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城里過年
袁明寶
(西南大學鄉村振興戰略研究院副研究員)
今年寒假回老家,發現一個明顯的變化,就是有越來越多的鄰居開始全家在城里過年。過年不僅是時間上很重要的節日,在空間上也意味著回到農村老家,正因為有特定的時空條件,才使得回農村過年有了特殊意義。
對于大部分家庭來說,在城里工作、生活了一年,只有到年底過年的時候才有合理、正當的理由回到農村老家,一是看望老人,二是走動一下親朋好友關系,通過拜年顯示一下在村莊的成員權和存在感。
如果長時間不回家過年,不走動人情關系,那么與村莊的聯系就會越來越少。所以回家過年成了大部分人心理、情感上很自覺的選擇,即使存在一些困難也要回去過年,這三年的疫情就為很多人的返鄉設置了很大困難,但大部分人還是想方設法回去,因為只有回到老家才是真正的過年。
筆者去年因為疫情原因,就沒有回山東,只能待在重慶過年,對于一個外來人而言,因為在本地沒有緊密的血緣、地緣關系,在城里過年就難以找到儀式感和意義感,過年就成為了跟平常時間沒有差異的日子,失去了過年所承載的價值意義。
城里過年就只是日常化的生活,沒有儀式、時間節點上的意義,也不會產生心理上的歸屬感和意義感。所以今年年底還是下定決心要回老家,但等到回去后卻發現很多鄰居卻沒有回去,他們一般常年在縣城或濰坊市里打工、生活,距離老家只有兩個小時的車程,按理說他們更具備回家過年的條件,但實際上距離并不是最主要影響因素。
鄰居吳某一家五口常年在濰坊工作、生活,吳某主要從事室內裝修工作,跟著老板的項目工程跑,媳婦做美容美發工作,時間上比較自由。
吳某的父母前幾年一直在村里務農、養羊,之前也從來沒有進過城,但吳某成家生孩子后,就需要父母到城里照顧,農村的土地和養殖就都放下了。隨著孫子慢慢長大,老年人在城里的照顧任務逐漸減輕,就在城里尋找各種適合半勞動力的工作,如環衛、門衛、餐飲服務員等工作,實現了家庭收入來源的變化。
吳某父親現在在市里做環衛工,一個月有兩千元的收入。吳某母親就主要在家照顧小孩和子女的生活。正因為老年人在城里也有了相對穩定的工作,所以就不能自由安排時間,回家過年也就有了一定限制,特別是吳某父親在做門衛保安的時候,經常要在大年三十晚上值班,就無法回老家過年。
他們今年是在臘月二十七回家一趟,完成過年期間要做的儀式,貼上春聯、在祖先牌位前燒燒紙燭,再到墳地上祭拜祖先、燃放鞭炮,這就算過年儀式的簡單化處理。然后一家人再回到了城里的住所,換成另外一個空間過年。
吳某家的情況在本村并不是個案,隨著很多家庭的城市化,有越來越多的父母也跟隨子女進城,父母進城一方面是照顧子女,更重要的是在城市尋找新的收入空間。
濰坊、臨朐等城市因為有著相對發達的非正規就業機會,如環衛、保潔、保安以及餐飲服務業等,對農村剩余勞動力還有較強的吸納能力,所以本村有不少六十多歲的老年人進城后依然可以找到一份工作,收入兩千多,就可以成為對大家庭的重要支撐。
當前階段的父母進城務工,已然不同于第一代農民工的情況,他們現在已經六十多歲,也完成了家庭人生任務,進城務工主要是輔助小家庭,實現老年人勞動力價值的最大化。
但正是這種輔助性的工作,卻完全改變了整個家庭的再生產模式。在以前,農村城市化的主要模式是以代際分工為基礎的半工半耕,老年人在家務農,年輕人進城務工,形成務農與務工的兩筆收入,老年人通過種田不僅能夠滿足自給自足,還可以減輕子女壓力,更能通過多種形式支持年輕家庭。
這種狀態就是一家兩制,即一個家庭中有父代和子代兩種家庭再生產的選擇。這是當前大部分農村家庭的普遍選擇,像筆者家鄉90%的家庭仍然是保持著這種方式,所以才有農村社會的老齡化和留守化。
現在隨著城市化的發展,一家兩制的形式也在發生變化,年輕人要在城市追求中產化的生活方式,就要更加放大老年人的價值,讓老年人進城打工就成為一種選擇。
