,管也只是來查看工地上的炸藥晚上退回去沒有,根本不會管工人。”
我不由想起我的姨媽,她當年從事的也是有毒有害的工種,上了年紀的她仍然身體健康。她說過他們那個國營單位規定特殊工種的工人拿退休金工齡一年按照一年半來算,不要說嚴謹的防護措施,一些工種甚至要求在崗幾年之后就強制給工人更換崗位!我姨父的那個工廠一直都是政策性虧損的,因為工廠的建設本來就是為了支持中國落后的農業、提供低價的農機設備!“政治掛帥”就是要強調這是勞動人民的國家、是勞動人民當家作主,而不是要人服從于利潤和其他物質的刺激。當然,在改制的浪潮中,這些工廠紛紛都被摧毀了。我想,要是讓他們看見今天新工人的工作生活狀況,他們更要情何以堪呢?。颗笥芽嘈χ鴮ξ艺f,他從來到深圳工作的那一刻起就明白了,因為他看見公司的賬務上對應職員的工資福利那欄分明寫著:人力成本。
“在這種占有下,工人僅僅為增殖資本而活著,只有在統治階級的利益需要他活著的時候才能活著。……在資產階級社會里,資本具有獨立性和個性,而活動著的個人卻沒有獨立性和個性。”
“你這個病還不符合住院條件”
他們中有不少人,上二層樓都要喘氣許久,可是深圳市職業病醫院給的檢查說明卻是:一年以后復查。有些工人去了其他醫院,更多的則說:“別的地方也沒聯系,因為他們也沒有說病,職業病醫院現在都不給你認定了。”8月20日,工人徐zz在深圳市職業病防治醫院去世。在不到半個月之前,這個醫院的專業的權威的神圣的副主任醫生向他宣布:“你這個病還不符合住院條件!”然后還沒到三天,他就病危了。工友們把他送到最近的醫院,折騰了一個小時后,醫生束手無策讓轉送第二人民醫院。在那里,他的喉嚨立刻被打孔進行插管治療,因為他的肺已經堅硬如石、再不能呼吸了!
拿起床頭的藥盒,我看到上面寫著“清肺膠囊II”,這個藥要30來塊錢一盒,能減緩劇烈的咳嗽而并不能治病,就是這樣他們也只有到呼吸困難了才吃2片,這樣一盒可以吃上兩個多月。工人們說這個藥還沒上市,是老鄉從北京郵寄弄來的。“別的還能吃什么?就是那些確診的人,醫院也沒給開藥。”握著一瓶小小的“清肺膠囊II”,我的心中充滿了痛苦,還沒有上市的郵寄的藥!經常有機會上網、看報的我們分明知道,這種藥不是還沒有推行的試驗品、就是假冒偽劣欺騙錢財的……
“資產階級抹去了一切向來受人尊崇和令人敬畏的職業的神圣光環。它把醫生、律師、教士、詩人和學者變成了它出錢招雇的雇傭勞動者。”
“人文關懷”
工人們不是沒有抗爭過。7月底,遭受到欺騙的他們去了一次市政府門前靜坐。那天上午是烈日、下午是大雨,這是一群肺部嚴重有病的工人呵!那天的抗爭,使得之前政府含情脈脈許諾的3萬塊錢的“人文關懷”變成了7萬、10萬、13萬。但是這些錢,且不論被逃避的無可推卸的責任,這些錢,對于身染重病的工人們來說實在是杯水車薪。發病了打一針要130-170多元不等,住院至少十天半個月下來就要花上好幾千元,“發個燒馬上就得打針、吃藥,133塊錢一針,不治的話就要發高燒了,到最嚴重的時候,真是山窮水盡了。所以林cw(爆破公司老板)他們是考慮的,他要認你一個就要認一堆啊,他肯定不會拿這個錢!”全心全意為資本家服務,這“人文關懷”說的實在太輕松、也太無恥了!
