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農民工在工廠。
鄉間小樓。
返鄉殺雞,準備過年。
道路通往城市,卻處處踩著返鄉的足跡。
開欄的話:看和觀察是不一樣的。
觀察,是帶著思考的看。在城鄉劇烈變遷的時代,村里發生了什么事情,人們過上了什么樣的生活,值得記錄和思考。返鄉觀察,是帶著鄉的血脈、城的經歷,回到鄉村并對鄉村的審視和反觀。春節,尤其是幾年疫情后普遍選擇回鄉的此次春節,“折疊”了近幾年人與物的變化,為今年的返鄉觀察提供了更多“素材”,也讓“觀察者”們對熟悉又陌生的故鄉有了更深刻的“看”。
即日起,“脈動”欄目將推出系列返鄉觀察,展現一代農民工進城與返鄉的道路和困惑,反思城鄉審美、代際之間的沖突,呈現而立之年的困境和落寞,看看被短信詐騙盯上的鄉村經濟組織的經歷……這些觀察只是某些側面而非鄉村全貌,但局部可以勾勒整體的輪廓。我們將持續關注鄉村,讓一張張拼圖展現出我們的來時路。
尋路
種田是沒出路的,這是鄉里人很長時間的認識。
早些年,為了擺脫土地的束縛,鄉里人都要學一門手藝。比如,岳父是石匠,小叔是泥水匠,大姑學做衣服,大姑父是個水電工。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岳父和小叔都外出打工了幾年。岳父在廣東的一個水電站待了一段時間。彼時,農民工的工資并不高,還常常出現拖欠工資的情況。事實上,那時的農民工幾乎沒有因為打工發家致富的。但鄉里人的要求并不高,有個工作,有點收入,能補貼家用就不錯了。
外出務工不是一個長久之計。彼時的農民工,都還有“戀家”情節。岳父外出務工期間,家里的農活都要岳母一個人做,且大大小小的事也得她一個人打理,總歸是不方便。岳父其實不怎么識字,竟然也給家里寫信——彼時電話都還沒有。終于,岳父還是回家了。
其實,那時候的農民工,只要成了家有了小孩,幾乎都有和岳父一樣的困境。打工是“副業”,對家庭收入很是重要,但農村還有田地要種(沒有人想過可以流轉或干脆荒著),子女要上學,老人要照料,不可能放棄。于是,在城鄉拉鋸的過程中,“返鄉”比“進城”更有吸引力。
天平往“進城”一端傾斜,那已經到了九十年代中后期了。小姑和小姑父結婚后,兩人就雙雙出去打工。他們一直在深圳的服裝廠做事,有技術,且農民工的工資和保障也逐漸提升,和農村的收入逐漸拉開了差距,也就順其自然地一直務工到了現在。他們的兒子是留守兒童,由爺爺奶奶帶大,現在都大學畢業,工作幾年了。
岳父和小叔返鄉后,有了不同的境遇。岳父的石匠技術,在農村已經不吃香。畢竟,新型建筑材料和機械設備越來越普及,農民自建房都不怎么需要石匠。于是,他把一套工具都丟了,改行和岳母兩人擺攤做生意。在集市擺攤,雖說辛苦,卻也是一個出路,也支持了家庭發展,供女兒上了大學,在街上買了房子,還有一點積蓄。
小叔的泥水匠技術倒是一直吃香,但農村的活有個特點,并不持續,一段時間有活,一段時間又沒活。雖然賺了一些錢,但都因為混日子耗費完了。鄉里茶館甚多,閑下來的人們都熱衷到茶館打牌,鄉里像岳父和小叔這種會賺錢也會花錢的人,當然是茶館最重要的目標顧客。茶館提供吃喝玩樂,甚至為那些陪讀的爺爺奶奶幫忙照看孩子,幾乎成了很多人的第二個家。小叔待了幾年后發現,這種日子實在是沒法維系——女兒還沒有成家,房子還沒蓋,還有老人要贍養,前幾年就又到東莞打工去了。
而岳父和岳母在我和妻子結婚后,也到了武漢幫我們照看小孩。
岳父一家的兄弟姐妹,都是60后和70后,他們算是第一代農民工。他們有些在進城和返鄉之間來回反復,有些則一股腦扎進了城市,但都是擺脫了土地的束縛。
