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體經濟如何實現有效、精準地按勞分配是人們關注的問題。
雖然保留了集體經濟和工分制,但在管理過程中,嘎措鄉根據生產實際,不斷總結經驗,更新工分細則,逐漸形成了一套按牲畜數量、產品產量、產品質量記分的方法。這套方法包含254條工分細則在生產實踐中的落實,有效防止了“大鍋飯,養懶漢”的現象。下面我們將從村集體、生產小組和家庭這三個不同的層面來揭示集體的生產和分配制度是如何運作的。
1974年西藏成立人民公社時,嘎措是當時申扎縣65個鄉鎮中最落魄的倒數第一的鄉鎮。為了緩解畜草矛盾,嘎措的牧民聽從上級政府指示,當時在白瑪書記的帶領下,不畏艱難險阻,從申扎縣徒步400多公里、歷時3年搬遷到無人區,落腳在后來成立的雙湖縣所在地。此后,嘎措社員們齊心協力,在幾年時間里摘掉了“落后貧困”的帽子。我們問白瑪書記,當年幫助嘎措人民公社打了翻身仗的189條管理細則是怎么來的,是不是參考了全區各地的經驗總結來的,他的回答有些出乎我們的意料:
完全是自己想的!那時候嘎措鄉信息閉塞,跟外界沒有聯系,這些細則都是結合本地氣候等實際情況制定的,沒有任何參考,完全是自己摸索出來的。
嘎措鄉年底的分紅儀式
(一)集體經濟如何立足于內需?
嘎措鄉集體經濟的主要特點是立足于內需,自給自足。兩個村畜產品的大約70%用于滿足社員們的需求,市場的需求是相對次要的。2014年,嘎措鄉注冊了“普若崗日牧業發展有限公司”(以下簡稱“牧業公司”),這幾年開始對兩個村的剩余畜產品進行統購統銷,如對羊毛制品進行加工、銷售,其中雪地靴等產品因物美價廉而廣受好評,提高了村集體在畜產品上的收益。
值得注意的是,牧業公司銷售畜產品時,并沒有按照“靚女先嫁”的市場邏輯,把市場凌駕于內需之上。牧業公司出售的牛羊肉是三等肉,而一等肉則留給辛苦的社員自己,突顯了他們立足于內需的原則。2017年一村按工分分給社員的黃酥油、白酥油、奶渣和肉分別占該村總產量的63%、95%、89%和72%,也就是人均分到4.81斤黃酥油、3.15斤白酥油、28.67斤奶渣和207.74斤肉。這些食品一般能夠滿足社員家庭的需求。如果有額外的實物需求,牧民可以向集體購買,價格則遠遠低于市場價,如肉類0.5元一斤。
年終時,村集體在計算出收支結余后,扣除下一年的預留資金和預算資金等,就得出可實際用于全村分紅的資金,再除以當年全村的總工分,算出當年的工分值。2017年嘎措一村一個工分是44元,二村是43元。
嘎措鄉《工分細則條例》
(二)集體如何精準地按勞分配?
勞動分工和收入分配可以說是集體經濟最重要的環節。在嘎措,勞動的基本組織形式是生產小組。每年3月份,村集體對社員進行一次最大規模的勞動分工,分工周期為一年,直到次年3月份為止。這次分工后,每4個月還會有一次輔助性的分工調整。
生產小組是否能公平有效運作,是否能體現按勞分配,是集體經濟的關鍵內容。下面我們以一個牧養產奶牦牛的生產小組為例,來展示生產小組從組成到分工、評估、獎懲、工分記錄直至分配的過程。
第一,形成生產小組。為了能夠相互監督,只有來自不同牧戶的社員才能組成生產小組。村委會為該小組劃定輪畜草場,并提供各項生產工具。
第二,村委會對該小組提出基本的產量達標和獎懲要求,包括年底交牛數量,以及酥油、奶渣、牛絨的產量等。
第三,小組內要進行管理分工,比如誰負責安排具體生產工作以及考勤,誰負責酥油保管、過秤工作,等等。
第四,每日考勤。生產小組組長負責每日在工分手冊上記錄每個組員的出勤情況和各項勞動分,村委會指定的干部每月要到各生產小組走訪一遍,做每月匯總。每個季度,村委會領導對工分記錄做一次盤點匯總。
第五,年底驗收。對小組全年的各項勞動分以及小組的產出進行總結,算出全組一年的總分(10分=1個工分)。
第六,小組把全組的總分分配給各組員。
在組內分配總分時,影響組員得分的因素主要有兩個:實際在崗天數和貢獻度,即平時的工作表現和責任擔當情況。貢獻度是小組民主討論的結果。組長在小組中擔當最多的責任,所以他的貢獻度比其他組員略高。如果組里有人喜歡偷懶,或有人因為年齡小或身體不太好干活效率低些,那么開民主評議時,大家對他的貢獻度的評價可能較低。
實際上,每個生產小組本身就是一個勞動合作社。這當中關鍵的是:村集體對各組的產出有一套全面而精準的評估體制,而組內分配方案是組內成員民主評議的結果,跟每個人的出勤情況和貢獻度緊密相關。
嘎措鄉人民公社的皮毛加工坊
(三)以工代訓,開展多種經營
