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5月10日,豆瓣上一位過往動態并不活躍的豆友,成立了一個叫“985廢物引進計劃”的討論小組。小組簡介中,她用一句話概括了該小組的定位:
“985、211失學失業者的新校園,分享失敗故事,討論如何脫困。”
“985廢物引進計劃”建立初期只有零星幾個成員,但很快星星之火成了燎原之勢,等到兩個月后火出圈,小組成員接受澎湃新聞采訪時,成員數已經急速攀升到了8萬多人。
人數急速攀升背后,是很多人在這里找到了共鳴。彼此抱團取暖。“小鎮做題家”一詞,也是出自這個時期小組內一位成員的發帖,總結大家是“出身小鎮,埋頭苦讀,擅長應試,缺乏一定視野和資源的青年學子”。
“小鎮做題家”幾乎給出了一個能解釋造成大家眼前挫折、困境的完美理由,被紛紛拿來自嘲,也一度成為了當時的流行語。
如今兩年多過去了,這個詞又重新火了起來。
原因是易烊千璽沒有筆試被國家話劇院錄取后,引發了一些網友質疑,而中國新聞周刊文化部主編楊時旸洋洋灑灑地寫了一篇文章,直接把“抱怨明星考編”的帽子扣到了小鎮做題家頭上。
“這些小鎮做題家每天上培訓班,做真題卷,也仍然考不中那個能為他們帶來安全感的編制內職務。所以當看見能從市場上賺大錢的明星,還要分走幾個編制內身份時,總覺得搶了自己的坑。但這是一種幻覺,似乎認為自己的收入低,是因為明星從既定的盤子里搶走了自己那一份。”
先不說這位言語中散發著傲慢、得意的楊大主編,自己本人就是個小鎮做題家,單說易烊千璽這件事,也根本沒有任何數據能證明抱怨、取關易烊千璽的那群網友和粉絲是小鎮做題家啊。
請問楊大主編是自己統計過在網上罵易烊千璽這些人的年齡和學歷嗎?沒調查過,結論是從哪里來的?我咋還覺得網友質疑只是出于樸素的公平正義呢?
這種不做調查直接扣帽子的行為,本身就是對一個群體進行污名化,當然會引起強烈反擊。也就是楊大主編沒有個人微博,還可以躲在機構媒體后面,讓工作單位、同事幫忙分擔火力,要不早就被網友沖爛了。
但有一個令人悲傷的不爭事實是,我們國家曾有無數人靠做小鎮做題家改變了命運,別說是985、211,就算是普通一本也曾讓一個普通家庭覺得未來有了希望,如今成績好出身貧窮卻淪落成了一個貶義詞。
那些憑借勤奮努力考上好大學,畢業后卻沒過上好生活的小鎮做題家,活該成為輿論場上的笑柄嗎?
01
誰是小鎮做題家?
羅翔在講述案例的時候,曾提到過:“我有時候就會羨慕別人的‘劇本’,但是沒有誰的‘劇本’值得羨慕,你只能把自己的‘劇本’給演好。”
小鎮做題家,就是一種命運的劇本。羅翔也只是出生在湖南的小縣城耒陽,那里年輕人的出路可以籠統地概括為兩種,一是北上讀書,二是南下流入廣東的打工仔人群。
羅翔選擇了讀書,從中國青年政治學院,再到中國政法大學研究生院,最后到北大法學院讀博。一個典型的所謂小鎮做題家的晉升路徑。
這樣的小鎮式職業軌跡,幾乎滲透于我們所生活時代的各行各業,他們在文化、法制、經濟等方方面面,與我們共同勾勒出了時代如今的模樣。
小鎮做題家絕不是突然出現的,他們對社會的影響是密集而深遠的。
2020年,演員葉璇在一個朗讀節目中重溫了舊文《我奮斗了18年才和你坐在一起和咖啡》,這篇作者署名麥子的文章,早在2005年就流傳于網絡,并不斷被后來人咀嚼——
“我的白領朋友,如果我是一個初中還沒畢業就來上海打工的民工,你會和我坐在一起喝咖啡,你不會,我從生下來的那一刻起就跟你不一樣,我是農村戶口,你可能會說,農村有什么不好,干嘛非要到城市里來?農村里空氣新鮮,比城市里那么擁擠好多了,可是農村沒有那么好的醫療條件,農村人掙的錢少,東西稍微多一點兒我們就買不起了。所以我要努力奮斗,所以我要進城。”