所以,當前階段的城市化也在發生改變,之前講的城市化主體主要是年輕人,現在則把老年人也吸納進來,從來沒有城市生活的農村人也當了一回城里人。像吳某父母那樣,他們的生活重心已經完全放在城市,工作收入在城里,照顧子女也在城里,農村老家的土地已經交給別人耕種,農村的人情還在走著。但回老家的時間越來越少,哪怕過年這么重要的節日都不能在家過了。
他們跟老漂族還不完全一樣,老漂族的定位是很明確的,即幫助子女照顧孫代到小學后就可以回到老家,預期很明確,時間節點也很明確。
但現在本地就業、工作和生活的年輕人,則把老年人完全綁在了城里,哪怕孫代不需要父母照顧了,父母只要身體可以就能在城里打工,獲得一份遠遠高于務農一年的收入。
這就意味著老年人也慢慢裹進城市化的進程中去了。
同村陳某的父母也是這種情況,陳某已經在濰坊完全立足,現在又自己一個人開了一家餐館,生意還挺不錯,父母除了接送小孩,平時就在餐館里幫工。因此,這一部分能夠在城市立足的年輕人,也有能力把父母接到城里去,而父母的責任就不僅僅是照顧小孩,反而在功能上更加重要,要通過尋找非正規就業機會在城里獲得收入。
留在城里過年,是類似吳某家的客觀理性選擇,也是有多重因素決定的,如老年人已經在城打工,加上全家人常年在外居住生活,老家的房屋沒有人收拾照顧,帶小孩回來居住又面臨著寒冷問題,所以一家人在綜合考慮下就選擇留在城里過年。
筆者妹妹家也同樣如此,他們一家也是在今年臘月二十八回來,把常年不住的大門上貼上春聯,到祖墳上燒一下紙,他們不回來的重要原因就是父母常年跟他們住在城里,妹妹的公公也有一份門衛工作,家中的房子基本上沒人住、也沒人收拾,如果過年回來,沒有人提前為他們準備,生活上很不方便,所以也留在縣城過年了。
老年人跟隨年輕人一起在城里過年的情況,仍然還是暫時性的,等老年人年齡大了,不能在城里打工了就會回到村莊。但這中間有十多年的時間,即老年人身體還可以,能夠在城里找一份工作,就會選擇同年輕子女一起生活,這樣就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農村老年人生活空間和生活方式的變化,從在農村進行農業生產轉變為進城務工,日常生活、消費都接觸融入到城市系統,在生活方式、消費方式、作息時間等方面都一定程度上實現了城市化。
不回家過年,甚至老年人也跟隨年輕人在城里生活、工作,已經不同于務農、務工組成的一家兩制,也不同于之前的農民家庭城市化模式,現在老年人已經被年輕人裹挾進來,也參與到城市化進程中了。
像吳某父親在六十歲之前從來沒進城打過工,也沒接觸過城市生活,但因為年輕子女的需要,就在短時間內放棄農村生產生活,并很快融入到城市中來了。
如同一家兩制一樣,老年人進城也是實現家庭勞動力配置的最佳方式,也是現階段家庭再生產的重要保障。等到老年人年齡增大,孫代成人,老年人就自然會退回農村,繼續用一家兩制的方式來支持子代家庭。
所以,中國農民家庭的再生產方式是有極大彈性的,能夠根據家庭再生產的發展階段進行適應性調整,但總的目標是一致的,就是實現家庭勞動力的最大化配置,為家庭再生產做出力所能及的貢獻。
當然,老年人在城里過年難免會在心理和情感上出現失落,但他們仍然對回村有預期,再過幾年他們就能恢復以前的生活方式,農村社會也就不會按照當前的線性發展邏輯,一直處于人口外流的狀態,而是到了一定階段,每個家庭中的老年人就會自動回鄉,這就保持了農村社會的人氣和生機。
因此,那種感嘆農村空心化、農村行將消失的悲觀情緒也就沒有了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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