2017年以前,有不少日喀則人在嘎措打工。20世紀80年代初,鄉里從日喀則請來3位建筑工幫助建房,從那以后,到嘎措鄉打工的日喀則人越來越多,像建房子、建畜圈、加工羊皮等一些簡單的工作都是由日喀則人來做的,他們從這里帶走畜產品,后來直接帶走現金。然而,從2017年開始,來嘎措鄉打工的日喀則人一個都沒有了,時任鄉黨委書記冰酒說:“因為我們自己有雙手嘛,這么簡單的工作,又不用特別高深的技術。”2018年以來,鄉里的牧業公司實行以工代訓,嘎措鄉牧民開始有組織有計劃地學習加工、施工技術,自食其力開展多種生產活動,徹底告別了以往牧民“一直在嫌棄中長大”的歷史,那時候“沒人用我們的人,說牧民不會干活、懶、節奏慢……”。
2015年冰酒書記來到嘎措鄉之后,接手了牧業公司,逐漸形成了以工代訓以及以多種方式經營的運行模式。這一過程并不容易,從0到1的創業過程,需要多方面的條件配合,包括上級的項目批準、同行的競爭、人才的培養、風險的規避等等。用冰酒書記的話說:“創業的過程很難,我們這里條件簡陋,又沒有專業技術人員,只能自己摸索,帶著老百姓摸著石頭過河。”2016年是牧業公司盈利最多的一年,通過建設高標準畜圈(縣里的農發項目),對全縣畜產品(主要是羊毛)統購統銷,以及通過年底的140公里公路(從雙湖縣到措折強瑪鄉)養護項目,公司一共獲利280萬元。在公司成立之前,嘎措鄉老百姓只會放牧,不會手工,所有的穿戴用品,包括藏袍、羊皮制品都要花高價從日喀則商人那里購買。雖然嘎措自產羊皮,但大多數老百姓蓋的被子都是買來的纖維制品,冰酒書記認為這是對本地資源的極大浪費。因此,自2016年開始,公司開展了多個以工代訓的項目,包括建筑施工技能培訓、羊皮羊毛加工、民族手工藝品制作等,通常的做法是從外地或外省的勞務公司聘請技術人員,一個技術人員對接4個嘎措老百姓,手把手傳授技術。冰酒書記說:“這么做主要是為了幫助本地老百姓以工代訓,眼過千遍不如手過一遍嘛。怎么樣培訓?還不如直接聘請技術人員來教大家。”
以工代訓優勢十分明顯,不僅吸納了村里的剩余勞動力,還提高了畜產品的附加值,滿足了內需。更重要的是,由于自治區出臺新政策,要求海拔高于4800米的鄉鎮都搬遷至低海拔地區,嘎措鄉也將不久后搬到山南貢嘎地區,而嘎措的群眾世世代代以放牧為生,搬至農區勢必要改變生活方式,因而提前學習放牧以外的其他技術實有必要。以工代訓恰好為搬遷工作打下了良好的基礎,為未來的嘎措鄉培養了各類技術人才。在牧業公司參觀時,我們看到共有7位嘎措的牧民在公司學習制作羊皮手套、護膝、毛毯、藏式卡墊等,培訓師是從日喀則請過來的一位年輕人,每月工資12 000元,和當地人同吃同住。此外,公司還派遣兩位年輕人在縣上賣酸奶、賣羊肉、學習種菜等,開拓多種經營方式。
嘎措鄉豐富的集體文化活動
(四)共同富裕的路上,一個也不能少
嘎措一村共有72戶,2017年有54個家庭投身集體勞動,領取了相應的工分收入。工分收入包括現金和實物,總體來看,54戶的戶均工分現金收入為13 678元,人均為7942元,其中有過半家庭的工分收入都大于3.2萬元。
在按勞分配為主的原則下,集體對勞動力短缺的家庭如何進行扶持?以一村的塔爾布一家為例,2017年該家庭的工分收入為17 325元,在54戶中屬于最低的20%收入組。塔爾布76歲,兒子布日50多歲,身體不好,兒媳婦已去世,兩個孫女都在上學。
布日是這個家庭的唯一勞動力,考慮到他的身體情況,村委會安排他參加了多種力所能及的勞動,這些勞動都不是重活兒,比如給弱勢牲畜喂飼料、編織繩子和麻袋、看護出欄羊等,這些給塔爾布一家帶來了將近300個工分。
除了勞動工分外,塔爾布家的老小還有福利工分。2018年起,嘎措55歲以上的老人都會享有40個工分的補貼,2018年以前的政策是男性60歲開始有補貼,以后每長一歲加0.7個工分,所以2017年塔爾布的老年補貼是51.2個工分。嘎措還給每個學生提供一年10個工分的學生補貼,塔爾布家有兩個學生,因此有學生補貼共20個工分。
這樣算下來,2017年塔爾布一家能夠獲得393.75個工分。因集體實行了勞動均衡原則,雖然布日的身體條件比較差,但在集體的安排下,他也可以從事力所能及的勞動。而塔爾布家的老年補貼加學生補貼,共71.2個工分,約占家庭總工分收入的18%。越是勞動力缺乏的家庭,勞動均衡原則和集體補貼對家庭收入的相對意義就越大,集體扶持對他們的重要性就越凸顯。
(本文原載嚴海蓉、高明、丁玲合著,中信出版社2024年10月出版的《鄉村紀事 新型集體經濟為什么行?》一書,授權紅色文化網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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