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1月15日這一天,70后農民工up主“川哥”體會到了什么叫冰火兩重天。
先是早上一覺醒來,發現自己發布的一條記錄工地午間吃自熱米飯的視頻竟然爆了,b站流量比以往高上百倍不說,還被各大互聯網媒體爭相轉載。
沒等他興奮多久,到了晚上視頻風評開始反轉,質疑聲接連出現,有人說他是“擺拍”,有人稱其為“裝的”,直至后來惡評如潮水般來襲,這些爭議都基于一個原因,那就是“他不夠邋遢”。
“手那么干凈,不像農民工”、“哪有農民工收拾得這么干凈”,類似的話語充斥著留言區。
盡管后來川哥的兒子出來解釋,是因為上鏡和吃飯的時候要洗手的緣故,但依舊擋不住惡評如潮——從這也能看出公眾一直以來對大齡農民工根深蒂固的印象是,臟、糙、不修邊幅,不應該那么體面。
“干凈又衛生”和大齡農民工之間,天然隔著一層壁。
但是,假如這個視頻是發布在最近一段時間,也許爭議就沒那么大了。
從今年年初開始,這個群體開始一反常態,越來注重個人儀表,活得越來越“精致”,甚至打扮得越來越像年輕人。
60歲的王興華就是其中的代表。這位皮膚粗糙、一輩子都沒做過發型、用過護膚品的老漢,竟然開始熟練地使用染發膏、定型啫喱和嬰兒潤膚露。
他還總結出了一套方法——先將染發膏擠在塑料盒子上,用牙刷的尾部攪勻了,再用刷頭蘸上,仔細地刷到頭發上。
圖源:每日人物社記者采訪超齡農民工
這是他在接受記者采訪時描繪的場景。
和王興華一樣的農民工還有不少,62歲的四川籍王小川(化名)同樣是這場“老年時裝秀”的一員。
頭發有些花白的他,多次在小賣部買劣質染發膏,用梳子反復涂抹,然后在溫度較高的地方進行烘烤,以達到染發改色的效果。
此外,王小川還會買一些顏色鮮艷的花格子襯衫,涂抹價格低廉、可以增白的護膚霜。
一情一景,像極了當下偶像綜藝中練習生的樣子。
那么,到底是什么讓老年農民工發生這樣的轉變呢?
這背后的原因,不是別的,而是他們今年年滿60歲了。各地為農民工安全考量,陸續推出了針對超齡農民工的清退令。
這些清退令通常給男性的年限是60歲,女性是50歲。超過這個年齡,便不再允許繼續從事工地作業。這也意味著老人們賴以為生的“手藝”將再無用武之地,也無法從這份工作中獲得收入。
而看起來“年輕”,意味著能夠繼續擁有生存的本錢。
但在另一方面,農民工的這份“本錢”看起來并不光鮮和體面——其工作量大,危險系數高,生活狀況很簡陋,是眾所周知的。
就拿住宿來說,雖然很多工地設有臨時簡易房,但還是有許多人是住在窩棚里——這些是由鐵皮、油氈搭建起來的簡陋棚屋,夏天熱得像蒸籠,冬天也不擋寒,里面是三四十個人擠在一個上下大通鋪中,汗臭、腳臭味混合在一起。
收入也沒有那么誘人。根據中國國家統計局最新發布的《2021年農民工監測調查報告》顯示,2021年全國農民工農民工月均收入4432元,還沒達到去年城鎮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的中位數。
即便如此,老年人還是削尖了腦袋想要進來,甚至想出了“喬裝”這么具有黑色幽默的一幕。那么到底是什么吸引力這么大,讓這些人遲遲不愿離開工地呢?
