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距離上篇調研報告，已經過去一段時間，上篇主要圍繞浦東新區康橋鎮火箭村，進行了外圍的調研，下篇則是實際進入勞動生產關系中，親身感受資本的壓迫、勞動過程的繁重，以及工人的面貌。

　　正如作者所言：短短兩天時間里，最重要的收獲在于改造自己，拋棄過去種種無病呻吟的小資產階級習氣，將鐵一般冰冷且堅硬的現實擺在自己面前。真正進入一種生活是完全不同于通過文字來了解一種生活的。我們學生生活在象牙塔中太久、通過文字了解的世界欠缺一種實在感。這樣走進工業區，直面被踩扁的煙蒂、轟鳴的機器聲與談及未來時落寞的側影，在生產關系之內去理解工人們的處境和思考，是對我們自己世界觀最好的改造。恩格斯曾經自豪的說，“我拋棄了社交活動和宴會，拋棄了資產階級的葡萄牙紅葡萄酒和香檳酒，把自己的空閑時間幾乎都用來和普通的工人交往；對此我感到高興和驕傲。”馬克思主義是實踐的哲學，而這是我們踏出的實踐的第一步。我們看到了無產階級深重的苦難，也看到了蘊含在無產階級中最具革命性的力量。現在我們脫去身上令人墮落的糖衣，將來脫去的，則將是無產者身上的鎖鏈！

1.找工作

　　我們在第一天下午到達火箭村，以提前了解第二天的日結工招工情況。我們了解到，日結工主要面向酒店服務、郵政快遞和紙箱廠。我們選定酒店服務和郵政快遞作為第二天找工作的首要目標。第二天找工作的過程沒有我們所預想的那樣順利，遇到了一些問題。

　　第一個問題是，中介規定的工人集合時間不是很確定。例如，郵政日結第一次通知是6點集合，之后改成7點集合。6點左右，我們先來到一家宣稱有郵政日結的中介的門口，但是中介并沒有按約定的時間開門。隨后，部分同學去了提供酒店日結的中介門口，發現它也沒有開門。后來，郵政中介確實在7點前開門，但酒店中介一直沒開門。于是我們打電話去問，中介讓我們自己去酒店那里。

　　第二個問題是，中介說的招聘人數并不屬實。酒店服務一開始說要50人，結果我們第二天打電話去問的時候，只要1個人。紙箱廠一開始說要15人，結果最后沒要我們當中的任何一個人。原因是中介會優先把工作分給長期干日結的老工人，只有當老人不來、名額有空缺的時候，新人才有機會頂上。我們是前一天剛到的火箭村，自然都只能享受替補的待遇。最后，我們只有一半人找到了日結工作，就業率剛好是50%。

　　日結工是一種非常不穩定的就業方式，工作不一定每天都有，工資一天一結，對中介和工人來說，都是非常“靈活”的用工方式和就業方式。面對這種不確定性，中介和工人會嘗試結成臨時的配對關系，即一個工人可能會在某個中介做長期的日結工。這樣，中介可以從工人身上穩定地掙抽成，工人也有穩定的工作可以做。這些有經驗的“老人”就是中介的聚寶盆。因此，中介更傾向于優先讓“老人”做日結工作。其次中介還會廣撒網，除非“老人”已經滿了，要是有些許位置，對前來詢問的臨時工幾乎都會說有工作，對于初來乍到的新人來說，等到真正要上車去工作，就會把多余的人剔出，更有甚者會先把人帶上車，等到了廠里沒有工作就把人送回中介所或者送去其他地方。如此一來，新人就成了日結工里面的產業后備軍。最后，我們找到了如下幾個工作，接下來具體闡述一下每份工作的內容和見聞。

2.日結酒店服務

　　在我干日結的這個酒店，工作時間是十二小時。如果在工作時間內沒活可干，員工就可以提前下班，不過工錢只按實際上班的時間結算。

　　酒店用工。酒店員工管理嚴苛。到酒店后，有專人在內部程序記錄員工信息，臨時工上下班也得打卡。打完卡后，就被安排到酒店管理辦公室，去取酒店服裝和胸牌。之后就被安排與領班對接。（據工友所說，領班也是臨時工，看樣子是沒干過日結的，應該是靠著某種關系進入這個行業）。接下來就是安排我們干各種技術含量低的雜活。雖是雜活，但工作時間長，休息時間短，工作連續性強，要不停地干。