在這篇文章問世的2005年,那些來自農村的小鎮做題家,就在嘗試用努力和奮斗,來和城里人達成某種平等。
白巖松曾說,如果沒有高考,那些來自鄉鎮縣城的人,拼得過富二代嗎?他提到高考有它本身的問題,但高考同樣為一代一代的中國人,恢復了他們的公平、尊嚴,以及夢想。
在爆火之前,董宇輝稱過去的自己異常自卑,“出身農村、身材矮小、頭又大又丑。”他說。
那些拿到小鎮做題家這張牌的人,即使是沒有遭受到公共言論的諷刺,他們本身就在城市的打拼中,在不斷消化自己的身份認同。他們有些人嘗試去遮掩,有些人則妥協于這種無法抗拒的自卑。
而嘲諷的聲音,也讓小鎮做題家這個群體,真真切切、浩浩蕩蕩地出現在了我們的視野中。
我們意外地發現,一大批醫學工作者集體站了出來,他們為小鎮做題家辯護,并稱自己就是小鎮做題家。
北京中醫醫院的一位主任醫師,在抖音上發布短視頻,他說:“我就是小鎮做題家,一題一題做出來的醫生,現在得到了很多患者的尊重,以前做題的雙手,現在變成了把脈的雙手。”
來自西安交大第一附屬醫院的某主治醫師說:“15歲之前一直生活在一個兩省交界的小縣城,高中才去了四線城市,18歲來西安上大學,發現同學們幾乎都是小鎮做題家,讀博的時候親戚也說‘干啥啥不行,科研第一名’。我通過最公平的高考,突破種種困難,成為了西安三甲醫院的外科醫生。”
醫生群體集體發聲的情況,突然掀起了一股潮流,成為為小鎮做題家正名的主力群體。他們有些是鎮上的第一個博士,有些為學醫付出了高昂的時間成本,并盡一切可能從親戚朋友家籌集求學的費用。
醫師在中國絕對是一個體面的工作,其本身提供救死扶傷的意義,同時對那些出身貧寒的人來說,成為一名醫生,更意味著命運的轉變。
而高考的升學通道,是他們的唯一路徑。
華坪女子中學校長張桂梅登上電視臺訪談節目的時候,主持人在現場播放了一段視頻,其中出現了來自醫生、律師、警察、教師……各個行業的人,他們都是幾年前,甚至十幾年前張桂梅的學生。
張桂梅看到一半掩面而泣,她那只捂在自己臉龐的手上,纏滿了繃帶。
視頻中所有學生的命運轉折,都與張桂梅息息相關。
這位獲得過“七一勛章”、全國先進工作者、全國五一勞動獎章、全國三八紅旗手等等無數國家級表彰的老師,在十幾年的時間里,把2000多個大山里的女孩,送進了大學。
而這些走出大山的大學生,大多數都經歷過被家人勸說輟學的遭遇。
為了能讓女孩們上學,張桂梅走了11萬公里的家訪路,到過1300多個學生的家里。她穿過茂密且高過頭頂的玉米地,找到被家人勸退的孩子,她問:“為什么不去上學?”孩子說自己已經被嫁出去了,不能讀書。
張桂梅的眼淚嘩地下來了,女孩看到老師哭,自己也跟著哭。兩個人抱在一起。抽泣中傳來委屈的聲音:“老師,我對不起你。”
隨著張桂梅的事跡受到外界關注,外界以及政府的捐贈,讓張桂梅成立起一所免費的女子高中。
每天早上9點40分,那些能夠免費入校的女孩們,都會齊聲高唱:“三九嚴寒何所懼,一片丹心向陽開。”
然而,全身心撲在教育的張桂梅卻常年遭受病痛的煎熬,他患有骨瘤、血管瘤、肺氣腫等23種疾病。
她把所有把病例都鎖在抽屜里。
張桂梅一切的努力,都是在讓這些大山里的小鎮做題家走出去。他不希望這些十幾歲的孩子早早地嫁人,然后重復祖輩的命運。
做題上大學,一個極其質樸的目標,張桂梅耗費了畢生心血。
02
就在今年7月,新華網發布的一條視頻上,一個來自河北邯鄲的年輕人在拆封錄取通知書,他的手激動地抖個不停。