出路
近些年,建筑行業出現結構性變化。一個建筑項目,甲方給出的價格和過去比并沒有多大變化,但人工成本成倍上漲,普工每天的工價是一兩百元,技術工工價已經到了三四百元,甚至更多。故而,有相當一部分一代農民工還在工地上干活。但過去被看成是“小老板”的包工頭,已經喪失了老板屬性,也得親自干活賺取工錢。
小叔是一個小包工頭,他在東莞工地已經工作多年,各方面都熟悉。據他說,包工頭也有一定風險。2021年的時候,他所包的工程發了工人工資以后,白干不說,還倒虧了20多萬元,原因就在于很多細節沒有計算清楚,超出了預算。去年的時候,受疫情影響,大工地基本上都是關關停停,沒什么活干,一般的工人都很難找到活。但他熟門熟路,接了不少小工程,比如房屋的家裝,竟然開工了200多天,賺得反而比往年多。小工程的管理層級很少,且工錢兌現很快,像他這種容易接活的工人,就比較有優勢。但如果是一般工人(比如沒有當過包工頭),接活就不容易,肯定賺不了錢。
在大工地上,包工頭和工人之間,收益上沒有多大差異,頂多就是只要總承包商的工錢來了,自己可以優先保證工資到位。去年行情不好,小叔為某個大工地干了一個月的活,結果還有幾萬元工錢到了過年還沒給。當然,要是足夠精明,總歸還有一點點返利(雖然不多)。表弟也是一個包工頭,主要從事扎鋼圈的活。扎鋼圈雖然沒有什么技術門檻,但他和他的工人長期做這個活,也就有了一定的優勢。因此,工人的熟練程度以及合作的默契度,就非常重要。他去年在廣西接了一個活,干了一個月,平均下來工人每天竟然賺到了六七百元,原因就在于這些工人都是本村或鄰村的鄉親,長期在一起,有錢一起賺,都齊心協力,合作程度很高,不存在因管理不當而導致的效率下降問題。
而小叔手下的工人,來自五湖四海,工人最多的是來自廣西,其次是四川、貴州、河南,湖南的也有一些。包工頭事實上會面臨管理風險。2020年,小叔工地一位70歲的工人,因為有智障,且不會說話,竟然徒步從東莞跑到了惠州,小叔為了找他,五天五夜沒睡,最后是惠州高速公路交警找到了,他趕緊租了一輛車把他接走,送回老家。雖說找人的成本老板承擔了,但這種事總歸還是消耗了工作效率。再加上人多了,又不熟悉,總是有一些工人干活不太賣力,包工頭的日常管理工作也很是不容易。
一代農民工普遍到了“退休”年齡,但返鄉養老的極少。無論是表弟的工地,還是小叔的工地,都是一代農民工為主力。他們或已經接近“退休”年齡,或早超過了“退休”年齡。小叔手下有五六十個工人,60歲以上的工人超過一半。盡管國家規定超齡農民工不能進工地,但很少有年輕人愿意當建筑工人。因此,工地上有很多超齡農民工,是建筑業的潛規則。他們無法交各種保險,也無法把工錢打到卡上,但老板和包工頭會以其它辦法保證其權益。工人出了事故,老板兜底。
從個體差異看,一代農民工是否還繼續在工地干活,取決于家庭負擔的輕重。廣西的一代農民工,普遍還是多子;河南等地不僅多子,且高價彩禮也傳遞了壓力。他們打工恐怕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子女。“兩湖”平原少子化明顯,農民工打工普遍是“自養”需要。尤其是只有一個女兒,又遠嫁的,只能靠自己。小叔前兩年在老家建了一棟新樓房,他只有一個女兒,這個新樓房可以說是為女兒著想,但更多的是為自己養老做準備。岳父跟我說,如果他不是跟著我們在武漢,肯定也隨著那個表弟去外面扎鋼圈了。
退路
五六十歲的農民工,有強烈的返鄉“養老”需求。他們當年外出務工,是尋求活路;年紀大了還在務工,是為了自己和家庭的出路;而返鄉則是一種退路。