01
初春的合肥寒風瑟瑟,一群老人卻已經開始動身。
其中一位老人名叫李慶友,今年69歲,來自淮南劉崗鎮。
每天凌晨4點,他就從床上爬起,和同伴們蜷縮在一輛漏風的貨車里,顛簸兩個多小時來到工地,狹小的車廂每次都擠得他腰酸背痛,但他都一言不吭。
為了省錢,李慶友在家里先將菜燒好,米淘好,然后在工地蒸飯、燒水、熱菜,這些操作用的都是一個用鐵桶改造的蒸鍋完成。
一天下來,收入只有60元,偶爾還會加班,一個小時另加7元錢。但盡管這樣,他依舊很知足。在李慶友看來自己年齡大了,能有活干就已經很不錯了。
類似的一幕,也發生在59歲的河北人老辛身上。
4年來,他一直在工地上給人做水暖工程,最奢侈的一次消費,是花80多塊錢給自己買了件衣服。
老辛還有兩個孩子,大兒子在承德修摩托車,小兒子去了南方打工,全都漂泊在外,只有過年才能聚在一起,他每年到年底能省下4萬塊錢。
4萬塊錢在別人眼里不多,但卻是他全家種地多年都賺不到的數字。因此,哪怕再辛苦,他都覺得十分滿足。
在一個采訪中,我還曾看到過一位65歲的大爺,他是一位工地上的裝卸工。
他的工作量不小——普通水泥100斤一包,他一天要裝卸六七百袋水泥。
對當記者問他累不累時,大爺淡然地一笑:“一個月能弄個四千塊錢吧。”
辛苦如此,也覺得很開心,很坦然,平靜面對,沒有抱怨。
在他們心中,只要能找到工作,就已經是一件很值得開心、滿足的事了。干慣農活兒的他們,并不覺得做工人是一件苦差事。畢竟,在年齡禁令頒布之后,被用人單位拒絕是常有的事。
央視紀錄片《行走中國》曾經播放過一期節目,一群來自山東泰安的大齡農民工,為了得到一份零工,天一亮就等候在郊區的某段國道兩旁。
看到招工的人開著小轎車來,他們就一擁而上,但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對方一句“不要年紀大的”給打發走。
第二天,他們雷打不動地出現在此,任由刀子一樣的冷風刮在臉上,依舊如故。
甚至還有人為了等待零工的機會,連房子也舍不得租。
在河南鄭州街頭,有一位穿著破破爛爛的大爺,他有沒有錢賺完全看運氣,沒活的時候,他一天就干等著,而他的住所,竟然是高架橋下面的橋洞。
有一次,他告訴路人自己吃的是5塊錢一份的面條,由于自己買的是最后一份,老板還給他稍微多弄了一些,他吃得很滿足。
路人擔心他吃不飽,他卻笑著回答說:“夠吃了,我3天就花50塊錢,本來身上就沒帶多少錢,必須省著花才行。”
這位父親在外面省吃儉用,他跟家人打電話也是只報喜不報憂,他告訴家人自己早晚都吃饅頭,加油站有免費的開水可以喝,中午自己會買飯吃,在外面一切都好,讓家人放心。
實際上他連被子都沒有,全部家當只有一個背包,里面是幾件換洗的衣服。
老年農民工不怕吃苦,不怕受累,為了一份在世人眼中“粗鄙”的工作,他們能夠忍受所有困難和疾苦。
有工作,就能忍。
有力氣,就能干。
02
雖然老年農民工覺得自己還能繼續干活,但是各地政策不讓他們干了。
比如,上海的規定就是這樣的:
禁止18周歲以下、60周歲以上男性及50周歲以上女性三類人員進入施工現場從事建筑施工作業。禁止55周歲以上男性、45周歲以上女性工人進入施工現場從事井下、高空、高溫、特別繁重體力勞動或其他影響身體健康以及危險性、風險性高的特殊工作。
那么許多人好奇,出臺這項政策背后的原因是什么?
