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置:晉東南A市合堂村
年初一是阿文的生日,自初中畢業后,每年他都會組織我們這些當時一起在村小就讀的同學聚餐,既是為自己慶生,也是聯絡感情。當年和阿文一起在合堂村村小讀書的03級同學一共25人,其中男生16人,女生9人(不只03級,上下十年的男女比例都是失衡的),但每年聚餐時女同學們的參與積極性并不高,再加上近幾年紛紛外嫁,使得原本就不經常參加聚餐的她們更難得一見,餐桌上男生們談論的話題也逐漸從校園生活、收入開銷,轉移到了車房婚嫁。除了同齡人間的交流,每每過年走親戚時,上一輩的人談論起年輕一代,也都會感慨彼此的生活方式、消費理念與婚戀規劃在二十年間發生的巨變,既有說教下的不解,但更多是無奈之下的默認。
留守:工作、收入與選擇
阿文這一級的小學同學基本都是1996-1997年間出生的,男生16人中已就業15人,其中4人讀過本科或大專,剩余11人均在18歲職中畢業后就走上了工作崗位,如今也有近八年時間了,這八年里他們有的做過保安、上過流水線,有的下過煤窯、當過小工;有的短暫外出打工后又立即返鄉。不過隨著婚姻壓力的逼近,近兩年他們的工作逐漸開始穩定下來,以下是筆者對這已就業15人的基本工作、收入與婚戀狀況的統計:
表1:合堂村2003級村小男生工作與收入統計表
從表中可以看到15人中有10人每月收入都在4000元以內;收入在5000-6000元區間的2人則是因為從事塑鋼門窗制造和下煤窯等重體力活的緣故;剩下3人則均在外地工作,其中有2人是讀完大專和本科后留在外地,收入達到了六千多甚至八千多元。也即是說,在A市內如果沒有大專及以上學歷,除非從事較為辛苦的體力勞動,否則收入很難突破四千元。
但當問及為什么大家不愿意外出務工獲取更多收入時,阿超說:“咱們這邊一是不流行出去打工,一個月三四千塊也能養活自己;二是就算我們現在想出去也不行了,年紀不小了該找對象了,肯定是留在本地好找啊;再一個就是朋友也都在這邊”。阿超的父親也說:“外面掙得多花的也多,現在的年輕人各個‘手大’的很,也攢不下什么錢,現在的年輕人你叫他去外面工地他也吃不了這份苦”;林凡爸爸在一旁附和道:“咱們不說他們在外面有多大產業,咱就是要先抱孫子,先趕緊結了婚再說,結了婚心就定下來了,我們還可以幫他們帶帶孩子,經濟上也能幫助一些,以后做個小生意也有幫手”。
A市其實并不是一個人口大量流出務工的城市,可能原因也在于A市作為一個能源型城市,相關重工業和工廠配套所產生的工作機會較多,比如這12人中就有8人與重工業有關,再加上富士康產業園對勞動力的需求和吸納,均使得這些年輕人不必離開家鄉便可以在本地實現就業,收入雖然不高,但如果加上父母的幫助,也可以在當地生活的比較舒服和愜意,這些都構成了年輕人留守當地的重要原因。
消費:攀比、依賴與享受
這幾年過年和小學同學相處的一個明顯感受就是大家好像都陸陸續續買車了,了解后得知15人中有11人購車,且全部在11萬元以上,基本分布在14萬這個價位。以A市的消費水平和他們的收入來估算,這14萬元至少需要省吃儉用4年甚至5年時間才能攢下。去除掉在外工作且依靠自己存款買車的1人,下表是在A市本地工作10人的月工資水平和他們所購車輛的車價:
表2:合堂村2003級村小男生月收入與車價統計表
從上表中可以發現,他們自身的月收入水平與購車價位并無直接關系,例如月收入在3500-4000元的6人,購車價位在11-16萬元之間不等。阿超私下和我聊天的時候說這幾年買車攀比現象比較嚴重:“比如說我買了一個十四萬的車,但是你買了一個八九萬的車,雖然說都能開,體驗感也不會差很多,但是你想大家都買的十幾萬的,一起出門的時候就你的車最差,你自己心里肯定也有點那啥”。
但是當我半開玩笑問道:“大家買得起十幾萬的車,是不是都已經攢二十萬了?”,林凡和其他人則附和著說:“哪里有攢到什么錢,車都是父母資助了好大一部分,有的還是貸款買的”。聽到這里還是很驚訝的,如果按照他們19歲開始工作,現在26歲,即便每年只儲蓄2萬元,這七年時間也能把買車的錢攢下來,但是了解情況后發現這10人里僅有2人是完全靠自己存款買的車,其他人則或多或少依靠父母和車貸,其中依賴程度在8萬元以上的有5人。下表是這10人的車款來源情況:
表3:合堂村2003級村小男生車款來源情況統計表