這是一封南開大學研究生錄取通知書。這樣的肢體反應,暗含的是一個年輕人在一路付出了巨大艱辛后,所做出的直覺反應。
發憤圖強讀書,考入大學,走出原本的世界,融入新的群體。學習、適應,最后打破那層世俗階層,這是許多小鎮做題家改變命運的方式。
然而如今的大環境,正在壓縮這條路徑的寬度。
“卷”這個字,歸納了這個時代下所有競爭的焦慮。但它的籠統性,也讓某些群體的困境變得模糊,僅僅漂浮于表面的戲謔中。
不論是經濟的周期,還是疫情的無常,甚至是不斷走高的畢業生數量。都在讓內卷更加殘酷。
大環境的艱難,也是小鎮做題家的艱難,但他們的問題是,在退路的選擇上他們少之又少。
在《鳳凰WEEKLY財經》的采訪中,來自河南農村的陳飛,在畢業后從事體育賽事活動,疫情的爆發,讓他所處的細分領域幾乎處于停擺。
在疫情前,他剛剛給家里人買了房子,在城里的工資,有很大一部分要繳納貸款。突然的失業,讓陳飛不知所措,他不敢告訴家里人。
待業兩周后,他開始跑去了送外賣。他面對的職場問題變成了訂單超時、電瓶車沒電、門衛居高臨下的呵斥……
工作的業務指標也變得具體而樸實,陳飛說:“我的目標是一天能跑到300元”。
對陳飛來說,他是沒有退路的,他必須留在一線城市,這里有他初來乍到時一切關于未來的設想與計劃。
回到老家,難道和父母一起種地還貸?
就業計劃的打亂,對小鎮做題家們來說,無論從熟練工到應屆生,是逐層傳導的。
在就業市場的供給端,教育部統計數據,2022年高校畢業生規模預計1076萬,這是一個逐年遞增的數字。其中碩士研究生招生考試報名人數達到了457萬,比上一年增加80萬。
一大批考研究落榜的應屆生流入招聘市場,加劇了競爭的殘酷。
而在需求端,一些吸納應屆生的“大戶”——教育培訓、房地產、互聯網等行業,或遭受監管整肅,或增長疲軟,裁員、降本、收縮成為“主題詞”。
競爭同一個崗位的人數明顯增多。一位參加歐萊雅面試的應屆生表示,去年的面試人數還是7~8人一組,而今年就到了10~12人一組。
他后來發現,這些多出來的人,很多是被互聯網大廠優化出來的。
今年5月,理想汽車和小鵬汽車相繼爆出大規模與應屆生毀約,據“脈脈”顯示,受到波及的學生已有上百人。
對那些依賴高考的小鎮做題家來說,2022年,他們初入社會,就進入到一個紅利消失,以及受疫情困擾的時代。
他們與移動互聯網崛起的黃金十年擦肩而過、錯過了繁榮的雙創時代,并在疫情中“步履蹣跚”。就在兩個多月前,我們還能在報端看到北大女博士進入街道辦應聘城管的消息。
多年苦讀后,換來的“求職護城河”,此時此刻變得脆弱了。但對于多數小鎮做題家來說,這是他們核心的競爭力。大城市里的人脈關系、家族的財富,甚至是躺平的資格,均是奢侈之物。
大環境的整體氛圍,側面說明了為什么那篇對小鎮做題家的嘲諷,會掀起如此大的波瀾。
這是一個需要“鼓舞”的時刻,沒有人想在陷入滑坡中受到譏諷的對待,因為他們手里的工具本就有限,做題,其實是一種孤注一擲。
03
中國新聞周刊那篇文章,在輿論場上引發了巨大沖突,其實釋放出一個值得警惕的信號。 因為去看原文的話,會發現那并不是一篇全面批判小鎮做題家的文章。實際上,只有我上面截取的那段話拉踩了這個群體。 這段話既不是文章的主旨,所占篇幅也不到文章的十分之一,但卻被敏銳地揪了出來,最后造成的后果應該大大超出了楊大主編的預期。 中國輿論場過去是沒有這么激烈的。 十年前屌絲這個詞剛流行的時候,有人認為它不僅是自嘲,甚至還帶有侮辱的意味。著名北京胡同屌絲出身的馮小剛就曾發微博對這個詞進行大罵特罵,但后來大家都知道了,沒幾個人真覺得自己被這個詞傷害到了。 