關于這個問題,上海市建設工程安全質量監督總站安全科負責人是這樣回答的:
“考慮建筑施工高處作業多、露天作業多、手工及繁重作業多等高危特點,超齡帶來的體力和意識問題都與風險要素相關。”
能看出,出于安全考量,是禁令的初衷。
事實也的確如此。2018年,上海建筑工人中超過60歲的占比僅有1%,而全年因安全生產事故死亡的人員里,超過60歲的占比達到15%。
統計數據都指向一個結論,那就是老年人給行業帶來的風險太大,且風險不可控。
但與風控慢一拍的,是處理老年農民工的后續安置問題。
眾所周知,中國是個農業大國,農民的基本生活保障不成問題,但想要獲得一份中高等收入,難度就要遠遠大于城鎮內了。
對此著名經濟學家、三農問題專家溫鐵軍曾幫助大家做過對比,“現在北京的勞動力市場上,普工一天是300元,如果他回村去做農業,一天能有30元嗎?農業對勞動力要素的回報,恐怕一天不超過30元。”
但對于這些老年人來說,他們的肩上承擔并不是只有自己,還有整個家庭。
隨著中國浩浩蕩蕩的城鎮化進程,農民工的后代一波又一波從農村涌向縣城、城市,而他們的學費、生活費,甚至畢業后的安居費,全都必須要依托家庭才能支付得起,這也讓這些農民工很難成為“悠然養老”的一代人,心安理得地回歸田園。
他們必須要盡己所能,賺取更多的報酬,甚至不惜瞞報年齡、化妝,或者去不正規工地,打沒有勞動合同的零工。
2012年5月,已經年逾六旬的老趙開始在河北省承德市雙灤區一處建筑工地打工,結果令他沒想到的是,災難從天而降。
2012年11月6日,老趙與工友踩著凳子拆除屋里的架子,不料期間凳子突然歪倒,老趙摔落在地受傷,經鑒定構成10級傷殘。在老趙住院治療期間,建筑公司交了一部分醫療費之后便不再出錢。
建筑公司給出的解釋也無法令他信服。
公司和老趙沒有簽訂勞動合同,雙方不存在勞動關系,所以沒有責任繼續賠付。
2013年2月,老趙的病情逐漸穩定,于是他向承德市勞動部門提交了工傷認定申請。
同時,為了確定與建筑公司的勞動關系,老趙的家人又找到承德市勞動人事爭議仲裁委員會。
不過,他們并沒有得到想要的結果——老趙的年齡超過60周歲,已經不符合勞動仲裁的條件。
無奈之下,老趙只好采取訴訟程序。
2013年2月26日,老趙將建筑公司訴至承德市雙橋區人民法院,要求法院確認原被告之間具有勞動關系,從而使其獲得應有的工傷補償。
在法院,老趙得知,根據勞動法的規定,勞動者超過60周歲,用工單位將不允許再與其簽訂勞動合同,如繼續工作,勞動者與用工單位之間為勞務關系。而勞動者與用工單位為勞務關系的,一旦發生意外事故,超過60周歲的勞動者將不能被納入認定工傷保險的范圍。
此時腦海中閃過一句話:時代的每一粒塵埃,落在個人身上可能就是壓垮人的一座大山。
只不過這座大山掉下來實在太突然,沒有給老年人們一絲防備。
03
另一邊,工地同樣沒有做好老年人離開的準備。
如今這代老年農民工的主力軍,普遍出生于60、70年代,在他們身上不難找到兩個鮮明的時代標簽——龐大的人口數量、落后的教育水平。
從1962年開始,我國人口仿佛踩了油門,每年出生人數高達2700萬左右,最高時甚至達到2954萬(1963年)。
但相對于猛沖的人口數量,那個時代的教育配套還處于“熱身”階段。通過第二次全國人口普查數據顯示,1964年我國受過教育的人口僅為33%,其中小學文化為總人口的27%,初中人口為總人口的4%,高中及其以上就更別提了,實屬鳳毛麟角。
這點在許多文藝作品中都能出端倪,比如1990年春晚小品《超生游擊隊》中,宋丹丹就自嘲像她這樣的進城務工人員,被人戲稱為是“盲流”。
那么這代人還能在勞動崗位堅持多久呢?
根據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在2015年發表一項研究報告稱,目前中國人的平均壽命則由1970年的稍高于60歲,增至2013年的75.4歲。也就是說,距離這代人的平均,還有十多年的時間,仍然可以被勉強劃入勞動力的范疇。
為什么這些人,到了退休年紀還要繼續作為勞動力?