當問起為何沒存下來錢的時候,大家的回答是一致的:“我們也不知道錢去哪里了,我們也想問”。阿超說:“大家這幾年都愛玩,沒什么危機感,動不動就要出去喝酒,喝完酒之后還要去唱歌或者洗腳,一出去就是兩百”,林凡也說:“真不知道父母是怎么把錢攢下來的,他們三年怎么也至少存個三四萬,我們怎么就存不下來?也沒有買什么東西啊”,這種“將收入用于軟性的吃喝玩樂和享受,但又沒有讓生活品質得到硬性提升”的消費,讓小鎮青年陷入了短暫的享受中,享受過后卻又什么都沒留下。
而他們的父母一輩卻呈現出與此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對自己極為節省,只為完成幫兒子成家的人生任務。面對子代的不成熟,父輩也是頗有怨言,阿澤的父親認為現在的農村小青年是“擔不了輕 拿不了重 抗不了槍 放不了銃,眼高手低,只比結果不比努力”。但他們有時候又是“說不得”的:“孩子現在都這么大了,他自己思想不轉變過來,你再怎么說他也是無濟于事,只會讓他更煩更不想回家”。兩代人仿佛活在兩種價值觀中:父母拼命自我剝削進行家庭積累;子女過分注重個人享受超前消費,在整個家庭再生產上沒有形成代際之間的合力。
婚戀:成本、情感與現實
關于為何這兩年沒攢到錢,其實吳隆也從婚戀角度談了談自己的看法:“結婚肯定要相親啊,要談戀愛啊,那不要花錢嗎?每次都是要見面吃飯看電影,后續還要再相處,都是男方在花錢,要哄著,要是沒成這個錢就是打水漂了,然后又是繼續這樣的過程一次又一次,只要沒找到互相覺得合適的,男的就是要一直花錢”。
這就涉及到了婚戀成本問題,但吳隆所指的只是相親后兩人相處的花費,這僅占整個婚姻成本的很小部分,大部分成本還集中在買房、買車、彩禮、婚禮上。現在A市的彩禮一般都在15.8萬元,買房首付25萬元,買車至少10萬元,婚禮至少5萬元(就在村子里擺酒),三金1.5萬元,也即是說在A市的結婚花費一般都要在50萬左右,其中一半用在了買房首付上。
以合堂村2003級村小的男生為例,下表是他們購房與婚配情況:
表4:合堂村2003級村小男生購房與婚配情況
從上表中可知,目前參加工作的15人中,有8人已購房,均在A市城區周邊,但8人中僅有2人結婚,都是2022年辦的婚禮,其中一人大學畢業后在互聯網行業工作,收入較高已購房,另一人也在體制內工作,收入較高已購房;在本地就業且已購房的6人也都在積極準備相親結婚;但未購房的7人則均未婚。而后者才是整個A市婚戀市場中的弱勢群體,可以將其稱之為“三無青年”:無學歷、無體制內/高收入工作、無房。買房好像成了結婚的一個必要不充分條件:買了房不一定能夠順利結婚,因為還要考慮到外形、工作等其他因素,但不買房就更意味著在婚戀市場中的低位。
“在我們二十一二歲的時候,晚上喝酒就會討論村子里那些二十七還不結婚的人,心里想他們是不是有病?我們在二十五歲(虛歲)之前都不著急的,一過了二十五歲,大家就都開始慌了,因為當年那些沒結婚的,很多三十多現在還沒有結婚。。。咱們上一級(村小)的男生也不少,一共十七八個,也就四個結婚了,現在已經二十八、二十九歲了”,但當我問及大家是真的想結婚還是不得不結婚時,他們其實并沒有一個完全肯定的答案:
大錢:你這么大不結婚,村里人肯定都會說你,說你是不是太挑剔,或者你就是哪里有問題,你一出門,大家看到你心里首先就想到你還沒結婚,等你走過之后立馬就成了大家的談資,過年走親戚也是都讓你抓緊。
雷子:之前自己談戀愛的時候,把感情都給了第一任了,當時心已經累了,沒什么心思再去和相親的這些談,主要是現在對相親的都沒什么感覺,你想那些好點的女孩哪里還要相親,都是自己談了個戀愛被人娶回家了,剩下的沒結婚的本身就是不好結婚的,可能是性格啊,長相啊,各方面的原因吧讓她一直沒找到合適的,你去相親肯定也會介意啊。
阿超:主要是大家也是真的想結婚了,因為一個人真的好累,壓力很大,你想結婚之后就是兩個人一起,甚至是兩個家庭一起在幫你,你壓力就會小很多。而且彩禮一直在漲,五年前結婚彩禮才10萬左右,現在沒有16萬你搞不定女方。
林凡:現在就不是你想不想,而是能不能,結個婚幾十萬,要奮斗多少年?家庭條件好點的人家父母幫襯,我們這種家庭不太好的只能靠自己奮斗,還不知道什么時候能結婚,難啊。
從以上對話中可以看到,其實村內輿論、個人情感、生活壓力等均交織在一起,共同影響著他們的婚戀意愿。但無論主觀上的體驗為何,在客觀事實上,大部分的小鎮青年最終都要步入婚姻,因此“婚配能力”才是最終影響他們何時結婚的最重要因素。但婚戀壓力不僅是針對小鎮青年自己的,在華北地區更向上傳遞給了父母,需要整個家庭合力來支持子代成家,甚至是不計代價的支持。