搜狐視頻的大鵬以一個幾乎素人的身份拍了部《屌絲男士》,跟柳巖、吉澤明步一起整點活,反而成了大明星。年輕人生活得不錯,對未來有希望的時候,你對他們的冒犯就是幽默。 可如果今天有哪個想不開的導演,再拍一部對小鎮做題家騎臉輸出,拼命挖苦他們情商低、斤斤計較、不懂社交、甚至宣揚窮就是原罪——不如有錢人善良之類的片子,那就是把自己扔進了人民內部斗爭的汪洋大海里。 因為現在的冒犯,是實打實的戳心窩子。當下年輕人,看不到短期甚至是長期內自己生活會明顯變好的希望。 不僅如此,輿論場上的變化在另一個方面也表現得非常微妙,就是現在大家特別追求公平、正義、道德,之前也不是這樣的。 以前也有不少明星偷偷拿了編制,但被曝光扔到輿論場連朵浪花都激不起來;以前成龍大哥說一句“我只不過犯了個全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錯誤”,公眾依然愿意接受他是活躍在銀幕上的“老藝術家”;張鐵林來一句“你們這些女孩子怎么就碰不得呢”,還是能繼續演皇阿瑪。 但今天不管你是多大的腕兒、演技多好的藝人,只要違反社會公序良俗,就別想再有機會了。只要侵占了普通人的利益,哪怕你是易烊千璽,一晚上也得有幾萬粉絲取關你。 為什么會發生這樣的變化呢? 我覺得是因為越來越多人發現了,過去很多事并不公平。那些在土地財政、工農剪刀差中做出犧牲的人,現在不僅沒有被“先富帶后富”,甚至連對他們的基本尊重都沒有了。 他們細數過往的蛋糕分配,自己一直是被擠壓、被掠奪的,所以現在才特別在意公平,特別在意誰是不是多拿了他的資源。 哪個階級是國家法律和社會公德良序的天然擁護者? 是中產階級。但現在恰恰是中產出問題了。 小鎮做題家本質就是一群預期自己畢業后,能夠通過努力工作獲得中產,甚至是社會精英身份的人,但最后被現實啪啪打臉。 這幾天全國各地已經有100多個樓盤的爛尾樓業主宣布不復工,就強制停貸,這些樓盤所在的城市包括鄭州、武漢、青島,甚至是北京和上海,宣布停貸的人是動輒能寫7萬字文章講述自己委屈的小鎮做題家出身的碩博畢業生。 他們是正面臨滑向底層的中產。 中產階級是秩序的天然擁護者,這是由他們的階級屬性所決定的,他們從來不是任何一個時代的變革者,也充滿軟弱性,但滑到底層后的顛覆性又是最強的。這不是我說的,而是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副院長翟東升的觀點。 爛尾樓業主停貸,就是在主動跟金融機構做博弈,他們覺得只有當銀行拿不到被抵押的交付房產,同時從業主這也收不到月供,成為一筆筆壞賬,有可能對銀行造成系統性金融風險的時候,整個社會才會聽到他們的聲音。 47個城市,100多個樓盤,集體宣布停貸,這是個人意志力充分張揚的集合,也是無數個個體拿自己的征信做代價匯聚成的滔滔洪流,這是非常堅硬的聲音。 這些聲音應該被聽到,也應該得到重視和反饋。
尾聲
越是外部矛盾沖突嚴重的時候,內部越應該團結起來。 中美博弈代表著全球化趨勢走到了階段性盡頭,發展陷入停滯,全世界都在內卷。只能分蛋糕的時候,矛盾就無疑會被放大。 團結就是力量。但達成團結卻需要妥協。 到底是該再苦一苦底層百姓,再苦一苦中產,還是苦一苦有產者,或者是像翟東升老師所說的那樣,人民幣國際化步子邁再大一點,格局打開給大家發錢,這對每一個正經受著痛苦的鮮活個體來說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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