因為,缺少接班人。
從數據來,1985年到1997年,年出生人口都在2000萬以上,其中最高峰的1987年甚至達到了2508萬,1988年到1990年年出生人口都超過了2300萬。1994年之后,年出生人口開始低于2100萬。1998年之后年出生人口開始低于2000萬,直到近年來越來越不景氣。
就在這代農民工涌入城市的同時,80、90年代的新生兒卻進入了中國教育已經逐步完善的時代。到了2020年,全國高校畢業生人數達到874萬人,比60年代足足增長了53倍。新時代年輕人,每兩個人中就有一個受過高等教育。
人口在下降,教育水平猛增,這樣的組合帶來的結果,便是年輕人更傾向于選擇室內的、薪資較高的腦力工作。
這點我們也能從數據中看得出來——根據《2021應屆生就業趨勢報告》統計,2021年應屆生平均期望薪資為6030元,高于農民工平均薪資三分之一。
當然也不排除80、90后有進入工地的,但越來越少。又臟又累又危險的農民工,逐漸變為畢業生的“下下簽”。
工地,年輕人不愿進,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其實那還得仰仗那一代老年人。
事實也的確如此。根據《2020年農民工監測調查報告》,全國農民工的總數是2.85億左右。其中50歲以上的農民工占比26.4%,這就意味著每四個農民工里,就有一個人超過了50歲。中國近3億農民工中,從事建筑行業的有5437萬人,這一行的主力恰恰是50到60歲的人。
那么禁令真的能讓老年人告別工地嗎?其實未必。
禁令之前,工地雇傭老年人干活合法合規,用人單位需要合理合法付老年人薪水。但隨著禁令下發,工地陷入無人可用的境地,老年人變成了“非法員工”,用人單位便便會想方設法將這部分風險轉嫁到老年人身上。
比如,只付給老年人一半的薪水,來就干,不來就拉倒,反正有的是同齡人搶著干。
為了“贏得”一份風吹日曬的重體力活兒,老年人從最開始的改年齡、染頭發、裝作年輕,到后來還得被迫接受只有一半的薪水。
也許等待老年農民工并不是真正的“卸甲歸田”,而是不公平待遇,是失去同工同酬的機會——這些才是我們最害怕看到的。
尾聲
阻止這一幕發生,在于轉換看待這件問題的角度。
比如《北京折疊》有這樣一幕,垃圾工老刀聽到環保公司跟領導推銷分類機器,領導說用不用機器問題不在成本,而是需要考慮第三空間垃圾工的就業問題。
相似的邏輯在建筑行業同樣適用——怎樣讓老年建筑工人體面地退出建筑行業,離開這個行業后依然能找到生計,有生存空間,這才是社會需要考慮的問題。
從目前來看,解決方案也在一步步完善。
比如,在今年的全國“兩會”上,就有代表委員建議,將社保的社會統籌部分金額與繳納地解綁,支持更多靈活就業群體納入高保障的社保體系之內,同時,落實落細農村養老服務,積極開發村鎮公益性崗位,促進返鄉農民工社會參與、帶動增加收入,解除超齡農民工的后顧之憂。
再比如,從去年年底開始,陜西省總工會開展“送體檢進工地”萬名農民工免費體檢活動,組織醫務人員走進多家建設單位,分批次為一萬余名農民工開展健康體檢和醫療咨詢。通過體檢,來篩查出身體不能繼續工作的農民工,而不是靠年齡。
通過越來越多這類建議和政策的出現,農民工的困境才能真實被改善,難題才能真實被解決。
畢竟解決老年農民工所遇到的困境,本質上是一個解決老有所依、老有所養的問題。
宋代詩人梅堯臣曾寫過一首詩《陶者》,內容是這樣的:陶盡門前土,屋上無片瓦。十指不沾泥,鱗鱗居大廈。
我們也同樣希望那些將一生奉獻給工地、道路、橋梁、隧道、工廠等的勞動人民,也能在“掏盡門前土”后,過一個幸福、充實和體面晚年,擁有更多選擇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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