回想起8月10日前去參加深圳市政府組織的勞動關系確認會,工人們義憤難平:“去找他們,屋子里每次只讓我們進5個人,他們一個老板一個勞動保障局的,把過程都錄下來。進去以后,他就問我們,幫他做過哪個、什么時間做的,我們回答他,他們都不承認。”“老板他就是不看你,要不他就笑,就是不承認。出入證、出入卡都沒用!我反問(追問)他,‘這個工地到底是不是你做的?’公證員就說‘啊,這個以后再說……’”“那個政法委的崔書記,他是讀書人,我們是農民工,他那次說話我們一點也插不進去”“我們就跟他們對話不了了,沒用了,他們本來就走這一個過程。”“他們給我們下一個圈套,辦事處里都放了部隊,外面馬路的路邊有兩個豪華大巴、還有小車,里面都有武警,穿了警服拿著警棍。上次在市政府前面,也叫了9輛車,政府里面也有一車人。我們又不鬧事,就是叫你解決問題……”“是沒辦法的辦法了,只有跑到那邊去找,你說不過他,也打不過他”……
“現代的國家政權不過是管理整個資產階級的共同事務的委員會罷了”、它不過“是資本剝削雇傭勞動的工具”、“是實行鎮壓的特殊力量”。
“最痛苦的就是我們村11組,死去8個人了,還有13個,里面三期以上的有8個……”
城市里,工人們用血和汗建起了地王大廈,大梅沙,地鐵一號線,海關大樓……
而他們的家鄉,一個村的壯勞力死了將近一半……心里懷著這個慘痛的事實,我們跟隨一部分工人回到了他們的家鄉。HN省LY市導子鄉……導子村、雙喜村、洞中村、上古村……這里有如畫的美景,這里加上風車和磨坊就是城市小資心目中的蘇格蘭農場!這里更有大把的土坯房,這里有的是老人、婦女、兒童,這里還有刷得粉白的兩層排樓——村里人解釋說,它們的名字就叫做“新農村”!
“如果知道會這樣,誰會去干這個……”
“家里三兄弟(曹j、曹b、曹my)都得了這個病,叫父母怎么想啊……”
“他大弟弟(曹b)才37歲,身強力壯的小伙子啊,看起來像一個老頭子,三期了,臉都是黑黑的黃黃的,腿都瘦瘦的,人成了一個什么樣子?。?!他兄弟有三個小孩子,老婆回娘家了,那邊還有老人……他最小的女兒才4歲。把這么老的老人家、這么小的小孩子都扔在家里,叫人怎么過?。?hellip;…”
“現在的醫院根本都進不得,藥很貴很貴的,但是不吃藥又不行,還要叫他們多在家里面休養,但不干重活。家里又吃什么呢?低保一年只有480塊,好像是鄉長叫他們回家來憑病歷本才可以辦的……”
“雙喜村是最慘的,死了很多人了。我們這里也很可憐的,住在前面的是曹cs(音)的家,他前幾年就這個病死了,老婆一直帶著小孩在外面流浪……”
“他(曹xw)女兒現在才7歲,下半年上一年級,現在放暑假住在小姨家,平時都是她姑姑照顧她,她沒娘了,爸爸又這個樣……”
“這個是曹xq的媽媽。他的父親前幾年死了,他最小的孩子只有5歲,大一點的8歲。他媽媽又有病,你看,說話都不能說清楚,她是腦溢血……曹xq是大兒子,今年去復查的時候已經三期了,才41歲……”
“平時家里種一點小菜拿去賣,也吃不上肉。幾個小孩一年上學加開銷至少1萬塊,家里沒有錢,小孩只能自己走路上學,每天要走6里多地、1個多小時……”
“這五年之間他(徐zq)還是在干活,給老板捻炸藥、看炸藥。他不敢給老板知道,走不動了就停下來歇一歇……他就是想多掙一點錢,家里有這么多孩子。怕老板不要他,他每次發病了就和老板說是感冒、發燒,問老板要一點錢去醫院看看。去年10月病發得很厲害,一查就是3+了,實在干不了了……”