　　酒店衛生。我對大酒店衛生情況的直觀感受曾經是這樣的：地都是打掃得干干凈凈，餐具也是清洗得非常干凈。然而在做過酒店服務以后，我對大酒店的衛生情況有了一個全新的認識：第一，酒店的桌子和椅子等看著華麗，但華麗的襯布之下，是早就爛得不成樣子的桌椅，我覺得甚至不如農村擺席用的桌子。第二，桌套椅套基本外包給清洗店清洗，碗筷等餐具的清洗，洗碗工也是臨時工，而且這一個酒店使用過的餐具，每次只有洗碗房的一名洗碗工在清洗。第三，搬運餐具和擺桌子環節。搬運餐具的時候，不會有人在乎餐具是否曾掉在地上，只撿起來丟到籃子里開擺就行了，以及各種湯勺、高腳杯、酒杯里面有污漬，也是基本不會去管的。但其實，這是一種對超額勞動的無聲的反抗。這些衛生問題，不能說是員工工作不認真導致的。這些工作本就非常繁重，而且資本為了更好得節省成本，即便衛生存在一些問題，也不會留時間給員工處理。更別說的是，員工本身工資就非常的低，待遇差，工作勞累時間又很長。

　　工作餐。這家酒店日結工伙食非常不錯，魚、肉、蔬菜還有咖啡、飲料都是自選，員工餐廳裝修得也非常好，以及在吃完飯的洗手池中，水龍頭的水都是熱水。這家酒店每天管兩頓飯，中午和下午，不過吃飯后的休息時間就半個小時左右。

　　渴望下班。我印象最深的是：大約晚上十點的時候，領班自己快要下班，就要求我們趕緊干活。于是，我以為干完這些活后，我也可以下班了，所以我當時就跟著其他人加快速度拼命干。干完后，我以為可以下班了。但那個領班把我們帶到另一個地方去，對另一個領班說：“這幾個是十二點的，現在你負責他們了”，接著他轉過頭來沖我們說：“你們現在跟著他干啊！”知道真相的我眼淚流下來。早上五點起來的我，膝蓋累得發疼，現在像個泄了氣的皮球，整個人都麻了。工友覺得我太搞笑了，忍不住笑便問：“你是不是覺得剛才干完了？哈哈哈！等會我們干慢點，慢慢來，差不多再干一個小時就可以回去了。”后來我們三個人集合一起摸魚，那工作進度簡直跟龜速一樣，我都差點笑出聲。另一個工友甚至說：“我們要一起摸魚，不要我一個人在那里干，你們在旁邊摸魚，我們是一個集體，要一起摸魚。“后面到點了，我們就找領班簽字拍照打卡下班了。

　　其他見聞。摸魚是工人反抗低薪超時勞動的手段之一。我和一個工友聊天挺多，很快就在交流當中打好了關系。他和我說，我們兩個人以后也可以一起打工，他可以幫我找一些輕松的活干，而且在干活的時候，他非常照顧我，教我如何合理摸魚。他還聊到了長期的臨時工（就是干一個日結工作干了很久的臨時工），這種臨時工非常清楚酒店的布局（酒店非常大），所以往往是這些人能夠勝任帶領其他臨時工的工作，相當于他們擁有了部分特權，他們當中部分人偷懶非常嚴重，而且成為非正式管理者的趨向非常明顯。工友聊到過那些人能夠找一些偷懶的時間，能偷懶的時間比非長期臨時工更久。例如，長期臨時工出去抽煙，一抽就是一小時，上廁所拉屎，一拉就是半小時。如果是普通臨時工的話，抽煙抽十分鐘，就會被這些長期臨時工打電話叫回來，上個廁所過去五分鐘就會被打電話，這些家伙還會給領班打我們的小報告，然后把我們叫去干重活累活。

　　不過不是所有的長期臨時工都是這樣，有的老工人還會親切的建議我干慢點，不然的話就會被叫去干其他輕松的事情。在和他還有其他工友的交流當中，我了解到很多干日結的工人都是從工廠里面辭職出來的，基本是受不了工廠里嚴苛的管理制度才辭職。我還和他聊到這些領班是怎么當上的，他說這些領班以前應該也是像他一樣的臨時工，因為干久了對酒店就熟悉，所以能夠成為領班。我就問：“我看我們領班就非常的年輕，并且其他領班也看著挺年輕的，他們應該是沒干過酒店臨時工的，而且在這兒干了幾年的長期臨時工依舊是臨時工，所以我覺得那些領班恐怕是有關系的而且不是像我們這樣的人。”他的回答也就是：“唉，管他的，慢慢干吧。”我想他對于這些也已經有一些認識，雖然覺得改變不了什么，但是暫時生活還是過得去的，所以沒有太多的想法。