這幾年,鄉間別墅興起。一代農民工開始回鄉建造養老房,他們中的佼佼者有見識,也有生活質量要求。小叔花了二三十萬元建造了一個小樓,今年還計劃將庭院、圍墻和配套房屋建造好,預算還要花10萬元。小叔的鄰居也建造了一個園林式的小樓,還專門修了一條公路通往他家房子,總共花了80萬元。
房子歷來都是農村家庭再生產的基礎,房子的好壞,彰顯該家庭再生產能力的大小。上世紀八十年代,蓋一棟磚瓦結構的平房,算是很不得了的事。到了九十年代,平房變成了樓房,但結構上和平房差不多,是房間一字排開的走馬樓。2000年以后,套房的概念出現在了農村,樓房的樣式比較現代,更注重私密性。而2020年代的鄉村小樓,不僅講究建筑的實用性、私密性,還講究整體環境的舒適性,房屋周圍的配套,如花園、車庫等也特別重要。
現如今,城鎮化仍在快速進行,年輕人結婚都需要在城市擁有一套商品房。因此,鄉間小樓的意義主要不是為了子女結婚,而是為了養老和度假。比如,小叔家只有一個女兒,他并不需要為子女結婚在城里買商品房。在鄉里建房,主要是為了自己將來退養需要,而鄉間小樓也適合年輕人需求,方便將來女兒女婿回來一起相聚。小叔鄰居家是大型鄉間小樓,主人是醫院退休醫生,他的幾個子女在城里都有正式工作,建小樓既是老年人養老需要,也是家庭聚會的場所。姑外婆年近80歲,她有三個兒子,都在城里成功落腳。但她家三個兒子也在老宅基地上建小樓。表舅說,房子建好以后,姑外婆和姑外公在家可以好好養老,他也方便從長沙回鄉吃土菜。
對于大多數一代農民工而言,他們都有都市生活的經驗,也希望過上有質量的生活,但他們并沒有條件在城市過上高質量的生活。城市,哪怕是縣城,他們都不愿意去。畢竟,大多數農民工的積蓄,只夠給子女買一套城市住房。而在農村建一套房,還有小菜園,可以過上自給自足的簡約生活,又還有點積蓄,是相當完美的。
在岳父老家,這兩年推廣雙季稻成了地方政府的重要工作,公路沿線到處是標語,還有“書記示范田”之類的。但深入村莊內部,田野荒蕪,良田改種果樹的現象也還存在。出門打工的種不了田,位置偏僻或耕作條件差的田,送人種也沒人要。留在村里土里刨食的,總得種經濟作物才有收益。岳父和小叔家的田都免費給鄰居種,“不荒就行”。他們都有非常確定的預期,就是和子女分離,晚年大多數時間要獨居,把承包地留著,就是退路。他們拼命給子女創造進城條件,幫助子女在城里買房買車,自己卻退守村莊。
自養
很多農村人已經形成了一套“自養”秩序,獨居、靠積蓄度日,力所能及賺零花錢,有些老人甚至連給自己辦喪事的錢都準備好了。在鄉村倫理上,老年人自己照顧自己,不到迫不得已絕不麻煩子女,已經是一種共識。在實際生活中,老年人也是這樣實踐的。奶奶83歲,去年還種菜,每個集市都去賣新鮮菜,多余的腌制咸菜也賣,還養雞賣。姑外婆年近80歲,也養雞,過年時還送了我們家一只雞。每年端午節,她還會采粽葉到集市上賣。外婆年近80,眼睛失明,外公還在世時,也靠外公制作麥芽糖賣錢度日。
在一代農民工的觀念中,孝道還是根深蒂固。給老人生活費,供應糧食,送老人就醫,都是基本義務。就這樣,“自養”和“孝道”并行不悖,形成了奇妙的“交換關系”。比如,老年人都會計算,子女孝順了多少,盡量以其它方式反饋回去。奶奶之前養雞、種菜,我們每年都享用了她不少雞肉和雞蛋。外公還在世時,賣麥芽糖有點積蓄,有一年就給每個子女送了一件金銀首飾。只有到了萬不得已的情況下,老年人才會求助于子女。