“90年,我丈夫39歲就走了,那時我才38歲,三個孩子才16、12、8(女兒)歲。我后來再沒嫁過人,一直在家里干活,把三個孩子養大。大兒子(徐sz)2000年干不了活了,他17歲就跟著徐zh、徐lg去深圳打工,大概98年二兒子(徐sm)也去了……今年陰歷五月初一兩個兒子一起去深圳的醫院住院,從最開始到現在看病一共花了好幾萬塊。我的小女兒16歲就出去打工,那么多年掙來的錢都給她哥哥治病……結婚時家里連被子也沒給她一套,家里什么都沒有……”
“我的命好苦啊,不到一歲就沒了父母?,F在快六十了,就有一頓吃一頓吧。沒有什么別的希望了,一天到晚干活,也不能吃好的。家里很少有肉吃,只是吃點蔬菜。我是窮苦人出身,沒有好吃的,我就不吃,沒有好穿的,那我就不穿??嗔诉@一輩子……現在兒子身體還不好叫我怎么辦……”
“老公(徐yl)快死的時候,還是要去醫院,好一點點了,還是馬上回來,他舍不得小孩子。04年他走的時候,留下三個姑娘,一個2歲,一個3歲,一個9歲。我真的都不想活了,還有三個小孩怎么辦?太難過了我朝他喊‘你把女兒都帶走吧,留下來也養不活!’……他去了以后,連棺材都買不起,新衣服也沒得穿,是他侄子買的棺材……本來三十幾歲人,正當家了,幾個小孩一起過幸福的日子,像這村里沒打風鉆的人一樣……”
“我看見揀破爛的人,都活下去,也就一點點把小孩拉扯大。這幾年我一直靠在深圳打工掙一點錢。第一年我出去的時候…肯定會舍不得小孩子,但是車費有又那么貴,到了過年,平時一百不到的車費連三、四百都敢要!小孩也給我打電話,說‘媽媽,你回來吧…’,我聽了只能哭,我已經連著四五個年頭沒在家里過年了,要是我丈夫在,我肯定都會回來的……”
“老大14歲,讀了初中,以后就不讀了,家里沒錢讓她再讀下去。我只有讓她在家里帶小孩——出去打工,哪里會要這么小的小孩。她很想讀,老師也打了幾次電話,可家里哪里有錢?她說長大了把錢還給我,她不想一下,現在生活都過不下去了,家里沒有經濟來源,她不知道我的苦……”
“家里什么都沒有了。女兒才14歲,她說,‘我不讀了,我要去打工,給爸爸(徐rn)看病!’這樣她就跟人出去了……她現在在深圳電子廠打工,省下錢都給她爸治病。那個廠的工資不高,900塊保底,然后再加班。她兩個月往家里寄一次錢,自己每個月只花3、4百塊。老師到家里來過5次要她去讀書,我們家都沒有電話,后來借了給她打,問她,‘你老師叫你去讀書,你還讀不讀?’,她在那里哭了,最后說‘我不讀’……”
“我擔心爸爸(曹dg),我讀高中也讀不起。我知道出去打工很苦,但我吃得起這個苦。我也不知道出去什么地方可以打工,但我想給家里減輕一點負擔。”
……
“使相對過剩人口或產業后備軍同積累的規模和能力始終保持平衡的規律把工人釘在資本上……因此,在一極是財富的積累,同時在另一極,即在把自己的產品作為資本來生產的階級方面,是貧困、勞動折磨、受奴役、無知、粗野和道德墮落的積累。”
尾聲
當我再回到深圳的時候,這個中心絢爛無比的城市在我心目中已經滿目瘡痍。我腦海里時時回響著已經死去的工人徐yl的妻子在她落滿灰塵的家中對我說的話:“這就是我家里的房子,地上長滿了草,灰那么厚,門幾年都打不開了……我回來也不敢住在這里。……雖然說我們賺了一點錢,但那些人可發了。你知道嗎,深圳那時候還像我們這邊一樣,草長得這么高,都是他們去蓋出來的房子。”
這就是這座城市的全部秘密。被顛倒的世界必然要被顛倒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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