3.日結倉庫搬運

　　我的工作地點是美特斯邦威倉庫，內容為將被退貨的衣服分類，重新掃描后再裝箱，指標為每人60箱，工作較為輕松。上午，我們先用一小時左右組裝好臺子和電腦，它們是掃描衣服的工具，除去午飯時間，之后我們一直工作到下午6點半結束。工作大致是先把裝箱的退貨衣物開箱并按種類粗略分類，然后將每一件有吊牌的衣服掃描之后按種類再裝箱。這是為了一個臨近的特賣活動做準備，所以負責人要在規定時間內保證工作完成，于是我們遇到困難或錯誤時他會細心地幫助我們，有人去衛生間時他會替暫時離開的人做一部分工作。負責人其實是最勤快的。工作時他管得也比較松，時不時玩手機或放松都是可以的。

4.郵政快遞日結

　　工作流程。快遞日結的工作可以大致分為三個部分。

　　第一，裝卸車。在早上九點左右，整個倉庫迎來第一波工作高潮，集裝箱卡車運來數以幾千計的貨物。作為最為廉價的勞動力，工人需要承擔這項最為勞累的工作：爬進車廂，手腳并用地粗暴地將包裹刨下來，對貨物的扔和丟像呼吸每刻發生，沒有任何人會見怪。手頂著卡車車頂，嘴里吭哧喘氣，像牛，兩條腿時刻不停的將貨物向后蹬，像馬兒撅蹄，幾個人就在逼仄的車廂里扮演牛馬。而后還需將昨晚分揀完畢的部分包裹搬上外包的卡車送往菜鳥驛站，隨行卸車的一兩位工人則可以有幸享受一段輕松的“乘車”時光。

　　第二，工人需要彎腰從地上將積壓成山的包裹一個一個撿進比人略低的手推車中，隨后送往流水線，這個過程可以是從早到晚一刻不斷的重復勞動，肉體變得麻木，精神在手臂的一舉一放中渙散，難以思考問題，并且，長時間的彎腰對身體無疑是一種摧殘。工友看見我在捶腰，安慰到：多干幾天就好，多干幾天就好。

　　第三，在流水線上，工人壓迫工人的圖景清晰的浮現出來。對于正式工而言，他們能隨處調遣日結工，能嚴厲的扮演監工，時刻不停的催促：快點快點！還有兩車還有兩車！他們能溜出去吸一個小時煙，卻也不得不在分揀環節忍受十足的無聊，枯坐一下午聽掃碼滴滴聲不停，日結工則需要再次彎腰將貨物從推車中撿出來，時刻不停的勞動著。

　　可以說，日結工所干的，是完全不需要任何技術含量，是由于人力比機械便宜而招來的勞累的、少有意義的單調勞動。

　　工友見聞。干日結的工友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是已經干了幾個月，默認獲得了某些特權（出去摸魚抽煙，吃泡面）的中年工友：大致6人，年齡區間在40至50之間，有兩三位女性。他們均在近五年才來到上海，子女在老家上學，而家中因為土地承包無地可種，是典型的新工人；二是較為年輕，學歷大多為初中畢業，此前在電子廠等處打長期工的工人。他們的普遍共識是：日結完全沒辦法維持生活，又累，只有在閑時才會來做。以一位31歲的工友為例：家住東北，土地在兒時還會耕種，但近年來逐漸拋荒，也沒有人來承包集中作業。自己從17歲出來打工，在青島，威海等地都干過，三年前來到上海，在電子廠，食品加工廠都干過。之所以來干日結是因為和電子廠老板吵起來負氣出走，因為已經是熟練工人，臨走前老板說愿意回來的話繼續要你。他還沒有結婚，也沒有什么女性可以交往（說到這露出苦笑），對未來沒有什么打算“先干著看吧”，對老家也沒有特殊的感情。

　　工人們忍受著勞累的生活，露出無奈的笑容，將未來的疑云藏在腦后，得過且過的，將被剝削的工人和自己的下班生活切割開，渴望著12小時的界限一過，在城中村三十一晚的房里勉強過活。日結工，是完全不被考慮勞動力再生產的，是無以為繼的無產階級的真實寫照。

5.總結

　　在兩天的時間里，我們以走訪調研和打日結工兩種方式，盡量從不同角度還原火箭村這一小世界的景觀。

5.1被遺忘之地

　　盡管距離迪士尼景區僅一站之遙，盡管著名的蘋果手機就產自這里的昌碩工廠，火箭村似乎是個隱形的存在。上海的繁華并不屬于為外來務工人員提供大量臨時居所的火箭村。而這也正是資本主義制度下工人階級絕對貧困化的現實注解。“資本主義的積累越是迅速，工人的居住狀況就越悲慘。” 僅就日結工主要租住的城中村農民房來說，這包括惡劣的居住環境：衛生條件堪憂、洗漱困難等等；以及極高的人口密度：通過隔間與增加床位的方式，一間狹小的房間能為房東創造出成倍收入。火箭村的存在生動說明了“工人階級的苦難的處境就是資產階級繁榮的必要條件。”