奶奶年前住院兩次。第一次是因為腦血管堵塞。奶奶生命危急的那個晚上,在昏迷之前打電話給大姑,大姑趕緊打120,但當時救護車到不了鄉下。大姑只好打電話給岳父,岳父和岳母都在武漢,聽到這個消息很是著急,趕緊打電話請鄰居幫忙,折騰了好幾個小時總算把奶奶送進了醫院。岳母第二天一早就回老家照顧奶奶。奶奶出院后,就住在縣城大姑家休養恢復,后來,大姑一家和奶奶也感染上了新冠。奶奶一度呼吸困難,家人又著急讓她住院。第二次住院的時候,120又說沒車,岳母找了醫院的親戚幫忙協調,才派車過來。住進醫院后,又因醫院內部管理問題,遲遲無法安排床位,很是磨人。
奶奶很幸運,前后在醫院待了40天,總算度過了危機。家里人也覺得很滿足,雖然過程磨人,但結果總是好的。因此,岳父和小叔年前回到家以后,高高興興地在鎮上的餐館擺了幾桌,請那些來看望過奶奶的親戚朋友吃飯。過年期間,岳父、小叔和姑姑商量奶奶的養老方案。盡管奶奶還一直念叨自己的老房子和菜園,但她“自養”是不可能的了,因為住院那天晚上的情景,家人事后想來還是有點后怕。商量的結果是,岳父和小叔出養老費,大姑則負責日常照料。
岳父、小叔以及他們這樣的一代農民工在閑聊時都感嘆,他們的父母在最后關頭還是有人照顧的,以后他們自己老了沒辦法自理了,孩子幾乎都是獨生子女,又都在城里,可怎么辦啊?客觀上,在農村留有退路,是建立在有“自養”能力基礎上的,但農村老年人一旦失去了生活自理能力,“自養”秩序就會頃刻瓦解。
歸宿
有一部分第一代農民工的經歷,可能預示著另一種可能性。和岳父小叔不一樣,小姑和小姑父都在外地務工,且多年未返鄉。小姑父的母親平常由小姑父的姐姐照料,這幾年過年都是表弟回老家陪老人過年。在可以預料的將來,小姑和小姑父怕是不會返鄉養老了。但小姑和小姑父將來在哪里落腳,卻還不好說。
大姑父早些年從縣里的一家企業下崗,這么多年也一直在外務工,大姑則一直在家做點零工補貼家用。盡管家庭條件不算好,但他們擁有單位的一套集資建房,日子還過得去。這些年來,大姑父堅持自己繳納社保,還有兩年就到60歲,可以領養老金了。大姑父說,他這兩年還有些壓力,為了繳納一兩萬元的社保,就得出去務工。但到了60歲以后,他就打算到鄉下去養老。大姑父對釣魚到了癡迷的程度,岳父在老家有兩口大塘,他早就看中了,打算今后好好打理一下。
縣城是城市的尾,農村的頭,年輕人要進城享受都市生活。縣城的房價三四千一平方米,生活配套也不錯。表妹在縣城買了一套新房,還有20多萬元房貸。大姑父說,表妹兩口子壓力還是比較大。表妹在一家企業上班,除了交社保,拿到手的工資很有限。表妹夫當了12年消防員,今年夏天轉業,會在事業單位上班。按當地工資水平,一個月只有4000元左右。
也許,大姑父一家的未來生活安排是相對理想狀態。年輕人可以在縣城上班,老年人也在縣城有住房,還在農村留有退路,加上又有社保和醫保,不會給年輕人增加多少負擔。并且,一旦到了無法“自養”的時候,還可以回城,依靠城市比較完善的養老服務體系應付養老需求。
其實,對于大多數一代農民工而言,“走一步看一步”是基本策略。他們的決策,并沒有完美方案,只能是按照事項的輕重緩急解決。他們得優先解決子女結婚和進城問題,大半輩子的打工收入都用于子女身上了。當子女在城市立足以后,他們才開始考慮自己的養老生活。家庭條件差的,“超齡”也得務工,為自己養老留點積蓄。家庭條件還可以的,就可以較早謀劃自己的退路,在鄉間蓋上房子,提高養老質量。至于說到了生活無法自理的時候怎么辦,他們還沒考慮到這一步。
世界變化太快,談歸宿有點奢侈。岳父說,到時能怎樣呢?還不是子女說了怎樣就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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