今年跟媽媽走親戚的時候得知,三姥爺的孫子今年要結婚,之前在某地產商付了首付,但房子還沒修建便被告知爛尾,25萬元打了水漂,現在又在另一個地產付了首付25萬,也通過貸款的方式買了車,現在全家每月需要還8000元的貸款,大年初一三姥爺的兒媳都沒放假休息,就為了賺加班費,兒子也一刻不停的在跑運輸賺錢,為了幫助孫子還貸款。
【這里存在的的另一個現象:與這些小鎮“三無”男青年形成對比的是小鎮未婚女性青年。其中一部分是知識分子女性(大學甚至研究生畢業,在本地有穩定工作和收入),她們因為在小縣城里找不到與自己適配的男性而單身,比如03級和堂村村小女生,9位女同學中8位已婚,還有一位研究生畢業后在高中任職的女同學未婚;但也有一部分是因為找不到自己“滿意”的對象而主動選擇單身生活,例如02和01級和堂村村小中也有一部分中專畢業后一直沒有找到心儀對象而未婚的女同學,家庭式的催婚和考量已經讓位于個人式的意愿與選擇。】
困頓:觀念、意義與無奈
今年返鄉的另一個感受是發小們在閑暇時間的利用上逐步從王者榮耀轉向了抖音視頻號,甚至聊天的時候都在刷,在遇到某個話題時也要找到自己當時保存的相關經典視頻分享給大家,在交談中更是網絡“金句”頻出。在某種程度上短視頻已經浸入了他們生活的方方面面。但當提及對短視頻的看法時,他們第一時間的回答并沒有指向自己,而是指向了同樣受短視頻影響的青年女性,男女對立情緒嚴重。雷子說:“現在農村女的受抖音毒害很嚴重,都太物質了,看了網上的那些東西,都一個個以為自己是小仙女,嘴上說愛可以戰勝一切,我不在乎物質,但前提是你要有,結婚就要找有錢的,生活就要小資的,都看不上我們這些人,但是那些有錢有文化的男的為什么偏偏娶她們,一天天活在幻想里”。
但短視頻也在某種程度上重塑了這些小鎮男青年的價值觀:讓他們見識了更廣闊的世界和人生的種種可能,但回過頭來卻還困在原先小小的世界中。這就給他們造成了一種消費享受才是人生之本的錯覺,“網上不是說要把每一天當作最后一天嗎?以后五十歲想起年輕時候享受過,不是過的苦捱捱的,就不遺憾了”,“趁著現在還可以耍,以后結婚了就不行了,媳婦手里拿著你幾十萬,看你敢不敢,太卑微了”,婚姻浪漫主義的想象讓位于婚姻現實主義的殘酷,殘酷背后更衍生出來了一種“躺平主義”和“享樂主義”。
但這仿佛陷入了一種死循環:越是享受人生,積累越少,婚配時間就越晚;婚配時間越晚,就越給他們個人享受的時間和機會。所以父輩才會拼命賺錢為兒子娶媳婦,期待結婚之后他們的心會“定”下來。
但也正是婚姻帶來的經濟壓力,也讓小鎮男青年的攀比心理開始有所回落:
阿超:“現在大家都不想比了,都是那一‘灘’(形容不上進),你說你買了房了,但是你背了三十年貸款買的,誰想和你比?”。
林凡:“ 買車之前會想著要比,但是現在買上車之后,就比如說我買了一個十三萬的車,他買了個七八萬的車,但是在我買了十三萬的車的人看來,他買了七八萬的車也不錯,省了錢了,能開。買這個車的人真正開上的時候就會覺得,這個車開上好像還行,不就是代步嗎,我也省了錢了”。
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這些小鎮青年其實處于一種社交封閉狀態,社交圈內的人都是極其相似的,缺乏破圈的機會。也是因此,他們的個人存在感和人生的動力、意義都在要圈子里尋找和體現。在買車這件事上,家庭或個人積累能力可以支撐起他們彼此之間的攀比,但涉及到購房這件事及其背后背負的巨額債務時,他們發現攀比本身已經失去了意義,結婚所需要的經濟積累也遠沒有完成,人生價值和意義感便開始缺失。
林凡說他們也不是沒有想過未來的生活,有時候晚上甚至會愁到睡不著覺,但依舊是“睡前千條路,醒了走老路”。對于父母他們也是愧疚的:“我就是這么個x樣,沒有資本埋怨,也不該埋怨父母,我知道是自己不爭氣......為什么不努力?我努力什么?我不知道我是做什么事的料”。
現實已是如此,當再回到最開始的問題:“為什么不愿意出去闖蕩一番?”時,林凡說:“大城市有大城市的精彩,小城市有小城市的煙火......就算出去了又怎么樣?沒文化也只能干最底層的工作,沒有尊嚴,還不如守家在地......哪里都是浪浪山,出去了只不過是從現在這個小山頭到了一個更大的山頭罷了”。
文中出現的地名與姓名均為化名。
「 支持烏有之鄉!」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站,宣傳紅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