5.2 工資、中介與靈活的用工制度

　　首先是工資。各種名目的獎金、提成、返費，實際上不過是將工資換了種說法，而且這部分工資還需要達成苛刻的條件才能獲得。這是資方節省工資開支的做法。數額上，最低工資標準是其上限，這使得工人不得不通過“自愿加班”的方式來獲得維持勞動力再生產的實際薪酬。

　　然后是中介。除了資本家，工人還要再受中介的盤剝。這些完完全全由資本主義催生的吸血鬼再度橫行在中國的大地上，他們在用工處接合同，負責招募工人和發放工資，從中克扣去工人的工資，進一步壓縮工人的到手工資，“資本對工人的剝削是通過工人對工人的剝削實現。”工人與資本家的直接關系也因此被模糊，在打工的經歷中，我們可以感受到正式工與臨時工、臨時工與中介的矛盾。

　　廣泛存在的日結工是火箭村的一大特色。在工作內容上，日結工多是一些工作技術含量較低，機械重復的體力勞動。因為有昌碩數萬工人的存在，日結工有了源源不斷的產業后備軍支持，資方不用害怕竭澤而漁，因此超負荷的工作強度和與其不匹配的極低的工資是一些日結工如快遞行業的顯著特點；在另一些工作中，臨時工和正式工的工作內容并無太大差別，但資方能夠通過大量的臨時工來規避本應提供的工資、福利與保障，且完美契合供需規律，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臨時工制度是非常“靈活高效”的用工制度，也就不難解釋為何無論是郵政這樣的國企還是星級酒店、流水線工廠，都愛招收大量臨時工。

5.3 火箭村里的新工人

　　本次調研中，我們接觸到的臨時工、正式工和昌碩內的普工，都屬于新工人群體，即改開-市場經濟發展后進入勞動力市場的工人群體。其中既有老家土地或拋荒或流轉、進城務工的中年打工者，也不乏我們的同齡人：大多是因為“主觀”或客觀的原因中斷學習生涯而外出打工。這些新工人從家鄉出發，漂泊在各個城市，暫時來到上海，又聚居在這片“飛地”，與本地生活文化和居民有較大阻隔。流動的過程就是打工的過程，“哪里賺錢哪里花，自己賺錢自己花，賺多少錢就花光多少錢”，穩定的未來仍懸而未決，美好的生活更是無從談起。

　　大部分工人對他們的生活既感到麻木，又感到不滿。在重復性高、體能消耗大的工作過程之后，工人們很少有時間和精力去系統地反思或追問現實，但他們又本能的想逃避資本主義的管理制度，很多人選擇了做日結，因為日結工自由。同住一間的一個熱情的小哥已經在那個民房中住了幾個月，他本來是廠里的工程師，但由于不想被管于是辭職去做酒店的日結。在對未來的期許上，他們清楚知道自己并非城市的一份子，有的工友的抱著得過且過的想法；有的工友留有“攢下一筆錢，回老家開個小店”的小生產的夢想。不過在這兩天短暫的共同勞動與生活的時間里，他們樸素的互助意識與待人的熱情給我們留下了深刻印象。在我們還怯生生不知道如何開口時，工友們會先和我們暢聊，熱情向我們介紹工作情況，推薦我們便宜的住處和相對輕松的活；我們分頭干不同的工作，但幾乎都碰到有經驗的工友，他們會傳授我們摸魚的技巧，困難時拉我們一把，在快遞工作中，我累得直不起腰來時，另一位和我一條傳送帶的臨時工兄弟發現后加快卸貨進度，止住了監工的罵罵咧咧。

5.4真實的世界、真實的生活

　　短短兩天時間里，最重要的收獲在于改造自己，拋棄過去種種無病呻吟的小資產階級習氣，將鐵一般冰冷且堅硬的現實擺在自己面前。真正進入一種生活是完全不同于通過文字來了解一種生活的。我們學生生活在象牙塔中太久、通過文字了解的世界欠缺一種實在感。這樣走進工業區，直面被踩扁的煙蒂、轟鳴的機器聲與談及未來時落寞的側影，在生產關系之內去理解工人們的處境和思考，是對我們自己世界觀最好的改造。恩格斯曾經自豪的說，“我拋棄了社交活動和宴會，拋棄了資產階級的葡萄牙紅葡萄酒和香檳酒，把自己的空閑時間幾乎都用來和普通的工人交往；對此我感到高興和驕傲。”馬克思主義是實踐的哲學，而這是我們踏出的實踐的第一步。我們看到了無產階級深重的苦難，也看到了蘊含在無產階級中最具革命性的力量。現在我們脫去身上令人墮落的糖衣，將來脫去的，則將是無產者身上的鎖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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